孙占山
我们元宝屯坐落在崇山峻岭中的一块蛋黄大的平地上,四周高大的群山如同蛋壳般地把它紧紧地围起来,于是小屯更显得遥远而封闭了。
三十几户人家,并没有因为与世隔绝而成为世外桃源,它也被编为人民公社的最小基础建制——生产队,归一个海平面比它低得多的金山大队管辖。金山大队距元宝屯三十五里,连接两地的是一条步步上坡的车马道。
“山高皇帝远”,别说皇帝了,就是大队一级的干部也很少光临。但是,有一个吃供应粮穿四个口袋衣服的人却成了小屯常客,他是乡邮员老猛。
每逢双日子,爹便打发我早早地守候在生产队的大院子里,等着老猛来。生产队的院子好宽敞:正房五间算是办公室,自东向西由一铺大火炕连起来。火炕上有几个行李卷,是屯里几个老、小跑腿子的,这里是他们免费的旅店。靠西头放了一张摇摇摆摆的办公桌,是会计记账、队长开会使用的,也是老猛送报、送信停留的地场。
老猛有一辆如同疲惫不堪的老马一样的公家发的自行车,车身上那层国防绿,由于和山路长久地磕碰,早已变得斑斑驳驳了。车子虽旧,车铃却又大又响,他常走山路怕的是寂寞。
车铃响了,老猛来了。他的铃声响得极有规律:一长一短。
于是,铡草的、倒粪的、修理粮仓的,只要是在生产队附近干活的,不论活怎么忙,也都停下来,围着老猛说会话,抽袋烟。
初春的日子,天气乍暖还寒。山里人都穿着棉袄棉裤呢,老猛却一头的热气。可见山路的贪婪,每每要多喝他几滴汗水呢。
“银锁,有你家信。”老猛边把他那没有车梯的车子往墙上靠,边对我喊着。
社员们虽然听清了是我家的信,但是比我还急地往前靠,瞪大眼睛看着老猛从那空瘪的绿邮袋中拿出来。他们看得很仔细,连信封上的花纹都不放过。
还和以往一样,老猛的绿袋中除了生产队订的那份《农民报》以外,就我家一封信。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又得意又慌乱:得意的是,同是顺垄沟找豆包的庄户人,毕竟也有不同,我们是常有信来的人家;慌乱的是,那些围观的眼睛,绝不是讨好羡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时,我便猜出父亲为什么舍弃他曾经坚持好长时间等信、取信的专利而转让于我的原因了。
我蹦蹦跳跳地跑着,为的是早一点把信交到父亲的手里,这是他吩咐的。
“又是光有金玉家的信。”说这话的是傻刘。他不认字,因为我家来信,他常围着看,居然能认出我父亲金玉那两个字了
“老猛,你快成了金玉家的专职投递员了。”菜疙瘩的话说得尖刻。老猛并不恼:“咱挣的就是这个跑腿钱,有事无事常在行,我倒希望家家都有信,沉甸甸地压在后座上。那样走起路来就稳当多了。可惜,自从我接手这条线,元宝屯还没有来过别人家的信。”
“老猛,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了乖,有你背不动学兔子叫的那一天。”菜疙瘩说。
“你要真有那么多邮件,我就是学狗叫也给你捣腾来。”老猛说。
“菜疙瘩,别逗嘴了,念一会报吧。”傻刘晃动着八开四版的《农民报》。如果我家的信不及时取走,他们也会打开来念。在屯人眼里,除了女人不能乱动外,其余什么都能公开。
菜疙瘩不是本地户,两年前从外地迁来。关于他的出生地点说法不一,有的说是新疆劳改农场,有的说是甘肃生产建设兵团。不论哪一种说法,屯人都觉得他来路不正,属于不可常打连连的人。但是菜疙瘩识字,在他没来之前,屯里识字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会计,一个便是我父亲。会计是小学文化,我父亲是跟着爷爷自悟的。爷爷斗大字不识五口袋,传到我父亲手里就剩三口袋半了。
以往来了《农民报》,会计架子大,觉着当着泥腿子们不屑一念。常常是一个人从一版默默看到四版,把报纸往那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一扔就走了。
