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的功过

2009-04-17 08:31程志敏
读书 2009年4期
关键词:潘多拉神明普罗米修斯

程志敏

浪漫的时代总富于瑰丽的想象,灾难的岁月自然免不了灰暗的色彩,普罗米修斯的千秋功过就这样交替在“恩人”与“罪人”这两极间频繁地晃动着,让人无所适从。难怪在学养深厚的经典注疏家Martin L.West看来,研究文献虽汗牛充栋,其实却乏善可陈。

在古老相传的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天火周济凡人,惹得宙斯大为光火,便制造了一个美丽无比的祸害潘多拉,让她为人间带来无穷的灾害,从此世间便有了无穷无尽的“恶”。而普罗米修斯为了让凡间得到天火,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于是,“知”普罗米修斯者,其唯火乎,“罪”普罗米修斯者,亦唯火矣。

从埃斯库罗斯以来,大多数文人墨客都愿意把普罗米修斯塑造成“恩人”,普罗米修斯怜悯凡人,保护凡人,教化凡人,为此不惮成为暴政的永恒牺牲品。他把象征“不死”的神圣天火赐给终有一死的凡人,让凡人可以用火学会许多技艺,以对付暴虐的自然(实际上就是天神)。当普罗米修斯自豪地宣称人类一切技艺都是由他所传授时,普罗米修斯就成了凡夫俗子的代言人或人类自身的象征,甚至是他们的“灵魂”。在早期神话中,凡人虽不是普罗米修斯所创造,但这位最恩宠人类的天神对于凡人来说,却无异于“恩同再造”。后来,凡人虽终不免于大洪水的洗劫,但正是普罗米修斯及其子嗣再次创造了人类。普罗米修斯对凡人的恩典逐步升级,在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的“创世神话”中,普罗米修斯还仅仅只为已然存在的人类分配点智慧和技能,而到阿波罗多洛斯时代(公元前二世纪中叶)的短短两百年后,他就已经变成了人类的造物主:“普罗米修斯用水和土造出了人。”

但就在溢美主义占据压倒优势的局面中,也偶有不同的声音,二十世纪伟大的宗教学家伊利亚德(M. Eliade)对普罗米修斯功劳的非难就很有代表性。在他看来,普罗米修斯逞能用骨头欺骗宙斯,激怒了这位最高神明,使之迁怒于人类,剥夺了凡人用火的权力。普罗米修斯还让人类开始吃荤,放弃了黄金时代的素食习惯。普罗米修斯接着再次犯下大错,用空心茴香杆盗取了火种,导致一系列更为可怕的后果。所以,普罗米修斯犯下了弥天大错,他卖弄自己的智慧,全然不顾其严重的恶果。先是主动制造了人神分裂,接着间接导致了宙斯的报复,所有这一切都是普罗米修斯一手炮制的。具体到盗天火周济凡人来说,普罗米修斯无非是将功补过:宙斯隐藏天火本来就是普罗米修斯造成的,又何功之有?至于因此而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从此走上灾难深重的轮回之路,普罗米修斯倒称得上“罪魁祸首”。

不过,千百年来这两派定论都大有可商量的余地,普罗米修斯的功过或许都不是如此巨大。我们从源头处,也就是从最早也最有代表性的记载中,能够找到恰当理解普罗米修斯功过的钥匙。不过,我们对此却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这倒还不仅仅因为赫西俄德的记载终究不过是一家之言——尽管是后世所有普罗米修斯故事的母本,而在于赫西俄德的叙述中存在很多至今未能解决的疑问。我们无法简单地看待这位大神的一切,因为它牵涉到其他很多更重要的问题。

