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中
1
闪电过后,就是隆隆的雷声。雨点也豆子般地洒了过来,
老吴和女人在床上都没有睡着。雷声驶过来又驶过去,就像是火车从头顶开过。老吴起身坐在床上,从床头摸出一把下午炒的黄豆放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些在牙缝和舌头之间滚动的声音和外面的雷声没有什么区别。一阵响声过后,他把它们和着外面的雷声一起吞进了肚子。
“黄豆还是少吃点。”女人也坐起来,“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女人看得出来男人的眼睛里有着和她一样的焦虑。正在这时,老吴噗的一声,一个臭屁响起来并迅速在整个屋子里蔓延。女人收了收鼻子。
女人走下床,把屋子的灯打开,闪电在屋子外面更加煞白。这个夜晚,老吴和女人的心都跳得很厉害。
“这鬼天气。”老吴狠狠地骂起来。
“你说。今天晚上怎么会下这样大的雨打这样大的雷,会不会是老祖宗在作怪?”女人望着老吴,眼睛里堆满一些坚硬的恐惧。
“瞎说什么呢?都死去这么久了,还能够作什么怪。我的枪还怕他?睡觉吧。”老吴熄了灯,拉了女人上床。黑暗中,女人看见屋子里到处都是一些忽闪忽明的东西。“要是他们有什么意外,都是你给害的。”女人在床上埋怨。
夜已经很深了,女人的心里还是很害怕,但又什么都说不清楚。她想,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那里虽然是深山,但他们手中有猎枪,那些枪都是老吴亲手做出来的,是这里最好的猎枪了。只是,老祖宗会不会加害他们呢?我的天哪!女人有些后悔让他们进深山了。雨已经停了下来。偶尔还有闪电划过,雷在远处一波又一波地逼过来。
又是一个很臭的屁。“该死的黄豆。”女人骂起来。她翻过身去,听见男人的磨牙声,清晰地在屋子里回荡。
女人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第二天的太阳很好。女人一夜都难以入睡。她想起在清晨的时候,朦胧中看见他们提着东西回来了,脸上是得意洋洋的笑容,猎枪在后背上闪闪发光。他们终于回来了,女人喜极而泣。可是,当阳光从窗子外面探进来,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还躺在床上,男人已经起来。她迅速地冲出去,看见男人坐在门外面的阳光中擦枪,那是他最钟爱的猎枪,他做它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心血。男人用一块红色的布在很小心地擦着枪托。
“他们还没有回来?”女人问他。女人其实看他拿着枪就已经知道清晨的朦胧只是自己的梦。她走进屋子里,在堂屋的观音娘娘神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起来闭上眼睛祈祷。阳光温和地洒到屋子里,照满女人的眼睛,那里面的血丝像是一双双枯藤般的手到处游动。
老吴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有燃着的三炷香,缭绕的烟,看不清他的眼睛。女人跪在那里看他,男人在观音娘娘前跪下拜了三次,然后站起身来。
“我去找他们。”
女人看着男人背着猎枪走进早晨的阳光里。他的影子从外面一直拖过来,直到屋子里女人的脚下,越来越细长,模糊,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女人感到自己的心里和屋子里都是空荡荡的。昨天,他们也是这样走出去的,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他又这样走了出去。女人回过头去看观音娘娘,她微笑着也在看女人,她的心里稍稍地安稳起来。
老昊顺着那条很小的山道走进去,他知道他们也是从这里进…的。走到一个很低矮的山洼时,老吴给猎枪上了膛,他知道再深入就有危险了。老吴记得自己的父亲在快要死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说:“宝贝就埋在届山老祖宗的坟墓里,我们这个家族要富贵,就靠它了。”那时候老吴很想问到底是什么宝贝,埋在哪一个老祖宗的坟墓,可父亲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后来他想起来。父亲生前总是背着猎枪和锄头上山,那一定是找宝贝去了,肯定一直都没有找到,他把这个任务交到了自己手中。后来的日子,老吴娶妻生子,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父亲最后的话,他造出了这里最好的猎枪,其实他不知道上山的危险在哪里,危险是什么,他的枪从来只有顺便在山上打一些野味回家才可以派得上用场。但有了它,就觉得心里安稳许多。老吴挖了许多的坟墓,有一些是别人挖过的,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父亲的父亲,新的坟墓已经很少了,都是在非常隐秘的地方。他一锄头一锄头地把那些坟墓掘开,心里的害怕像是响鼓上的跳蚤。但是,“我们这个家族要富贵。就靠它了”的话他没有忘记,每一锄头下去都是在掘挖着一个希望。一个坟墓掘完,下一个坟墓就是希望,而且是崭新的希望,他带着这些希望掘下去,心里的快活和恐惧相互碰撞,汗水是它们的血液。他从来不把这些告诉给妻子和其他的人。他一个人进山,之前在屋子的观音娘娘前烧上三炷香,他的猎枪在背上很威武,这里的人对他说:“老吴,又进山啊?多打点野味回来。”他微笑着向大家点头。
