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要我谈谈自己的《从黄昏到夜晚》,我应该尊重主编的考虑,那我就说说自己写作这篇东西时的一些想法,也算给读者是提供一个解读散文的角度吧。
这是我最没章法的一篇作品。它实际上是个尝试。它没有明确的主题,没有中心,没有确定的人物事件等等。它所写的内容是流动的、变化的。其实它就是写的“走”,写“走”中的“看”。这“走”是纯乎自然状态的,没有目的或路线。这就有了问题:作者有没有选择?作品是不是应该有一个主题或中心?如何体现作者的主动性、主观性和主体性?等等。
动手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散文要像生活,而不能太像艺术(当然,我也不是很赞同原生态散文的说法,这里二者是有区别的),太像我们一直在教育中宣讲的那样。那里头有过多的人工的剪裁和修饰、加工和改造,主体性太强,意旨太明朗。我觉得自己写了这些年了,要打破它,另觅新途。
可是我不太知道怎么写。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多年写作的经验,相信在写作过程中会“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看来,这篇东西有些可以总结的经验。最大的收获是,在散漫的写实中,作者依靠感觉与思想的引领,使文字有了意味,形成了暗在的一致性,使作品成为一个有血液循环或精神引导的肉身。
我写了三个片断。在第一个片断里,通过两个对比写一些感受或思想。一是远与近的对比,二是明与暗的对比。近的写大沙洲,油菜田,白杨树林;远的写沙洲那边的城市,写城南的山。这种看似非常自然随意的远近观察,其实藏着一点另外的对比,即明写与暗写的对比。明着写的是景致,是可见的物象,暗中显示了两种生活、两个世界的差异性。这边是乡村,一片原始气息;那边是城市,一片现代风景。对比就这样一明一暗形成了。于是产生了一些张力,让人想到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为了使张力饱满,并稍稍带上作者的意念,我有意加强了词语的选择和句子的营造。比如关于城市,“那是一片灰色的地带,灰色是这个时代城市的标记。”灰色作为标记,这里显然不仅仅指视觉感知,也是一种精神感知。“从城里传来一种模模糊糊的声响,那是它的被空间距离减弱了的喘息、呓语、躁动、喊叫和叹息的混合。”一连五个词语所表达的五种生命状态,也许是现代城市人生活的真相。在这个片断里我还写了几个打短工的妇女在暮色中归来,写了傍晚无人的沙石码头,这些呼应着前面的描写,然后写到:“我独自伫立,感到了孤独的压力,扭转身,小跑着原路返回,爬上大堤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公路上稀疏的奔跑的车灯,心里升起一点暖意。”这里所写完全是我独特境遇中的真实感觉,我说不太明白个中原因,但我相信它与前面关于城乡差异、关于发展与传统的感觉有关,相信读者自会感觉出其中的意味。
在第二个片断里,我尝试的是由此及彼的表达。写两个菜贩子收菜,与菜农交易的场面,一如现场的真实,一如生活本身的朴素,我被收菜人与卖菜人之间和谐朴实的人际关系所感动。这种关系在当下的现实中已经非常罕见了,所以它珍贵。看到这些场面的时候我的心是有点难受的,因为它的罕见,因为它使我不得不想起司空见惯的与之相反的生活现象。所以我写出这种和谐关系,其实是一种影射手法——希望读者联想到城里的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喧嚣以及更多的赤裸裸的计算。通过写出的,表达没写出的,这是我的愿望。这是可能的。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罗德·品特推崇语言的沉默,他说:“我们听到的话语暗示着我们没有听到的东西。……当真正的沉默降临时,我们依然能听到回声,但已接近赤裸真实状态。语言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不断遮盖真实的策略。”
在第三个片断里,我仍然使用了类似影射的手法。我写了镇政府门前夜晚妇女们的健身舞。但这个健身舞与城里的健身舞有不同之处:它的氛围、环境、舞者都使人觉得异样——依然是乡镇与城里的异样,同时还有一点儿历史与现实的变迁。
我希望散文像生活而不太像艺术,但又不是照搬生活。我用感觉和思想的针线来连缀生活的片断。我希望走过生活,却能达于内心。我不知道我是否实现了自己的想法。这应该由读者来说。
席星荃,散文家,现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