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陀
这是一本收录了十五篇记忆文字的集子,内容很集中,都是对“七十年代”的追忆和回顾。对很多人来说,那一段岁月虽然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感觉上,已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了。在那些年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有如影像早已漫漶不清的老照片,只留下了一点依稀的影子,难以辨认,也难以追寻。但是,我们相信,凡是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发现,原来那一段生活和历史并没有在忘却的深渊里淹没,它们竟然在本书的一篇篇文字里复活,栩栩如生,鲜活如昨。
我们相信,这是一本会让很多人不但为其中的回忆文字感动,而且多半会受到震动的书。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编辑这么一本书?为什么要钩沉那一段历史,让它复活?近年“怀旧”风气盛行,各种怀旧的影视和书籍出了不少,这本《七十年代》也要凑这个热闹吗?
首先要说明的是,编辑这本书与怀旧无关,我们是想借重这些文字来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
记忆在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似乎用不着说。人怎么知道自己“活”着?那是由于他/她都活在记忆里——人的“此刻”总是在此刻中消失,活着的感觉、尊严和意义,其实都只有在“此刻”之后过去的记忆里才能明白和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记忆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记忆,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离开或者停止记忆,就像一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停止呼吸。
但是,历史记忆就复杂多了。千古兴亡任凭说,历史记忆常让人觉得虚幻缥缈,其实一点不虚,由于和现实有着实实在在的关系,它更像一个战场,或者有如一个正在被争夺的殖民地。我们不但经常看到一种历史记忆会排斥、驱逐另一种历史记忆,不但有虚假的历史叙述取代真实的历史叙述,甚至还会有对历史记忆的直接控制和垄断,当然,也就有了反控制和反垄断。为什么我们在阅读历史著述的时候,经常碰到对同样的历史会有两个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叙述?为什么某种公认是无可怀疑的历史事实会忽然被“翻案”,然后流行一个似乎同样无可怀疑的另外的故事?为什么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历史记忆里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形容和描述?为什么某一种历史记忆会得到呵护和保护,而另一种记忆就被压抑或者放逐?历史记忆领域从来就不平静,无论是要唤醒一个历史记忆,还是要认真对待和坚持一种历史记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很多时候,那需要特殊的品质和勇气。
然而,历史记忆今天还面临着更严重的问题:不是记忆和记忆的斗争里哪一个占了上风,也不是其中哪一个被排斥和驱逐,而是历史记忆本身正在被贬值,被无意义化,被游戏化,被无厘头化,被逐月逐日降低其重要性,变成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可有可无。当然,图书馆里还收藏有大量历史著作,出版社每年还出版不少历史书籍,书店里也还不断有新的历史著述上架,但与此同时,历史研究正在被压缩到“学科”的小象牙塔里,严肃的历史写作正在被对历史的“戏说”和胡说所取代。历史和今天现实的人、现实的生活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脆弱,细若游丝。我们似乎正在进入一个失去历史记忆的时代,一个没有历史记忆也可以活下去的时代。现实好像要证明,人的记忆似乎没有必要和历史联系,人的记忆只是功能性的,房子车子票子,事无巨细,锱铢必较,没有昨天,没有过去。
对这样一个不在乎有没有昨天的时代,我们应该怎么应对?我们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当然,可以从理论层面去讨论,琢磨、思考这样的时代如果真正全面来临,“人”有了什么变化? “人”的概念和实质是不是都应该重新去认识?也可以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做研究,分析这样一个文化潮流的源头和分布,弄清它的来龙去脉,预测它未来的流向。但是,能不能有一个办法,让今天的人从直观和经验层面去思考这类问题,比如,直接面对昨天,接受历史记忆的挑战,再看看这挑战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我们就编辑了这本《七十年代》。
我们想在这本书里,让昨天在文字中生动地复活,让昨天在阅读中展现,让今天的人直接和昨天对话。
我们相信,读过本书的读者,不论对作者们在这些回忆文字中流露的思想和观点有什么看法,一定会有很多人,都为在其中展开的“昨天”的画面是这样陌生而感到震惊。我们还相信,这样的震惊也一定会带来对历史记忆的重要性的重新估量,想一想刚刚过去的昨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陌生,想一想历史记忆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样的意义。
编辑这本书,还有第二个应该向读者说明的问题:为什么选择七十年代?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并不是一个很显眼的年代,尽管在这十年里也有很多大事发生,其中有些大事都有足以让世界历史的天平发生倾斜的重量。但是,前有六十年代,后有八十年代,这两个时期似乎给人更深刻的印象,特别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两个都可以用“暴风骤雨”或者“天翻地覆”来形容的年代,而七十年代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两团狂飙相继卷来时候的一小段间歇,一个沉重的喘息。这个十年,头一段和六十年代的狂飙之尾相接,末一段又可以感受八十年代狂飙的来临,无论如何,它好像不能构成一段独立的历史,这十年显得很匆忙,又显得很短暂,有如两场大戏之间的过场,有如历史发展中一个夹缝。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选择七十年代?
