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以来,解放区文学及作家们饱受诟病,套用董之林的话,就是“备受指责”。[1]在所有批评话语背后都隐藏着一句话:体制下的文人。事实是否如此,其实仅仅从由国统区进入解放区的作家为了中国解放所受到的历炼就可见一斑。
一
七十年前“到延安去!”曾经是一代青年的心灵呼唤和强烈愿望,他们宣誓“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爬到延安去。”这些青年中有业已成名的作家丁玲、萧军、诗人艾青,也有王实味等已有相当作品发表的作家。
这些作家为什么选择到那样一个贫瘠而荒芜的地方呢?
这就要看看近现代以来旧中国的恶劣环境了。西方国家不断的殖民扩张,使中国陷入民族国家危机之中,被瓜分的噩梦使中国的知识分子深感救亡图存的重要性。因此在1919年,“五四革命”爆发了。
“五四”运动既然是以提倡“科学、民主、自由”来达到重振民族精神目的的,那么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解放就是首要的任务。就像是郁达夫所说的那样:“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就在于个人的发现。”[2]
“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天然具有理性的精神,又具有个人浪漫主义激情。他们注定要将个人的一生和中华民族的荣辱兴亡联系在一起。1931年日本占领了东三省,中华大地面临着“亡国灭种”的严峻局面。这些青年作家满怀的抗日救国激情和当时南京政权的温和的抗日政策难以相容。因此1935年在长征的路上便发表《抗日救国宣言》的共产党理所当然成了知识分子心中的希望,长征胜利后,延安也就成了当然的圣地。丁玲(1904-1986)是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也是最典型的延安文人。1936年5月她得以抽身暂时离开南京到北平,遇到曹靖华时表示:我一定要找到党……[3]而从东北流亡的萧军是两次去延安,最后留在了延安。到延安,对他们,就意味着救亡图存。
更重要的是,在延安,毛泽东十分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毛泽东在民主革命时期就提出“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4]。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的定性是:“中国已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知识分子群和青年学生群。……他们有很大的革命性。”[5]完全符合知识分子当时的身份。为了进一步让全党认识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毛泽东在1939年又起草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毛泽东特别强调:“全党同志必须认识,对于知识分子的正确政策,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之一。”[5]这些政策无疑让年轻的作家有“士为知己者死”之感。
二
初到陕北,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由于思想上的天真,政治上的幼稚,对革命抱有若干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看待问题缺乏全局性,更惶论高瞻远瞩了。
知识分子的精英情怀也是其所作所为的源泉。自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精英心态更强,自以为高人一等。而党的目标是解放全世界被压迫者,党的依靠力量是农民。这些年轻作家尚未找准自己的位子,立场怎么能明确?
党的文艺政策对他们是有利的。毛泽东早在1939年《大量吸收知识分子》里就说过对于一切比较有用的和忠实的知识分子,应当分配适当的工作,教育他们,带领他们,帮助他们逐渐克服其弱点,使他们革命化和群众化。”[6]
鉴于这种情况,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知识分子作家认识到必须进行彻底改造,这当然和他们接触的民主、自由不矛盾。在当时的中国,那样一个农业社会,靠几个知识分子告别被瓜分的噩梦,无异于螳臂挡车、痴人说梦。丁玲公开著文积极响应说:“改造,首先是缴纳一切武装的问题。既然是一个投降者,从那一个阶级投降到这一个阶级来,就必须信任、看重新的阶级,”[7]在这里,丁玲不仅表达了自己接受改造的决心和态度,而且劝告所有的作家都不要自尊自傲。
作为改造的显著成果,就是大量的符合乡村生活特色的作品被创作了出来,他们的作品在也有了和以前迥异的风格。而这些亲历改造的知识分子,深切体会到了农民生活中的各种问题。
三
农民问题,是中国种种问题的根源。长期以来不乏赞美乡村的作品,但一涉及到日常生活中最贴身的经验,人们就很难接受和理解乡村,乡村生活被认为是粗糙的、不美的。在文艺座谈会后,知识分子们身体力行的进行改造,这些知识分子对农村和农民有了新的态度,乡村生活的描写掀开了新的一页。解放区文学所呈现出的乡村的美好,是以整体的日常生活为背景、从生活细节中焕发出来的,因此它是健壮的。1944年,丁玲写成《田保霖》一文,与欧阳山所写的《活在新社会》同时发表在6月23日的延安《解放日报》上。毛泽东当夜就读了丁玲和欧阳山的文章,立刻给他们写了封信,信中说到:“我替中国人民庆祝,替你们两位的新写作作风庆祝!”
