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型的知识分子:异见者

2009-04-23 08:12J.克里斯蒂娃秦立彦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法律语言

J.克里斯蒂娃 秦立彦

J.克里斯蒂娃秦立彦译

不论是否从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的角度看,我们对现代世界的知识分子的描绘,都有赖于群众与个人之间无法超越的对立,这个对立是主人一奴隶的辩证法所控制的,它产生怜悯和内疚。不论那主人是“最大多数人”还是“每个人的善的观念”,都无法掩盖下面的事实:这样的二分法导致了知识分子某种拥护奴隶制的心态(知识分子代表着基督教与资本主义生产的系统结合的最高产物)。知识分子把自己看做守护着据说普世的思想、私有财产、重新倾注进公共资源中的私有物品——这些不过是从图书馆到政党的崎岖之路上的一些阶段。

20世纪的重大事件似乎并没有摇撼知识分子。迄今为止,对于社会群体的危机,家庭、民族的衰落,或宗教、国家的衰落(从父权功能遇到的困难可以看出来),或者升华的规则与法律的衰落,以及随之而至的法西斯主义与斯大林主义——对于这些,知识分子只感到痛苦与遗憾。这些现象的象征原因与政治原因还无人进行透彻分析,更不要说对个人与群众的关系(勿论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关系)进行根本质疑。正因为缺乏分析和质疑,我们看到,西方知识分子的角色已经缩减为对社会群体进行修补。知识分子(一个单独的社会学实体,当今生产力的发展使之成为必需)把他们从19世纪继承来的更高历史视角,来致力于一项事业,该事业的社会与经济平等的理想是显然的,但它既吞没了知识分子工作的独特性,又延续着一个成功社会的神话——事实证明,这种社会的弥赛亚主义(如果不是乌托邦主义的话)是接近极权主义的。无论是否为欧洲共产主义者,西方社会的未来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重新审视群众与个人或知识分子的关系,依赖于我们能够打破这些对立面之间的辩证关系的陷阱,重塑整个关系。

当尼采追溯道德的谱系,把当代反叛的根源确认在反基督(Antichrist)上时,他已经勾勒出这种“重塑”。但这一“重塑”尤其体现在现代性的语言爆发上。在基督教处于临终危机之后,人们太清楚地看到,现代艺术(不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文学)都是取得升华的努力,虽然它有时不可避免地近于精神病或精神失常。但是,这种独立的先锋派实践,尤其是地下文化向群众的发展,为“现代共同体”(modern community)赋予了新地位。在感觉、声音、手势、颜色之间出现了新融合,主导话语开始漂移,文化规则与制度规则的简单、理性的统一碎裂了。就是在这一背景上,我们看到了“现代共同体”的新地位。这些新的语言取代了群众集会或群众见面会(walkabout)(它们的最“成功”例子是法西斯集会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些新语言,用群体来质疑某些主体性的形式或无意识形式。在我们的战后文化中,在极权主义浪潮之后,出现的是这些特别的语言和享乐(jouissance)。它们针对的是使人同一的上帝之言,即便当它是世俗的或军事的。它们被政治机器所忽略,包括左派政治机器(它陷在大历史中,那大历史排除了语言、梦、享乐等具体历史)。既是共同体的,又是个别的,向所有人发出但又是每个个人实施的,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文化(当它不只是过去的回音壁的时候)。从这一点开始,另一个社会,另一个共同体,另一种身体开始出现。

知识分子继承了我们技术当权的现代社会中那些“非生产性”因素(这些因素曾被称为“人文学科”)。知识分子的任务不仅是生产在我们的文化中以个人的方式说话、行为的权利,而且要主张其政治价值。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很奇怪地,知识分子的功能就变成了威压的功能。在牧师之后,是马克思主义者和弗洛伊德主义者,今天成了无所不包的理性的制造者。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当被抽离了它们的时间与空间(当不再从经济斗争或移情角度考虑的时候),就填补空缺,堵死所有出路。它们常常成了关闭大门的神奇口令,强化了社会由制约所塑造这一信念,使奴隶的无法摆脱的辩证法成为合理。

