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与“历史的小说”

2009-04-21 03:09闫立飞
理论与现代化 2009年2期

闫立飞

摘要: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对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文体的发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作为日本近现代文学现代性意识与观念发展的结果,“历史小说”与“历史的小说”的定义与区分,影响到鲁迅和创造社作家郁达夫对历史小说的理解,他们分别创作出“新编体”历史小说和纯主观的“历史的小说”的同时,也为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文体的发生开创了两种模式。

关键词:历史小说;历史的小说;中国现代历史小说

中图分类号:10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1502(2009)02-0118-06

中日现代文学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郭沫若曾指出:“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创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学生,语丝派的也是一样。此外有些从欧美回来的彗星和国内奋起的新人,他们的努力和他们的建树,总还没有前两派的势力浩大,而且多是受了前两派的影响。就因为这样,中国的新文艺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礼的。”具体到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来说,其文体的发生,需要从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理论影响的角度进行分析。这可以从创造社作家郁达夫和鲁迅两个方面说起。

一、两篇同主题的论文

郁达夫于1926年发表了《历史小说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首篇专门论述历史小说的论文。1931年洪秋雨翻译了日本作家菊池宽的论文《历史小说论》,发表在《文艺创作讲座》第一卷。两篇文章不但题目相同,内容上也存在着相仿之处。

菊池宽的文章(简称菊文)分为八个小节,每小节都有—个小标题。郁达夫的文章(简称郁文)为八个自然段,主题内容基本上与菊文相一致。菊文第一节的标题为“历史小说的意义”,对历史小说进行了定义,“所谓历史小说,到底在本质上是存在的么?……小说中所写的事件,一切都是过去了的事件。不仅如此,凡是写了下来的东西都是一样。记述文法中所谓现在式的事件,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一动笔写了下来,它便成了过去的事件。照这样说来,所谓小说,便是记述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件的。倘若我们广义地解释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件,说它们都是‘历史,那么,凡是小说我们都可以说是历史小说(因为小说是处理过去的事件的)。……然而我们所说的历史小说,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而是将历史上有名的事件或人物作为题材的那种历史小说。”郁文的第一段也说:“小说中所记的事情,都可以说是历史,或者是国家的历史,或者是民族的历史,或者是个人的历史。这话原是不错,可是我们在此所说的历史两字,不能作这样广义的解法。现在所说的历史小说,是指由我们一般所承认的历史中取出题材来,以历史上著名的事件和人物为骨子。而配以历史的背景的一类小说而言。”

菊文第二节为“为什么写历史小说”,他说:“小说家所用的小说题材,……不外依靠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他人的生活表现在书本上。历史、传记、诗歌、戏曲、小说等,都是他人的生活记录。……开始同时代的他人生活记录也是有限的。纵然不是有限的,但除了这种生活记录外,还有历史上几千年以来各色各样的人的生活记录流传给我们。……你要知道人生这个东西,你就应该知道过去人们所组成的人生。这样说来。所谓历史的生活记录,便成为知道人生所不可缺少的东西了。”郁文第二段也解释了写作历史小说的原因:“小说家的认识人生,第一系由于他自己的生活体验,第二须靠他人的生活记录。……他人的生活记录,不外乎传记、日记、书简、诗歌、小说、戏曲、记事之类。……若专靠目前我们所接触的记录来描写人生。必有矢穷弦尽的一天,所以最后我们势不得不向人类的过去的生活里去捞点材料。……并且现代的人生,是过去的人生的连续,也是人生的桥梁,我们要知道现世,预测将来,也一定非知道过去的历史不可。……从这一个地方来看,历史的对于小说家的意义的重大,可以不必说了。”