这封信背后是丁玲在改造中经历着灵魂的炼狱。这些年轻的作家们向工农看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时,他们身上显示了宝贵的知识分子本性。萨义德曾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形成了一个知识阶层,他们支持维护的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理与正义的永恒标准。”[11]他们为了中国的富强,为了告别瓜分的噩梦,放弃了小我,到农民中去改造着自己。具有新写作作风的解放区文学并没有把乡村的生活提炼为超越性的美学价值,相反是把它作为一种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因此它是在社会实践中不断获得自己的生命力。这样优秀的站在平等立场上描写农村的小说今天难以寻觅。这种写作态度的转变与确立印证了“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10]毛泽东要求这些知识分子到实践中去,丢掉高人一等的幻觉,看到自己的无知,认识到农民的长处。在思想和实践中做好了准备,有着传统知识分子使命感的年轻作家,终于成功塑造了农村生活。
艾青此时的诗风发生了巨大转变。1942年写就的《黎明的通知》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这首诗里“黎明”光辉所及,是从阶级解放到世界大同。这是艾青对延安社会诚挚的颂歌创作。这首诗正是他成功转型的标志。然而艾青的优势在于他沉郁的抒情,因此他此阶段的一部分作品是处于大众性、直露性和他理想主义色彩文人气质不相融洽之中。就像骆寒超评价的那样“一个诗人虽有了革命的世界观,但对生活没有真切的感受,对积累的素材没有主体情感的投入,而让‘实实在在的内容纳入理念的构思框架,为主题先行去寻找形象印证,只能使作品得出两种结论:一种是抒情形象的概念化,另一种是抒情形象成了现象的罗列……”[11]
四
1980年艾青又出版了《归来的歌》。他也依然坚持他的诗歌观点,姚学礼在自己博客里回忆1983年3月7日艾青在给他的信中说:“关于诗的发展,我以为要以真诚还于读者,不宜脱离生活和人民,人民和时代永远是诗歌的方向。”
悲剧对于这些真正的知识分子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在50年代后,他们所遭遇的不公,他们没有抱怨,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1984年,萧军在文学创作五十周年大会上坦言,祖国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人民的翻身、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的出现———他的四个人生目标几乎都已实现。[13]
在1976年,丁玲在领到文化大革命扣发的稿费和工资时,即捐赠了一万元给樟头大队买拖拉机。[14]在1979年7月《人民日报》上发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重印前言》,她写道:我写书时像一个战士喊着毛主席冲向战场。[15]
真正的知识分子对精神的追求远胜于物质与名利上的追求。萨义德曾说过:“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活动本质上不是追求实用的目的,简言之,他就是乐于寻求拥有非物质的利益。”[16]纵观这些自三十年代起,随着祖国命运沉浮的作家们,他们所走的路正是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所认定的追寻真理的路。毛泽东曾经有诗云“天若有情天亦了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些国统区进入延安的青年作家一生都在沧桑中追求正道,他们的理想与价值也因此进一步升华。
附注:
[1]《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四期。
[2]《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3]黄昌勇编《王实味·野百合花》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一月版。
[4]《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18页。
[5]《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著。
[6]节选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7]《丁玲文集》第六卷丁玲著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九月版。
[8]《秘密处决王实味始末》徐一青 2006年十月 辽源论坛。
[9]《读书》1981年第7期。
[10]《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毛泽东著。
[11]《艾青评传》骆寒超著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 第213页。
[12]汪洪编《左右说丁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一月版。
[13]《辽宁日报》2006年7月21李保平“芦苇思想”专栏。
[14]汪洪编《左右说丁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一月版 第317页。
[15]转引自《黄河》2001年第二期张凤珠《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公正》。
[16]《知识分子论》萨义德著单德兴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4月版。
孙森平,安徽省合肥市蜀山区乐农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