在那座他很熟悉的坟墓下面,老吴停了下来。他蹲在地上仔细地观察,是的,那是他们留下的,肯定没有错,香烟灰,星星点点地撒在地面的泥土上。他们也在这里停下来过,他们在这里停下来做什么呢?老吴想不明白。他是个精细的人,在深山里生活过的人都是精细的,没有细心,就意味着有更大的危险在你的周围潜伏着。他对周围仔细地搜索了一遍,除了那些烟灰什么也没有发现。他顺着那条路向前走,很仔细地观看周围,阳光从树的空隙里一束束地刺进来,像是一道道黑夜里的闪电,老吴心里一动,但他马上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在一个有泉水的地方停下来,口渴了。太阳不像早晨那样温和,白辣辣地晒着。他把猎枪放在右边的一块平整的石板上,任何时候,在深山里生活过的人都时刻提醒着自己,他们的枪总是放在自己最好使的位置。老昊俯下身子去喝水。水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响起来流动,噗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臭屁在水的滋润后更加活跃。昨天夜里真不应该吃那么多的黄豆。他俯下身去又喝了很大的一口,这次他没有抬起身子来,就那样俯着身子,一动也没有动,他的眼睛在看枪,枪在身子右边的石板上。他还是那样没有动,他知道一动危险就更大了。右边的草丛里动静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他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埋伏着一个枪眼。一根烟的工夫过去,老吴就那样俯着身子。突然,他飞快地抓住已经上好膛的枪,砰的一声,很多的铁砂在身后的那个草丛里穿梭并深深地进入。血溅了起来。老吴提着枪走过去,一只很大的白色兔子和一只很小的兔子都已经死去,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毛。老吴自己也非常吃惊,这只是一只正在分娩的大母兔,而他把它当做了一个持枪对准自己的人,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老昊把这样的误判的原因归结为担心他们。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听到这枪声了吗?其实他们也应该没有什么大危险,在这样的深山里,人迹罕至,别人怎么会来和他们争抢呢?最大的危险也不过是遇见什么大的野物,但他们手里都有猎枪,再大的野物都可以对付。再说。老吴在这深山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太的兽类,难道他们就正好遇到?只是,昨天夜里的天气……他想到这
里就更加担心起来。
老吴用枪托刨了一个很小的坑,把那两只死去的兔子埋了起来,
2
女人后来还是知道老吴在山上的秘密了。在这之前,她不止一次地问他:“上山打东西还要带着锄头,”
“你不知道猎是怎么扣的。”老吴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半点可以看出来的东西,他想,我们家族要富贵,就要靠老祖宗的宝贝。女人对这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毕竟那是宝贝,女人都做不成大事。女人的嘴都不严实,要是让别人知道家里的祖坟有宝贝,他们肯定会偷偷摸摸地去找,那无异于自己把财富让给别人。
老吴还是时常上山,当然每次回来,都会带上一些野味,女人也就不怎么说他了。
那是一个夜里,老吴很激情地要了女人。他的身体也在最巅峰后开始疲倦,可是女人在他的身体上进行着最残酷的吞噬。
“睡觉了,你还要干吗呢!”老吴翻转过身子去,把背留给了女人。
“我最近总是看到一些很不清晰的东西,在深夜里忽闪忽闪的,像是眼睛。”女人推了推他的背,“我和你说话呢,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还有,你不在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屋子都在左右摇晃,房梁和掾子嘎吱乱响,天花板的灰泥浆成块地往下掉。你不要睡了,我和你说话呢,摇晃得很是厉害,我都怕在屋子里呆上一分钟。”
老吴转过身子来看着女人。“但是,你们在时我没有这样的感觉,一旦只有我一个人,整个屋子就都在摇晃,墙壁上好像开了很多很大的裂缝,叫人坐立不安,真的是没有法子呆下去。”女人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吴问。
“老长一段时间了,你们走后我总是到外面去,我不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好像随时都要塌裂。还有,堂屋里的观音娘娘也不笑了,苦着一张脸。你们以后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我给他们讲了,他们就是不相信,你相信我说的?真的,不是骗你的,我真的看见了那些像是眼睛的东西,屋子摇晃得很厉害。”女人抓住老吴的手,眼睛里满是凄伤的恐惧。
老吴决定告诉女人自己在山上做什么了,他想,她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富贵来临前的预兆,但也可能是自己挖了太多老祖宗的坟墓,他们都没有安身的地方,所以回来了,他知道后者比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老吴想到这些就害怕起来,那些死去的老祖宗回来了,他们会不会来找他算账——他掘了这么多的坟墓,把他们的枯骨抛露在外面。
