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如月看多时

2009-04-26 03:32
骏马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样呼伦贝尔

艾 平

年初一,我只打出一个祝福电话,那就是给韩桦。她在北京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病魔正残忍地吞噬着她的身心,她是刚刚昏迷了一天才缓过来的。她女儿告诉是我来的电话,她坚持着接过手机。

我说:“给你拜年,祝福你好起来。”

她已经说不成句:“啊……啊……我就是折腾。”

我可以想象她的痛苦,不敢多说:“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坚持。”

她留给我最后的声音是硬挺出来的:“嗯……坚持……”那声音竟还是平日般清亮亮地好听。

她答应我坚持,是一个把希望保留到最后的人。

我收了电话,枯坐良久。一个春节每时每刻地想着她,却没有胆量去拨打13848806795这个在我的手里老玉一般熟稔的号码了。

我和韩桦相识是在她作为我的顶头上司刚刚上任之时,女友敏和她在路上迎面与我相遇,于是敏介绍我们认识,她很热情,我却连脚也没停下来,显得过于木讷。一来二去,我发现她并未简单地把我当作下属,给我的是对一个文人的厚爱。她对《骏马》期刊和文联事业的帮助,也远远超出岗位责任,这种支持无论她后来走到哪里都未停止给予。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岁月像一条流淌的河。我们两个人通的电话也像一条河一样从未断过,源头是彼此的心。她忙,我也总被事情套牢,见面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但只要她偶闲,或者我有空,都会心有灵犀一般地她拨我,我拨她。于是开始享受脱口而出,享受慷慨陈词,享受信马由缰。谁能想到我们的最终分别,也是在电话里,苦的是彼此欲言不能,欲罢不忍!

噩耗传来,正值呼伦贝尔2009年人代会开幕式散场,我仿佛脚踩在棉絮上一般走出政府礼堂,劈面而来的天空空旷纯蓝,寒风把阳光旋转成无数刺骨的刀片,伤我的心。冰雪依然,只是那路边黛色的树下,堆积的白雪氤氲着迷惘的灰色。呼伦贝尔的每一个春天都是这样来临的,这一回不同的是,世上没有韩桦了。

那个热爱春天的人,那个每一天都满怀欣喜地沉醉在春的呼唤中的人,那个活生生地把美的信念融化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布置在如诗如画的讲述中四处传播的人,在春天里走了,消失在最后一个梦乡里。

在2006年,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不知道为什么又感冒了,低烧,没劲儿。我说,可能是免疫力下降,你得抓紧查一查。

她后来到市医院和北京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可是由于匆忙没有检查彻底,不是有上级的计生检查组马上要来,就是忙着去开会。她平日做什么都不甘居人后,把工作看得最重要。她说:“一票否决啊,不能因为我没做好,拖呼伦贝尔的后腿。就这么忙乎,还不知道哪会儿给查出漏洞来呢。”为了写作,我曾跟她一道下乡检查,她带领干部们挨门挨户地毯式排查,一个人一个人地考查其计生知识,不管酷暑严寒。在全自治区计生工作排名中,呼伦贝尔向前移动两位,这是她永远的慰藉。市委书记评价她,为呼伦贝尔的计生工作殚精竭虑。我知道她的不易。

认识韩桦十五年,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明天大礼拜,好好睡一觉儿。她总是早早列出了日程表,工作、亲人、孩子、朋友、家务,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我的观点是:完美就是不完美,人应该学会放弃。

她却永不言败,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总是说,我这人不能闲着,一忙乎起来什么病都没了。坏就坏在这种精神转移法上。2006年,她身体时好时坏,一拖再拖,拖到2007年冬季。我劝她豁上一段时间,到北京住院治疗。她说,这回我可得去了,再不去撑不住了,考核完就走。没想到不等赴京,人先就病倒,住进了市医院。

韩桦在北京人民医院住了一年多,熬过了两个春节。以她的多思敏悟想到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可是无论是在我看望她时,还是在我们频频的通话中,她没有让我感到她的软弱和崩溃。

打开口罩,我看见她的口腔溃烂到无以言状,喝水只能用吸管慢慢吸一点儿,特别遭罪。这时,她还用手抚摸着我胸前的丝巾说,颜色这么好,啥时候买的……后来她说,你走吧,这地方留不得。我在走出门的那一刻,转身看她,发现她也正殷殷地看着我,那目光充满别情却透着坚毅。

人在友谊之中,彼此会有一种不自觉的定位。韩桦自然有许多不同意义上的朋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成为一个激情的讲述者,我常常是一个静静的倾听者,虽然我也会和她激辩某个问题,但我终不肯把自己的感觉抽丝一般一层层剥开,露出无情的否认,我不想究其理,我们都不能过于形而上,我习惯了她的笼罩。我的倾听加重了她在我面前的成熟,她给我讲述弟弟之死,抛下一对儿女;讲述小姑巴晓梅绝尘的美丽凋零,在死神来临时,还镇定地嘱托朋友要什么样的纯棉葬服,请求领导把爱人调回他的父母身边;讲述母亲的病况、妹妹的病况的时候,那种冷静客观,完全像一个饱经历练的全视角小说家。我于是误读了她的内心,仿佛韩桦就应该坚韧,就应该成熟,自然会把一切看淡,永远从容。

有一回,一个朋友告诉我,讲起弟弟的死,她也是泣不成声。我甚至有些吃惊。

她在电话里说,我是血液里的粒细胞恶变了,一如从前的平静,口气像讲别人的事情,我语塞,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她说旁边病床上刚刚死了个孩子,不大,太可怜了,也是血液的事;又说,你看大家多好,我却病成这样儿……

我说,你多么豁达一个人啊,一定能坚持闯过这一关。她复又振作起来,我还行,能挺,告诉姐妹们别惦记……于是话题转移,谁谁唱得好听,谁谁特别能干……

韩桦别已矣!我心长凄凄!

