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威
提 要:在黑人女性视野中,回顾和梳理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笔下黑人男性形象,评说黑人男性价值,便是给黑色的亚当命名。黑人女性对黑人男权批判意识历经三次苦辛流变:失望后愤懑燃烧,沉默后灵魂独舞,博弈后两性交融。三次流变解构了不合理的黑人男权体系,提升了黑人女性自身的意识,使两性关系趋向融合。
关键词:托妮·莫里森;批判意识;黑人男权;解构;两性融合
中图分类号:H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09)02-0138-5
Renaming the Black Male
Cao Wei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merican black women, black male figures in Toni Morrisons novels are reviewed and reevaluated by black female value system, thusrenaming the black male. Black female goes through three phases while criticizing the male-dominated awareness: from disappointment to outrage; from approval to piloting; from antagonism to harmony. The three phases deconstructs the unreasonable black male-dominated system, enhances black female self-consciousness, and gains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both sexes.
Key words:Toni Morrison; criticizing awareness; black male chauvinism; deconstruction;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both sexes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自20世纪60年代创作以来,至今向世人呈现了8部力作。1993年她以《所罗门之歌》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黑人女作家。莫里森以温柔的情怀关注着黑人女性在民族创伤、男权主义和传统道德三重束缚下的坎坷命运,并以音乐般的语言将生活的真谛传递给世人。瑞典文学院前常务秘书斯图尔·艾伦在授奖时称赞莫里森的作品“源自希望的愉悦,侧飞失望的凄怆”(章汝雯 2006:4)。
莫里森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黑人男性形象并突显出他们极端的黑人男权意识,引发人们对现存黑人男权体制的质疑和黑人女性命运的关注。海男说:“给男人命名的显然是女人”。在黑人女性视野中,回顾和梳理莫里森笔下黑人男性形象,运用黑人女性的价值体系,评说黑人男性价值,便是给黑色的亚当命名。
黑人女性对黑人男权批判意识历经了三次苦辛流变:失望后愤懑燃烧;沉默后灵魂独舞;博弈后两性交融。三次流变解构了不合理的黑人男权体系,提升了黑人女性自身意识,使两性关系趋向融合。
1 失望后愤懑燃烧
黑人男性是一个令黑人女性失望的群体。美国黑人屈辱的奴役史让美国黑人男性长期桎梏于民族的挫败感和精神的奴役性中,他们的男性气质被种族主义击垮,“雄化”形象轰然坍塌,整个群体呈现出萎靡的态势:他们猥亵卑劣、狭隘无能、自私贪婪、胆小怕事。《宠儿》中保罗D.“嘴上戴着马嚼子”(Morrison Toni 2000:72),温顺而呆滞,甚至不如“一只太阳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鸡崽”(Morrison Toni 2000:72);《最蓝的眼睛》中乔利终日酗酒;《秀拉》中波依波依抛妻弃子……在女人眼里,黑人男性成了失宠的亚当,死了的上帝。最为惨痛的是黑人的民族精神被阉割,表现出可怕的“精神阳痿”——龟缩在历史的精神创伤中逃避男性责任、膨胀男权意识,以此证明他们还活着的苍白事实。《最蓝的眼睛》中乔利两次强奸自己的亲生女儿佩科拉,使她怀孕后,乔利出逃;《秀拉》中波依波依婚后出走,只留给妻子夏娃“一块六毛五分钱、五个鸡蛋、三棵甜菜”(莫里森1988:158);夏娃的儿子夏德拉克战后精神恍惚,终日消沉,只想缩回母亲的子宫里;《所罗门之歌》中梅肯·戴得怀疑妹妹彼拉多偷了父亲的金子,因而诅咒、怨恨、抛弃她一辈子。
