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季
在鲁迅文学奖众多的获奖小说中,陈世旭的《镇长之死》以它独特的视角向人们展示了小镇文化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的风貌,揭示出文化大革命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并用它独树一帜的荒诞幽默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悲哀。镇长这个主人公的善良品质,终究被淹没在历史的无情里,这不得不让人们去思考政治与人性之间的残酷联系,从更深的层次去剖析中国社会的变迁与发展。
一、小镇情结
小镇其实不小。它类似于美国作家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我发现我家乡那块像邮票一般大的地方值得一写,我这辈子不可能将它彻底写完。在把现实变为小说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的才华。”[1]生活是艺术真正的来源,这个论断即使不断地被人诟病,但它的确是一个巅扑不破的真理。陈世旭本人就是从这种“邮票”般大小的“小镇”里走出来的。纵观他的其他代表作品如《小镇上的将军》、《边唱边晃》、《将军镇》、《波湖谣》等等,都无不渗透了小镇底层社会的影子。出生于1948年的陈世旭,曾经在1964年9月初中毕业后前往赣北农场务农。1970年由九江县委宣传部借调从事新闻报道,1977年12月调县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在十几载的基层生活里,作者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亲眼见证了那个混乱颠倒的时代:“苦难的乡村生活,严酷的知青生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刍,就像犁铧一样,切开那个时代的断面,从中寻找到依然鲜活并且永远不会过时的东西,那就是人性的尊严与光辉。所有那些挣扎于底层的人们,村民、知青、右派,尽管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或狭隘,或猥琐,或狼狈,但总有一种顽强,一种不屈,一种善良甚至一种自尊,像波湖岸边的蓼草一样,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生长。”[2]那么小镇文化对于作者以及这部作品有何特殊意义?小镇上小人物的命运,是怎样反映了那些人性的尊严与光辉呢?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过,越是小地方,越能体现社会发展的大环境。撇开文革的背景不说,就是当今社会,小城镇里透出来的那股民风,正是中国社会变迁几千年的积累。镇里当官的作风有多腐败,人民大众的苦难就有多深厚。小说里的小镇,那是十分“和谐”的,开一个研讨会,都充斥着满篇的黄段子,领导在台上大说“我今天来,是专门来搞妇女的——”待得众人笑开了荤,再接着说“——计划生育工作”。当副镇长用他那沾满西瓜汁的手,突然抓住了妇女主任的胸部,会场内的众人并不以为耻,反而有喝彩的,有羡慕的。小镇人总体的精神状态,是贫乏的、空虚的、媚俗的。由此我们联想到了中国传统社会那形形色色的官场文化,那这个小镇便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小镇,而是一个封闭的名利场,上演一幕幕人性的缺失和堕落的活剧。不难发现,小镇代表的是一种尚未泯灭的原始性和自发性的人性集合,在生产力相对低下、闭目塞听的小镇上,封建残余的小农思想极大地统治着小镇人的精神层面;而另一方面,小镇在组织上、思想上又极容易受到外界信息干扰,是社会政治改革的终端实验地。因此,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到了小镇上就会成为轩然大波,动摇着人们的道德根基和生活习惯。就这样,小镇上的变化往往在与外界联系的一次次碰撞后产生,比如“革命”,比如“大人物”的到来。
这里不得不提到陈世旭的第一部获奖小说《小镇上的将军》。这部大家耳熟能详的成名之作与《镇长之死》之间其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时间和人物出场中,都有着先后关联的顺序。小说描写了一个受迫害的“大人物”,也就是那位退役的将军,流放到了一个镇上,受到了以镇长为首的旧势力的迫害,然而,将军通过他伟大的人格力量感化了整个小镇,最终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们像这座小镇一样本是宁静的,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们不得不紧紧地守卫住自己,好奇而不轻信、不打算解除心理上的戒备,所以他们开始对将军是好奇却冷淡、甚至敌视的。”“到了痛悼总理时,小镇上的人们真正理解了将军,也通过将军理解了许多事,从来逆来顺受、庸庸碌碌的小百姓们自觉地同将军站在一起,他们变了,‘心灵深处的正义力量被唤起,这股力量,把他们自己传统的怯懦和自卑,打得粉碎。人与人、正义与邪恶、将军与小镇、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作品对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做了深刻的揭示,从而使整篇小说在哲理上走向深沉、引发读者去思索。”[3]