悔的是我不应老是劝她撑着刚强,反正是死,由着性子让她放声大哭一场又有何妨!悔的是,嘴硬的我,从未叫过她一声姐姐。

韩桦的死,缘于她的身体基础,缘于她长时间地身心负重,更是命运使然。

这是她爱唱的歌:

我不想说再见,相见时难别亦难……

老朋友请你干一杯,为过去的好时光……

天边有一对双星,那是我梦中的眼睛……

……

音乐总是优雅而哀伤,歌词深埋着离别的谶语。

有这样三件事情,是韩桦给我讲过三遍不止的。

有一位领导,调离呼伦贝尔,在机场安检处和大家依依话别,他的夫人一时间抽泣难掩,是那做丈夫的把妻子往怀里一揽,哪怕大家的留恋再热情也不顾及,搂着妻子快速进入了安检通道,原本单薄的妻子,在丈夫的臂弯里小鸟依人一般,渐渐平静下来。

再就是克林顿的国务卿奥尔布赖特,那个用十三年时间忍着离异之痛,带着三个女儿,最终拿下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的犹太裔女性,一直为韩桦津津乐道。奥氏藏蓝色的长身两件套裙装,左肩上经常佩饰的大图案金属别针,到了六十岁,后面仍有白发王子追求,仍然可以登上世界的大舞台云云……

再就是刘小样。刘小样是一位生活在陕西黄土高坡的农村青年妇女,心性很高,冰雪聪明,可是生存环境却荒芜闭塞。她接受张越采访的时候,穿一件大红的服装,在灰暗的背景下越发显得明艳。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出乎人意料,出人意料地哲学,出人意料地冷静。她说没有书读,就每天读电视;她还说宁可痛苦,不能麻木。她说她的一双儿女是自己的支点,可是到了与张越分别的时候,如冰峰坍塌一般大放悲声。刘小样接受张越采访的节目已经播出快十年了。直到2006年韩桦还在惦记——也不知刘小样怎么样了?

我知道这些念念不忘的故事,是韩桦的童话,于是无论听了多少遍,都怀着初次听到时的那份虔诚。

韩桦曾经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讲了一遍电视连续剧《大宅门》的故事,中间加上绘声绘色的渲染。不久我们两个共同读了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的传记。我和韩桦因白景琦的二太太杨九红、克林顿绯闻女主角莱温斯基,产生了争论。我说我深深地同情她们,她说你怎么会同情那种女人呢?我说她们不是好女人吗?她们虽然伤痕累累,不是恪守着原初的真挚吗?韩桦一时无语。宣传部长、妇联主席、计生局局长的后面,是一片心灵的牧场,那里云起云落。

2000年,我在内蒙党校学习,韩桦风尘仆仆地来了,告诉我她刚从东南亚回来,我们俩坐在自治区党校门外的杏花邨酒店里,从午饭时到晚饭时,其间我一直听她讲见闻。近十年过去,我还记得她描述的菲律宾上层人物的白色长袍和酒会的觥筹交错。她切切地告诉我白袍上精致的绣花叫毛茉莉,无论男女每人手指都有一只以上的戒指,有灿若阳光的,也有古香古色的,哪怕是政界人物,也很讲究佩饰。还记得她说参加国际会议真好,开一个多小时就会休息喝茶,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自然轻松下来……她的语言细腻绚丽,赞叹感慨皆成文章,我在结束倾听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真是干错了行,你早期不是也喜欢文学吗?”

我俩的谈话常常是由于她突兀地来一句:“那……就这样,就是为了和你讲一讲。”旋即挂线或离去。十五年来,我不同于她的许多听众之处,是我在倾听语言之后的那个讲述者。

追悼会上,她的小女儿开口致答谢词,我一下子哭泣不已,那酷似妈妈的嗓音,圆润而高亢,分明是一个青春花季的韩桦。我想,如果按着天性的轨迹,韩桦更适合于艺术,端的做了一个甘苦辛苦的政府小官吏,韩桦为原本循规蹈矩的职业生活,平添了许多的似水柔情和天然率性!那么,她要是生就得迟滞一点、愚钝一点呢?

生者为过客,死者是归人。韩桦生于1953年,享年56岁,原本还有许多好日子在等待着她。可是,她被置放在了一间带霜的屋子里。那林立的骨灰架上,有一个属于她的编号。在听到“咔”的一声锁响之时,我多么希望能有在天之灵,能有转世轮回啊,那么,即使形单影只,在那个临窗的位置,韩桦仍然会和她热爱的春天一起如花如梦地活着。到了夜里,只要有一颗星星,她就不会放弃去追寻那满天的光明。

一星如月看多时,韩桦,我的挚友。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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