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里斯蒂娃:当代女性主义的典范

2009-04-23 08:12高宣扬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克里斯蒂女性主义文本

高宣扬

一、“超越女性主义”的新女性主义

人们往往简单地把茹利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归入当代女性主义思想家行列中,却恰恰忽略她的理论思想的特殊性及其人文社会科学多学科研究的深刻而广泛的基础。其实,正是由于克里斯蒂娃女性主义思想在历史渊源、内容、发展思路、多学科视野及其研究方法的多重复杂性,才使她的思想远远超出同时代其他女性主义的狭小专业领域,使她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当代女性主义思想家的一位杰出典范。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理论研究成果,名副其实地集中地反映了当代女性主义和西方人文思潮的复杂性质及其在新历史时期内重建人类文化的重要价值。

女性主义不是单纯探讨“性”的问题,也不是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仅限于探索男女两性关系以及关于女性解放的思想范畴。克里斯蒂娃的理论成果告诉我们:女性主义既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又是人文社会思想本身所应该深入探索的一个理论和历史维度,也是社会实践和实际生活所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所以,要深刻解决女性解放的问题,首先必须超出两性关系的范围,从人类文化及其历史的整体以及多学科研究的视野出发,把女性主义思想研究纳入人文社会科学的整体框架中,始终紧密地与人本身的多元异质性及其复杂生命体的创造活动相联系。

克里斯蒂娃认为,近50年女性主义也不同于古典时期的女性主义,它不但派别林立,花样翻新频繁,而且其内容和基本诉求,已经不是重复古典女性主义单纯争取改善女子社会地位和扩大政治权力的口号,而是向人类整体文化的根本性质及其深度结构进行全面探索,试图解决人类社会和文化创建以来长期埋伏在深层结构中的基本矛盾。

正因为这样,同以往女性主义相比,当代女性主义并不满足于发动一般性社会运动,也不停留在寻求可见的实际变革的层面,而是更深刻地在理论基础方面进行根本性的思想革命。

在名目繁多的当代女性主义潮流中,克里斯蒂娃的杰出成果,恰恰在于巧妙地处理女性主义思想与人类文化重建的内在关系,创建一种超越传统“一般/个别”或“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统一模式的新方法,即“通过生物学和生理学的特殊性,使女性身份呈现为一种象征性的事实(a travers des particularites biologiques et physiolologiques,lidentite feminine apparait comme un fait symbolique),也就是说,变成为一种自我生存的方式,以对抗社会的一致性标准和语言霸权。在这样的视野内(从今以后我也只能站在这个立场上),女性的问题,一方面是作为‘女性效果(effet femme),另一方面则作为‘母亲功能(fonction maternelle)来分析”。

按照这样的新女性主义的思想方法,克里斯蒂娃对女性的分析,不再是采取那种单纯与男性对立的简单模式,也就是说,不再沿用传统本体论所惯用的“二元对立统一”模式,也不满足于对女性一般条件的探讨,而是彻底脱出其约束,只重点地“通过生物学和生理学的特殊性,使女性身份呈现为一种象征性的事实”;典型地选择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的令人感动的“女英雄”、“女圣人”、“才女”等个别的具体形象,把她们当成女性单个化的象征性代表人物,突出地表彰她们独一无二的卓越的“自我生存的方式”,表彰她们以自身的特殊生命历程和富有个性的生活方式,对抗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一致性标准和语言霸权的成果,由此肯定女性在历史、文化创造以及社会生活中的不可取代的卓越地位!为了彰显克里斯蒂娃本人分析女性心理和肉体的这种特殊观点和方法的特征,克里斯蒂娃特别表明自己是邓斯·司各脱(Johannes Duns Scotus,1270-1368)主义者,像邓斯·司各脱那样主张把个体当成完善的存在,当做自然的真正目的,并认为只有个体才是一个无法否定的和独立的实在。

正因为这样,克里斯蒂娃的思想理论,就能够从人的思想精神深处的根本问题出发,针对残酷的社会文化的历史事实,揭示当代文化重建的关键,既越出一般女性主义的范畴,又更深刻地衬托出女性解放的真正出路。