“我在山上找宝贝,它可以让我们家富贵,但宝贝埋在一个老祖宗的坟墓里,所以我上山都带着锄头。”老吴把一切都告诉了女人,女人从开始到结束都张大嘴巴,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每天都在挖自己祖宗的坟墓,我的天啦,这怎么行呢?要遭天谴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现在,屋子每天都在摇晃着,有一天肯定会倒塌下来。把他们都给砸死。
女人开始每天早晨在观音娘娘前祈祷,而老吴也决定不再寻找那个可以让整个家族富贵的宝贝。其实,他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坟墓,可是,宝贝始终没有出现。既然是宝贝,不是有缘之人是不可能得到的,自己和自己的祖辈不是都没有找到吗?自己掘了这么多祖宗的坟墓,他们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老吴还是上山。一把红木猎枪,一把锄头,还有很多的纸钱。他上山是去给祖宗修补坟墓,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的过错。回来的时候。他不再带回野味,杀生是残忍的事情。
这件事情还是让儿子们知道了。女人的嘴是靠不住的。他知道儿子们知晓了这件事情一定不会甘休。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和那时候的自己没有什么区别。该来的就会来,怎么阻挡都是徒劳。
老吴抵达了那座十分熟悉的坟墓,他知道再向前就是坟坡了,那里的每个墓地都很有可能被自己和自己的祖宗用锄头掘过。现在面前的这座坟是他自己亲手掘开的,红黑色的棺木已经腐烂得和那具尸体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骨头。腥臭的尸骨在泥土中就像是一些白色的妖艳的花朵。里面有一面铜镜和一些很精致的首饰,上面布满了一层薄薄的铜绿。老吴可以肯定这座坟的主人生前是一个女子。他从那堆首饰里挑选出了几只好的,后来拿到店铺里去卖掉,给儿子们添了几件新衣服。
老吴在那块要塌下来的碑石上坐下来,吸了一根烟,他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心中最开始的那个想法又冒了上来。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他告诉过他们,将来要是找到了宝贝就分给他们两个,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挡他们去找寻宝贝,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发财富贵,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又怎么会放过呢?
是那两堆烟头引起老吴注意的,两堆烟头分别在碑石的两边。长短不一,这说明吸烟者在极力地思考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很难拿定主意。从烟头的方向上来看,两个吸烟者是背对着坐下的。肯定是他们,一定不会出错,在这座荒山里,除了他们还会有什么人来呢?他们在这里考虑什么?他们前天就发现了那宝贝,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坟墓里掘到的,但他们都没有动它,而是双双去了一个道士家,请求最好的出土时间。昨天他们带着工具上路了。老吴知道这两天他们都怕对方悄悄去取宝贝,他们两个总是连在一起的。双方都看管着另一个人。他们在这里停下来的时间一定不短,他们在想什么呢?而且还不向对方说。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老吴猛烈地摇头,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来,拿起猎枪,对着天空放了三枪,很大的三芦,夹在空气里刺耳地穿过,铁砂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很大的圆又落了下来。他想,他们如果还在这山上的话,一定听到了这几声抢响,他希望他们也放几枪回应自己。可是,除了自己的枪声回荡在山间,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声音了。他们到底在哪里呢?也许他们已经回家了,自己今天就不应该上山,这么多年不上山了,上山就杀了生,那两只兔子的血又浮上来。老吴有种不好的感觉,但他尽量去避开它。他们现在说不定坐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喝酒。老吴想到这儿,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提着枪走进去,更深的山,更多的坟墓,都被掘开了。老吴觉得自己有很大的罪过,他想自己以后还要上山来把这些坟墓修好,免得将来自己死了要下地狱,也算是一种补过,替自己的祖宗们,替自己,还有他们。现在,宝贝已经找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应该再骚扰祖宗们在地下的安宁。
老吴看到了父亲的坟墓,天啦,也被掘开了,他们怎么会掘爷爷的坟墓呢,他们不是知道爷爷也没有找到宝贝吗?为什么还要把他的坟墓掘开?这是刚刚掘开没几天的新土,他看见了父亲的白骨,阴森森地在太阳下透着一些金色的阳光,看起来很是刺眼。
“这两个混蛋!”老吴骂起来。
他们肯定不相信自己说的那些话了,他们也许认为爷爷已经找到了宝贝,死去的时候把它带进了坟墓。他们这样想一定是找遍了这里所有的坟都没有找到,而没有掘开过的坟墓只有爷爷的了。他们现在又找到了宝贝。真的是这样吗?难道父亲把自己也给骗了?