我父亲呢,是不敢念。他怕读不顺溜,当众出丑,辱了他有文化的名声。因此,他常常远远地躲着报纸。等到社员们瓜分完那张报纸,卷成一支支喇叭筒烟后,他才敢凑过去,寻几片残尸悄悄地半猜半认,得点支离破碎的消息。
而菜疙瘩呢?文化程度不在会计之下,又没有会计的清高。尽管他历史上有点不清不白,还是很讨人们喜欢。菜疙瘩心里也清楚:一个随风飘荡的种子,想要在盘根错节土地板结的地方挤一点空隙扎下根,活下来是不容易的,他要笼络住人心。
我家的信都是出自我小叔之手。小叔虽然和父亲是亲兄弟,可在年龄上却如同两代人,我出生那年小叔就当兵了。从那时起,我家就有信来了。小叔刚入伍时,识的字几乎和父亲一样多,部队上培养人,半年后文化大有长进。小叔愿意来信,一是可以通过写信促进学文化;二是部队战士通信不用花钱买邮票,只要在信皮上印个红三角就行了。因此,我家平均一星期左右,总能收到一封让屯人羡慕、嫉妒的信。我父亲读小叔这样的信就容易得多了。没有生僻字不说,连内容和字数都大致相同,无非是部队很好,学习抓得很紧,希望哥哥放心等等。高兴时还可能加上一两句关于我的话,也无非是小侄子聪明可爱吧。这样的信来多了,别说父亲,就是我也快能背下来了
别看没什么内容,它的价值可大,除了沟通父亲和小叔兄弟之情外,它还是我们小屯通信史上的零地突破。说来也许有人不信,事实确实是如此。小屯老户多是解放前,离家逃荒而来的,一路辗转,早已和老家失去联系了。小屯人几乎不识字,不能向外界发信,所以外界也没有信来。偶有姑娘出嫁,落在金山大队就算攀高枝了。金山和小屯虽有点距离,娘家婆家有点事,也嫌纸呀笔地写信麻烦,往往不如央求老猛和什么人捎个口信,又快捷又便当。
“物以稀为贵”。我家接长补短地收到信就显得珍贵了。因此,我父亲本人也觉得高贵了,每每取信时,常显出与众不同之态。刚才还是同挣八分工捣牛粪的泥腿子,转眼便不可一世,其差别仅仅是轻飘飘的一纸书信。特别更激起农民们愤然的是:当父亲接了信如同收了秘密情报似的,悄悄地急速离去,屯民们看不下眼:“狗的一样,寻着一块骨头,藏到一边吃独食。”菜疙瘩的到来,给屯民们带来希望,他们在文化上有了和高傲的会计,怪癖的父亲抗衡的武器。他们经常让菜疙瘩过目一下会计的工分账目,企图抓住狐狸的尾巴。对于父亲则简单多了,他们无非是寻找机会,打击一下他那与众不同的心态。
机会终于来了,一日老猛送来一封信,当然又是小叔来的。恰巧我父亲不在跟前,老猛以往遇到这情况,通常会放下报纸后,再骑几步车子把信送到我家,顺便再喝口茶。
我父亲在邻人眼里是怪一些,其实他满讲义气、满热情。山外的人来了,吃一餐饭,借住一宿,他是很乐意的。对于像老猛这样的公家人,他更不含糊,还要高看一眼。特别是老猛本人,他几乎要高看两眼、三眼的。为了那八分钱的邮票都不贴的普通信,老猛每次都要花点汗水,山路不远但崎岖,他推车的时间比骑车的时间都要多。虽说老猛挣的是公家的钱,就是没有他的信,他也得照样两天一趟送那份报纸。但父
亲可不这样看,这是交情,是缘分。老猛在我家吃顿饭,喝碗茶,那是小事。天气不好时,父亲还撕撕扯扯地硬留老猛住一宿呢。还了人情,得到满足,不是什么人家都可以和公家人来往的。
可是那天老猛懒了,把我家的信和报纸往会计的桌上一放就走了。
“金玉家又来信了。”
围上来的社员枪着看那封信,看字体,看那代表军邮的红三角戳。什么都看完了,最后便朝着太阳想看清里面的字迹。信封太厚,透不过来。就是能透过来也白搭,这几个人只认得扁担横放是一,竖起来就不知是什么了。但他们都不死心,硬是伸长脖筋看,都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么神秘,金玉家有什么东西写也写不完?