同样作为小说中的主人公,将军和镇长,在两个不同的小说中,同一个镇子里,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和结果。《小镇上的将军》里那个迫害将军的镇长,成了一个虚构的人物,在《镇长之死》中陈世旭把他真实还原了。在小说与现实中,作者来了个巧妙的扭转,在《镇长之死》的开头,作者就写道:“十几年前,我们小镇文化馆有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因为写作了一篇小说改变了默默无闻的命运。那小说获了那一年的全国文学大奖。他后来也因此调到省里去做专业作家,自然是很扬眉吐气的了,整天一副天才在思考的深沉样子,在镇子里走着,觉得一切都那么琐屑和肮脏,心里充满了悲悯。”再往后看,就会发现这个所谓的年轻人就是作者自己,而那篇获奖小说就是于1979年获全国优秀小说大奖的《小镇上的将军》。当小说里作者和镇长相遇,镇长对那个年轻作家说过这样一段话:“人倒霉,盐罐子生蛆。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这小子就自顾自己出名,就不管别个死活了。我一个小镇长,迫害得了那么大一个人物么。如今你小子是行了时了,老子却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原来这个可怜的镇长因为虚构的、迫害将军的罪名,就被人们扣上了反动的帽子。原本是写小说,却跟现实在亦真亦幻间扯上了联系,甚至作者本人都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审视着小说中的另一个自己——那个发迹的年轻小说家。这种有点荒诞的手法,实际上很高明地为小说的背景做了铺垫,并交代了人物关系,更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真实感,仿佛从一开头就要读者对镇长饱含同情,尽管“他的被停职,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写的小说的缘故”。
作为《小镇上的将军》的后续篇,《镇长之死》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主题,不如前者那样温暖动人。镇长最后的结局很惨,死了没人收尸,当然和那个将军不可同日而语。那么被所有人唾弃的镇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为什么说这部小说就是一个另类的悲剧?毫无疑问,首先他是个好人。当宁静的未开化的小镇,在以副镇长为代表的权力斗争集团的摧残之下逐渐腐朽,镇长的到来无疑相当于一剂强心针。他用高明的手段瓦解了对立的集团,手段利索地解决了以副镇长为代表的腐败势力。从后发制人掌握主动到不动声色诱导众人,从动用武力完全控制到威逼利诱坦白从宽,镇长宛如一个专制又开明的君王,将自己的臣子制服得俯首帖耳。所有对他坦白罪行的人,都被他放过了,除了强奸妇女主任的那个副镇长。无独有偶,当上级领导来视察时,他尽心尽责费力讨好,却独独违背了领导想要占有一个漂亮女孩子的意愿。他把女孩连夜送回了老家,然后拿着伪造的电报跟领导周旋。为什么他这样圆滑的人,会如此保护弱小的群体,绝不姑息令人发指的罪行?可以说,小镇在他的带领下,开始找到另一种新生的方式,慢慢回归人性。
那么对于小镇来说,革命到底体现了什么?究竟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众所周知,文革是倒退,在那样动乱的年代,多少知识分子被迫害,走上了不归路。可是在这个小镇,作者用不动声色的笔触描绘了一种荒谬的现象:善良的镇长是文革时上级派来的,当时把小镇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文革一结束,他就被平反的人们“打倒”了,背负上了文革施虐者的罪名。错不在他,但他却成了历史的牺牲品。文革那10年,小镇被他带领着走向进步;文革之后,他被人遗忘甚至唾弃。从另一方面说,这确实是历史的倒退,人性的倒退。