二、从精神分析出发探索人的基本性质

克里斯蒂娃对于女性的精神分析学研究,主要受到了两方面的影响:第一方面是法国整个思想界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所形成的精神分析学研究与创造的热潮;第二方面是克里斯蒂娃本人在精神分析学研究中的独创性以及她对女性精神心理生活特征的重要发现。

结合克里斯蒂娃本人从60年代中期移居法国进行思想研究的特殊经历,我们可以发现:克里斯蒂娃在法国进行思想研究的最初十年,主要是在法国特殊的精神分析学研究氛围中进行的。她从60年代中期开始,始终追随拉康和罗兰·巴特,并在这两位大师的精神分析思想的熏陶和启发下,逐步走上深入研究女性精神心理的学术道路。

其实,拉康和罗兰·巴特的精神分析研究成果是相互渗透的。这两位精神分析大师的思想特点,就在于极端重视语言与精神心理活动的密切关系,并以新型的象征论和符号论彻底脱离深受传统二元对立模式影响的古典语言学。当然,他们两者又依据自身的研究基础和志趣,在精神分析方面作出了不同的贡献。克里斯蒂娃善于把握两者的共同点与差异点,并根据她个人对思想文化的研究以及对女性精神心理的特殊发现,逐渐地形成自身的精神分析研究的风格及理论。

克里斯蒂娃在2007年出版的《对信仰的难以想象的渴望》(Cet incroyable besoin de croire.Bayard,2007)一书中指出:人的最主要特点是具有一种能够在行动中思想的能力,也就是善于在现实的生存中充分发挥自身的理智智慧。她说:“重要的问题是思想的主体总是最大限度地把他的思想,同他‘在世生存中所遇到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并由此将思想中的主体生命内外的一切因素都连贯起来,在人的生命运动中相互发生作用,进一步促进人本身的生命创造运动。”。

克里斯蒂娃严厉批判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采用的传统线性时间观念,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批判弗洛伊德关于“记忆痕迹”(1atrace mnesique,Erirmerungsspuroder Erinnerungsrest)、“过度加工精制”(Perlaboration;Durcharbeitung)、“转移的解体”(la dissolution du transfert Homo natura und Homo analyicus)的概念,揭示了弗洛伊德采用“主体/客体”式精神分析的“非文本间性”的实质。

接着,克里斯蒂娃通过自己的创造性研究,进一步发展了传统哲学本体论关于人的超越性(la transcendance)和内在性

(I'immanence)的范畴,同时也把原本属于传统本体论的超越性和内在性,转换成精神分析学的研究范畴,使本来抽象的哲学问题得到了具体而深刻的精神分析学的说明。她认为,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将会更深刻地揭示:超越性和内在性实际上都植根于人性中“对于意义的渴望”(desir de sens)。

在精神分析学领域,克里斯蒂娃的主要启发者拉康特别强调欲望的重要性,同时也把欲望同语言和想象以及行动联系在一起。克里斯蒂娃由此出发,强调对于意义的欲望实际上一方面同基于性欲的快感欲望(le desir du plaisir)联系在一起,但另一方面又超越于它。也正因为如此,才使人始终受到对于意义的欲望和对于快感的欲望的双重驱使,不断地追求具有文化审美性的崇高,并由此不断地推动人在其生活世界中的文化创造活动。