他不敢想得过多。
老吴在坟墓前给父亲跪拜了几次。
“爸,你放心,我一定来把你的坟墓修得最
好,让你在那边过得安心。我回去后一定狠狠教训那两个混蛋……爸,你放心吧!”老吴用一些新挖出来的泥土把那些白骨掩埋好,他不敢让它们在这样的太阳下暴晒。
老吴走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什么发现。他提着枪对着天又放了几枪,山上栖息着的鸟到处乱窜,叽叽喳喳地惊恐不已。
3
女人在家里一直惶惶不安,男人出去之后,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外面院子里,屋子有时候还是摇摇晃晃,看东西也模糊不清。她想起昨天夜里老吴的臭屁和雷电,有了点笑容慢慢爬上脸来。可是。他们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对着太阳光看了看后山,什么都看不见,那样大的一座山,他们会不会迷路?
女人还记得,他们小的时候总是迷路。她带他们去地里,在那些茂密的玉米地里,他们怎么也走不出来。在玉米林的深处,她听见他们大声叫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走近他们。看见他们两个牵着手在那里着急地寻找出路,手拽得紧紧的,生怕丢了对方。她喜欢他们这样的喊叫声,清清脆脆,暖心暖肺。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像一湾清泉滑进她的身体。
他们出生以后,女人爱上了他们的声音,笑声,哭泣声,说话声,她都很迷恋。她对老吴说:“你看,他们的声音多么像屋子后面的泉水。”她用的是看,不是听,好像两个娃娃已经可以到处飞奔了。
老吴拿着怪异的眼光看女人,女人的眼睛里满是两兄弟的身影和声音。他想起他们做周岁的时候,这里唯一的一个神婆也来了,对她说:“你看多好的两兄弟,将来是富贵命。”女人拉着神婆进了里屋,老吴知道女人肯定是因为神婆那一句话要把他从山上坟墓里带回来的一些首饰赠送给神婆。那是阴气特别重的东西,也只有神婆才可以消受。
孩子们都出去玩了,男人也上山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不呆在屋子里,屋子随时都会塌下来。在那个夜里,激情的女人知道了男人在后山的事,她更加地害怕,她坚信老祖宗不会放过他们。这是肯定的,夜里那些闪闪烁烁的看不清楚的东西,像是眼睛一样对着女人和男人打望。一定是在寻找最好的报复机会,屋子就要塌了,男人毁了他们的窝,他们就要毁掉他们的家。
已经是午后了,老昊没有回来,他们也没有回来。女人坐在院子里一直没有动,这样的等待十分艰难。太阳已经过了屋顶。女人这时候一个激灵,她听到了几声枪响。女人摇了摇头,怎么会有枪响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不会的,男人很久都不杀生了,那么会是他们的枪响吗?怎么可能呢,女人自己也迷惑了起来,后山那样深,即使是他们的枪响也不可能听见。这些枪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女人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她眯着眼睛四处观看,什么都没有。还是阳光下的平静。
女人冒着屋子塌下来的危险走了进去,在观音娘娘前又一次祈祷。
老吴在内心里知道他们是两个十分猜忌对方的兄弟,对此,老吴感到可悲,他不止一次地谴责自己,在他们幼年的时候没有给予他们真正良好的教育,他只顾着去寻找那个宝贝去了,面对他们的只有内疚。
有一次在饭桌上,女人对他们说:“你们看,屋子都要塌下来了,你们上午出去的时候,它摇晃得最为厉害,你们怕不怕?”
