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明
[摘要]戏剧《莎乐美》字里行间充斥着残杀和死亡。先知,生的追随者,因向国王宣扬德而被囚,继而因拒绝莎乐美而被杀。莎乐美,死的崇拜者,因追求不成便向国王索要先知头颅,抱着头颅亲吻。生死相互纠缠又相互抗衡。王尔德通过《莎乐美》,以戏剧的艺术方式对生和死进行了思考。
[关键词]王尔德;莎乐美;生与死;思考
王尔德的《莎乐美》取材于圣经故事,讲述了希律公主莎乐美爱上了先知乔卡南,遭到对方的严辞拒绝后,便在向垂涎于她的希律王献舞时,索要先知的头颅,结果导致先知被杀。而当她抱着血淋淋的头颅狂吻时,希律王见状深感恐惧,下令杀死了莎乐美。
该剧的创作背景是维多利亚统治后期的英国。那时社会矛盾尖锐,工业的迅速发展使艺术日益商品化。“简单地说,理智化、限定化、抽象化、官僚化和具体化——正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特征,当它们应用于人而不是物时,并不是生命的原则。在这样的制度下活着的人对生命感到漠然,甚至眷恋死亡。”(弗洛姆,1988)维多利亚王朝遗留的保守气氛和开放的现代工业文明使得文人们无所适从,他们被迫享受工业文明的同时,又怅然若失。作为唯美主义的中坚分子,王尔德借享乐放荡、特立独行来抗衡虚伪的传统道德;而同时作为一个时代的思考者,王尔德敏锐地感知到对生的无边的悲观和对死的无尽的虚无感。
在这种情况下,王尔德试图通过《莎乐美》,以戏剧的艺术方式来探素生命的奥秘,思考生死哲理。他试图借此来抗衡心中的悲观和虚无。这种思考是作者意识中对生命的一种本质的思考,是作者对生与死的—种心灵诉求。
《莎乐美》一剧刚开始,便借王后希罗底的小童之口形容月亮“它很古怪,就像一个女子从墓中缓缓而起。它像死去的女人。你会觉得它在寻找死去的东西。它像一个魂归西天的女子。”而后,月亮被频繁地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当年轻叙利亚人自杀时,希罗底的小童又一次说道“我早知道月亮在寻找死物,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月亮是在寻找他啊。”此外,在士兵乙说到王喝的酒像血一样红时,卡帕多细亚人就谈到了他的家乡的神灵是如何的嗜血。剧中人物正是因内心充满着这种对死亡的特殊感情而平静地谈论着死亡、鲜血以及鲜血也无法换回的神灵庇护,使得全剧都笼罩在一种对血液的渴望和对生命的绝望之中,为生的溃败揭开了序幕。
先知乔卡南,他衣衫褴楼,面容消瘦,被关在肮脏的宫廷水牢里,仍忘我地宣扬他的道德信仰: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拯救的,悔改是皈依上帝、获得永生的惟一办法。他是一个道德符号,他的预言被一一实现,象征了道德信仰的无所不能。他跟随上帝,从上帝手中接过生的希望的火把,却找不到下一个传继者。在先知乔卡南看来,仇恨、嫉妒和淫欲都是有利于死亡的大恶,都会扇动“死亡天使的翅膀”,都是死亡的铺路石。先知希望通过对恶的谴责,导人向善,从而创造生的契机。然而,他的这种谴责并没有产生他所预期的冲击力,并没有拆掉“罪恶之地之女”通往死亡的铺路石;相反,他激起了莎乐美强烈的占有欲,将自己送入了死亡的深渊。他的预言一一实现,象征了道德信仰的无所不能;而他却没能预想到当生面临死时,生是那么的脆弱。在生与死的较量之后,先知的生失去了载体,只剩下了能满足对死的追求的头颅,和一串串道德的余音。
莎乐美,死的崇拜者、驱引者。她皮肤苍白,是一朵开在地狱边缘的惨白而美丽的小花。《莎乐美》幕启后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叙利亚青年对莎乐美的赞赏:
“莎乐美公主今晚多美啊!”,她“像银镜中一朵白玫瑰的影子”,“像一朵在风中抖动的水仙花。”莎乐美的美不仅表现在像百合花一样靓丽,像明月一样皎洁。王尔德把月亮用作一个戏剧意象,借月亮来比喻莎乐美的高洁。事实上,莎乐美虽然生活在腐败淫乱的宫廷,却洁身自好,借月亮抒发自己的情怀:“月亮清冷,娴静……她永远不会糟蹋自己。她永远不会像别的仙子那样,心甘情愿地委身那些臭男人。”她一直躲避希律淫邪的目光,厌倦了宫廷的堕落,厌倦了希律王贪婪的目光:“我呆不下去了。我没法呆下去。王上为什么总是贼眉鼠眼地看着我?我知道那种眼光意味着什么。”莎乐美是朱迪亚王国的公主,但她不仅没有享受过公主的欢乐和幸福,相反,一直生活在忧郁和不幸之中。她从小就失去生父,生母又是一个早已背叛了丈夫的女人,继父亦即她的叔父,则是谋杀她的生父、占有她生母的篡位者。长大后,自己也成了继父觊觎的对象,这一切无不使她感到不安、忧郁和痛苦。因此,叙利亚青年在赞赏她的美丽时,也看出了她“神色不安”,并一再说她“脸色多么苍白”。希律的淫邪目光使她脸色苍白,对乱伦的恐惧使她愤然离席。她是一朵“在风中抖动的水仙花”,连叫嚣着“女人是万恶之源”的先知乔卡南都不敢正视她“金睫毛下的金色眼睛”。
莎乐美因为厌倦宫廷的堕落,当听到先知的新鲜的与众不同的声音而强烈要见先知;因为想吻到先知的唇却遭到拒绝,于是偏执地想占有他,得到他的头颅。更有一点深深吸引着莎乐美的就是先知预言中对死亡的描述:“毒蛇的种子会生出蛇怪,它一出生就会把鸟儿吞食。”先知的话使她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激起了她对先知的探索欲。剧中,她对先知的眼睛进行了一番别有意味的描述:“它们(眼睛)像火炬在古泰尔幕布上烧出来的黑窟窿,像恶龙栖息的洞穴,像恶龙做窝的埃及黑窖,他们像变幻无穷的月亮搅乱的黑湖。”沉浸在对“黑暗、洞穴、海洋的深处”这些事物的冥想中。不安、忧郁和痛苦的生活使得莎乐美对生命感到漠然,甚至眷恋死亡。于是,她利用自己的美色诱惑年轻叙利亚人为自己把先知带来;而当年轻叙利亚人为她而自杀时,她对他的生与死并不关心,她没有为这个深爱自己并为自己而死的男人说上一句台词,甚至没有向他投去一个眼神。她只是将人的价值单纯物化,把自己和年轻叙利亚人都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她向年轻叙利亚人做出的承诺“我会从纱巾里打量你,会看着你,也许我会冲你微笑。”就像她对希律王的献舞一样,只是一个手段。因此,一切对于莎乐美而言都是虚无的漠然的,只有新鲜的人——先知乔卡南和神秘的死是她惟一的追求。
剧中她对先知的迷恋有两个“转折”、两个“递进”:莎乐美首先迷上了先知的肉体,在遭到拒绝后,先知“白净的肉体”立时转变成了“肮脏的灰墙”和“坟墓”;在这一转折后,莎乐美进一步迷上了先知的头发,在她受到先知强烈的谴责后,先知“黑葡萄”“大雪松”般的头发变成了“荆冠”和“黑蛇”;于是,莎乐美又更加激狂地迷恋上了先知的唇。在常人看来,先知的身体并不符合美的标准,而莎乐美对先知长期泡在地下阴暗水牢里的身体进行了看似纯洁的赞美,又将这种赞美与那些常人所厌恶的污秽事物联系起来。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得不到便毁灭之的举动;事实上,先知的拒绝使她对“生”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她疯狂地想占有先知的唇,以摆脱这种心理危机。因此,她看到的是和死神无限贴近的“毒蛇、坟墓和黑暗”,她沉浸于对死的渴求中。在经历了几次拒
绝和谴责之后,莎乐美对死具有越来越强烈的追崇,越发地沉湎于死的黑暗,不顾一切地要得到象征着鲜血与死亡的唇,以七层纱舞换来了先知的头颅。