克里斯蒂娃在精神分析方面的上述发现,又促使她将女性主义的研究纳入具有人文社会科学多学科研究视野的范围之内。这样一来,她从弗洛伊德开始的精神分析学研究,通过拉康将无意识与语言、想象(imagination)和行动欲望连接在一起的创造性研究,进一步朝向纵横两方面的发展:一方面精神分析学通过多学科的迂回和交错,延伸到更广阔的总体人类学研究和非人本中心的文化研究;另一方面,精神分析学通过与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特别是宗教人类学和精神病理学的研究的结合,更深入地探讨人类的信仰生活世界的深层结构和人类信仰的普遍性的心理基础,以便由此深入说明人类创造活动的复杂性。克里斯蒂娃说:人的身体和心理精神世界隐含着能量无比的创造基因,这也就是古希腊圣哲亚里士多德用enegeia概念所要表述的人类固有的潜在创造能力。更重要的是,由此出发,通过对于人类所创造的各种文本和文本间的互动以及人类行动本身所不断发出的意义信号,在符号论和精神分析学的光辉照耀下,思想家们可以进一步深入揭示宗教领域的各种奥秘,揭示在这些奥秘中所隐含的人类本身的奥秘。克里斯蒂娃认为,唯有通过宗教心理的分析,才能使人类精神和身体的生命奥秘,彻底地揭示出来。

所以,克里斯蒂娃在精神分析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近几年来尤其表现在对于人的宗教信仰心理的探索方面。她指出,人类的宗教信仰倾向及其各种活动,表明人不只是满足于现实的活动,也不满足于现实的欲望,而是不断寻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幻想”,而且,这种作为幻想的幻想,往往成为人的各种信仰活动及其现实实践的最初基础,也成为人类更复杂的创造活动的基础。

必须把女性问题放在总体人类学的框架中进行考察。女性的任何问题,归根结底,都可以从女性的“人性”特征及其同人性的社会文化性质中找到最根本性的答案:但是,作为人性的集中表现和特殊表现,女性的特征又在哪些方面典型地呈现出来?最关键的,仍然必须在个别的女性天才精神心理世界内进行探索。所以,克里斯蒂娃除了在她的“才女系列”三卷本中探索女性的复杂而卓越的心理世界以外,还特别深入分析基督教历史上出现过的“圣女”的心理世界。正是在她们的特殊的心理世界中,克里斯蒂娃进一步发现人性的纯洁性、高尚性和无限创造性。

人的生命具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性质,那就是生命中的肉体与精神心理之间的相互交错渗透及其对生命运作本身的决定性反作用。当然,首先必须强调的是:人的生命的任何特征,都同生命本身的肉体性和精神心理性的相互连贯密切相关。对人的任何研究和探索都不能只偏重于身体或精神心理。偏重或忽视其中的任何一方面,都将导致对人类生命的片面理解,也导致对生命的扭曲。

归根结底,人的生命的身体性质和人的生命的精神心理性质是相互依赖和相互渗透的。对于女性生命特质的研究,首先是对女性生命的特殊性的研究。克里斯蒂娃所强调的是:重点地揭示女性精神心理的特质,并将女性精神心理的特质同女性身体的特殊结构及其生理机制联系在一起。

因此,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义不再强调女性在权威和权力方面所追求的目标,也就是说,她不打算像男性夫权主义那样沉迷于权力,斤斤计较权力分配的不平衡性,而是更多地从多学科的视野探讨在女性精神心理方面体现出来的人性特征,以此证明女性不但与男性一样,而且在许多方面还高于并优越于男性。正因为这样,在她最近的对话录中,克里斯蒂娃反复强调女性的个人生命创造能力,同时也突出女性心理结构中最能体现人类原初情感的“爱”的因素,凸现女性精神心理的优点和创造品格。

三、人在“讲话”中生存并形成其个性

在这方面,首先是菲利普·梭列尔(Philippe Soliers,1936-)给予克里斯蒂娃深刻的启发。梭列尔和罗兰-巴特一样,专注于文学评论,并对语言、符号和象征的意义及其多种可能转化形态进行研究。

为了深入研究语言,特别是研究正在呈现于个人面前而活生生地“存在”,并“亲自进行自我展现”的语言,克里斯蒂娃从70年代起,就和她的亲密朋友菲利浦·梭列尔等《戴格尔杂志》(Tel quel)的同事们共同研究在文学创作中的语言。

