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岂止诗酒

2009-04-20 04:10张昌华
人物 2009年11期
关键词:戴乃迭杨宪益

张昌华

杨宪益是典型的性情中人。“时而表现为带浪漫主义情怀的理想主义;时而表现为愤世嫉俗拍案而起;时而又化为烈酒与诗歌,呈现出半佯半狂半醉半醒之态。”

杨宪益自谓“三十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以中译英享誉业界。耄耋之年,忽以诗酒名噪中外。尽管他说“我不会写诗,我只能吃酒”,那是他自嘲加自谦。殊不知他17岁时便有“牧人践过无留意,紫英残碎枝交坠”(译诗,希腊女诗人莎孚残句)的佳句。1972年,杨宪益大牢归来,以诗言志,涂了一首《狂言》:“兴来纵酒发狂言,历经风霜锷未残。大跃进中易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好乘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从此,他诗情勃发,专写打油诗。他在丁聪为其所作漫画像旁打油曰:“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出入杨氏“油坊”的有吴祖光、黄苗子、王世襄、邵燕祥等。一批“墨客”饮酒唱和,“加油添醋”,他的劲头更足了。吴祖光曾赠联:“毕竟百年都是梦,何如一醉便成仙。”杨宪益戏答:“一向烟民常短命,从来酒鬼怕成仙。”他认为成仙后在天上飘来飘去,无酒可喝,何乐之有?又一次,杨宪益与黄苗子唱和时,撰了一联:“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启功夸他写得不赖。于是乎,有好事者将他星散于新朋旧雨处的打油诗,搜罗结集出版,冠名《银翘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8月版。本文所引杨诗,均出于此),杨宪益又多了顶诗人的桂冠。杨宪益酒仙下凡,10岁便染唇开戒。有案(照片)可稽:端酒杯与友人干杯者,不在少数,甚而拎着个大酒瓶与张洁女士耳语,更有醉态朦胧飘飘欲仙状。他亦坦言:“民以食为天,我唯酒无量。”因此,打油诗中关于酒的佳句迭出:“何当过敝庐,喝它三两斗!”多气派;“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多无聊;“歪风邪气几时休,饮酒焉能解百忧?”多无奈!他的代表作数《祝酒辞》:“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相映成趣、耐人寻味的是《酣酒辞》:“休道舍命陪君子,莫言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诗因酒发,酒助诗兴,一如锦上添花。连他的中文自传也冠名《漏船载酒忆当年》。黄苗子说他是“现代刘伶”,他的诗是在酒缸里“泡”出来的。于是世人便奉杨宪益为诗酒风流的名士,我以为那或是误读。诗酒风流者千万,传世名士者几何?乏魏晋风骨者,可乎?

对王世襄的赠句:“从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杨宪益幽默地作注:“难比圣贤,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风流。”

1915-1934

孟子曰:“读其书,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当然不可。其实,杨宪益其人比其诗更有趣,更耐读,更耐人寻味。

杨宪益生于簪缨之家。其祖父杨士燮翰林出身,不愿做官,喜自嘲。自号“三壶太守”,即烟壶、酒壶和尿壶。他的8个儿子分别留学英、法、美、日等国,都是袁世凯及北洋高官的幕僚或朋友。杨宪益生父杨毓璋(霁川)是长子,留日,曾任天津中国银行行长。

1915年1月10日,杨宪益生于天津日租界花园街八号绿树掩映的大公馆内。时适农历甲寅(虎年)。据卜卦先生说,这是吉兆也是凶兆。果然,杨宪益5岁丧父,他英文版自传名为《白虎星照命》。

杨宪益的生母徐剑若出身低微,本是杨家为续香火而娶的侍妾,生了他之后才晋为第二夫人。因是长房长子,杨宪益地位独尊。他出生后过继给大母亲;后因家庭变故,才回到生母怀抱。父亲早期支持过北洋军阀,杨宪益出生时袁世凯曾送他一件丝织的黄马褂。少年杨宪益备受呵护,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津门阔少,生活自理能力极差,连系鞋带都要妹妹帮忙。吃鸡永远吃鸡腿,玩具总比别人的好。12岁时,家里人还不让他单独出门,怕遭绑架。夏天,妹妹们到北戴河海边去玩,不让他去,怕淹死。他要学骑自行车,家里人说两个轮子太危险,买了个三轮的,仍不放心,又加了两个。五轮自行车谁见过?杨宪益聪明、顽皮,喜恶作剧。他也有“壮举”,把法国白兰地偷偷倒进金鱼缸,看小金鱼摇摆跳舞、翻肚皮。他有一把汽手枪,打电线杆上麻雀偶中一只,十分得意。继而改打邻居家的鸽子,打死了几只并打碎人家玻璃窗,闯了祸才作罢。但他性格温和,拙于言辞,一见生人就脸红。