不管是哪部小说,陈世旭对于小镇的理解没有变。小镇的人们是“愚”的,他们不知何为清廉,不知何为感动,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只领头羊,能帮他们踏踏实实过上好日子。这便是小镇文化的中心点了。一群自发的无意识的民众,动机很淳朴,就看做官的有没有这个心,去唤醒民众心中的正义天平。很明显,小说里并没有。因为人们被历史愚弄了,荒唐又可悲的结局告诉我们,个人永远是历史的牺牲品。经过这样一番痛,对于小镇这个概念,我想可以定义为:原始的、底层的、未开化的人性试验田。所有社会的动荡,所有改革的成就,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清楚的痕迹。这就是为什么作者青睐小镇的缘故了。正如作者在一篇创作谈中所谈到的小镇:“它的每一扇被年深月久的风吹日晒弄得灰白斑驳的门窗,都掩蔽着一个冰凉沁人散着霉烂气息的神秘堂奥。你走进那些巷陌,便是走进历史的某一线索。你推动那些门扇,便是掀翻史书的某一册页。”因此,他特意强调:“我心里唯一明白的是,当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心里的注意力其实是在大中国上面的。”[4]
二、镇长其人
这部小说最显眼、最光辉、最值得争议的,就是这个镇长的形象了。貌不惊人的癞痢头,很让全镇人看不上眼,“这样一个人来做镇长,实在是对全镇人的一种欺负”。从外表的低调到一出场行事的低调,都为后面的一鸣惊人作了铺垫。开一个上任欢迎会,副镇长和妇女主任调笑不止。大家该懒散的懒散,该沉默的沉默。结果到最后请镇长说话时,他一句话就宣布散会,控制了全场形势。可以说,镇长的作风、手腕都是极其个性的。这样有个性的一个人放在这样的小镇上,有那么些“不合时宜”。小镇人的心理防线还未被打破,对于这个镇长有抵触,更有防备。
真正让镇长坐稳了位子的,就是那个现场会。副镇长为了拆镇长的台故意降低了食宿标准,在破旧的“镇革委办公室”里,报到开会的干部们挤作一堆席地而睡。没料想镇长第二天一早就锁了大门,真枪实弹地指着大家“逼供”。这些交代材料在当时就是罪证,可是哪个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隐瞒?只能乖乖把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抖出来,被镇长捏在了手里做把柄。这一抖,抖出去的可能就是全镇人的性命。若是要批斗,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文革有多惨,就是因为价值批判体系的混乱无情,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抓住了一点小辫子就把人归为反革命。
然而镇长放过了所有人,除了强奸妇女主任的副镇长。在面对主动交代的办公室主任时,他“耐心地听办公室主任念完了自己的交代,停止了拗椅子,睁开眼睛,没有像对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样让他把交代留在桌上,倒是隔着桌子,伸手把办公室主任手上的那叠纸接过来,扇扇子似的摇了摇,然后拿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那叠纸。”办公室主任做的是什么事呢?他凭借自己当居委干部的机会,为一对成不了事的新婚夫妇“做检查”,结果自己占有了那个新婚妻子。事后那对新人居然来感谢他,说真的成事了而且怀上了。多么让人心寒的愚昧,在四人帮的蒙昧统治下,群众被信任的干部玩弄,怀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还给人送感谢信。毫无疑问,办公室主任内心是在悔痛,而镇长深知这是个悲剧,却不能让悲剧扩大,也顺便做个人情,将人心与权利尽数收入手中。于是他烧掉材料,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以后注意,要跟路线,不要跟人。”“办公室主任一直惊怕地睁大的眼睛里泪水一下涌出来,一直想跪没有跪成,现在咚地一下跪了个扎实”。
这里的争议显然很强烈。镇长如法炮制,对全镇干部都用了坦白从宽的手段,烧掉交代材料重新来过,是否说明他在收买人心?在封建社会中,这样的手腕并不少见,镇长身上带着点旧社会官场的遗味,为了权利掩盖事实,善于进行人情交易。从这点说,镇长也脱离不了腐败这个圈子,他终究不过是一个观念陈旧的小人物,没有什么高尚的大德,只是会点官场手腕罢了。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是在保护所有人。有错就改,这是做人的基本规则,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通通给予改过的机会,并不单纯是贩卖人情,因为他从未想过要控制什么来为己谋私,这点通过后面的描述可以清楚看出来。他深知文革的残酷无情,深知如办公室主任这样的丑事曝光会导致家破人亡,既然错事已经发生,批斗并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镇长是深谋远虑的,也是极其具有反叛精神的。当所谓革命的重任与人性的责任之间冲突时,他会毅然选择后者,从一个人,一个有良心的人的角度出发,做出所有人都认为是荒唐的事情。