菲利普·梭列尔、克里斯蒂娃和罗兰·巴特一起,深入分析文学语言、日常生活语言和精神分析语言的特征,进一步发现语言的双重相互影响的特征:一方面它具有霸权性和法西斯性,即强制语言的使用者必须遵循语言的逻辑和规则,一点都不容语言的使用者的主观意愿;另一方面,语言又具有极其“温柔而灵活可变”的特点,随时听候使用者对它的解释、解码和调遣。德里达曾经说:罗兰·巴特的风格,只能以“灵活”(le souple)的范畴来概括。意思是说,罗兰·巴特经过长期对语言的研究和应用,基本上把握了语言的特征,以致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语言和揭示语言的意义。罗兰·巴特始终尽其全力避免陷入语言的陷阱,避免使自己的语言变成为死板拘泥的形式。克里斯蒂娃所继承的正是这种传统。

所以,克里斯蒂娃不把语言当成不可破解的防线,而是把它当成储备丰富的知识和经验的意义象征性储藏库。

另一方面,克里斯蒂娃还集中研究母亲和幼儿的特殊语言,将它们当成揭破语言奥秘的主要途径。母亲与幼儿的互通语言是非常奇特的语言使用场,在其中,母亲在同幼儿的沟通中,一再地表现为“不断重新学习新语言”的角色。克里斯蒂娃说:“儿童学习语言,对母亲来说,就是重新学习语言,就是对语言的再学习。”正是在反复学习说话的过程中,母亲不断地将自身提升到新的高度,使自己脱出原来的“主体”的约束。人的更新,新生命的获得,都首先必须从旧的“主体”中跳出来。所以,克里斯蒂娃说:“我就是始终都怀有试图跳出原有自我的欲望的人。”

克里斯蒂娃一再强调:人是说话的生命体。说话使人获得进行创造的良好机会和无限机遇,

但同时又变成为深受语言限制的存在。所以,问题在于:必须在语言的使用中变成为真正实现生活和创造自由的独立自主的人。在这方面,历史上和当今世界上出现的无数才女成为了我们的榜样。她们是在说话中决定自己的命运的独特的人,她们也是在说话中塑造自己的个性的人。

四、女人的独一无二性

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义无疑继承了由西蒙·波伏娃在20世纪40年代末所奠定的女性主义基本理论。但克里斯蒂娃的思想的珍贵性,正是在于她把女性问题超脱了单纯的“性”争论,强调女人所关怀的重点,是“非性别的更重要的问题”,即把女人当成具有“独一无二性质”的生命体。根据这样的原则,克里斯蒂娃此次访问同济大学所作的学术演讲题目“一位欧洲女人在中国”,是意味深长的:她试图以一位欧洲女人的特殊身份,显示出她个人的具体历史经验、对中国和欧洲文化传统的独特观点以及她作为一位欧洲女人对中欧文化交流的特殊立场。她的这场题目恰好同她最近发表的《独自一个女人》所阐述的理论立场是一致的。她反复认为:每一个特殊的女人具有别的男人和女人所无法取代的个人价值、个人经验、个人情感和个人智慧,而所有这些特殊性,都同时体现在每一位个别的女人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对克里斯蒂娃来说,每一个具体的女人的身体和精神,都作为“自然的目的”和“真正的实在”而发挥她们的“女人功效”,成为人类文化创造共同体中一个不可分割的创作生命体和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

不要再提出“什么是女人”的问题吗?倘若一定要提出,那么,又应该怎样提出“什么是女人”的问题?对这些重大问题的回答,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把“女人”当做问题单独地提出来。这是愚蠢的,而且是带侮辱性的。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提问者首先已经存有偏见。另一种是只把女人当成人类社会和文化共同体的理所当然的创造者,因而集中探讨典型地表现女性智慧的“天才”(le genie)的“独一无二性”。克里斯蒂娃就是采取这个态度。