兄弟两个互相看看,然后什么也不说,那时候他们才十岁,懂的应该只是一些最为浅显的东西。但是,老吴在他们幼稚的H艮睛里看见了另外的试探和心机,他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对方说话。他们都不想把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呈现在其他人面前。
“你们是知道的。别人都是把你们当做坏人看,就像那个大头吧,他总是欺负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是那样相信他呢?你们既然要去偷他家的玉米,为什么还要去告诉他,真是笨哪!”女人皱着眉头说,“你们真的要相信我,屋子要塌了,它摇晃得太厉害。你们怎么能够叫别人把你们当傻子看,要努力些聪明些。老吴,你不要总是上山,教教孩子们。要不他们真的就是傻子了。真的,天花板上的灰泥浆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老吴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那个令他害怕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甩了甩头,就好像那些冒出来的想法被甩到了不知道的地方一样。他提着枪走过那些坟墓,大部分都被掘过,即使是完好的也是自己新垒起来的土。老吴有一些胆战心惊,仿佛那里面的人都露出面孔来,对着他狞笑。
儿子两个知道了发财富贵的秘诀后,不管老吴怎样劝告,都要上山。“你不也是上山吗?为什么要阻拦他们呢?你看这屋子摇晃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塌下来,那肯定就是不会塌的了。”女人眼睛斜斜地看着他说,老吴恼恨她这样的煽风点火。
两个儿子带着锄头上山了。
但是不久女人就深深埋怨起来:“你怎么会让他们上山呢?我的天啦,你不是要害死他们吗?老祖宗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你看,老祖宗都要让我们的屋子塌了,你还让他们上山?你不会就是要让屋子塌下来把我给砸死吧!你放心,祖宗的眼睛是亮的,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是也劝他们上山吗?”老吴说。
“我劝他们了吗?你肯定是听错了。一定是老祖宗给你蒙上了耳朵,让你故意听错,你做的恶一定够多够狠的了、你自己都还不清,现在还要转移到儿子身上,你还是好好地给观音娘娘祈祷吧,说不定哪天还要转移到我身上来啊!我的儿子,你们都是他害的,你们一定要记清楚,不要找到我的头上。”女人摇晃着头说,并且不再看老吴了,她的眼睛里满是闪烁的东西。
老吴想,女人一定是病了,但老吴又不敢去找神婆来给她医治,他怕后山上宝贝的秘密被泄露出去。
4
老吴顺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走进那一大片树林子。
老昊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儿子们。他看见兄弟俩都躺在地上。手里的枪都指向对方,他们的另一只手里都抓住了一个壶状的东西。老吴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不敢相信那个预感是真实的。
老吴走近他们,血已经在身体上悄悄干枯。他们的胸膛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铁砂穿透过的血洞。老吴瘫坐在地上,是的,他们的手里拿着的都是他自己精心造出来的猎枪,现在。它们打死了自己的儿子。老吴感到自己心里混乱得一塌糊涂,什么都理不清了。他把他们的枪取下来,和自己的枪放在一起,他寻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狠狠地砸枪。枪管和枪托都怪叫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老吴把那个壶状的东西取下来,也同样砸碎了。他举起石块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他想,儿子们一定以为它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宝物了,那只是父亲生前十分钟爱的一个茶壶,他在父亲下葬的时候把它一起葬下了。
砸完枪,老吴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一直没有落泪,虽然眼睛血红。他坐在儿子们的旁边,一动也不动。他看着他们,血红的眼睛里全是看不见的凄楚笑容。
黄昏来临了。
老吴起身用山上的野草藤把两个儿子背对背地捆在一起,背到背上,他的脚步很快,下山的路很长,家就在山脚,女人一定坐在院子里等他们。一路上,他都在想,几十年前和弟弟上山,他只用了轻轻的一巴掌就把弟弟推下悬崖,尽管记忆已经模糊,但他还记得几岁时见过的一个叔公,和父亲某次上山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儿子们在背上越来越重,压得他想把他们丢下,丢在这荒山野岭喂狼。
月光凉得刺骨。月光斜斜挂上树梢的时候,老吴和儿子们踏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