在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的时候,为了新村建设要迁移村民,镇长又遭遇了一次顽固抵抗。这次抵抗他的,不是那些干部们,而是一个拒绝搬迁的寡妇。他命令民兵强行拖走寡妇,寡妇的茅草屋迅速被推土机轧成了一堆土。“一村人一哄而散,晓得是再没有理可讲了,都回去抢自家的东西。想让这样一个哈巴癞痢发善心,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镇长又一次动用了他个性十足的非常手段,软硬兼施,对其他村民杀鸡儆猴,对那个寡妇却私下里承诺,新村建好后会解决她的住房,并每月给她送口粮。寡妇从抵抗到怀疑到妥协,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镇长的话都算数了,虽然最后因为私下里侵吞口粮被批斗,但他始终闭口不提寡妇的事,让寡妇的孩子顺利当上了兵。
镇长此举是真正的无奈,即使放在现代社会也能显示出很多现实意义。在四人帮时期不顾人民利益大搞新村建设,这绝对是一种铺张和残忍。镇长在这个过程里没有错:“我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不晓得我们瞎办不得么!现在上头叫办,你不办,是要法办的。法办了我一个人不要紧,你们到头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这充分展示了镇长内心的矛盾挣扎和无奈,他任由寡妇往他脸上吐口水,都不回避,这样能屈能伸,都是出于一个很淳朴的信念:与其让别人来办,不如自己来背这个黑锅。自古救急不救穷,镇长出于内心的善良救助了寡妇一家,却和她分享着这个秘密,对别人丝毫没有提起过。一方面的保守,一方面的圆滑,一方面的无私,镇长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这个时候刻画得已经入木三分,而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彻底将这个人物悲剧化了。
由于镇长的事迹,省革委主任亲自来新村视察了。这时的镇长已然成了劳模,自己辉煌无比,对上级也是毕恭毕敬。然而,省革委主任赖在镇上不走了,因为他看上了镇广播站的播音员。在这里,作者饶有趣味地写道“省革委主任显然有些不悦了。他迫不及待的要做一个女孩子的工作,结果却老是这么一只可恶的癞痢头在他面前进进出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呢,传说是省革委主任到了哪里,哪里的母鸡就要穿裤子,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省革委主任滥用职权奸淫妇女,是对人民的一种欺压,戏谑的口气在这里实际透露着讽刺与悲愤。这样一个大恶棍,掌管着当时至高无上的“革命”的权利,人们却没有能力去反抗,反而把这种所谓的“教育”当作一种荣耀,把纯真无辜的女孩子当作了牲口祭祀给领导的欲望。人们心里却不是麻木的,小镇人对省革委主任的痛恨间接演变成了对卑躬屈膝的镇长的反感。他操劳着一切事宜,帮省革委主任寻找着那个女孩子——可他最后带来的,是一张女孩子紧急返乡的电报。
女孩子没有“教育”成,省革委主任怏怏不快地走了。省革委主任没有因此责怪镇长,他毕竟“尽心尽责”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安排女孩子回家的,正是镇长。在当时,这也算是拼了命救过了,这种忤逆的事情在身为劳模的镇长看来,显得有些不值一提,因为他的善良本性从来就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别说是省革委主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想他还是会坚持自己内心的原则,把女孩子送走。这个悲剧的效果,就在于被救的人,那个播音员,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演员,却不知道当初自己身在怎样的境地,也不知道镇长为什么救她。甚至很讽刺的是,她当那个镇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因为暗恋她许久,才不能容忍把她送入省革委主任的手里。镇长居然和播音员有“私情”了,又一次成了无耻、不自量力的代言人,连单纯善良的动机都被人误解,最后身败名裂,还有人说他“到死都要跟名人扯上联系”。
