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潜
任何一个研究者也许都有一种讨厌的警惕性,对作品总是持一种审视的心态,想从中找寻自己说话的角度。但是,当我读刘照进《陶或易碎的片段》里的这些散文时,我有一种被瓦解了的感觉。我知道这是感动。“感动”是古典主义艺术构思中的一个核心单词。
人性、人格和情感,我相信它是任何一个写作者精神深处最隐秘的东西,而这些也正表现在刘照进散文的艺术追求里。
作为历史概念之一的人性,必然打上民族的印记。刘照进的散文就着力表现了乌江流域人性的社会性因素。在《向美丽的深处穿行》和《一条河穿过晚风的姿势》、《焚鼠》、《故里山水》这些散文里,就有着作者对民族的人性从外部到内部的探索。这些探索没有脱离人受社会制约的生活内容,而单纯寻求人性的自然属性的艺术表现;也没有抽去人的美学价值,而追求单纯的自我价值的人性表现;更没有抛去作为人的精神力量的崇高,而去实现动物本能的人性表现的夸张。可以认为,作者的文字准确地揭示了乌江流域各民族的心理倾向和美学内容。既然作者通过文化之水浸泡的自我塑造了自尊和富于创造的人的形象,那么,人格和人性的诗意抒发,则是作者艺术世界中心的重大建筑内容了。艺术之表现人格,实际上是探索人的道德分野,探索人在社会生活各种矛盾对立中所竭力护卫的人格珍藏。人格有时代的、阶级的和民族的分野,作家人格的艺术表现,就是要从泥沙中澄出清水,从鱼龙群中拈出俊秀,亦即向社会和生活提供精神营养和道德营养,并以此去陶冶人类本应高尚的操守德行。在刘照进的散文里,诸多篇章都建构了较深刻的人格内容,都闪烁着对生活完整而光亮的启示。这些文字,是作者使文学向人学深入的艺术实践,是作者向邪恶庸俗的市侩哲学进行的挑战。人情,在作者的艺术世界里也有着新鲜别致的表现。作者从自我的角度,以特有的眼光去透视和解剖生活,向读者揭示了心灵与心灵之间隐秘最深的人情。作者用人生哲学观照人情,使人情成为一个特殊、完整而自成一体的世界。思想无疑会给作品增加厚度和分量,这也是作者不懈致力追求的东西。作者用既定的思想意识借助于感情的方式去表达对历史、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当然,作者的有些篇章也存在着感性小于理性,理性操纵感性的弊端。但这种弊端并没有破坏作品的美学意味,因为我们从作者的文字中得到的是一贯的思想流露,是历史的沉思和文化的吸取。
青年散文家们的文字都是容易感动的,这可能与他们的生命履历有关,社会生活的每一次跃迁,个人精神上的每一个节点,都被他们写成文字,狂飙突进的青春气息洋溢在他们的文字中。为童年的某支歌谣流泪,为妈妈的一道皱纹感伤,神经质地折磨自己力求折磨出浓酽的感情来。它不再忠实于人生经验的深层。这种文字以自我为中心,拼命打扮自己,最终导致散文仅仅成为自我发泄和自我表现的工具,失去了自足的有机实体本质。应该说,刘照进是觉察到这一点的。作为对那种文字的反驳,刘照进的文字表现为不动声色,表现为淡漠的、局外的、相对的创作态度。这种除却铅华,像局外人一样张望世界,不动声色的冷处理,恰恰达到了文学与生存状态的同构。对于保持文学坚卓而富于弹性的生命,刘照进这种抑制激情的语言态度是更为有力的。
真正的文学是空手入白刃的,这既是对作家敏感度的测验,也是和读者平等交流的姿态。刘照进明显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语言是以简御繁的,几乎没有修辞,没有技巧,没有意象叠加、象征复合,它仅仅凭自身平淡寡味式的语势,将读者引入他的情绪效应中,在提炼文学的浓度与密度时,这种文字面临的困难是更为巨大的,因为在表现上略失稳健,就会落入一泻千里平铺直叙的深渊。它没有什么更多的凭恃,只有最终的凭恃——文学。这种对文学语言的处理表现了作家的底气。
看刘照进的文字,我们似乎看到他终日拿着一把镰刀走在田埂上,悠闲地东张西望,关心着水里的鱼、村中的牛和山上的羊,还有忙碌的蚂蚁和离群的飞鸟,以及风中的落叶和太阳下无名的野花。《陶或易碎的片段》给读者挖了一个坑,又给读者讲述了映进坑里的阳光以及意义。这是一个完全感性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声音和色彩的世界。感性并不是肤浅,恰恰相反,能够传达体温和脉跳的感觉,常常展示着任何高深理论无法企及的深刻。这个充满声音和色彩的世界没有贵与贱的概念,与常人的钱财生计、官场争斗、尊卑沉浮毫不相干,也没有任何一点都市人形影相随的焦灼和烦躁。那些平凡孱弱的大山深处的人们显得格外博大和深远。
尼采说:“朴实无华的风景是为大画家而存在的,而奇特罕见的风景是为小画家而存在的。”《陶或易碎的片段》再次为我们作了证明。