为了更深入理解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义思想的独特性,我们不妨从她的《独自一个女人》一书的基本思想谈起。在我的面前,摆着由巴黎美国大学(I'Universite americaine de Paris)女教授玛丽·克里斯丁·纳瓦珞(Marie—Christine Navarro)写序的克里斯蒂娃新著《独自一个女人》(Julia Kristeva,Seule,Une Femme.Preface de Marie-Christine Navarro.Editions de L'Aube.Paris.2007)。这本刚刚在2007年6月出版的新书,已经迅速地传遍了法国及其他国家学术界,吸引大批女性主义者和非女性主义者,甚至包括非知识界人士,推动他们和她们一起,共同探求重建21世纪人类新文化的可能前景。因为在这本书中,人们再次看到:由这位女性主义理论家所创建和不断推动的世界范围女性主义运动,正在以其磅礴气势以及其理论的创造魅力,震荡着已经危机重重的西方社会和文化理论界,促使整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进行真正的反思。

在这本新书的封面,克里斯蒂娃那令人恍然凝视,甚至神魂颠倒的美丽发髻,她那玉质婷然而又闪烁无穷智慧的妍丽项颈背影,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版面,向读者发出了令人情趣翻动和思念无穷的信息。

玛丽·克里斯丁·纳瓦珞原是克里斯蒂娃在巴黎第七大学的学生。这位学生很了解她的老师。她对克里斯蒂娃的了解,正是从克里斯蒂娃的艺术交束而成的棕色发髻谈起:“我看克里斯蒂娃,就喜欢看她脖子上方结成马尾式的棕色发髻,她那克敌制胜、令人解除武装而束手待擒的微笑,她那隐藏在长短恰到好处的直裙下坦然显露出来的纤美长腿,她那悄然源自国外异域的清晰语音,她那散发征服人心力量的推理论证。所有这一切,都是魅力四射,吸引着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情不自禁地参加她的研讨会。”。是的,茹利亚·克里斯蒂娃,这位思想清晰、创作不止、聪慧过人,而又天生丽质的女教授、女哲学家、女作家、女理论家和女精神分析师,具有不可否认的充分理由,在近半个多世纪的法国和世界哲学舞台上,表演出最受人们欢迎的一出又一出创作游戏。

克里斯蒂娃著作的封面设计,向人们宣示:她固然是一位思想家,一位精力充沛,随时准备同一切顽固地坚守传统男性夫权主义思想的旧文化宣战的女性思想家,而且,也是身具无限魅力的完美肉体的漂亮女人。因此,她有充分理由说:她和所有的女人,都是唯一不可取代的女性存在,是一位有其个性的女人,是一位独自存在的生命,她“孤单一人”(seule),是“孤独不二”的精灵,又是魅力四射的肉体单位,是“独自一个女人”,无需依赖于自身之外的其他力量而可以自由自在地自律存在的生命体。

但是,这还不够。《独自一个女人》这个题目还向人们宣示:女人,以其独创卓杰的精神和肉体,是不可取代的,是任何男人所无法取代和不可化约以及不可抽象地“同一化”的生命单位。“独自”两字,不是表示“孤立无援”的绝望存在,而是强调她和她们的“独自不可取代的尊严”。

克里斯蒂娃的这本书的题目“独自一个女人”,以其隐喻和象征性力量,宣布不管是单个的或整个的女人,她们个个都是“独创卓杰”的,是永远不可忽视和不可制服的生命力量;“抽象的女人”或“统一的女人”是不存在的!被男性夫权主义归类为“女人”的,并不是原本意义的女人。克里斯蒂娃由此一再地号召所有的女人:“你们要一再地使自己不再成为过去的自己,你们务必要以自身的奇特性,创造你及你们自身”;“女人应该,也完全可以不被同类化,不被一致化;女人有充分的理由,也有比其他生命体更优越的条件,使自身成为随时变动和随时创新的自由生命”。

克里斯蒂娃的这本新书,包含三大部分:“日复一日”(Au jour le jour)、“肉体与精神”(La chair et lesprit)、“一个(群)女人(们)”(Une[s]femme[s])。