杨府自设私塾,先请的两个私塾先生,杨宪益不喜欢他们,辞了。后来延请的魏先生,博学多才,人品又好。他教杨宪益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及汉赋,并教习作诗词。12岁的杨宪益竟赋出“乳燕剪残红杏雨,流莺啼破绿杨烟”的诗句,深得老师欣赏。

1928年,13岁的杨宪益进入天津新书学院,那是一所新式的教会学校。一个年长的教会老师要给他取个英文名。杨宪益说:“要是那样,我就按照‘背教者朱利安的名字,叫朱利安吧。”好像他脑后天生长了块“反骨”。他喜欢英国文学、中国文学和古代史,读罗斯金、哥尔斯密、斯威夫特的散文,读华兹华斯、雪莱、拜伦、济慈的诗和大仲马的小说。他对政治也感兴趣,读了马志尼的《人的责任》英译本后,便立志以马志尼为楷模。杨宪益从小爱读武侠小说,有哥们儿义气,以助人为乐著称。同学廉士聪家里破产,面临失学之危,他动员母亲慷慨解囊,借了3000元给他(那时一般公务员月薪只有50元),助其完成学业。他成绩好,考试时常帮学习不好的哥们儿搞“夹带”。一次代数考试,同学们不会做。他抄了27份答案,搓成纸条打“派司”,竟把一张粘在老师的背上,监考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大家都看到了。后来老师改卷子时发现了问题,错、对都一样。有一份答卷里冒出一句“这个题目对不对我没有把握”,那个同学居然把杨宪益写的这句话也抄上了!老师找杨宪益谈话,他老实交代是自己干的。老师没有处理他,还夸他诚实,像华盛顿小时候做错事敢承认一样,希望他长大后可以当总统。少年杨宪益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精神,初一时,作文课上他写了篇《论驳<文学改良刍议)》,把胡适大骂一顿。

杨宪益爱国。初三、高一时曾组织纪念“五卅惨案”活动。他带领同学集体罢课,拒听英国教员讲课。校方威胁,卷入学潮者要统统开除。一查领头羊是津门巨富子弟,结果不了了之。1931年全国掀起反日怒潮,天津新任的军人市长、“西北军”出身的于学忠下令全市中学生军训,以振奋民情。新书学院在租界内,不受其辖,学校拒绝搞军训,杨宪益被公推为学生代表,与校方交涉。校方最后让步,只准在课余时间进行,且校方不提供聘请军训教官的经费。杨宪益向同学们提出,大家自筹经费,不足部分由他包揽。他们聘了一位“黄埔五期”的教官,买了一批木制枪,在操场上整整练了一冬。同时,他还与同学们为北方抗日力量捐款。

1933年,杨宪益又领导了一次学校纪念国耻日罢课活动,并与新校长发生正面冲突,校长便是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黄佐临。“我没有听他的。”那时,杨宪益年少气盛,除积极参加爱国活动外,还热衷于阅读、写诗。他特别崇拜马志尼,特地买了一尊意大利大理石狮子,在狮身上作诗,希望中国人与意大利人一样,打败侵略者。杨宪益在自传中写道:“当时我只有17岁,但它显示了我早年爱国和革命的热情是何等炽烈,它或许还预示了我日后将走的道路。”

1934年,杨宪益中学毕业了。本想进清华或燕京,但他对希腊古典文学有浓厚兴趣,国内学不到。而学校一位年长教员朗曼及夫人非常喜欢杨宪益,他们要回国探亲,便提出带他去伦敦,为他提供补习希腊文的方便。同时,他母亲希望他出国也是迫不得已——杨宪益人中学后,家里请了一位池太太(医生之妻)帮他补习英语、数学。池太太也热爱法国浪漫文学,与青春期的杨宪益有许多共同语言,日久后,老师对学生“动了痴情”。杨母发现他们两人过于亲近,心急如焚。“母亲是担心会发生家庭丑闻,这也许是她决定送我出国留学的原因之一。”晚年杨宪益如是说。

1934-1940

杨宪益从小志向远大,有干大事的雄心。牛津大学每年只招收一两名亚非学生。1935年春他参加入学考试,笔试顺利通过。面试时,主考官问他的希腊文、拉丁文学了多长时间。杨宪益如实回答5个月。主考官认为他的成绩有点侥幸,说学这两种语言必须要七八年时间,奉劝他再学一年,次年秋再入学。