我们今天身边大量存在着的是现代形态的文学。这种文学放弃了传统的审美价值,而一味委身于认识价值,它们全神贯注的是思想的深刻,是对形而上问题的提示。它们所企求的唯一阅读效果是让读者深感它思想的冷峻、尖刻和不同凡响,是让读者有如梦初醒醍醐灌顶的感觉,是让读者看到这个世界“底牌”的惊愕,甚至是要让读者在他作品思想深度的对比之中深感自卑和汗颜。在这种文学中,美被完全弃置,唯美主义更被看成了一种苍白浅薄之物。在这种倾向之下,我们已不可能经常看到像契诃夫的《草原》、蒲宁的《安东诺夫卡苹果》、沈从文的《萧萧》、废名的那些含了“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之意境的作品。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片美感中心荡神摇、醉眼朦胧了。
现代形态下的文学无法推卸的指责是:它给我们带来的是冷漠与冷酷。也许这不是它的本意,也许它的本意还是揭露冷漠与冷酷。这种文字不再庇护我们、慰藉我们和净化我们。难道一味地形而上就一定是我们选择的方向吗?黑格尔说文学最终将与哲学汇合而消亡,我们不拒绝哲学与文学汇合,但假如说这种汇合是以消亡文学为代价,那我们宁愿拒绝这种汇合。
当下的学者们关注的也是现代形态的文学,当他们对之作出足够的赞赏之后,却似乎忽略了古典主义的文学一如从前——至少是在民族文学领域里依然青春的这一事实。
刘照进的这些散文在文学追求上就是古典主义的。宁静肃穆的古典主义的文学是人类黑暗中温暖的光亮。那些充满悲悯情怀的作家们,所关注的是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们在善与恶之间,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表现出了人类的良知、见识、勇气和一个高尚的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崇高人格。他们对恶的诅咒,对一切被怜悯的人的深切同情,覆盖和诱导了人们心底潜在的美好渴望。
顺着这个话题应该多说几句,因为这涉及到文学的借鉴和继承的问题,而这又是一个在青年作家中有着普遍意义的问题。经过“五四”文化启蒙运动的震荡之后,担任启蒙运动主要角色的知识分子开始分化,一部分成为实际的革命者,另一部分在失望之余则转入了深沉的思索。陈寅恪1933年在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后说:“……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两种之态度,乃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也。”这段话,可以看成是中国知识分子对“五四”文化启蒙运动的一个总结,同时也是对晚清以来东西方文化冲突的深刻反省,在陈寅恪这是极沉痛之言。“五四”文化启蒙运动未能最后完成,高潮过后,旋即落入低谷,除了政治和经济的原因之外,也有文化本身的原因。陈寅恪所论,就是通过回溯中国历史上思想与文化的嬗变,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识见,这在当时不啻为空谷足音。然而陈寅恪的论断,已为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无数事实所验证。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是斩不断的。无论何种外来的思想和文化,必须不脱离本民族的地位,也就是要经过吸收和改造的过程,否则难以在本民族的土壤上长久驻足。清朝那样的强迫接受不行,一厢情愿地进行灌输也不行。文化的发展要靠孕育和濡化,而不是靠推翻、铲除和革命。只有从自己民族的传统中衍生出来的思想,才是最有生命力的。看一看钱钟书一段有趣的话:“有时大开着门和窗;有时只开了或半开了窗,却关上门;有时门和窗都紧闭,只留下门缝和钥匙孔透些气儿。门窗洞开,难保屋子里的老弱不伤风着凉;门窗牢闭,又怕屋子里人多,会气闷窒息;门窗半开半掩,也许在效果上反而像男女搞对象的半推半就。”钱钟书、陈寅恪都是中国学术史上的泰斗,学贯中西。宏通博识,他们的话值得我们掩卷长思。
生命意识的缺失导致了散文的内在困乏,文体的本质性偏离导致了散文的外在迷失,传统几乎全面沉没……在这样一种被现代文明困扰和钝化的时候,刘照进的《陶或易碎的片段》的确给了我们少有的深刻的阅读满足。刘照进的文字让人想起《麦田的守望者》,敏锐伶俐又细切入微,直面生活又自含忧郁,描绘着看到的和想到的,并把那些不易察悟的东西用诗性的语言表述出来。
(原载《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1期)
原责任编辑周翔
责任编辑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