第一部分“日复一日”收集了克里斯蒂娃20世纪80年代撰写的论文。柏林墙的倒塌,使克里斯蒂娃更精神饱满和更创意浓烈地向理论禁地宣战,向理论和思想的深度钻研,向号称“创新”的新流派宣战和时刻警惕,强调女人面对新世纪时所应该采取的独立自主的态度。为此,她建议女人要学会新的生存和创新艺术,要学会与他人对话中的灵活性和独立性。千万不要上那些号称“创新”的思想流派的当。

第二部分“肉体与精神”描述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杰出女性的健美身体及其独一无二的智慧,分析她们的革命和创造精神的真正基础。

第三部分“一个(群)女人(们)”,收集了从上个世纪70年代至今的各种论文,显示克里斯蒂娃思想的不断创新过程及她的思想的丰富性和更新不止。

这本书比克里斯蒂娃的其他著作更成熟,因为她强调:女性的创造,归根结底,必须“超越两性的战争”。她说:“谈论或寻求女人的特殊性,势必涉及到其他的性:男性。”这也说明:克里斯蒂娃越深入研究女性主义,她越意识到超越女性范围的必要性。然而,只有首先深刻分析女性的身体和思想的独一无二特点,才能最终实现超越女性主义的目标。

克里斯蒂娃的特殊的女性主义,典型地体现在她的“女性天才系列”(Le genie feéminin)三卷本:《阿伦特》《美拉尼-克莱因》《柯列特》。在谈到她的“女性天才系列”时,克里斯蒂娃明白地指出:“诉诸于每个男人或女人的天生才资,并不是低估历史的意义,而是试图超越女性的条件,就好像超越一般人的条件那样,超越生物学、社会和命定的界限;这也就是要强调主体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反抗各种决定因素的规定而创造出来的价值。”

五、在“文本间”探索创造生命力

克里斯蒂娃的重要贡献,是在文学评论领域中以“文本间性”(intertextualité)的新范畴而进一步发展了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文学评论策略。她认为“一切文本不过是各种引文的‘莫沙伊克式(mosaique)组合所建构的,因而一切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换”。

罗兰·巴特认为,由于斐利普·梭列尔和克里斯蒂娃的贡献,文本的结构从此不再是最重要的分析中心,因为结构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决定于观看它的那个活动着的人。由于观看的过程和结果,文本结构只能存在两种选择:或者对抗观看,无视观看,这是文本中的神秘部分;或者由于观看而生产出新的东西,这是文本中的富有戏剧性的部分。

这样一来,对于文本来说,关键的是阅读者。正是阅读者使文本活跃起来。但阅读者是多种多样的。不只是阅读者作为个人而相互区别,而且,即使是同一个人,也因其不同的情绪、观看时间和环境而变成为多种多样的读者。由于不同的读者的不同的感受及其不同的阅读方法,使文本具有不同的新生命运动。从此以后,文本不再是某种环绕着特定意义的单一封闭单位,而是人与人之间进行思想交流的中介渠道,也是阅读者进行再创造的重要场域,是文化发展的必要途径。文本成为了一种“莫沙伊克式”的组合结构,某种由多种区分、多种区别所组成的网络,一种隐含多种意义的空间。

她从符号研究出发,创造性地运用拉康的后弗罗伊德精神分析方法,将文本结构中符号相互关系所隐含的人类思想心态,当做是文本间及文本和非文本相互间进行穿插互动的基本动力和基本内容,从而将文本分析不但从单一文本内的封闭分析走脱出来,而且转向文本间及文本和非文本间的广阔领域。在文本间穿越结构的广阔分析中,她只是将文本符号当成作者、读者和非读者间的心态交流的中介,使符号分析也从单纯的“意义/符号”和段落间的相互关系的分析走脱出来,变成为符号、意义、心态、文学风格和社会文化间相互交流的场域。

文本,作为一个一个独立的文化生命体,虽然是各个不同的作者的精神产品,但它们比作者们更具有生命力,更含有恒久的再创造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文本间性”不但不是简单地替代了原有的作者主体间性,而且,将主体间性进一步扩大,也进一步深化,使之成为文本间和各时代文本作者和读者以及非读者之间相互理解和相互穿越而进行创造的中介。