因此,在过去也许不可避免的是,主张知识分子“异议功能”的是未来的无业者,即那些没有工作的知识分子,或者无望被任何限制性的、破产的社会组织所雇用的学生。若非如此,西方知识分子还会有太多的“接待设施”使他觉得宾至如归,包括(甚至可能尤其是)当他“反对”的时候。

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异议者。

给无意识的每种个人形式、每个欲望、每个需要以声音。让个人与群体的身份和/或语言都加入游戏。成为被认为在社会上不可能的每种言论和制度的分析家。宣布我们揭示了“不可能之物”。

也许巴黎公社,作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后资产阶级的革命,在其反对所有权力、信条、制度的斗争中,表现了这样程度的无政府主义的热情。

但是,像我们当代的语言爆发,很少使人那样清晰地认识到社会的锁闭性和它的安全机制,那些机制包括群体(家庭、民族、国家、政党),包括它理性的、技术性的话语形式。知识分子是这一话语理性的工具,是他第一个感觉到了它的破碎带来的后果:他自己的身份成了问题,他的异议地位变得更彻底。

现在可以区分三类异议者。第一类是攻击政治权力的反叛者。他把法律一欲望之间的辩证法,变成了权力与叛逆之间的战争。但是,他的偏执,说明他仍在旧的主人一奴隶的这一对范围内。第二类是精神分析家,他把法律—欲望之间的辩证法,变成了死亡与话语之间的斗争。他要竭力保持距离的最大竞争对手就是宗教。因为,在死亡和话语彼此孽生的无休止过程中,精神分析自存的办法,是悖谬地相信限制,相信必须采取积极的态度,简言之,相信共同体。它力图把这一社会限制转写成每一个说话人的分裂、伤口或真理,这时,它接近犹太教;它把超越社会限制而带来的“享乐”表述为一种复活,这一复活既是象征的、真的,也是想象的——当此时,它又接近基督教。尽管如此,面对一个无所不包的理性,精神分析及其精神衍生物在今天仍是积极的异议活动的场所。第三类是对身份的限制进行实验的写作者,他生产出文本,在那里不存在语言之外的法律。于是,游戏的语言造成了被推翻、被触犯、被多元化的法律,该法律得到支持只是使它获得了一种多价值、多逻辑的游戏感,游戏感使法律的存在,如同在和平的、松弛的真空中被点燃的火焰。至于欲望,它被剥除到它的基本结构:节奏、身体与音乐的结合,当语言学上的“我”抓住法律的时候,发挥作用的正是“节奏”。

还有性别差异,女性: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异议吗?

黑格尔在说到法律时,区分了“人的法”(人、政府、道德的法律)和“神的法”(女性的,家庭的,对死者的崇拜和宗教)。在男子一面,是自觉之存在的清晰法律。在女性一面,是下界的黑暗权利。我们可以因这位“思想大师”前弗洛伊德的、无疑很男性中心的观点而批评他——他已经遭到来自各方的攻击——但是让我们保留这样一点:终极的法律(神的法)是通过

死亡而制度化的。法律就是死亡的法律。承认了这一点,大概有助于我们使法律造成更少的死亡。弗洛伊德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出发原则是:任何社会“都是奠定在一个共同犯罪之上的”(因此法律也如此)。但更加重要的是(这并非女权主义的观点),女性最不怕死亡或法律,所以她们能经管死亡和法律。以更现代的话来说,她们经管着政治的法律之下界(其代表是繁殖的法律)中的事务。这是否意味着母亲处于异议的对立端,她们是社会性的最后保证,因为她们最终确保了物种的延续?