这当然有不少理由,其中有一个是我们要在这里特别强调的,那就是七十年代和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形成有特别的关系——这是那样一代人:他们是在七十年代长大的,虽然在年龄上多少有些差异,但是两个狂飙之间这个短暂的十年,他们正度过自己的少年或者青年时代。读过本书的读者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触,这一代人在青少年时期所遇到的成长环境实在太特殊了,他们的成长经验也太特殊了。回顾历史,世界上一代又一代人都经历过自己的成长和成熟,但是如本书里的人物那样,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时期就一步跨入一个罕有的历史夹缝当中,并且在如此沉重的历史挤压里倔强生长和成熟起来的人,大概是少而又少。然而,正是这一代人在走出七十年代之后,不但长大成人,而且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中国社会中最有活力,最有能量,也是至今还引起很多争议,其走向和命运一直为人特别关注的知识群体。
在每一个时代,知识分子都是思想的生产和传播的主要承担者,在大变革时期尤其如此。进入八十年代,充满解放感的中国知识界空前活跃,思想如飘忽的风,忽而从四面八方袭来,忽而又向四面八方散去,不同年龄层,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政治经验,一个个彼此或相似或相异的知识群体突然一齐涌现,这些群体没有一个在思想上自甘寂寞,没有一个不是在新观念的追索上充满激情。但是,今天回头再看,由于成长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所构成的知识群体是其中最年轻的一群,因此他们的历史记忆更为特殊,其中隐含的意义也不同一般。
本书把主题定位于“七十年代”,就是通过一次集体性的大型历史回顾,来有意地突出这个群体,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演绎他们的成长经验,还有从这经验里浮现和呈现的历史环境。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在这些故事和经验的追述里,我们并不能看到一个统一的、书中的作者都认可的“七十年代”图画,相反,在这些文字里,或隐或显展示出来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是有很多差别的,甚至是相反的,对立的。这些差别,有的,明显是在当年就已经存在,有的,则是在今天追忆的时候才形成的。在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很重视这些差别,并且不作任何编辑地保留了这些差别,让这些回忆文字尽可能“原汁原味”。这是因为,一来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一旦变成文字,就像谚语说的,“笔写下来的,用斧子也砍不掉”,那不但是这些文字主人的个人档案,也是历史档案,它们的文字品格和历史的真实性,都自有后人去评说。另一方面,这些差异还是宝贵的研究资料。留意九十年代以来思想界变迁的人都知道,这十年里一个引人注意的事,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发生了很大的分化。这种分化引起了长时间的至今也没有平息的十分激烈的争论和讨论。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这分裂和分化与现实的政治、经济变革之间的内在联系,知识分子自身的历史和现状,也成了这些讨论的一个重点。我们希望本书的这些文字不但为讨论提供新的材料,更希望以此来推动这个重要的讨论。
由此我们还想谈及另一个话题。
近几十年在中国发生的巨大变革虽然已经有了种种解释和论说,但是缺少对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的专门的研究,特别是“知识分子史”这样一个角度的研究。希望《七十年代》的出版是一个推动,让更多的人注意从这样一个视角,去回顾和评价知识分子在世纪之交这一段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贡献和问题。也许正是在这样一个视野里,本书中的人物(也是本书的作者),还有他们的成长经历,他们和大变革的历史关系,他们在思想、知识上的创造、界限和局限,才能得到更好的认识和说明。
比如说,可以把这一代人和同一时期的西方知识分子做一下比较。在欧美,七十年代在表面上和中国情况有些相似,似乎都是一个过渡时期:“五月风暴”和反战运动都刚成为过去,以“里根—撒切尔主义”为标记的朝代还没有来临,还有,于六十年代一直站在造反前沿的“婴儿潮”一代,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在这表面相似之后的故事其实完全不同。待到了八十年代展开的时候,人们发现在欧美文化界盘踞要津的当代知识分子们突然换了一副新面目,波希米亚精神已化作了烟尘,不再有四处嚎叫的金斯伯格,不再有特里林骄傲的独立姿态,更别说到街头卖报纸的萨特,新一代是依附于学院的埋头做学问的教授,是依附于实验室或公司没日没夜卖命的白领职工,是所谓“技术专家治国型知识分子”。西方知识界的这个变化虽然早有征兆,但还是让人觉得突然,不免引起种种疑问和反思,以致美国学界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谁是最后的知识分子,今天到底还有没有知识分子?对比之下,本书中的人物在八十年代的命运就很不一样。虽然这些人后来也先后变成了学者、文化人,或者成了作家、艺术家,但是七十年代非常特殊的成长经历,无疑在他们身上打下很深的烙印,让他们的态度、作风、思想都有一种不受秩序拘束,不愿意依附权力的品质。大概正是这些特点让这个群体在中国发生剧烈变革的时代发挥了其他知识群体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他们,无论是“思想解放”,无论是“新启蒙”,都不可能在八十年代发生,或者发生了,也是另外一个样子。