克里斯蒂娃关于文本间穿插性的概念,最早是在她的著作《符号单位研究:关于一种意义单位分析的探究》(semeiotikè.Recherches pourune sémanalyse,1969)中提出来的。她所说的“意义单位”(sème)也被译为“义素子”。任何由符号体系所构成的文本的基本内容,都具有上层和深层的双重结构。在内容的上层结构中,由义素子的相互关连,往往采取符号关系的语句结构表达出来。而在深层结构中,义素子始终是作为一种存在于内在体系的固定单元。但是,克里斯蒂娃等人并不把意义单位或义素子当成某种“实体”的东西,它的存在始终是靠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及相互转化来保障的。因此,在她看来,文本是某种具有意义的符号不断地进行能指化的实践活动,它并不受到亚里士多德逻辑的约束。文本和文本间的运作方式采用某种类似于由语法和对话活动所混合构成的特殊方式。任何文本的内容和结构都必须在文本间加以考察,因为构成文本内容和意义的基础因素,并不仅仅是负载意义的符号及其关系网,而且还包含渗透于其间的对话要素,也就是文本间的生命交流性。文本中所运载的上述内容和意义的复杂性,使文本有可能采取符号及类似于符号的各种象征体系,包括各种姿态、嘉年华活动以及各种文学艺术形式等等。

克里斯蒂娃的文本穿插性基本范畴,也使她进一步在文学艺术和社会文化形态的多种领域中,探讨多种形式的“说话的主体”(le sujet parlant)及其运作和实践过程。她综合地运用辩证唯物主义、语言学和精神分析学的方法,深入分析画家基奥多(Giotto di Bondone,1266-1337)和贝里尼(Giovanni Bellini,1430-1516)的绘画形式,也研究阿尔托、乔伊斯、瑟林(Louis Ferdinand Destouches,dit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贝克特、巴岱和梭列尔等人的文学艺术作品,以便透过会话和文学语言等多种符号运用方式,探索不同文学艺术和文化产品间进行“文本间穿越性”的运作的可能性。

附录:克里斯蒂娃的个性生命历程

克里斯蒂娃在思想上的独特性,基于她本人固有的传奇般生命历程。她出生在保加利亚索非亚,从小接受法国文化的教育。25岁时,她幸运地作为博士生留学并移居巴黎,从此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和心路历程。当时,法国学术界正流行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她个人的智慧,迅速地将早期受到的斯拉夫文化传统与法兰西文化传统巧妙地结合起来,尤其重点地通过对于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1 895-1975)的深入研究,驾轻就熟地从莫斯科学派的结构主义转向法国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富有创造力的法国思潮的洪流中。

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克里斯蒂娃紧紧地抓住历史所提供的稀有的珍贵机遇,加入《戴格尔杂志》编辑部,成为当时极其活跃的“戴格尔集团”成员,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大剂量地吸收拉康的“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罗兰·巴特的“文化批判符号论”和各种新思潮的成果。

从那以后,她积极参与法国

精神分析学领域的理论争论,也从事精神分析的治疗和学术调查活动。同时,她还介入当时非常活跃的文学评论,同罗兰·巴特一起,通过文学评论,进一步完善自己的符号论体系。如前所述,克里斯蒂娃的符号论紧密地与精神分析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和女性主义等研究结合在一起。所以,在这一时期,她的作品横跨了文学、艺术、宗教、人类学、符号论和女性主义研究,使她能够迅速地在法国学术界显露头角。她在这一时期的著作有:《符号分析论》(Semeiotikè.Recherches pour une sémanalyse,1969初版,1978再版)、《作为未知物的语言:语言学入门》(Le Langage,cetinconnu.Une initiationala linguistique,1969初版,1981再版)、《论小说的文本:从符号论角度探讨可转换的论述结构》(Le Texte du roman.Approche sémiologique d'une structure discursive transformationnelle,1970)、《诗歌语言的革命:19世纪末的先锋派罗德列阿蒙和马拉美》(La Révolution du langage poéique.L'avant-garde a la fin du XIXe siècle,3 Lautreamont et Mallarmé,1974初版,1985再版)、《符号的穿梭(集体著作)》(La Traversee des signes,ouvrage collectif,1975)、《多元语言实用逻辑》(Polylogue, 1977)、《不可思议和难以把握的真理》(Folle Vérité,ouvrage collectif,l 979)、《残酷的暴力》(Pouvoirs de lhorreur.Essai surl'abjection,1980初版,1983再版)、《起初是爱:论精神分析与信仰》(Au commencement étaitl'amour.Psychanalyse et foi.Hachette.《Textes du XXe siècle》,1985)、《爱情的故事》(Histoires d'amour,1985)、《我们自身所未知的》(Etrangers ànous-mêmes,1988)及《黑色的太阳》(soleil noir.D6pression et méancoHe,1987)等。