膨胀的黑人男权意识来自整个人类社会对妇女义务的强行规范。西蒙·波娃(Beauvoir Simone de)指出,人类社会通过强加给妇女两种义务来规范女人、定义女人。第一,女人必须为社会生育子女。第二,满足男人的性欲并照顾他的家务。妇女的社会义务规范女人的人生轨迹,定义女人的自身价值。可是,女人并非天生。西蒙·波娃曾说过:“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是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所谓的‘女性”(西蒙·波娃 1998:1)。这里波娃在谴责人类文化对妇女的无形的、硬性的束缚。美国黑人群体同样遵循着现存的男权制社会体系,因此美国黑人女性也被社会强行规范。《秀拉》中耐尔为了照顾丈夫和家庭放弃理想,成为家庭妇女。《爱》中梅、维达、海迪和L勾心斗角的爱都围绕着一个男人,她们的自我丧失殆尽。
黑人女性群体忍受社会对妇女义务强行规范的同时,又忍受黑人男性给她们的非人待遇,她们饱尝艰辛并血泪斑斑。黑人女性不再幻想依赖男性。在失望的同时,她们开始用自身的行动批判极端的男权意识,坚强地建立起女性的自我世界。
黑人女性用憎恨和对传统母性反叛的方式来批判黑人男权意识的膨胀。她们在憎恨中向女性固定的人生模式挑战,显示出拒绝摆布的大胆与果决;她们在反叛中向传统道德对抗,显示出独立与非凡。在批判膨胀的黑人男权意识中,黑人女性获得了生命的快感和生存的质感。“夏娃意识到她会经久不衰的憎恨波依波依,心中反倒充满了一种欣喜的期待……心怀这种对波依波依的憎恨,她就能产生一种安全感、一种激动之情和坚持到底的精神。”(莫里森1988:161)《秀拉》中夏娃烧死儿子夏德拉克为的是让他死得像个男人;《所罗门之歌》中极端的男权践行者奶人干预姐姐科林西安丝的婚姻,姐姐莉娜愤怒地对他叫喊:“我要告诉你,你那种特权思想是从哪来的。就是从你腿裆里吊着的猪肚子那儿来的。除此之外你一无所有了”(Morrison Toni 1978:217)。莉娜让奶人收起“猪肚子”,撒完在她屋里的最后一泡尿,然后滚开。这些坚强独立的黑人女性行为让黑人女性意识朝着独立的自我世界前行,黑人男权意识在遭受剧烈撼动的同时,自我膨胀指数骤然下降,开始自我反思并逐渐摆脱膨胀的园囿,向理性轨道靠拢。
黑人女性还通过反抗传统母性来批判膨胀的黑人男权意识。母性是女性的一种自然属性,是女性生育繁衍后代的生理欲望。但人类社会却将母性道德化,赋予女性以责任、义务和道德操守,把女性囿于道德规范中,使其性本能和独立的自我意识徘徊在社会文化边缘。纵览人类历史,几乎所有文化都把抚育孩子的责任派予妇女,即使没有生孩子的妇女也被社会赋予看护的角色,很多女人扮演的基本上是母性角色。萨拉·罗狄克在《母性的思维》中指出,母亲最关心的是孩子的成长和存在,但她认为妇女是在传统和社会实践中,才产生了一种“保留”(holding)的态度,“保存易碎的东西,维持到手的任何东西或对孩子的生活必需的一切”(柏棣主2007:36) 。罗狄克犀利地指出社会传统的硬性规范和女性局限性的实践使女性产生了母性思维。因此我们看到抚育子女的义务不是女子“天生”的,而是后天的,是社会对女性生活模式的规范和对女性活动的指派。男性通过道德的推崇来使女性履行义务,实施责任,通过吹捧母性来对女性进行道德施压。但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女性却反抗这种传统母性的道德压迫。《秀拉》中夏娃烧死儿子夏德拉克,目的是让他死得像个男人;秀拉频繁地更换性伴侣,追逐各种体验的性快乐,颠覆传统意义的母性道德。《宠儿》中塞斯用弑婴的方式展示奴隶制下畸形的母爱,超越了传统意义的母性,以女性独特的方式把母性诠释到极限。
2 沉默后灵魂独舞
黑人女性在对黑人男性失望与批判的同时,也理性地对黑人男权体系予以局部认同。这种认同是否定后的肯定,是批判后的认同,是理性的局部认同。
首先,对自然母性的认可。黑人女性自愿回到女性生存的自然状态中去,完成专属自己的、男性不可替代的自然使命。这是对自然母性的认可,也是对现存男权体系的局部认可。《秀拉》中夏娃不惜故意压断一只腿,用得到的政府抚恤金养活全家;《所罗门之歌》中彼拉多拿起刀子来保护自己深爱的女儿,对哥哥梅肯·戴得的冷漠和敌意也给予理解和包容。
其次,对家庭回归的意向。黑人女性可以自由选择生存方式,她们既可以做摆脱婚姻和家庭束缚的自由女性,也可以做回归传统的家庭女性。选择的自由让黑人女性拥有生存的随意,但一些女性仍表现出家庭回归的意向,体现出黑人女性对传统道德、责任和义务的局部认同,这也是对黑人男权体系的局部认同。《秀拉》中秀拉对传统性行为和婚姻不屑一顾,但她也曾为阿拉克斯专情;《天堂》中修道院的女人们最终又回归家庭。