“拆开看看。”有人说。
“对,打开。”众人一起附和。
于是便有手快的,一下撕开信封,一张薄纸掉在地上。时逢菜疙瘩收工卸车,正向大家走来。大家便喊:“菜疙瘩,快来念念。”
“别磨蹭了,念完了,赶明天我们帮你打水饮马。”菜疙瘩把信封,信纸反复看两遍,直到大家静下来才念。屯民们张着大嘴喘着粗气,激动好奇地听着。
金玉兄,见字如面:
家中近来一切都好吧?上封信收到了么?
部队上还是深挖洞、广积粮、准备打仗。总之,我处一切都好,勿念。
队里收成怎样?小侄该上学了吧?
此致
革命军人的敬礼!
弟:金水急草
某年某月某日
菜疙瘩把信叠好,又送回信封了,大家还呆愣着。
“念完了吗?”傻刘问。
“完了。”
“操,就这几句话呀?”
“这几句话还是废话,什么收成怎样,一切都好啥的。”
“浪费纸墨,不贴邮票占国家便宜,穷折腾老猛那两条腿。”
大家抓住了机会把多年积下的疑虑、嫉妒、敬畏、自卑一口气发泄出来了。以后父亲再去取信时,便更加不舒服了,于是他就改派我肩负这一使命。
文化大革命期间,《农民报》停办了,我家也没接到过小叔叔的来信了。老猛也不上山了,说是搞运动。偶尔上次山,父亲问起我家信的事。他说没见过,部队都在搞三支两军,可能没时间写信了。刚上小学的我,也没书念了,只好回队里当半拉子劳力。一晃一年过去了,当我快要进入整劳力的队伍时,父亲便显得衰老了。其中一半原因是惦念小叔,盼着信。
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山路上突然响起了发动机声。一个比老猛年轻得多的乡邮员,威风凛凛地驾着比老猛自行车,现代几倍的摩托冲过来,径直开到社员众多的场院上。
有人问:“有信吗?”
“有!”乡邮员的摩托在平整的场院兜个圈,稳稳地停下来。一定是金玉家的大家都这么想。父亲眼睛一亮,小伙子般地奔过去。大家都没减当年的热情,簇拥着父亲把乡邮员围在当中。新乡邮员不如老猛谦诚,他慢吞吞地故意显露出一种职业自豪感。更使父亲不快的是:他的眼里竟然没有老猛一直尊重的老主顾。
年轻的乡邮员,终于拿出一封信。我的眼尖,第一个看清了那上面写的不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特自信了,看都没看就夺过来了,我想阻挡都来不及了。
“是你的吗?”乡邮员问。
“不是我的还有谁的,老猛在时……”
“你叫蔡正吗?”父亲像触电似的手一抖,他这才来得及看一眼,脸先红了,最后变白了。手里的信好像烫人的粘饼,吃也吃不进,放也放不下。众人轰地一阵大笑,父亲被震得打个寒噤。我虽然离他不远,但也只能看着,无论我采取什么方式都不能帮助他,只能加重他的耻辱感。我太了解我的父亲了。
应该感谢乡邮员,他及时从我父亲手中取回那封信,才使他摆脱窘境,如果再晚拿两分钟,我父亲保险得晕倒。更该感谢乡亲们,他们被更大的一个好奇吸引着,正在寻找着蔡正。我父亲才得以借机从缝隙中钻出来,踉跄着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关注下,靠在一垛豆秸上。
“这是我的信。”人堆里的菜疙瘩好像对突然降临的荣耀有点承受不起似的,好半天才醒过劲来。十多年来,小屯人只叫他的绰号了,致使他把自己的大名都忘记了。