杨宪益天性懒散。他似乎诸事漫不经心,但他又绝顶的聪明,兴趣广泛。在这一年里,他游历欧洲,广泛接触欧洲社会。他喜欢猎奇、冒险。在希腊,他醉酒,海关以为他是用假护照的日本人,招致麻烦。在埃及,他雇一向导夜游沙漠。在里斯本,他禁不住漂亮女郎的诱惑下赌场玩了一次,输了一叠钞票。但他坚定地认为:“我的本性决不是赌徒”。青年时代的杨宪益以一种绅士风度和纨绔子弟习气对待周遭的一切。

1936年,杨宪益正式进入牛津。那时,他仍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一张滑稽的面孔,一支又大又粗的雪茄叼在嘴上,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副玩世不恭的味道。他是凭着较厚实的英文功底和小聪明完成学业的。他说,“我从来也不是个好学生”。他从不为考试烦恼,更不为等级犯愁。他野性十足。校园管理很严,晚10点必关门。他与气味相投的哥们儿常到校门口的小酒馆放浪形骸。校门落锁,他们或翻墙而入,或从运煤通道滑进去,与校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醉酒后,他还喜欢装鬼,捉弄胆小的男生。在英格兰北部约克郡期间,他有一把玩具气枪,某晚闲着无聊,与他的同伙趴在窗口瞄准校园内的路灯,准备逐个击灭。适遇学院院长路过窗口,差点打着人家鼻子。因没有造成后果,院长令他写检查,并罚了20英镑。

奇怪的是,生性散淡的杨宪益对政治始终有浓厚的兴趣。牛津有个中国学生联合会,因他人缘特好,聪明、能干又敢干,连年被推选为主席,直至离开牛津。在伦敦,他结识了思想进步的王礼锡和夫人陆晶清,以及历史学家向达、语言学家吕叔湘和杨人楩。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杨宪益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认定“中国必胜”。他在伦敦组织中国学生集会,请英国汉学家参加讨论,十分活跃。做抨击日本的演讲,并为抗日募捐。当时牛津有个日本学生组织,有使馆的财政支持,会员人数比中国的多。杨宪益凭人缘,把日方的英籍会员都拉到了中国一方,使会员由100多人猛增到1000多人。钱钟书、杨绛、俞大缜、俞大细等都是中国会员。这使牛津的日本留学生十分恼怒。

最值得称道的是,杨宪益在伦敦创办了《抗日时报》。他买了台油印机,每日下午把英国报纸上关于中国抗战的消息进行收集编排,由吕叔湘、向达刻蜡板,每晚印800份,由王礼锡夫妇拿去散发给中国居民,直至1938年冬。后来,杨宪益访问巴黎,发现巴黎留学生、中共地下党也办了份《救亡报》,他特地捐了20英镑。

1938年,杨宪益还独自办了份小杂志《再生》,每期20页,印三四十份。社论文章全出自他一人之手。出版后,分寄给英国各友好机构。他甚至异想天开,给日军驻天津卫戍司令部也寄了一份。他想“通过这个挑衅,激怒他们”。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杨宪益还用英文写了一个独幕剧剧本。《再生》共出3期,后因学业忙而中止。1937年、1938年间,杨宪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抗日宣传上,在参加荣誉学位考试时,只得了“三等”,他也不愧悔。晚年杨宪益回忆说:“我是中国人,我只知道必须为中国效力。”

在牛津,杨宪益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他后来的妻子戴乃迭。他们中英合璧,把中国的几大古典名著介绍到世界。

戴乃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中国情结。她1919年出生于北京。其父J.B.泰勒(中文名戴乐仁)是名传教士,曾在燕京大学教书。戴乃迭5岁时由母亲带回英国,心中留存着对中国的美好记忆。初识杨宪益,戴乃迭即对他的爱国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宿舍里挂着一幅他自绘的中国不同朝代区域划分图;更被他身上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味道所吸引。戴乃迭晚年曾对朋友开玩笑说:她爱的不是杨宪益,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他们于1940年宣布订婚。

杨宪益毕业了,哈佛的友人来函请他去执教。是去美国哈佛,还是回中国?杨宪益晚年在自传中说:“尽管我在英国已经待了6年,而且很少给国内的妈妈和妹妹们写信,但我始终知道牛津毕业后我会回到中国,我从没有怀疑这一点。”“如果我放弃中国国籍,留在国外,我将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1940年,他们由沈从文和吴宓推荐,接到西南联大的聘书。