菊文三、四节的标题分别为“历史小说的第一个场合”和“历史小说的第二个场合”。谈论了历史小说的两种写作方法。他认为,小说家接触历史的记录,并不是和历史家读历史一样,只使用“理智”去搜索古人的生活记录,而是使用作家的全人格,将古人的生活照样再生活一番。这种“因读了历史的记录受了感动而抓住小说的主题,……就是写历史小说的第一个场合。……然写历史小说的第二个场合,和第一个场合完全相反,是将那从自己的实生活中所得来的小说主题,借历史记录中得来的感情和想象的力量而小说化。……将历史小说的第一个场合和第二个场合的作品比较一下,我们可以说是第二个场合这一方面的杰作多一点”。郁文三、四、五段也谈论了历史小说写作的两种方式。他认为,小说家读历史和历史家读历史不同,历史家读历史时要以理智判断判别记事的真假,推寻因果的关系,而小说家读历史的时候,以个人人格的全部融合于古人,“将古人的生活、感情、思想,活泼泼地来经验一遍,完全不必起道德的判断,考证的审辨的”,这种从历史中找到了题材,“把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内容,灌注到古代人身上的方法”,“是历史小说的成立迳路第一种”;“第二种历史小说,是小说家在现实生活里,得到了暗示,……向历史上去找出与此相像的事实来,使它可以如实地表现出这一个实感,同时又可免掉种种现实的不便的方法”,“第二种小说,因为创作的动机是由现实人生得到的实感,所以写起来容易动人,也容易成功”。

菊文第五节为“历史小说与历史”。他认为,“写小说或戏剧的时候,……如果能忠实于历史的事实,还是忠实于历史的事实。但是,倘若艺术和历史相反,则丢开历史,是作家的特权,不过,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尊重读者的幻影。……靠历史的根据来非难历史小说的人,只是那些不知道历史和历史的创作之关系的人们”。郁文第六段也解释了历史小说和历史的关系,他说:“往往有许多历史家,常根据了精细的史实来批评历史小说,实在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情。小说家当写历史小说的时候,在不至使读者感到幻灭的范围以内,就是在不十分的违反历史常识的范围以内,他的空想,是完全可以自由的。”

菊文第六节为“历史小说的利益”。他说:“第一,由于境遇及事件的种类很多,即是现实生活中总不会有的事件,而在历史中则不知道有多少。许多ro-mance,奇怪事件,杀人,阴谋等,在世界中总不会有的,而在历史世界中,竟不知道有多少。……还有一种利益比前者更加重要,即是可以将历史中的事件或人物不加改变地利用到小说中去。……因为利用万人皆知的性格,所以描写起来的时候只描写小说中必要的一部分就够了,或者为适合小说计改变一下也无妨。”郁文第七段也在讨论历史小说的利益,他说:“小说家的利用历史最大利益,是在历史的事件多而且富。人类数千年的历史里,战争也有,和平也有,杀人也有。阴谋奇策,淫乐奢侈,种种事实,在历史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次还有历史小说里的人物性格,在读者的脑里,大约是已经有一半是建筑好了的,作家只须再加上一点修饰,即可以成立,并且可以很有力

的表现出来。”

菊文最后两节为“历史小说的准备”和“历史小说和时代”,倡导历史小说的写作;郁文最后一段也在呼吁青年作家多创作历史小说,从而活跃中国的创作界。

洪秋雨没有说明菊文写作或发表的年代,但根据文中提及的事件及其时间,可以推测该文应形成于1920年左右。如菊池宽多次以自己的作品《藤十郎之恋》为例,并提及《藤十郎之恋》的批评文章。《藤十郎之恋》创作于1918至1919年间,并在1919年上演并走红,所以他所提及的批评文章应在其走红的时候。而郁文相比之下则迟了许多。除了《历史小说论》之外,郁达夫在1925到1926年间,还相继发表了一些理论文章,如《小说论》、《戏剧论》、《文学概说》、《诗论》,这些文章除了注明其出处之外,有的还特意做了“非原创”的声明,在《<小说论>及其他》一文中他指出:“(《小说论》)那本书本来没有什么特长,仅仅抄了几本日本和西洋人的著作,撮合拢来,立了一个系统而已。不过我自家觉得良心还没有死,在各章背后,将所抄的原书都举在那里。”郁达夫在《历史小说论》中虽没有指出其文章的出处,但综合以上的分析来看,他不仅借用了菊池宽《历史小说论》的内容,而且还利用了其框架和系统,这或许是不愿指明其出处的原因吧。

二、“历史小说”与“历史的小说”

