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父亲

2009-04-24 09:51许大立
当代党员 2009年4期
关键词:兄弟姐妹教师

许大立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在这些日子里,总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感觉占据着我的心,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

是父亲几十年绵绵不绝的慈爱的声音?是夜半医院告急的电话?还是父亲弥留之际迷离的眼神和痛苦的呻吟?

心中忽然有着一种怅然和失落,家中最后一堵挡风的老墻倒塌了,最后一位可以依恋的老人消失了,正如父亲自己所写的一样,“一缕清风入鬼门”,把我们兄弟姐妹六大家几十口人抛在了这异彩纷呈光怪陆离的世界上。

1

父亲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总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总是淡淡的微笑,像电影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学者。

我在重庆的生活似乎不如江苏老家自由如意,那时,我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上世纪50年代,父母亲的收入与常人比已是高薪,可一大家子上十口人聚在一起还是拮据得很,很难吃得上一顿肉穿得上一件新衣裳,记得上高三了我还打着光脚板,穿着父亲的破裤子,更别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住读时那些窘迫饥饿的日子了。说实话,整个幼年我和父亲交流很少,他教他的书,我上我的学,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学生喜欢的老师,而我懂事以后却渐渐感觉到他精神上的负担很重,他是在勉力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我们这个孩子众多嗷嗷待哺的家。

2

我和父亲的近距离接触是“文革”期间。革命运动突如其来,父亲忽然间从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羞辱与暴力接踵而来;作为“狗崽子”,我们兄弟姊妹也受尽了奚落和唾骂。这时我才认真去了解父母的过去,问他们做了啥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父亲说,孩子,你要相信自己的父亲啊,我们没做坏事,我们是教师,一生以教育为生为荣,我们能做什么呢?那时,我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曾经蛊惑了我的心。倒是母亲后来的一席话使我渐渐改变了我对他们的看法。

那是1966年初夏,正是父亲受批判最甚时,兄弟姐妹中只有我一人在家,学校停课了,整日无所事事。端午节到了,他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床头,掏出身上仅有的10块钱说,立儿,去买些粽子盐蛋吧,这恐怕是爸爸的最后一个端午节了,多买些回来,我们一家好好聚聚……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高声喊道,爸爸,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兄弟姐妹怎么办?

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了妈妈,妈妈厉声对父亲道,你怕什么?是黑是白走着瞧!这种运动你也不是没见过,最后还不是要平反!爸爸居然被妈妈的话给镇住了,从此逆来顺受,造反派要他干啥就干啥,进牛棚,扫厕所,刷墙壁,管体育器材,任劳任怨,不说好歹,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一切果真如母亲所料,割掉尾巴,父亲重登讲台,一直被挽留干到65岁方才退休。此时我也才真正相信了父母解放前没做过坏事,是以教书育人为生计的好人。

3

上世纪80年代是父亲生命史上的第二个春天。他是公认的教育专家,方方面面尊他为师,他将毕生的教学经验与心得编撰成书,供青年教师和学子们学习体会;他发起成立了沙坪坝区退休教师协会和重庆市退休教师协会,并担任两会理事长多年,组织离退休教育工作者发挥余热,扶贫支教;创办多所业余学校和职业学校,积极推动社会教育事业,并为改善教师和退休教师待遇做了持续不断的努力。而我在历经坎坷磨难上山下乡之后侥幸上了大学,后又百折不挠挑灯夜战爬格子终于成了作家;再由教师转变成了报人。几十年中,我们父子俩各自在不同的领域苦斗,都算小有成就吧。

1991年,父亲以74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重庆知识界激起了小小的波澜,给其时许多偏重业务罔顾政治方向的中青年一个警醒。比如我,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政治运动,因为不能放下“文革”中受到的屈辱与挫折,尽管已在党报工作数年并受到重用,却对入党毫无兴趣,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业务干部,此生足矣!父亲对此并不多言,也未给我教化式的训导,只是平和地对我说,我知道你这些年因为我吃了很多苦,也知道你是靠自己奋斗而有所成就的,但是如果共产党没有自省的精神和改正错误的勇气,我和你都不可能有今天。兴许你还在江津乡下,我还在牛棚里劳改……世界上还有哪个政党可以做到这一点呢?

父亲的话虽然没有让我振聋发聩大彻大悟,却对我思想方法的转变起了点化的作用。从此我放下了个人的恩恩怨怨,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竟也在父亲入党两年之后成了一名共产党员。我记得在全票通过我入党的支部大会上,我哽咽着念了毛主席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是父亲的执著与赤诚引导了我,感化了我。

入了党,父亲把党当成了心中的太阳,不允许任何人去玷污她触碰她。每每社会有动荡时,父亲听不得只言片语对党不恭敬的话,如果你说了,又不愿意改正,哪怕你是他的得意门生或至爱亲朋,也会被他赶出门去。记得我的大姐夫——一位党龄很长的转业军人,10多年前就因为对时政发表了和他不太相同的看法,老人家竟然将他拒之门外数月。父亲的可爱与忠诚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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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从小就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父亲爱学生胜过爱我们;父亲把教学和工作从来都摆在第一位,他对我们无为而治。父亲对此也心存歉疚。我满59岁那年,父亲送我一首诗:不怨父兄不怨天,巴山渝水苦流连;挥毫尽写黎民事,博大胸怀寿自添。

父亲在诗行里显露了自己的愧疚和舐犊之情。因为他的所谓历史问题和我大哥的右派身份,我们五姐弟在极左路线统治下的处境可想而知。而我曾两度下乡,1966年8月先去了通江“劳改”,后又于1969年去江津插队,十数年无助无援闯荡江湖,由“狗崽子”摇身一变成了人民教师,成了作家,还做了党报记者,又一路顺风当上了副总编辑乃至总编辑,实在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一大奇迹。这大概是父亲也没想到的事。其实他知我知,如果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一历史性转变,父亲和我以及13亿中国人,兴许还在苦难与黑暗中苦苦求索而不知所往所归。

我的父亲、中共党员许天乙,在料峭的春寒里远行了。其实人生都有一次这样的远行。我为我的父亲骄傲,虽然他没给我们留下万贯家财,却给了我们优秀的基因、健康的体魄和聪慧的头脑,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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