有作家曾认为目前官场最缺乏的是有朴素的真诚的人性的官员:“有了讲究追求修养官品的官场,就好像这个冬天的日子,千树万树梨花开,漫天甘霖洒下来,有了神韵,有了风采,有了节操,有了人性的湿润和温馨。”[5]小说中的镇长,其实也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朴素的真诚的人性的官员”。当“官”的职责与“人”的良知冲突时,他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生存和选择——尽管这种选择往往会给他带来生存的窘迫。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镇长作为一个人,总在用他的人格感化着读者。可悲的是在当时的背景下,他并没有感动全镇人,也没有任何申诉的机会——他的命运,早已和历史融为一体,身不由己的政治斗争,是四人帮在广大人民头上开的玩笑,愚弄着小镇上乃至全中国的每个人。镇长心里是清醒的,是善恶分明的,可却成了阶级斗争的牺牲品。文革的那几年,他的政治生涯达到巅峰,文革一结束,他的背景被人挖出来,“大家这才晓得,一个臭癞痢当初能那么不可一世,原来竟有这样的背景,也就激起大家无比的痛恨,声讨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这样的结局显然是荒诞的。作品这种简练、荒诞的手法,成了一个具有特色的标志,在蒙昧的小镇人身上更能体现这种被愚弄的意识感。镇长作为一个小人物,坚持着自己的个性,却又服从着上级的安排,可谓是宠辱不惊。这样的行为能不能算是一种抗争呢?毫无疑问,他是在用自己的善良行为抗争着这个丑恶的社会。他被批斗“搞特殊化”,专吃猪头肉,然而猪头肉一般人是不吃的,镇长选择了最差的那部分留给自己,却被人误解乃至定罪,这就是一种荒诞。镇长说“结论横直是你们做的”,看似没有反抗,却已经用坚持自我这种方式获得了精神的解放。他最后的命运是悲剧的,死因仍是因为善良:“他和生产队的一个副队长把拖斗前边有抓手栏杆的地方让给了几个女社员,两个人坐在旁边的车帮子上。”我们暂且不要扣那么多高尚的帽子在镇长头上,但镇长是文中唯一一个自发坚持自己原则的人,他的形象因为他的个性而鲜明,他的命运是对他善良品质的无情嘲弄,他的抗争虽然失败了,却留给人们更多的思考和反省。写出人物命运的无常,是作者一以贯之的特质。他曾有一篇也是写官场人物的小说《七彩路》,在他的艺术阐述中,“七彩”指的并非绚丽,而是人物命运的变幻莫测。[6]镇长的命运结局,也正体现作者的这种艺术特质。
三、历史之悲
我们必须把镇长的悲剧放在历史的背景里,来分析作品的社会意义。在这样一部颠倒感强烈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文革前后中国所经历的痛。痛的不光是镇长,也有副镇长、办公室主任、妇女主任、寡妇,以及全体的小镇人民。几乎没有人幸免于难,集体意识对人性的摧残达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地步。那些腐败堕落的官,和那些麻木不仁的民,以及见风使舵的知识分子,构成了悲剧的三大主体。
文中并没有太多直接写到文革的语句,但是有一个关键人物将这些事件串联起来,那就是开头提到的那个小说家。这个在作品中十分重要的人物,说是作者的化身也不为过,而且最后一句话清楚表明了他的身份:镇长“死之前他不知为什么特意提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上海女知青。如今她是电视、电影上能让一般观众觉得脸熟的演员了;另一个就是那个写小说的人,如今是杂志报纸上常常出现名字的作家了。一个他拼了命救过;一个他做过垫脚石。”有几个文笔好的知识分子将镇长作为垫脚石?答案显而易见,那个办公室主任就是后来的作家。从一开始向镇长下跪交代犯错事实,到后来跟着镇长屁股后面做镇长的吊刀,跟镇长最紧,到最后文革结束时挺身批斗镇长,这个办公室主任完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忘恩负义的典型故事。作品的开头,是镇长被批斗后好几年了,作家刚刚获奖,和镇长居然不期而遇,“回头看镇长一撅一撅的屁股明白自己再没有了危险,怒火便一点一点在心里升腾起来。一再下决心追上去,朝那屁股上踹一脚,终是隐忍住了。”为什么这个作家对镇长如此恨之入骨,只是因为他曾经做过自己的垫脚石,而作家对此感到耻辱,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将当时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态诠释得淋漓尽致。
对于知识分子的描写,改革开放后的许多作家都有涉及,而“陈世旭无疑属于这批作家的佼佼者之一。然而,他的不同之处在于拷问与批判的同时,他并没有忽略知识分子人格形成的历史原因与现实因素,笔墨凝重地、真实地写出了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文化传统方面的历史承传以及现实的生态环境。在这些知识分子身上,我们一方面可以见出传统文化中那种忍让,以和为贵,安于贫困的豁达精神,另一方面也能见出传统文化中的消极而对他们的戕害,致使其人格变形,唯唯诺诺,不敢为自己的权利大声疾呼,哪怕肯诺诺半声,以扭曲自身来适应环境,在被动地为外部条件所压抑后却又从主体内部摧残自己。这种悲哀,固然有一定的客观原因, 但知识分子自身人格的缺陷, 也是绝不可忽视的。”[7]