郁达夫在《历史小说论》中提到了鲁迅,说鲁迅曾经有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事情做一篇小说的打算,“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烦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哪里会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后来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当时行乐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来了,所以梧桐秋雨,就生出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术来替他医病,终于使他和贵妃相见,便是小说的收场。”郁达夫的说法得到了许寿裳的佐证,许寿裳指出,鲁迅未作的这篇小说为《杨贵妃》,“他的写法,曾经对我说过,系起于明皇被刺的一刹那间,从此倒回上去。把他的生平一幕一幕似的映出来。他看穿明皇和贵妃两人间的爱情早就衰歇了,不然何以会有‘七月七日长生殿,两人密誓愿世世为夫妇的情形呢?在爱情浓烈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来世呢?”

鲁迅准备做历史小说《杨贵妃》,是受了菊池宽等日本历史小说家及其作品的影响,他说:“杨太真的遭遇,与这右卫门约略相同,但从当时至今,关于这事的著作虽然多,却并不见和这一篇有相类的命意,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我也愿意发掘真实,却又望不见黎明,所以不能不爽然,而于此呈作者以真心的赞叹。”菊池宽通过对三浦右卫门的描述,“是竭力的要发掘出人间性的真实来”,即他写作历史小说的目的,是通过历史人物的命运来探索普遍存在的人性问题,是以作家自我主观性的体验来解释、经历历史人物无法说出或者没有来得及说出的人性深处的存在问题。菊池宽在历史小说中不仅复活了历史的事件和人物,而是通过这一人物的复活来叙述现代作家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思考与体验,它表达的不仅是现代人对历史的同情和理解,而且通过对历史的“移情”达到对现代社会的理解。菊池宽说:“所谓历史小说,就是如植物标本一样,将已经萎谢了的生活记录,再用我们的主观之血复活起来的东西。不消说,复活了的姿态,也许和以前活着的姿态是完全不同的。这由于是用我们的血将它复活起来的原故。然而,用现代人的主观去复活古代人的生活,是有很重大的意义的。”这种意义在历史小说中不仅体现出作家的眼光和思想,而且也表现为古代题材与现代社会的“遇合”问题,正是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古代题材中包涵的丰富内蕴才能得到理解和发掘。所以说,现代历史小说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它还与作为背景的整个社会的思想状况相联系,它对历史问题认识的深浅标志着一个社会思想的发展程度。在这一点上,鲁迅与菊池宽产生了共鸣,他被菊池宽历史小说中表现出的人间性所感染的同时,也看到中国历史小说的不足,因为同样的遭遇,三浦右卫门与杨贵妃的表现不同;同样的杀人,日本武士与中国的张献忠也有差异。基于这一认识,鲁迅才准备写作历史小说《杨贵妃》。

《杨贵妃》最终没有完成,但“历史小说”和“历史的小说”的概念被鲁迅引进到国内。在《<罗生门>译者附记》中鲁迅说,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是一篇“历史的小说”,并不是“历史小说”。相比之下,灌注了作家“主观之血”的菊池宽的作品,应是“历史的小说”。鲁迅把“历史的小说”与“历史小说”区别开来,是受了日本历史小说理论的影响。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早把二者区别开来的是森鸥外,他在《尊重历史和摆脱历史的束缚》一文中提出了写作历史小说的两种态度和方法。一种是“尊重历史”,即忠于史实,以客观的态度描写历史,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但是,完全尊重历史,“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历史的束缚”,所以森鸥外决意要挣脱出来,“摆脱历史的束缚”,即仅借用史实,不作精细的考证,凭着作家的主观想像构思成文。历史小说《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和《阿部家族》是森鸥外依据历史史实写就的“尊重历史”的小说,而《山椒大夫》、《鱼玄机》和《高濑舟》则是他“摆脱历史的束缚”后的作品,添加了不少想像与创造的成分。日本文学界一般把“尊重历史”的小说对应于英语的historical novel,称为“史传小说”或“历史小说”;把“摆脱历史的束缚”的小说对应于historic novel,称为“历史的小说”,意思是“历史题材的小说”。不过,森鸥外总体上还是强调对历史做客观真实的描写,提倡“文学尽如历史”,偏重于“尊重历史”的“历史小说”。