在这样一篇短短的序言里,我们不可能对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中国和欧美知识分子的变化发展做具体的比较,也不可能对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的所作所为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检讨。但是,在编辑和阅读本书中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我们有这样一个感想:在今天,是不是出现了这样一种迫切性,就是无论知识界自身,还是知识界以外的人,大家都应该来关心一下知识分子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知识分子?到底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这不是什么新话题,过去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也有过非常重要的论述,例如葛兰西关于“有机知识分子”的理论。只是,今天再来关心这个讨论,我们首先还是要从自己的现实问题出发。如果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八十年代和西方同行形成强烈的对比,很讽刺的是,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也出现了“学院知识分子”、“专家知识分子”的群体(一个多少让人觉得尴尬的事实是,本书中的主人公里,有不少人也成为这些新群体的成员),而且,随着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这个群体的数量在急剧增加,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很可能(或者已经)成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主体。这当然不是没有引起注意。最近无论在报刊上,还是在网络上,都有不少对这个群体的议论和批评,在这些言论背后,其实还是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在期待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学院和专家类型的知识分子如此增长、集聚和凸现,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史上的一次大变,但并不是唯一的新变化。从知识分子史的角度看,需要关注和思考的新现象和新问题还有不少。近二十年报刊网络等新旧媒体的急速扩张所造就的一个庞大的媒体和新闻从业人员,就是足以影响历史进展的另一件大事。不过十几年的光景,这个群体已经非常庞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很难估计将来这个群体将庞大到什么程度。不过数量还在其次,关键是,既然这个群体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个领域,都有着现实和潜在的巨大影响,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该如何定义,如何估量?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们当然是知识分子,但是,就这个群体和国家、市场的关系而言(其中很多人已经是文化和娱乐界的明星),他们真是知识分子吗?如果不是,他们是什么?如果是,他们又应该如何认同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尽知识分子的责任?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有明确的答案,更不用说达成共识。何况,这类问题还有很多。
在某种意义上,《七十年代》这本书已经参与了这些提问和讨论,尽管此书只是一本回忆文字的集合。以历史记忆进入这类思考和讨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们的讨论有一个历史的维度,有历史的纵深。当然,本书提供的历史记忆是很有限的,甚至也可以说是相当狭窄的,因为涉及知识分子的历史太广了,其中有的,已经形成某种记录,但还有更多的,至今还沉睡在记忆之海的海底,有待搜寻,有待打捞。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参与本书写作的作者,主要都来自知识界和文化界,这一方面是由于一本书需要一个立意,一个主题,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有些不得已。这个不得已使本书有着难以避免的严重的缺陷。既然编辑此书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那么,有能力也有权利参与这记忆的绝不应该只限于那些拥有发言权的社会阶层,“昨天”不能为哪一个群体独占。在“昨天”成长和生活过的人千千万万,里面既有文化人和知识分子,还有广大的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拿起笔来写作,让昨天在记忆里复活,让今天和昨天对话。如果我们能这样做,相信在文字中呈现的思想和画面很可能和本书十分不同,也许那是一个很不同的“七十年代”,也许他们的历史记忆使我们对昨天有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开始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曾经设想过扩大作者的范围,也做过一些努力,但是很快发现能力有限,就放弃了。不过,我们仍然没有死心,就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还有一种期望,假如能获得一种支持,让我们有能力放大这书的规模,编成多卷本,比如八卷本或是十卷本,那就有可能梦想成真。
(《七十年代》,北岛、李陀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