“菜疙瘩马粪蛋子发烧了。”
“菜疙瘩也有信来,念念。”
“看看,还是红字印的地址呢,是公文吧?咱屯头一次见。”
人们叫喊着,欢呼着:我家垄断着本屯书信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豆秸垛旁的老父亲最后一点精气神也泄了,软软地坐在地上。
菜疙瘩独自把信看上一遍,看得泪水涟涟。最后他对着迷惑、惊奇的人们说:“原单位给我落实政策,让我回去重新安排工作。”
“安排工作,挣工资,铁饭碗?”场院里又爆了一颗炸弹。
父亲回到家里,连饭都没吃就躺倒了。我不敢去惊动他,在这种时候,任何安慰和同情都是多余的。我为他悲哀,想不到他的神经脆弱到全凭那微不足道的信件支撑了。我也不能劝他,大凡有一定怪癖的人终生都不会改变的。与其硬逼着改变还不如让他死。父亲躺了三天,昏迷中时而高叫:菜疙瘩,我恨你;金水不是东西。
他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把我叫到面前,他说:“给你小叔写信,让他多邮几封信来。反正是不花邮费,勤快点有了。”我恭敬地答应着。他又说:“干脆,你让他给咱拍电报吧,听说咱这也能接收了。”
我想向他说点什么,嘴一张又停下了,就应付地点点头。那时我就意识到:一个人要是恋上什么事,恋到发狂的地步,人也就废了。父亲的心思我知道:信的方面失去垄断,他要开创小屯首先通电报的先河。以此来挽回他昔日的骄傲与尊严。可悲的父亲,一生能值得露脸的事可能极少极少了,只好抓住这件事死不放手。由此可见无论大官草民,都有炫耀的欲望,只是手段和方式不同罢了。
傍晚,端饭碗时,他又追问我:“你写信了么?”
我说:“写了。”平时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的父亲,居然在邮信上不心疼。几年来的邮票钱,够我们吃一辈子咸盐了。如今他又琢磨着让我小叔破费了。我只是搪塞他,只字没写。
父亲自从经历了场院的打击后,丧失了劳动能力。他身体衰弱的很快,缩短了和屯中那些老棺材瓤子的距离。晴朗的时候,他也拉个棍子,在当街上走走,晒晒太阳。听见乡邮员的摩托声,他仍然激动,但他只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对于那绿色的邮袋他是又爱又怕。
一日刮东北风,我父亲又在当街蹒跚而行,不知是耳朵开始发背,还是上风头的关系,他居然没有听见摩托响,当他发现乡邮员时,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乡邮员并没有径直过去,慢慢地减小油门:“大叔散步呢?”他主动打招呼。可能他意识到场院上对父亲伤害太大,现在来一点感情补偿吧。
父亲点点头。他本可以转身离去,但他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有信来吗?”
“没有。有一封电报。”电报,父亲眼睛一亮,但是经过上一次的事,他再也不敢激动了。他故意冷淡地问:“谁的?”