赫西俄德两部作品都讲到了普罗米修斯的事迹,其间虽大有差别,也有不少重复叙述之处,合起来不失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分开来亦各自成章。《劳作与时令》据说后于《神谱》,忠实地贯彻和例证后者的神义论基调,但其间与普罗米修斯相关的叙述却简略得多,也许作者认为此前的《神谱》已经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普罗米修斯的事迹,便转而把更多的笔墨投向了潘多拉和“五纪说”。这种转变本身当然包含深意,其中就已经蕴含着普罗米修斯的功过评价的准绳,因为这几个各自独立的故事都有着相同的寓意和目的。潘多拉代表着“欲望”,厄庇米修斯即便得到了乃兄的警示,亦终不免接纳了这个“美丽的邪恶”,因为“不死的神明和有死的凡人见到这个十足的诡计时,都惊奇不已,凡夫俗子更是不能自持”(《神谱》,585,588—589页)。而长篇大论的“五纪说”,更是想直接说明凡人持续不断的堕落本属咎由自取,神明的离弃也不过是人性邪恶不可避免的结果。既然如此,普罗米修斯盗不盗天火,似乎都无关宏旨。

《劳作与时令》中普罗米修斯故事的关键不在于普罗米修斯本人,而在于宙斯。普罗米修斯在《劳作与时令》中除了盗火,其余无所作为(书中仅仅提到他告诫兄弟勿纳潘多拉这个“人类的祸害”),寥寥几笔叙述实在堪称轻描淡写,不足以支撑什么定论。相反,宙斯在《劳作与时令》中却举足轻重,而且宙斯的行为,包括隐藏火种和下令制造潘多拉,一般认为都是普罗米修斯引起的。但我们必须仔细检查其间的因果关系。

整个故事的枢纽出现在第42到52行之间的三个“藏”之中,其梗概大致是:“神明们对凡人藏起了生计(bion),否则,……但是(alla),心中愤怒不已的宙斯把它(heisin)藏了起来,因为(hotti),狡猾的普罗米修斯欺骗了自己。因此(touneka),宙斯(于是)就给人类设计了悲哀,藏起了火。然而(to men),伊阿佩托斯的优秀儿子,为了人类而从智慧广大的宙斯那里把它偷回来(autis)了,没让喜欢雷电的宙斯看见。”这一连串的小词让整个故事环环相扣,最终把主要责任绞在了普罗米修斯身上。

但实情也许全非如此,因为第一句话与下面的内容并不接榫。这段话第二句以下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中的两次“藏”完全一致。但它们无论就主体还是客体(借用现代术语)都与第一句的“藏”截然不同,第一句的主体是“神明们”(复数),隐藏的是“生计”;而后面的隐藏者是“宙斯”,他藏的是“火”。宙斯在逻辑上虽然是神明中的一员,不过在解释上却与“众神”有很大的差异。“生计”与“火”之间也有着同样似是而非的关系:生计不等于火,火即便很重要,并且代表着神圣,但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有必要而且必须把第一句和后面的故事分开来。那么,第47行“但是”所表达的便不是神明态度的转变,而是表示人类的生存状况的改变。对照潘多拉的故事来看,这个“但是”不过是表明:人类本来也许生活在“没有罪恶、劳作的艰辛和疾病”的极乐世界中,但由于某种现在尚未明言的原因,人类被剥夺了像神明一样可以不“劳”而获的权利,被赶出了那个美丽的家园。至于宙斯把火藏起来,不过是其中一个很小的环节或步骤而已。

反过来说,“神明们对凡人藏起了生计”并不是因为普罗米修斯偷盗了天火,恰恰相反,正是由于神明的(莫名)愤怒从而不让人知道保命的办法,才导致了心存怜悯的普罗米修斯盗火来周济凡人。换言之,在宙斯的隐藏和普罗米修斯的偷盗之前,神明早就想惩罚人类了!宙斯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对普罗米修斯预言到,人类和普罗米修斯自己早就命中注定要遭到大劫难,自以为比所有人神都聪明的普罗米修斯却未能洞察到这一点——难怪宙斯说完之后哈哈大笑。这不仅是对普罗米修斯狡计得逞后自鸣得意的微笑极大的讽刺,也表明神明早已酝酿多时要惩罚人类的决定。