再者,对部分黑人男性予以认可。黑人女性虽对本族男性群体失望并愤怒批判,但对部分男性还是给予了肯定和认可。这是在批判基础上的局部认可,是批判后理性的肯定。《宠儿》中西斯科在被奴隶主“学校教师”烧死时仍唱着歌,微笑着迎接死亡;保罗D.和黑人社区一同为塞斯驱鬼,象征部分黑人男性已走出历史的阴霾,鼓起生的勇气走向未来;《所罗门之歌》中奶人从一个自私自利的男孩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包容体贴的成熟男人。姑妈彼拉多小屋的爱激活了他的灵魂,他从黑人女性博大的爱中领悟到男性对女性的责任,最终达到精神的“飞”升,重构灵魂深处理性的男权意识。
黑人女性在局部认同黑人男权体制后,又用女性特殊的精神力量积极引领黑人男性,指引他们寻找自己理性的男权意识,帮助他们搭建理想的“男权世界”。黑人女性通过音乐和性爱两种方式来引领黑人男性向理性的男权意识前行。
首先,音乐的奇妙特质引领着黑人男权意识的渐变。音乐是让人们忘却忧愁,抛弃烦恼,不顾身份融和在一起的纽带和桥梁。例如,爵士乐、布鲁斯、蓝调、森巴等美妙旋律,打破了人际间的疏离和隔阂,把陌生人粘和在一起。《爵士乐》中曾提到,爵士乐是一种让素不相识的人能够毫不害臊地挥舞胳膊,扭动屁股,相互碰撞或保持一段距离摇摆的音乐。黑人女性发挥了音乐的这种奇妙特质,让猜忌和怨恨冰释,让绝望变成激情与勇气,让死寂化为燃烧。《所罗门之歌》中梅肯·戴得被彼拉多小屋中的歌声震撼,这声音让他忆起童年,感受到家的温暖和爱,让这一强硬的男权主义者在歌声中软化。《爵士乐》中多卡斯从爵士乐中找到快乐和激情并以此弥合童年心灵的创伤和孤寂,她把这种激情传递给情人乔,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其次,黑人女性还以性爱为切入点来解构男权文化的中心——菲勒斯中心主义,颠覆黑人男权的霸主地位。在“性”这个特殊的领域中,男人是传统意义上的主宰者,是性活动的主角、支配方。而女性只能是服从的、被动的和迎合的。这样的关系定位构成了传统两性关系的内核。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女性不再一味地充当伺应男人的附庸角色,而是在性爱中构建起女性生命的主题意识和自觉意识。“菲勒斯”一词本意是指男性生殖器,象征男性权力。“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实质就是“阳物崇拜”,“就是通过绝对肯定男性价值,从而维持其社会特权的一种态度”,它“强调父权制的正面价值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康正果1994:64-65) 。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漫长历史中,男性主动、女性被动已成为一种性教条,积淀成女性的性态度。女性性权利的丧失是一切权利丧失的开端,因而女权主义者们提出两性关系中以女性为本位的关系是新型两性关系的开端,也是女权运动中里程碑式的标志。黑人女性摆脱对黑人男性的性追崇与依附,突破男性性本位的意识,是对整个男权体制进行了一次中心爆破,釜底抽薪地颠覆了男权文化的中心——菲勒斯中心主义,以此解构了父权制的核心。《宠儿》中爱娃用性爱开启保罗·D胸前锈迹斑斑的“记忆”烟盒,黑人男性尘封未愈的精神创伤被疗救,他们逐渐走出历史的阴霾,直面创伤并勇敢活下去;《秀拉》中秀拉频繁地更换性伴侣,追逐着各种体验的性快乐,颠覆了传统的黑人男性抛弃家庭、寻欢作乐的形象,也是对男权文化中心——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解构。
黑人女性通过音乐、性爱对黑人男性进行的积极引领,实质上是“向外”颠覆黑人男权意识的努力。她们以“自审”的方式探测女性自身的弱点和不足,从而使女性的思想内核独立,并试图“向内”颠覆黑人男权意识。黑人女性不再将自己囿于在对男权的失望和批判,而是开始从深层意识中审视自身的缺点和不足,并对其进行大胆披露。这表面上是对女性自身缺点的批判,实质上是在深层次上提升女性的自我意识,矫正黑人女性的致命弱点,坚定她们的独立意识和抗争精神,从而在思想内核中努力颠覆黑人男权意识的霸主地位。《爱》中梅拜金式的爱无法填平她的欲壑;维达偶像崇拜式的爱体现出她对男性的深度依附和自我意识的缺失;海迪物物交换式的爱暴露了她贪婪的本性;L自我牺牲式的爱使她成为传统道德的牺牲品。这些黑人女性为了争夺金钱、财产、男人的青睐而相互排挤、妒忌、报复、勾心斗角,表现出女性自私贪婪、卑劣猥琐、毫无理性的弱点,从而引起黑人女性群体对自我的深层审视、反思和批判,继而获得自我意识的净化和提升,使她们走出对黑人男性深度依附的园囿并努力颠覆黑人男权意识的霸主地位。