“菜疙瘩的。”
居然不是小叔拍来的,父亲心里很失落,幸亏早有了准备,他并没有什么失态。他用木棍杵着地,嘴里骂着小叔,走了。
菜疙瘩的电报,再一次在小屯引起了轰
动效应。只是内容不怎么理想,电文是拍给菜疙瘩媳妇的:母病危速归。正当菜疙瘩媳妇拿着电报六神无主时,便有聪明人说:“收拾一下快走吧,病危就是不行了。家里怕你猛一接到电报受不了,才凑了这么个词。”
菜疙瘩媳妇顿时泪飞如雨。他家出了两次风头,引出了两场泪水。前一次是甜的,后一次是苦的。真使人同情。不幸的消息,传到父亲的耳里时,他倒有些幸灾乐祸:“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说别人时候,他忘了当年的自己。
父亲对我说:“别让你小叔发电报了,电报不是个吉利的事。”有时父亲极聪明,记录既然被别人破了,还花那冤枉钱干啥。
没想到被父亲言中了,一个月内小屯又来了两封电报,都是关于奔丧的事。从那以后,电报就成为死亡的代名词了。乡邮员的摩托一响,大喊一声:“某某媳妇的电报。”正在说笑的某某媳妇,不看电文就大放悲声,不是哭爹,便是哭娘。事实也是如此,百分之百的准。屯子太小太落后了,只有这件事上,才能看出现代化的优越。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家收到了小叔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经提干娶妻生子了。以前没有通信的原因主要是忙。言外之意以后通信也不能太多。对于小叔的来信,父亲一点也没激动,事实上他也激动不起来了。这几年屯人来信来电报已是常事,连傻刘那样的人,在老家也常有信来。逢年过节,乡邻们海货、瓜果、衣服的邮包不断,加上书信、报刊,乡邮员摩托后座的两个大包常常是满满的。如果真要从这方面争出个高低,全屯子要数菜疙瘩蔡正了,他与当年我父亲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年蔡正并没拿着那封公文回原单位报到,吃供应粮。两年后搞承包时,他大胆包下了生产队那唯一的机械化,二十八马力的拖拉机。当时他并没怎么争抢,因为全屯人只有他能把它开走,有点毛病他敢鼓捣。有了这匹铁马,蔡正没有像别的社员仍然土里刨食,他开始跑运输。铁马能量不大,但是他肯于吃苦,本来是拉两趟的工夫,他能硬挤出三趟。饿了吃口大饼子,渴了喝口山沟子水,困了就把拖拉机往路边一停,钻进车底下,铺开草袋子打个盹。
屯人有歌日:“二十八、嗒嗒嗒,里面坐个菜疙瘩。”此歌谣真实地描绘出蔡正的艰辛与勤奋,但是也无不含有挖苦讽刺之意。真正使歌者们震惊的是三年后,菜疙瘩办起了山菜加工厂,二十八换成了大解放,他成了富甲一方的首户。蔡正致富除了肯干以外,他也离不开当今时代特点:信息。由此可想而知,乡邮员那大绿袋子里,电报、信函、报纸有一半是专为蔡正送的。而蔡正也够气派,决不像我父亲对老猛那样寒酸,回敬给乡邮员的是大鱼大肉的酒饭,是画着三个5的香烟。
连嫉妒都来不及,因为蔡正让人眼红的事太多了。
生活突然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是我父亲那点智商再扩大十倍也所料不及的。他索性足不出户了。全屯里包括傻刘都常有人寄东西,王三也上了报纸,他都大度能容,惟独不放过蔡疙瘩,对他简直恨之入骨了。我亲眼所见,父亲背着人,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蔡正名片,用剪刀剪得粉碎,憎恨之情溢于言表。他恨不得让他失天火,出车祸。本来嫉妒人、咒人不是山民的性格,特别是像我父亲那样的半个儒家,可见其成见,何其深。
说句实在话,小屯人受蔡正帮助的几乎百分之百。惟独我家在父亲的干涉下,井水不犯河水。前几年,父亲希望我长点男儿志气,好好发展一下与其抗衡。结果发现我是个窝囊废,不但没有与之抗衡的骨气,还有弃暗投明的勾当。伤透心的父亲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代,他的孙子上。很可惜,我的本钱不够,结婚几年的妻子,仍是个姑娘样。他求神烧香弄偏方,没少折腾我们两口子。最后还是蔡正借出差机会给我弄来了药,我妻子的肚子才有了起色。父亲把这功劳归与他的虔诚,我不敢与他争辩,怕他知情后,一气之下再把胎打下来,我岂不白费力气了。这期间,我父亲关心的是我妻子的肚子,虽然他每次都偷偷地溜一眼,有点犯老公公与儿媳妇的忌讳,但是盼孙子之心太切可以理解。我的心思却放在和蔡正的合作经营上,事业的前景太诱人了,但我还得忍耐一段时间,不能为近利把老父亲气死,闹个不孝的罪名。