然就在此时,杨宪益的经济发生危机。天津家里已破产,他只有向准岳母借了一笔款做回国路费。尽管手头拮据,在购船票时,他仍不失绅士风度,认为英国淑女不能受屈,给戴乃迭买了旅游舱,而自己睡三等舱。1940年中秋节,他们抵达重庆,回到逃难在渝的母亲身边。

1940-1949

当时杨母徐剑若租住在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的小别墅的一层。母亲坚决反对儿子去战火纷飞的昆明。罗家伦爱才,希望杨宪益到中大教书。杨宪益明知中大声誉不如联大,又多政治色彩,但他是孝子,在无奈中致函西南联大表示歉意。此事令杨宪益悔恨终生。

罗家伦将杨宪益夫妇分在中大柏溪分校。“由于我们刚从英国回来,经常毫无禁忌地对学生谈论任何问题,因此被学校当局视为危险的自由主义分子。当时中国共产党在重庆有正式代表,还有一张共产党的报纸叫《新华日报》。由于官方的《中央日报》只发表官方的评论和消息,我决定再订阅一份共产党的报纸。我想从两方面来观察事物。这被学校当局视为异端行为,尽管他们公开并不说我做错了什么事。”

不久,一位学生问戴乃迭对三青团的看法。戴乃迭直率地说她从来不喜欢这一类组织,因为这使她想起盖世太保。学校当局获知后,怀疑戴乃迭是英国共产党的特务,并几次偷偷搜查他们的房间。杨宪益晚年不胜愤慨地说:“当时是国共合作时代,我对两方面都没有偏见。可在罗家伦看来是大逆不道。”

正好,杨宪益的大妹夫罗沛霖(现为中科院院士)提出带杨到重庆《新华日报》办事处去玩,在那儿杨宪益结识了解放后任统战部部长的徐冰。徐冰希望他多译点“有进步思想”的狄更斯的作品。徐见他对历史有兴趣,便为他写了两封推荐信介绍左派历史学家翦伯赞和吕振羽,而偏偏这两封信又被学校当局偷看了。学校找杨宪益“谈话”,话中多含威胁和暗示。次年夏,学校不再给戴乃迭发聘书。他们在中央大学工作了一年,后去贵州师范学院教书。

1941年2月16日,杨宪益与戴乃迭举行婚礼。有趣的是一位牛津校友贝特兰(1937年赴延安访问过毛泽东),在他们的婚礼上高唱《在松花江上》。

在贵州师院,杨宪益结识了古文功底深厚的尹石公,尹把他带入当地诗人圈子,结识了诗人、学者卢前(冀野)。卢是江南才子,国民政府参政员。他欣赏杨的才学。当时尹石公兼《贵州日报》文学副刊《小雅》的主编,杨宪益常在报上发表打油诗和杂文,谴责某些当权者仿效西方独裁者希特勒、墨索里尼之流。“我的攻击矛头是针对蒋介石的,但我没指名。发表时用的是笔名。”在贵州的日子,杨宪益常与友人诗酒往还,身心愉悦。

1943年秋,经卢前推荐,杨宪益结识时任北碚国立编译馆馆长的梁实秋。梁实秋聘杨为编纂,学术职位、工资与自己等同。并聘戴乃迭为特约编审。他们的任务是把《资治通鉴》译成英文。此举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环境,并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人生轨迹。杨宪益与梁实秋共事三年,但交情不深。杨认为梁是大好人,但有点洋大少味道。翻译一挥而就,不再回头去读。梁又喜与国民党官员周旋,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喝酒打麻将。杨宪益自认“我对他有一点偏见”,因“鲁迅曾狠狠批评他对生活所采取的放任自由的态度”。但他又对梁实秋心存感激——“他始终对我很好,很能体谅人”。梁还介绍他到中央戏剧学院去兼课。日本投降后,梁离开编译馆时,推荐杨为他的接班者。