首先,文革中被迫害的首当其冲就是知识分子。他们受了完全不公平的待遇,将前途断送在漫长的等待中。一方面找不到目标,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另一方面又充满抱负,愤世嫉俗。在小镇上,知识分子逐渐堕落,人性中创新、正义的成分被腐蚀,慢慢成为了贪图享乐、追求安逸的阶级统治工具。然而,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内心仍是善良的,他向镇长坦白自己的过错时,其实就已经实现了自我救赎。只不过镇长代表着的是阻碍他前途的那些政治势力,象征着反动和专制,他自然而然把斗争的矛头指向镇长。忘恩负义的行为是一种非自发的耻辱感所致,每次联想到镇长,他心里就会浮现当年自己无知犯下的错事,难免会对这个老癞痢恨之入骨。
作品最后,写到作家一行人来到当年的小镇“寻梦”,结果来到公墓,在镇长坟墓头上撒了一泡尿。镇长的坟,默默无闻如同一个小土包。若不是民政局帮他收尸,真是死无葬身之处了。绝妙的讽刺,隐喻了知识分子的困境,此时的作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办公室主任了,他经历了成长,已经成了国家的栋梁。就是这样一群栋梁面对着镇长的坟墓,居然生出一种无力感。破旧的小镇还是破旧,归途中有太多太多的失落,社会在进步,精神却是落魄的、麻木的,经历了如此社会变革,人性的回归却遥遥无期。这些以救国自居的文人们在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镇长面前居然退缩了、自卑了。这就是所谓的历史悲剧带给一代人的伤痕。
这种伤痕到处可见。从懵懂无知的新婚夫妇,到邮电所长,到食品站站长,到反对拆迁的村民,可以清楚看到小镇人身上那种让人无奈的愚昧。前面说过,人民需要的只是一只领头羊,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然而这领头羊的样子神秘却又强大,无止境的跟风后面,隐藏着深深的毒瘤。这是统治阶层对人民的玩弄,是生产力不发达的背后精神文明逐渐衰退的后果。其实镇长这样的官,才是真正的领头羊,他能够利用手腕呼风唤雨,也能够深入基层铁面无私,在他的带领下,小镇走向的是辉煌,而不是毁灭,他是这场政治游戏里唯一的清醒者和局外人,也是最大的牺牲品。到最后,人性还是完全被蒙蔽了吗?到底镇长有没有获得人们的尊敬和理解?那个受过他帮助的寡妇,年年都不忘给他上香,凄凉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希望。特别提到的是,那个被他救过的女演员,曾经来找他演出那个《巴黎圣母院》中敲钟人的角色,镇长的外表丑陋和内心善良,第一次得到了肯定。
在作者看来,这种肯定具有极其特殊的意义,这是对小人物身上价值观念的一种追思和怀念。在镇长的身上,具有一种可贵的文化素质,“这种文化素质现在正离我们的时代、社会愈来愈远。从陈世旭一贯的写作姿态上看,他一直在追忆、呼唤这种朴素、正直、刚强、明洁的人文彩带,而这正是他所恪守不弃的。”[8]历史造就了镇长的悲剧,这种人文财产被无情的淘汰和抛弃,因此作品的主题仍旧带着一种无法承受的沉重。当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与现代的政权相冲击时,人性的坚固已经岌岌可危,原则在瞬间就能被倾斜,善良被权利淹没。淳朴的小镇人不会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走出去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原谅历史对他们开的玩笑,于是镇长永远成了无名土堆里的尸骨,那些社会底层的人们仍然挣扎在无知的边缘。这就是所谓历史的悲剧,是文革那十年带给中国社会的巨大创伤。
四、荒谬之美
陈世旭一直在把自己的经历融入到作品中,力图写出小镇人的生存状态和文化性格。这部作品获得了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主要得力于它所表现的深刻主题与个性手法。与同类作品相比,陈世旭的小说更具有现实意义,也更简练、平实。通篇质朴通俗的语言,却又字字见血,在局外人旁观的口吻以及略带讽刺的叙述语气中,我们感觉到的是反差,是荒谬。就连那个作家,也是作者自己的影子,不禁让人混淆了作品和现实,取得了一种非凡的叙述效果。
前面提到了荒谬。这种荒谬论贯穿于小说通篇的主旨中,对于塑造人物性格和引起读者共鸣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加缪曾经指出,荒谬起源于人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怀疑。生活在平庸、常规中的人一旦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提出“为什么”的问题,便悟到了荒谬。感受和认识到荒谬,只是一个起点,问题在于对荒谬采取什么态度。既然人的生存状态是如此的悲剧性,我们应该怎样行动呢?他分析了两种出路,一种是自杀,另一种是反抗。[9]对于镇长这个角色,反抗就是既说“是”,也说“不是”。他顽强地生存着,当这个社会系统给他压力时,他感受到了荒谬,然而他通通接纳了,只道一句“结论横直是你们做的”,用无言的坦然震撼着人们的内心,完成了另一种方式的反抗。镇长是一个被遗弃的小人物,这个小人物却代表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民生思想,他的善良扎根在骨子里,用最朴实的方式向人们展现出来,而周围人以这种荒谬将它毫不留情地破坏,把镇长这个悲剧人物上升为历史的牺牲品。