3 博弈后两性交融
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女性与黑人男性的共处并非一帆风顺。在多年遭受男权传统的重压后,不满情绪仍潜在于黑人女性的意识中。虽然黑人女性在逐渐摆脱屈辱奴役史的重负后焕发出勃勃生机和强大活力,但过度贬抑黑人男性,又会使黑人女性陷入“女性霸权主义”的旋涡。而且,莫里森笔下的黑人男性突显着男子的霸权意识,这与日益成熟的黑人女性意识呈现出对抗的态势。
黑人男性的霸权意识集中体现在对非裔传统和黑人民族精神独有的传承性上。黑人男性此时表现出明显的性别优越感。男根这一男性的性象征似乎成了继承传统、弘扬黑人民族精神的独有标志,这一标志宣称传承黑人民族精神是黑人男性专属的、女性无法替代的使命。男性的性别优越感来自黑人男权体系,黑人女性在此体系中呈历史缺失状态,话语权亦被剥夺,在美国黑人历史中呈现被忽略的状态。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曾指出:“当谈论黑人时,焦点常常在黑人男性身上,当讨论女性的时候,焦点常常在白人女性身上”(贝尔·胡克斯2001:10)。因此,黑人女性处于一种被忽视、被淡忘的边缘状态,黑人男性企图代表整个非裔群体,抹杀黑人女性在历史和文化中的作用。这种做法使黑人男性霸权意识张显到极致。《所罗门之歌》中奶人的爷爷、父亲及奶人三代均是男性身份,他们对于家族史的追溯象征黑人男性对黑人民族传统的独有传承性;《柏油娃》中森认为身为黑人男性就必须牢记非洲传统、传承民族文化,这体现出男权体制中强烈的男根意识。
然而,非裔美国人在面对非裔传统和白人文化时,也表现出难以取舍的矛盾心理。美国历史学家、著名黑人领袖杜波伊斯(W. E. B. Du Bois)的“双重意识”阐释了这种困境:“对两个旧的自我,他都不希望失去。他不愿意使美国非洲化,因为美国在教育这个世界和非洲上有太多东西。他不愿意在白色的美国风尚的洪流中漂白他的黑人灵魂,因为他知道黑人血液为世界承载一个启示”(唐红梅 2006:48)。杜波伊斯虽概括出当代非裔美国人对待传统文化的矛盾心理,但在他的笔下,美国黑人是“男人”,“黑人”成了黑人男性的代称,黑人女性在黑人中被完全抹杀,体现出这位黑人历史编撰者的狭隘。而这不仅是个人问题,忽视黑人女性群体的存在,宣扬黑人男子霸权意识是整个黑人男性群体的共性问题,其直接结果是使黑人的两性关系处于紧张和抵触的状态。
黑人女性对黑人男权的压制采取了极端的反抗方式——疯狂和死亡。疯狂是人对一切可能的荒唐和不幸的断然拒绝和反抗,并以终极手段来实现。疯狂是对一切不合理的蔑视和抛弃。疯狂也是一种觉醒,是一种在几近绝望后的顿悟。黑人女性的疯狂是拒绝男权专制,拒绝意识分裂的结果。黑人女性在男性霸权的压迫中几经挣扎,自我意识已日趋分裂。黑人男性一方面赞美母性的高尚,一方面又把黑人女性作为供其玩乐的欲望物品;一方面赞扬黑人女性的原始情怀,一方面又以道德和义务规范女性的生存方式。这种双重标准让黑人女性在男权重压下自我意识渐趋分裂。疯狂是黑人女性对黑人男权的有力反抗,它让黑人女性拒绝男权体系的规范和指派,保存了人性的本真和完整,在女性的自我世界里演绎着真实的灵魂之歌。
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他者的“疯女人”也是作家莫里森的另一个自我,是一个通过移情可以认识的“他我”。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桑德拉·M. 吉尔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苏珊·格巴(Susan Gubar)指出:“女作家把她们的怒愤和不平投射在恐惧的形象之中,为她们自己和她们的女主角创造出阴暗的复本。这种做法既是鉴定又是修正那个父系家长制文化强加于她们的;‘自我界定”(柏棣2007:104)。这种“阴暗的复本”便是莫里森的一个“疯狂的自我”,通过疯狂这一形象作者映衬出自己对黑人男权制的不满、对抗和宣泄,并通过“疯”这一手段逃离男权的压迫,演绎人性本真。《最蓝的眼睛》中佩科拉遭生父强奸怀孕,因而发疯;《所罗门之歌》中夏甲被奶人宠爱后抛弃,她发疯并在绝望中死去。这些“疯狂”既是人物也是作者对于压抑的男权制的强烈反抗。