杨宪益是典型的性情中人。“时而表现为带浪漫主义情怀的理想主义;时而表现为愤世嫉俗拍案而起;时而又化为烈酒与诗歌,呈现出半佯半狂半醉半醒之态。”位卑未敢忘忧国——杨宪益当初回国,是希望自己能在抗战中尽献绵薄。当蒋介石高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时,他萌发了弃笔从戎的念头,但被编译馆同事、国民党的伤兵肖亦五劝阻:“你到蒋介石军队去?到那儿就去打共产党了,他才不会让你去打日本呢!”他亦曾多次动念奔赴延安。抗战后期,杨宪益给重庆的《新华日报》写信,询问是否可搭他们的车去延安。郭沫若曾代表报社复信婉劝他,拖家带口去延安,途中风险太大,嘱其“在国统区也一样做革命工作”。不能赴“麦加”朝圣,他便想找地下党联系,搞点政治活动。曾给他最尊敬的好友向达写长信,表达这一意向。一听说胜利后,国民党又要搞内战,他愤慨不已。特别是他目睹、经历的几件事,令他决意要从书斋中走出来。中西交通史学者冯承钧(冯牧之父)在贫病中死去,停尸家中无钱安葬。向达向他募捐,他把手中仅有的200元汇去,附言说:“既然国民党反动政府把知识分子视同草芥,那么,我一定要和共产党站在一起,来推翻这个可恨的政权。”还有一件令他震惊的事,重庆一防空洞,看守者落锁打麻将,把洞里几百人活活闷死。还有政府的腐败、特务的横行,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压抑难耐。“我那个时候就想,看起来国民党不行了,非得要共产党过来也可能好一点。”

1946年8月,杨宪益随国立编译馆回到南京。教育次长杭立武来找杨宪益,称自己工作太忙,希望他兼任中英文化协会秘书长,原编译馆工作不变。杨宪益答应了。这时,编译馆同事肖亦五介绍他结识了曾参加华北农民运动的邵恒秋。邵又带他们结识了中共地下党员孙祥麟(孙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财政部职员)。孙又介绍他们结识了与共产党关系密切的伪立法委员于振瀛。1946年11月,于告知杨宪益:国民党里的革新派要成立一个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协助共产党推翻国民党蒋介石的统治。并说以陈铭枢为首,在香港已成立了一个。言明拟在南京成立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简称“民联”。就这样,邵恒秋、杨宪益、肖亦五一并参加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并创立南京“民联”。民联的任务是“策反”、弄情报。杨宪益在自传中说:“从那时起,我虽然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但我已经为同一事业工作了,我已经称自己是一个‘同志了。”杨宪益在南京上海路开了一家名为“绛舍”(红色)的古董铺作掩护。杨宪益凭着他众多外国友人的便利资源,搜集情报较为方便。据邵恒秋回忆:“杨宪益的最大贡献,是他在1948年搞到国民党撤退前布置的地下电台(华北地区)的情报。”“这些情报为50年代初有关部门侦破这些电台起了很大作用。”杨宪益还从英国驻华使馆武官伊文思那里看到一张国民党江北军事布防图。当时他把重点记在火柴盒上,回家后根据回忆默写在纸上交给了地下党(这埋下了被怀疑为间谍的祸根)。杨宪益胆大出奇。1948年国民政府破获了一个南京地下民革组织,报纸广为宣传,民革两位负责人被押往上海枪决。邵恒秋准备烧毁家里的文件、书籍,杨宪益却将这些材料取回,装在一只皮箱内,以贵重图书为名,寄存在朋友、英国使馆新闻处长Joe Benn Ett(中文名卞承休)处。南京解放后,他将之取了回来。晚年杨宪益回忆这一切,仍显得十分得意。杨宪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瞒着妻子戴乃迭的。他知道妻子厌恶政治,他更不愿连累妻子。

1946年冬,杨宪益还与老友杨人楩、吕叔湘编过《和平日报》(原《扫荡日报》),在他所编的40多期“人文”副刊中,他独自发表了72篇文章。10月5日的那期,他用笔名,一人写了6篇短论。

解放前夕,南京的学生运动十分活跃。1949年的“四·一”惨案,杨宪益与邵恒秋向社会发起募捐。据邵恒秋回忆说:“杨宪益是第一个出钱的人”,而且“他出钱最多”。

1949年初,原南京国立编译馆馆长赵士卿突然“失踪”,到上海大学教书去了。因政局不稳,员工们为保证自己的利益,自发成立“员工福利会”,杨宪益人缘好,被公推为主席。馆长不辞而别,群龙无首,员工们公议推选一临时馆长。杨宪益以高票当选。杨在自传中说:“国立编译馆的馆长历来都是由国民党政府指派的,并且必须是国民党党员。我成了唯一不是政府指派、也不是国民党党员的馆长。”当时分管编译馆的杭立武,对他的合法性没有表态。但杭在决定赴台时,应杨的要求为全馆200多名员工预发了两个月的工资。杨说“杭立武倒是很够朋友”。当时,杭立武希望杨宪益与他一道赴台,并负责他全家的机票。杨宪益谢绝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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