真正确立日本近代历史小说文学史地位的是新思潮派作家芥川龙之介和菊池宽,他们借鉴了森鸥外创作历史小说的经验,并把新思潮的文学主张扩展到古代领域,创作出成熟的历史小说。他们的历史小说可以看作为“主题小说”,即他们不仅反对白桦派人道主义的空洞说教,而且也不满意自然主义的平庸琐碎,主张以现代理性的眼光,发掘历史事件和人物背后的“真实”,以思想主题统帅文学的内容,从而实现真善美艺术性的融合。如菊池宽认为“生活第一,艺术第二。艺术除了有艺术价值之外,还有道德价值和思想价值”。因而,在历史小说的写作中,他主张以“主题”组织和开掘古代题材,但他同时强调作品决不应拘谨死板,而应当是“有人情味的小说”。芥川龙之介认为,历史小说的写作,“纵然将古昔之事形诸小说,我也并不憧憬那古昔之事。我认为,出生在当代日本,远比出生在平安朝或江户时代更值得庆幸”,因而,所谓的历史小说,“其目的不在于某种意义上再现‘往昔”,而是出于主题的艺术性表现的需要,“除此之外,‘古昔本身之美亦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他们所说的主题性的历史小说,其实就是森鸥外的“摆脱历

史的束缚”一类的作品,亦即“历史的小说”。

两种历史小说中,鲁迅更看重“历史的小说”,他不满于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依据的就是“历史的小说”的标准。显然把这篇小说看作是“历史小说”了。但无论“历史的小说”,还是“历史小说”,鲁迅都看到了其中的现代性特征。他指出,芥川龙之介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而是有着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也就是说。现代主题或意识与古代题材的融合,构成了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的主要特征。通过考察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鲁迅一方面把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区分为两类。一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教授小说”,也就是“历史小说”,一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即“历史的小说”;另一方面,鲁迅也超越了这两种类型的戈Ⅱ分,他认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而随意点染的,“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实际上鲁迅主张以“历史的小说”的观念重构“历史小说”的写作,把“历史小说”的严谨与“历史的小说”的灵活融合在一起,并在二者的融会中创造出新型的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来。如在鲁迅的历史小说作品中,其实很难明确地区分出这两种类型来,倒是在严谨的考据中加入了随意性的点染和创造性的虚构,鲁迅以“油滑”称之,既表现出其谦逊与诚实的态度,也展示了一个天才作家的执着与自信的精神:“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所以,与其说鲁迅注重历史小说类型的划分,不如说他更看重这一区分背后的现代性逻辑,当现代作家把现代主题熔铸到古代题材中时,其主观能动性表现来的无论多与少,都应该在其艺术性的组织和形式中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历史的真、艺术的美和现实人生之善,三者缺一不可。现代历史小说因此成为历史题材、小说形式体系与现代思想和伦理意识三位—体的类型形式。在这种现代性的认识中,鲁迅不仅超越了他所借鉴的近现代日本历史小说,而且为这种小说类型赋予了更深刻的理论内涵。

三、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文体的两种模式

从郁达夫“照抄照搬”菊池宽的理论文章,到鲁迅对日本历史小说理论的超越性借鉴,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观念对中国现代作家的影响,在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文体的发生中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效果。