随着莎乐美身披七层纱翩翩起舞,迎来了全剧的高潮。莎乐美所穿的七层纱象征着先知所宣扬的七大美德:公正、谨慎、节欲、坚忍、信义、希望和博爱。这是能为人们带来生的希望的七大美德。褪下纱巾,剥去道德的外衣,莎乐美就成了纯粹的欲望符号。她的内心狂热而躁动,先知的拒绝更使她对生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她疯狂地想占有先知的唇,以摆脱这种心理危机。纱巾的层层褪去,象征著生的希望的节节溃败,最后一层纱的落地轻轻地扣响了死的胜利的弦声。
莎乐美占有先知的头颅后,莎乐美忘情拥吻先知的身影却让惯于主宰他人生死的希律王感到了死的恐怖。希律王这位曾为讨美人欢心而囚禁先知的专制君主,出于对生的敬畏而保全先知的生命,又因自己对美色的贪欲而弑杀先知。面对先知的死,他陷入了无限的恐慌,或许也只有死才能与死相抗衡,只有将莎乐美击杀才能稍稍平息他内心的慌乱。于是,他命令士兵用盾牌击杀莎乐美。而莎乐美也心满意足地获得了死的眷顾。
除了先知与莎乐美的生死之争,剧中还在叙利亚青年身上体现了生死的斗争。叙利亚青年是先知在现世生活的投影,但他的身上不仅有着道德的光辉,还有着世俗的欲望;不仅有生的希望,还有死的毁灭。他曾经是一国的王子,他的国家被希律王所灭,他的母亲被迫成为奴隶。惨遭如此变故后,他竟然做着敌国国王的侍卫队队长,不仅如此,他还深爱着美丽的敌国公主。他是善良、圣洁的,面对国仇家恨,他努力地维系着自己的生命。生命中的致命挫折没有让叙利亚青年丧失生的勇气,他仍是对生充满希望:他的感情、他的思想以及他的举止,无不反映了维护生命、抵御死亡所做的不懈努力。
可正是这个对生有着无限渴望的叙利亚青年最终却因爱而自我毁灭。他因公主许诺他会在纱巾里打量他便不顾自己的职责将先知从水牢里放出来,后又因公主执意要吻先知的唇而绝望自杀。自杀与其说他因对爱情绝望而死,不如说,在深深明白一旦欲望遭遇道德,道德必败后,他选择了用自杀来结束自己对欲望的压抑。作为先知在现世生活中的追随者,他压抑欲望,成全道德。他所爱的人即将在道德上走向毁灭,他对自己欲望的压抑也立时变得没有意义。对于他而言,道德拯救不了生命的堕落,只有死亡可以通向永恒。
王尔德认为:上帝是默许死之爱存在的。并且,上帝是平等看待生之爱和死之爱的。正如作者在《自深深处》所说:“对于那些把人当作物对待、了无生气、机械呆板的体系,基督不耐烦去花心思,于是对每个人都一样看待:好像不管是谁,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在世界上都是一回事。”
先知、莎乐美与叙利亚青年对生命的不同的追求是作者对生命中善与恶、生与死相反相成的艺术求证。先知(生之爱者)被杀时,地牢里很安静,他并没有喊叫或挣扎;莎乐美(死之爱者)被击杀时还沉浸在对先知的拥吻中。她丝毫没有在意死亡的临近,她平静、自然地接受了死亡的命运。剧中人物一步步从容不迫地走向死亡的过程,也正是王尔德剖析和甄别生命本质的过程。
虽然,人的生与死是相辅相成的,生的惟一归宿是死亡,但若像先知一样,妄图消除死亡以达道德上的永生,誓必会被死亡所毁。虽然,人要顺应自然,完成自己自然的生命使命,但若像莎乐美一样放任死之爱,其结局也必定是灭亡。生和死像树干和树根一样,无法脱离彼此,又时刻在相互斗争。这两者在与彼此的斗争中推进生命的进程。
同时,虽然王尔德认为艺术与生活无缘,与功利和道德无涉,但这主要是他基于科学技术对人的自为目的的扼杀和功利主义哲学的猖獗,初衷是用艺术与他深恶痛绝的现实对抗,同时反对为金钱而艺术的市侩作风,强调艺术的纯粹,试图在艺术与美中为情感寻找一块澄明的领地。(肖四新,2003)在《莎乐美》中,莎乐美用激烈的手段——死亡与黑暗的现实相抗争。死也是对黑暗的生的强有力的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