女性从来不是作为女性来参与政治和社会的公认法律的。她像被提升到主人地位的奴隶一样,只有成为与男子近似的平等者,才能获得入场券。女性被拘限在她身体的边界,甚至是她的物种的边界里,所以总感到“被放逐”,既被构成普通舆论的一般陈词滥调所放逐,也被语言固有的概括力量所放逐。相对于“一般性”或“意义”而言,女性的放逐地位使女性总是特殊的(以至于她能代表特殊之物的特殊性),是碎片,是驱动力,是不可命名之物。这就是为什么哲学总是把她放在特殊性一边——那是命名与意义之前的碎片,人们称之为“恶灵”(Daemon)——她是恶灵般的,是女巫。但被从意义放逐的这一恶魔般的力量,也能以另一种邪恶的方式获得认可:这就是为什么女性被体制化权力的机器所吞没,使她们今天代表着该机器的最高希望(可参考政党内女性的崛起)。

至于说物种繁殖的法律,我们在此涉及的大概是女性问题中最困难也最有风险的一点。要质疑女性在物种繁殖中的稳定地位,这种行为会影响到孩子,最终也质疑了物种本身。但实际上,我们时代的重大问题(从“疯狂”到先锋派的极端语言,或者致幻的体验)不正是质疑着物种的界限吗?黑格尔描述家庭和繁殖的法律时,称之为“下界的权利”,在这一“下界的权利”中,一个女性或一个母亲就是一种冲突——体现着完整主体的分解,是激情。我们仍无法回答马拉美的问题:关于生孩子,有什么可说呢?这大概与弗洛伊德曾对一个女性所说的名言Che vuoi(你想要什么?)一样尖锐,甚至更尖锐。在圣母之后,我们对一个母亲的(内省的)言语,知道什么呢?在这一领域中,(孩子的)欲望就是法律——在此我描绘了一种偏执多疑的倾向,所有的女性特殊性,很可以把这一倾向作为被压抑的基础。但是,仅仅通过怀孕,通过成为母亲,女人发现了一种途径(它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途径),使她免于屈从偏执的诱惑,而是将其扩散到社会肌体,以缓和压力(这一方法也许陈腐,但的确奏效)。怀孕首先是精神病的一种制度化形式:我还是它?我自己的身体还是另一个身体?这个身份是分裂的,转向了自身,发生了变化却并未变成他者: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的门槛,生物学与语言之间的门槛。之后,随着孩子的到来和爱的开始(大概是女人对另一人唯一真正的爱,涵盖从麦克白夫人到自我牺牲的全部范围),女人获得机会,与象征的他者和伦理的他者建立关系,而这种关系对女人来说是很难建立的。如果怀孕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的门槛,做母亲就是特殊性与伦理之间的桥梁。通过她生活中的事件,女人发现自己处于社会性的核心——对于社会性的稳定来说,她既是保证者,也是威胁。

在这些条件下,女性的“创造”并非理所当然。可以说,艺术创造总喜欢把自己等同于母亲据说的“享乐”(其实并无乐趣可言),或欲与之一争高下。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创造(即艺术实践)的最准确再现之一,是德·库宁(De Kooning)的一组题为《女人》的画:野蛮的、爆炸性的、好玩的、无法接近的生物(尽管她们已被画家所屠杀)。但如果这些画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又会怎样?显然她将不得不处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她自己,那就远没那么好玩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很多女人的笑声(没有女性的阿里斯托芬或尼采)。总之,母性并非与创造性相矛盾(存在主义的神话仍然希望我们相信这一点),母性本身有利于某种女性的创造(只要经济制约不是太沉重),它至少能消除固结(fixations),使激情在生与死、自我与他者、文化与自然、特殊性与伦理、自恋与自我牺牲之间流通。这样,真可以把母性称为帕涅罗帕的织毯,或者莱布尼茨的网络(看它遵循的是手势的逻辑,还是思想的逻辑),但它总能成功地把异质的场所联系起来。

某种女权主义仍把自己阴郁的隔绝,误认为是政治抗议甚至异见。但是,只有当母性、女性创造及二者之间的联系得到了更好理解,才会有真正的女性创新(无论在何种社会领域)。但要实现这一点,我们必须停止把女权主义变成新的宗教、使命或教派,而开始具体的、精细的分析工作,那样的工作将使我们超越浪漫情节剧,超越沾沾自喜。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我说的放逐的语言。放逐者的语言抑住呼喊之声,从不大叫大嚷。无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产生了一些症状,当我书写(将其作为能指或所指)的时候,它们当然是个人化的,但它们不可避免地也成为法国语言的症状。我们当今的时代就是放逐的时代。一个人如何避免陷入常识的泥潭——如果不是通过对自己的国家、语言、性别、身份而言——成为一个陌生人?没有某种形式的放逐,书写就是不可能的。