死亡是黑人女性对抗男权压迫的另一种方式。生存是人作为生物体本身的自然欲望,而黑人女性在对抗男权压迫的过程中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抗争,足可见黑人女性激进的情绪和自我意识的成熟。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人生哲学诠释出死对生的意义,由此人们可以领悟到黑人女性以死亡对抗男权的终极意义。海德格尔指出:“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涉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死亡作为此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海德格尔1987:310)。海德格尔旨在说明死亡的本质在于它是存在的最本真的可能性。死亡作为存在的终结,具有不可逃避的确定性。而在存在的过程中,它的发生具有不确定性和无关涉性。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把死作为存在的可能性来把握,直面死亡,在感悟死亡含义的过程中勇敢生活,做到真正的“向死而在”,人就获得了自由。可见,真正的存在是按自身的可能存在而在。自己选择自己,自己获得自己,人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黑人女性在深谙存在本质的同时,不惜以死为代价换取自我的自由,这种自由不仅让黑人女性摆脱了男权体系对女性肉体的束缚,更重要的是让她们的灵魂自由飞升。《爵士乐》乔开枪打死了多卡斯,但多卡斯的灵魂却永远活在乔的心中;《所罗门之歌》中夏甲被抛弃后死亡,但死亡却使夏甲摆脱了男权对她肉体和精神的束缚,使她得到自由飞翔的灵魂。
莫里森在黑人两性的抵触中,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女性和男性共同努力,才能建立男女两性和谐、平衡发展的世界。《柏油娃》中森决心要找回雅丹,暗示出黑人强硬的男权意识开始软化,男性开始向两性融合的方向努力。莫里森指出:“森被赋予选择的自由,如果森决定加入20世纪,他会去跟随雅丹。如果他决定不加入20世纪,他会把自己封锁在未来之外。他可以完全彻底地与过去认同,但这是一种死亡,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未来,只有一个悬浮的地方”(泰勒·格思里 1994:112)。莫里森在指出对传统文化应有态度的同时,也表明黑人男性今后的努力方向,如果他们固守腐朽的男性霸权体系,那就是“一种死亡”,是一种“没有未来”的意识死亡,只有搭建理性的桥梁,才能形成两性的平等融合。《天堂》中修道院被袭后,人们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了回归家庭的女人们,影射在极端的男权主义和女权主义破灭后,两性融合的倾向;《爵士乐》中多卡斯的灵魂永远活在乔的内心,预示两性间融洽共处的可能性。
莫里森在面临两性问题时,也曾试图通过“双性同体”的理念加以解决。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样阐释这一理念:“任何人若想写作而想到自己的性别就无救了……一个人一定得是女人男性或男人女性……在脑子里,男女之间一定要合作然后创作的艺术才能完成”(Elaine Showalter2004:288)。伍尔夫把“双性同体”作为文学创作的性别理想——两性融合的终极目标。莫里森则在她的人物身上寄托了她对两性融合的期待。《秀拉》中夏娃既肩负起生育子女的职责又扛起养育的重任,集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于一身;《所罗门之歌》中的彼拉多也是集生育和抚养于一身的单身母亲。通过这些人物,莫里森并非宣扬极端的女权主义色彩,而是表达自己对两性发展前景的期待——不是冲突和对抗,而是平静与融合,是批判后的理性融合。
4 结束语
在黑人女性的批判与引领下,黑人男权意识由过度膨胀到渐趋平缓,由平缓到渐趋理性;黑人女权意识也由萌发到发展,由发展到逐步成熟。两种意识由抵触向融和方向前行。黑人女性对黑人男权批判意识的三次苦辛流变探测了黑人女性如何在黑人男权中突围抗争的过程,触摸了黑人女性群体的自我意识、独立思想、平等观念发展的隐秘线索,再现了黑人男权对黑人女性在传统、性爱和意识领域的霸权压迫,解构了男权体系的核心——菲勒斯中心主义。黑人两性在重塑价值后,共同构建了平等共存的和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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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10-11
【责任编辑 李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