在上世纪90年代,克里斯蒂娃的思想有了新的突破性发展。主要的标志是她的著作更加多样化和熟练。这是克里斯蒂娃进行创造性研究的重要转折期。她已经意识到,面临从20世纪到21世纪的转折,人类文化思想的创作路径和逻辑,都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为此,她集中通过个体性历史和现实的事例,具体而独特地分析人类思想创造的复杂逻辑及其多元异质化的可能性。在写作形式方面,她采用小说、叙述、报告和评论文的多种形式和体裁。

这一时期的著作有:《日本武士们》(Les Samourais,roman,1990)、《年老的人与狼》(Le VieilHomme et ies loups,1991)、《心灵的新病》(Les NouveliesMaladies de l'ame,1993)、LeTemps sensible.Proust et leXpérience litt6raire,1 994(Folio《Essais》n°355,2000)、《占有》(Possassions,1996)、《反叛的意义与无意义》(Sens et non-sans de la révolte,1996)、《心灵的反叛》(La Révolte intime,1997)、《女性与神圣》(Le Féminin et le sacré,avec Catherine Clément,Stock,1998)、《主要的观点》(Visions Capitales,Réunion deséMus es Nationaux,1998)、《一个反叛的未来》(L'Avenir d'unerevolte,Calmann-Lévy,1998)、《反对全国性的萧条》(Contre la dépreseion nationale,entretiensavec Ph.Petit,Textuel,1998)等。

人类踏入21世纪以来,克里斯蒂娃以惊人的创造力出版了一系列具有深刻内容的重要作品:“才女系列”三卷本《哈娜·阿伦特》、《美拉尼·克莱恩》及《科列特》(Le Génie féminin:Arendt, Klein,Colette(3 vol.),Fayard1999-2002)、《冒思想的风险》(Au risque de la pensée.éditionsde l'Aube,2001)、《微观政治》(Micropolitique,éditions del'Aube,2001)、《敏感时刻的史册》(Chroniques du tempssensible,éditions de l'Aube,2003)、《拜占庭的谋杀案》(Meurtrea Byzance,Fayard,2004)、《仇恨与宽恕》(La Haine et le Pardon,Fayard,2005)、《对信仰的难以想象的渴望》(Cet incroyable besoin de croire。Bayard.2007)、《独自一位女人》(Seule une femme,L'Aube,2007)及《我所爱的人德列丝》(Thérèse mon amour,Fayard,2008)等。

这些作品不但内容涉及人性的最复杂、最强大和最神秘的基础,而且还采用哲学论述、政论、评论、小说、散文、杂谈及历史叙述等多类型方式,以多元跨学科的视野和方法,将抽象和形象具体相结合,突显出她的多才多艺的才华及富有魅力的文风。

克里斯蒂娃现在巴黎第七大学任教,指导语言、文学、图像、文明史以及人文科学等领域的博士生。同时,她也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协会会员,并为法国政府外交部充任顾问。

由于克里斯蒂娃的杰出成果,她还在国外受到普遍的尊重,被邀请聘为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社会科学新校、多伦多大学、芝加哥大学和耶鲁大学等许多名校的教授。

(注:作者为同济大学欧洲文化研究院院长)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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