放逐本身已经是一种“异议”,因为它涉及将自己从家庭、国家或语言中拔出根来。更重要的是,它是非宗教的行为,切断了所有联系,因为宗教不过是做一个真实或象征的共同体的成员,该共同体可能是超验的,也可能不是,但它总形成一种联系,一种同族关系,一种理解。放逐者则切断了所有联系,包括将他捆绑在下面这一信念上的那些纽带:死去的父亲保证了名为“生活”的这个东西有“一种意义”。因为,如果在放逐状态中也存在意义的话,它找不到化身,它在地理的或话语的变形中,被不断生产又毁掉。放逐就是面对“已死的父亲”的存活方式,是与死亡赌博(而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是执拗地拒绝屈服于死亡的律法。在全部历史上,曾有几代伟大的非宗教放逐者:

——犹太人的流散群,向下直到斯宾诺莎。他们怀疑他们的宗教,打开了通向一种“理性”的道路,这种“理性”当时还未成为崇拜对象。如斯宾诺莎说:“理性所诞生的欲望不会是过分的”(法国大革命说明这一点是错误的),或者“关于恶的知识是不适当的知识”(弗洛伊德对此不同意)。这之后他们全心加入启蒙这一新宗教,启蒙的普适性一开始是扫除一切差异,到最后则竭力掩盖20世纪的反犹主义。

——语言的流散群,那些语言使意义多元化,跨越了所有的民族和语言障碍,其代表是卡夫卡、乔伊斯、贝克特的文学。马拉美是他们的先驱,虽然他的法语风格更加克制,更加孤绝,不那么

刺耳。

——古拉格的流放者:他们中有的保留了对共同体和法律的某种怀念,在正统宗教中找到了替代物(索尔仁尼琴);另有一些则更加绝望,藏身于讽刺之中,这样的讽刺旨在颠覆所有法律(布科夫斯基)。

——最后,更西方化的、拥有更多信息的放逐者,他们没有经历过古拉格。我把自己也算做这其中一个。我是远离了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性的放逐者,但远不是把社会主义看做对西方来说无法实现的假设(像古拉格的那些人所想的),相反,我相信社会主义是不可避免的,是可以对之言说的。因此,我们必须抨击这一理性和这一社会的基础本身,抨击完整的历史周期的想法,把它们耐心而细致地加以破坏,从语言开始,向上一直到文化和制度。所以,对话语、思想、存在的运作进行这样无情而不敬的破坏,就是一个异见者的工作。它要求不断地分析、警惕和颠覆的意愿,因此与当代西方世界的其他异见做法必然同谋。

因为,今天的真正的异见,大概也只是它一直以来所是的东西:思想。如今理性已经被技术所吸纳,既然如此,思想只有作为“分析的立场”,肯定“分解”,通过差异来运作的时候,才站得住脚。它是面对观念的、主观的、性别的、语言的身份时的分析立场。从这一点起,现代哲学或是只保存了“立场”性,以提供专门的或无所不包的视角(比如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现象学和各种形式的经验主义);或是只保存了分析就是“分解”的想法,其书写风格类似于象征主义这样的过气先锋。哲学或是法律的守护人,或是否认法律的行为,撕裂在二者之间,它不是已经离开思想吗?

女性与儿童在话语中突然大量涌现,这如果真的对“理性”和“权利”提出了无法解决的疑问,那是因为这次大量涌现是男子之死的又一征兆(对经典理性和个人性来说,这带有全部令人无法容忍的后果)。那么,对这一死亡的唯一的扬弃,大概不会是“基督复活”:如果“彼岸”已化身为“疯狂”,那么“超验”将采取何种形式?那更不会是“文艺复兴”,因为开明君主最后已为政治局或公司服务了。但是,通过在语言中努力进行思想,或正是通过语言的过剩(语言的繁多是生命的唯一迹象),才能对不可言说之物、无法再现之物、真空,实现多重的扬弃。这是异议的真正锋芒所在。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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