其实,在普罗米修斯偷火之前,神明已经从人类那里隐藏或收回了轻松生活的权力,这本身就已经是对人类最大的惩罚了,至于再把火藏起来,只不过让那种惩罚变得更加彻底一些而已。作者没有直接给出神明隐藏生计的真正原因,不过,无论如何,普罗米修斯都不是罪魁祸首,他赶巧碰上了,至多不过是耍了些小聪明,授神明以口实。在这种微妙而复杂的情况下,他很难洗清冤情。

普罗米修斯没有直接给人类带来灾难,他既没有参与制造潘多拉这个美丽的祸害,而且她瓶中装的“所有神明”赠送的“礼物”,似乎也没有一件是普罗米修斯送的——他在“众神”之外。如果真有一件礼物出自他的手,那必定就是最后也没能从瓶中飞出来的“希望”。由此,本已扑朔迷离的“希望”更让人觉得说不清楚了,其究竟性质恐怕只能诿以“祸福难料”,修昔底德以来的纷纭聚讼则在情理之中。

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讲的另一个故事,也从另一方面旁证了普罗米修斯的无辜。

曾几何时,神明与有死的人类在墨科涅“做了断”(!)。不知道是谁的安排,普罗米修斯负责宰杀大牛,并为人神分配牛肉。这时普罗米修斯施“巧计”欺骗宙斯,但具有永恒智慧和知识的宙斯却没有识破这位“众神中最著名人士”的伎俩。宙斯上当后,并没有立即惩罚普罗米修斯,也没有因此“迁怒”人类,他只是把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给人类享用。但普罗米修斯再次骗过了宙斯,用茴香杆偷出火来。接连受骗的宙斯忍无可忍,便有了后来潘多拉的故事。既然宙斯藏火是普罗米修斯引起的,那么他盗火之举虽然一错再错,却无非是将功补过。

在这个故事中,普罗米修斯究竟是不是人类受苦受难的始作俑者这个事关功过是非的大问题,同样落在了宙斯身上。需要搞清楚的是:宙斯为什么没有认出普罗米修斯的诡计来?他是真的没有认出来吗?赫西俄德其实已经说出了答案,宙斯之所以心不在焉上了一当,是因为他当时脑子想着别的事情呢,而这件事恰恰就是与人类相关。这时,“宙斯心里预想的是打算即将实现的人类的灾难”,也就是在盘算如何惩罚人类的问题。这与普罗米修斯无关,这是宙斯的打算(在希腊文中,就是“命中注定”),人类的灾难本是命定的事情,普罗米修斯欺骗与否,都不会改变这个无法逃避的结果。面对这个铁定的事实,很多研究者干脆认为,宙斯是故意上当受骗的,他不是没有识破,而是没有说破,他等的就是这个难得的“送货上门”机会。

即便没有这次分配行动,普罗米修斯没有欺骗宙斯,人类也不会因此就能够逃脱神明的惩罚——这次分配行动作为人神之间的“了断”,本身就表明神明的离弃和人类的苦难已经不可避免了。这里的“了断”可谓意味深长,人神之间,天壤之别,为何会有这么一出?显然不可能像大多数译本所理解的那样,是因为人神之间发生了“争执”。在这方面,韦尔南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不过还不够彻底。在他看来,宙斯升为天王执掌天上和天下后,既要在神明之间重新分配和指定各自的等级和职能,同时也要“在人与神之间进行重新划分、准确划分两族各自固有的生活类型”。这样的说法让人想起“了断”的另一层含义:宙斯就是同提坦神做了“了断”之后,才获得宝座的;赫西俄德与乃兄在遗产的再次分配上也需要做一个了断。