这期间,蔡正家里安装了电话。这亘古未有的奇事,引逗得全屯人都去听那悦耳的铃声,都想对着耳机讲几句话。而后,蔡正又搞起了柴油机发电。
也给全屯带来实惠。当一家一家都扯起电灯时,我试探着对父亲说:“爹,电话可以不听,不用。这电,咱安了吧?您老那么大岁数了,方便呀。”
“敢,咱穷也要有个志气,想安,也等我死了。”
我听了倒没咋样,因为我已知道他的脾气,可媳妇受不了了,年轻轻的,谁不向往光明呢,她嘤嘤地哭着。她这几年苦水很深,一哭开头就止不住,可能悲伤惊动了父亲的孙子,他忍不住了要提前出来,替妈妈说句公道话。
我一下子蒙了,望着流红的女人团团转。父亲在外屋骂道:“你这笨蛋,还不快去叫傻刘的女人。”我突然猛醒,傻刘的女人是赤脚医生兼接生婆。
傻刘的女人在接生方面,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小屯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是她领出来的。面对我媳妇的难产和早产,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有信心,几经折腾和揉搓,她便大汗淋漓地说:“大侄子,不对呀,侄媳妇倒生又早产,危险呀,还是送到县上吧,那的医生比咱高明。”
我父亲急了,隔着窗子在外边喊:“傻刘媳妇你坑我呢,上县里那么远的路能安全?能来得及吗?我的钱不好使咋的?,你不能见死不救让我绝户呀。”
“他大哥,你说这话可就外道了。老邻旧居的四十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侄媳妇这样的情况我没经过,不敢下手哇,送县医院吧。”
妻子一声声地嚎叫,我一点也听不见,傻呆呆地就像看着别人家的事。
屋外进来蔡正,他劈头就给我一耳光子:“叫你拿主意呢。”这一掌我才醒来,我望着蔡正不说话,我哪有主意呀。
“车我倒有,送县医院山路太坎坷,那车太颠产妇受不了。咱打电话让医院来医生。”
电话打通了医院说人车都紧张,短时间怕是来不了。当蔡正强调是难产又好言相求时。对方也听出是蔡正时说:“老蔡你真行啊,多大岁数还生啊,真不怕罚呀。”
蔡正将错就错:“够朋友,帮个忙,快点来,不会亏待的。”
对方说:“好吧,我给你协调一下,就是你吧老蔡,你知道出一次诊连人带车得多少钱哪?”对方仍在和蔡正这个财神套近乎。
“没问题,友情是友情,多大花销我全开付,一个小时能到吧?”
咱进口车快着呢,也就四十分钟吧。村口站个人给引个路就行了。
半个小时以后,救护车尖叫着进了屯子。早有好心人,按照蔡正的吩咐从邻家接了电线,拉起了电灯。
对于设备相对齐全,经验丰富的专业妇产科医生来说,我媳妇的难度不算太大。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的傻刘媳妇,第一眼就看清了,医生手托着的肉肉乎乎的小生命裆里的东西。她大叫着给众人报喜信:“是个小子!我没有说错吧。”
随后我儿子大哭一声,夹着火带着风,冲得很,妻子露出喜获丰收的微笑。救护车回去了,乡亲们也散去了。我这才想起我父亲,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或许他早就知道了,正躲在一边偷着乐呢。命运可真会开玩笑,父亲反对蔡正的电灯、电话,结果一个小时之内,他的孙子都用上了。
父亲在小外屋他的床上躺着,睡着了。我推他一下没有动,身子温温的,喘息却没有了。我把新接的电灯拉过来,屋子一片光明。
父亲死了!……
是因为儿媳痛苦地呼叫?是因为较量的失败?我不得而知。但是,从他那微微舒展的面容看,仿佛都不是。一定是听到“是小子!”的那声喊而高兴的。
我祖上风水不好,人丁不兴旺,刚刚多了一个新的生命,却又挤走了另一个生命。
啊!父亲。
我虽然泪眼模糊,但是,还记着明天给小叔拍个电报。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