无论是表现悲哀或是抨击现实,陈世旭都在用荒谬的结局去替代传统的陈述,在以作者自身为影子的人物的叙述口吻中,读者最先看到的是“活该”,最后感受到的却是“不公平”,继而通过人物命运去反省小人物与大社会的关系。小说最现实的意义,仍不在于人物的塑造,而是新中国改革开放后那种深深的困惑感。通过文中另外一条主线——文化大革命中以发迹的作家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曲折经历,来反映那个时代人们的困惑。作为知识分子本身,陈世旭展现了自身对文革的复杂情感,和对知识分子的复杂批判。把自己的原型融入到作品里是需要勇气的,在近乎自嘲的陈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耻辱感和对文革后精神迷惘的不满足。改革后的发迹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知识分子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带着强烈的探索精神,陈世旭写出了镇长这样一个“好官”的典型,也在荒诞之中为打破这种迷惘开辟了道路。总体上看,作品给了我们一个好的方向。从愚民政策被打破,到不顾人民疾苦大搞建设的情况被禁止,到作风腐败欺压民众的上级官员垮台,这一系列的变革,都体现了进步精神。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刻的进步。然而,在作者的心里,其实有种强烈的追思,对充满乡土气息的文化的追思。这就是本文最为矛盾的地方。在镇长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拼命维护守旧势力的一面,在官场上圆滑贯通,用句俗话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机智让他成为了统治者的工具:对上级他尽其讨好之能事,阿谀奉承百依百顺;而私下,他把这种秩序打破,只因为本性的善良和坚持。这种矛盾,在读者心中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心态,就是所谓的荒谬。当荒谬一产生,困惑也就产生了:到底该把镇长怎样定位,把文革怎样定位,是不是该一概而论,还是把这种特殊的个体从矛盾中抽离出来,继而去发现它内在的精神价值?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还需不需要更多的“镇长”,人性的回归究竟还离底层社会的人们有多远?
陈世旭无疑把一个镇长、一个小镇写出了饱满的厚度。镇长的命运虽然是个悲剧,是历史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们留下了更多对人性美的追思。不断解开困惑的同时,我们能够读出作者心里对善良人性的渴望,对底层劳动者深深的同情,以及对社会发展的一种深刻责任感。在历史的转型期,总会经历许多的痛,这种痛苦越深刻,越能反映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纵然有批判,有不公,有荒诞,却仍是充满了希望。小土堆埋没的是镇长的尸骨,带走的却是一代人的伤痕。
参考文献:
[1]史志康主编.美国文学背景概观[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版第218页.
[2]诸兢.像务农一样写作——著名作家陈世旭印象[J].作家现在时,2005(12).
[3穆言.将军镇鉴赏[J/OL].[2009-01-03]http://www.shuku.net.
[4]陈世旭.回到小说[J].中篇小说选刊,1997(3):123.
[5]毕四海.冬天的雪花[J].中篇小说选刊,2002(1):26.
[6]陈世旭.一个平常人的不平常命运[J].中篇小说选刊,2004(3):35.
[7]章维.困惑与超越——兼论陈世旭知识分子系列小说[J].江西社会科学,1992(2):75.
[8]东学山.“小镇”的魅力——陈世旭“小镇系列”小说简论[J/OL]. [2009-01-03]http://www.cnki.net.
[9]司有伦主编.当代西方美学新范畴辞典[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4月版第47页.
管季,女,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教师,主要研究兴趣是中外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