郭沫若指出,中国新文学由于深受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影响,“日本的文坛的毒害也就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作为“新技巧派”,菊池宽在历史小说写作中主张历史题材与现代主题两者并重,所以无论历史小说的第一个场合还是第二个场合,他十分重视创作技巧在历史小说中的运用,提倡“技巧加工”和“以艺术酵化题材”。但是,从艺术的角度评论菊池宽的作品,芥川龙之介指出,“比较菊池宽与文坛的少数作家,菊池氏也非纯粹的艺术家。比如此前曾有人说,自他出道以来便有了主题小说的称谓。只要存在这种倾向。菊池的多数作品也便不能给人以充分的满足”。所以他认为菊池宽作品的特色,乃是“扎根于道德意识、不留任何情面的现实主义”。菊池宽历史小说作为主题小说的道德意识倾向。不仅被郁达夫全部接纳,而且他还做了进一步的发挥。郁达夫认为,郭沫若的历史剧《聂嫈》、《卓文君》及其历史小说《鸩雏》,都是作家本人“现代的生活体验”的表达,即作家主观性的情感表现。事实上,郁达夫自己的历史小说《采石矶》也同样如此。郑伯奇指出,“历史上的黄仲则是怎样一个人,我们没有考究过,也不必去考究,而《采石矶》上登场的黄仲则,我们可以说,不必是与现实相符的人物,也不必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一因为至少我们想,作者理想的人物决不会是这样一种脆弱的伤感病者——这是郁达夫自己的化身,不然便是他的《第二个自我》的写照”。而他们所以在作品中直接展现自己的情感体验,是创造社作家“走上反理智主义的浪漫主义的道路上去”的结果,他们在外国住的很久。对外国资本主义的缺点和中国半殖民地的病痛感到双重的痛苦和失望,所以他们借助文艺的形式表现自己的悲愤激越之情。在历史小说中,由于对作家个人情感思想的过于执着,小说艺术的表现方式与历史的色彩和意味,都受到了削弱和限制。

对于日本新思潮派历史小说,鲁迅虽然欣赏其中的“历史的小说”,表现出与日本近现代历史小说理论相一致的观点,但对其中的“才子气”,他却持批评的态度。如鲁迅批评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老手气息太浓厚,易使读者不欢欣”。芥川龙之介毕生致力于历史小说的写作,在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才子”,其作品中“老手气息太浓厚”和“才气太露”的地方,既是作者个性凸显的地方,也是艺术表现的破绽之处。因为现代小说的发展,是随着“现实主义”表现方法与思想的出现而完善起来的,“这个现代的总体理性方向凭其对一般概念的抵制——或者至少是一般意图实现的抵制——与古典的、中世纪的传统极其明确地区分开来”,因而“小说的现实主义并不在于它表现的是什么生活,而在于它用什么方法来表现生活”。即现代小说以科学、理性的态度,通过“庄严的虚构”创造了现实生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表现故事的逻辑方法体现了它的现代性特征。鲁迅就是以这一理论立场来看待现代历史小说的。因此,历史小说尽管在题材方面多有限制,但组织历史材料方面它也应该遵循现代小说的逻辑。考察鲁迅的历史小说,可以发现他正是以“历史小说”的方法,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方式创作了“历史的小说”,表现了一个具有“历史细节的真实”的虚构的世界。在这个拟真性的历史世界中,鲁迅实现了作家个性与现代理性精神的完美结合。

在日本近现代文学中,“历史的小说”所以比“历史小说”更具有现代性特征,是因为前者更能体现出现代艺术的本质,这种认识背后体现了日本近现代文学的特征。正如鲁迅所言,菊池宽竭力挖掘人间性的真实,“一得到真实,他却又怃然的发了感叹,所以他的思想是近于厌世的,但又时时凝视着遥远的黎明,于是又不失为奋斗者”;而芥川龙之介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到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也就是说,大正时代包括菊池宽、芥川龙之介在内的日本作家,追求的是对“艺术或对文学的责任感”,他们虽然强调“生活第一”的主题,但更看重自我与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把自我局限在文学艺术的狭小空间中,从而实现文学与现实政治和生活的疏离。中国新文学作家所处的现实境遇不允许他们完全把自我封闭在艺术的象牙塔内,他们之所以从事文学,除了艺术的追求之外,还有着现实政治的需求与文化批评的目的。但是,他们对近现代日本文学中的“历史的小说”理论观念的不同感知态度与接受方式,却造就了郁达夫及郭沫若等创造社作家与鲁迅之间在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理论与创作上的重大区别:郁达夫等人以顺势的态度接纳了“历史的小说”的理论观念,并片面发挥其主观能动性的观念,从而创造了一种纯主观性的“历史的小说”;鲁迅则以逆势的态度接受了“历史的小说”,在对其进行“历史化”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将古代和现代错综交融”的“新编体”的历史小说。前者代表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浪漫一派,后者在不失“攻刺”的同时展示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理性精神”,二者建构了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文体发生的两种模式。

责任编辑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