据说,人类和神明本来生活在一起,远离一切罪恶,人类不用劳动,也没有生老病死之类的苦楚,神明只是简单地与人类“有福同享”。但宙斯上台后,只顾神明的利益,在墨科涅主动把人类赶出了这个美妙的世界,后来才有了对人类心存怜悯的普罗米修斯在自我牺牲中的救赎。但这种理解显然与赫西俄德这两部“正义训导书”的主题和基调都不相合,作者在其中虽然没有提到宙斯为什么要与人类做了断,但他藏起火种和制造潘多拉等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了断,其原因与墨科涅的了断应该是一致的,也与“五纪神话”所表达的意图若合符节:正是人类持续的堕落才导致了逐步从黄金时代下降到可怕的黑铁时代。所以,墨科涅的了断不是因为宙斯的自私,而是源于人类的不义。反过来说,世间的任何灾害都是凡人的咎由自取,与神明无关,相反,神明总是正义的——荷马在《奥德赛》开头处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这是古典思想的基本主张,而同样作为“醒世恒言”的赫西俄德著作也不例外。

至此,我们便不难理解普罗米修斯的功过了。他除了给人类盗来天火以外,并没有给人类留下其他任何东西。人类在“前天火时代”,照样活着,而且活得更好:几与神明无异。至于欧里庇得斯所说的人类因为火而带来技艺或文化,那不过是被逐出伊甸园后的无奈弥补,孤立无助的有限生命当然需要一些美好的东西来安顿各种极易飘逝的不确定性。更何况从根本上说不是普罗米修斯盗火,而是人类自己想盗火,普罗米修斯的行为不过是人类欲望的投射而已。火象征着永恒:普罗米修斯的行为喻示着人类难以抑制的非分之想——变得永恒,变成神。这是一种本不可能的僭越,普罗米修斯是人类这种永恒欲望的替代品甚至牺牲品,结果,罪恶的源泉或者恶行的生存论依据便与“火”纠缠不清,最终在“火”的来源、益处和代价等问题中藏得严严实实。

我们当然不必斤斤计较于天火带来的福祉和潘多拉带来的祸害,甚至不必徒劳地在两者之间寻找一点点脆弱的平衡。天火带来的福祉也许不过是外在的,而那些似乎仅仅凭靠了潘多拉才得以流布世间的种种罪恶,倒并非与人无涉,反而可以不假外求,甚至与生俱来!

普罗米修斯被后人赋予了诸多“第一”的头衔,其中最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就是他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在了高加索的山石上,普罗米修斯是第一个为了人类的“罪”或“弱”而受难的人(神),他是第一个先知。但他显然不是希腊最高神明宙斯的先知,那又是谁的先知呢?——他是凡人的先知。普罗米修斯是第一个革命者,第一个造反派。他作为人类的朋友、凡人罪孽的承担者,但他代表的却不是高尚的救赎,而是无法遏制的欲望,正是这种不安分守己才导致了苦难和放逐。

普罗米修斯的功劳或许仅仅在于补救了自己的过错,让人类在离开“极乐世界”后有办法维生而已(宙斯本来也不曾打算要消灭人类)。而普罗米修斯的过错也算不上滔天无赦,他激怒了宙斯,只不过给宙斯心里早已“预计”的“灾难”点燃了导火索而已,或者用自己的欺骗帮助宙斯想到了最恰当的以牙还牙的惩罚方式——宙斯被骗后的开心大笑,或许就是为此:智慧在神义和权力面前本来就显得可笑,更何况“前-思”的智慧恰好弄巧成拙,反而帮了宙斯一个大忙。普罗米修斯对宙斯的“功劳”也仅限于此,他既没有提议也没有阻止宙斯惩罚人类,更没有让人类重回“伊甸园”,他本来就不具备这些能力。

普罗米修斯身上的光环同潘多拉的罪过一样,可能都有些冤枉。潘多拉无辜地承负了人类的罪愆,普罗米修斯则享受了凡间过于虚多的香火。宙斯的愤怒和发笑已经表明普罗米修斯有些自作多情——不仅仅是厄庇米修斯,就连普罗米修斯本人,最终都掉进了宙斯所设计的这个“绝对无法逃避的陷阱”中。潘多拉是诱饵,普罗米修斯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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