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语
一
我一直对黄土筑成的墙充满神秘的想象,墙的存在与建筑学原理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了,它在夯实地基之后,就是用砖块、石料砌成。你在看到一个古老建筑物或者历史的遗迹的时候,循着城墙或者围墙行走,来完成观察和朝拜仪式。墙,它的气息和存在感隐于绿色的草木和苔藓之中,让人看到了它的肃穆与破败。我看到过山谷中庙宇之内的松柏与墙、尘埃和雨水交织而成的世界,远远望去那些黄色或者绿色的墙,若隐若现。也许寺院里的墙是色彩最清玄绚烂的了,哪怕是冷清的、淡漠的。你也能感觉到它寂静悠缓呼吸的气息。
二
关于“墙”的存在与历史,它与原始的栅栏、沟壕、部落的地域相联系。我在翻看汉代的城墙以及20世纪后半叶的德国柏林墙的图片的时候,透过铁丝网、栅栏来观察那些颓败的墙的时候,墙的本质已经模糊了。那些墙由巨大的砖块、砾石和钢筋筑成,在工业时代的建筑方式的模型中,很快就被复制和定型。人类建设墙的技术已经如此娴熟,涂鸦艺术家甚至只能面对着空荡的天空和大地发呆。
我曾经在图书馆里翻印过大量的关于“墙”的建筑艺术和图片,我对墙的存在有一种深深的焦虑和着迷。墙,它是父性的,金属的,钢铁混血的,是一个梦魇般的符号。墙的存在历史亘久如斯,在视觉上所有穿透式的质疑都显得无力。墙并不发声,也不说话,它只是见证,并且记录伤害。中国古代那些长长的墙与涂抹着朱红色的墙下,无论是在建筑的内部还是外部,都灯火通明,它是通冥的,召唤那些不能逾越它的亡灵回归故土。
我在所有的建筑学的历史之中寻找的关于“墙”的历史,只是关于它的无数种解释和神话的一种描述。墙,是可进化的,玻璃墙、泥土的墙、铁丝网的墙、入墙,等等,它有着幽灵般的魅影和形式。反复地变化、组合、改造、固化。墙是迷失,哑言,制造秘密与隐私的,它是极其漫长的篱笆,在时间的历史中存在,人们焦虑地寻找出路,却不能绕过它本身。
三
在古城克拉科夫西南60多公里处,波兰南部平原上普通的小镇,我们能够看到墙的另一种历史形式。1940年驻守波兰的党卫军在这里建立起了一个巨大的集中营,从当初的20座平房建造成28座楼房,而周围是巨大的“墙”,或者是虚构的墙——铁丝网和电网以及凶狠的猛禽组成的墙。建造这些墙的手工艺极其娴熟,标准化、流程化的、按照流水线作业的形式早已开始,在奥斯维辛房舍赭红色的旧砖和电网组成了可怖的“墙”,它是囚禁的一种极致功能。墙的存在让人开始质疑。它是建筑学大师们抽象地勾勒规划的那种艺术还是野蛮的栅栏的进化。
有时候,我们希望,那些厚重坚实的墙有裂缝,光可以渗透进来。里面的生命得到拯救。但是墙的建筑形态似乎只能在上帝之城里去寻找它对于俗世人间之城的意义和象征的终极解释。
墙,是一个隐喻。关于因禁与人性,关于束缚与自由,当墙横亘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感受到的压抑与古老的蛊惑力量是难以言表的。墙,是一个启示,一个神话式的单调的存在,它缠绕着铁丝网、碎玻璃、高压电线,它的历史形象以黑白色的形式裸露在人类面前,它拒绝阐释和诗意。如果你能重返波兰20世纪40年代的那些废弃的墙前面,你会为这一建筑形式的存在而震惊。它的历史与人类的手丁业时代的状态完全背离。动物和人类都不能逾越这厚实、笨重、愚钝的墙。在有限的界限与墙的两面,你能看到的就是有关墙的空洞、死亡、悲剧。
四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纪念馆的墙壁上,刻着美国哲学家,诗人乔治,桑塔亚那的一句话,发人深省:“The one who does not remember histo-ry is bound to live through it again,——忘记历史的人,必定会重蹈覆辙”。借着这句话。我几乎读完了所有关于桑塔亚那的著作,然后重新回来而对这些墙,
在整个历史之中我们见过许多墙,比如古代函谷关的那些石砌的墙,以及乘坐火车穿越北方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墙壁,以及高大威严的那些大理石砌成的宫廷式的墙壁,比如犹太人的哭墙。
犹太人的哭墙,用希伯来文说是Hakotet,用日语来说就是叹息之壁(叹まの壁),它没有任何暧昧色彩,只有纯粹的质地和光影。这座墙高约20公尺、长50公尺,是耶路撒冷旧城第二圣殿护墙的一段,祈祷者在墙面前念诵经文或者抚摸墙壁,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回到圣城耶路撒冷时都会来此祷告,默念祈祷词。直到1981年哭墙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我们关于墙的存在与历史重又陷入迷惘。
我不矢u道我们有没有可能还会受到这座墙的恩赐与庇护,或者遭受突兀与冰冷的墙的因禁与束缚,我听着广播里哀怨悠长的诵经声以及爆炸声,想分辨那是哪一个年代的发明家制造的枪械。想明白这座墙的历史遗迹苍老呜咽的歌。
五
在《圣经》雅歌第二章第九段有这样一句话: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他站在我们墙壁后,从窗户往里观看,从窗棂往里窥探。站在墙的后面。我们当如何思考和面对这个问题?那墙壁在荒野里存在着,静穆、安然,一句话不说,但质疑从未停息。弥赛亚第五十九章第十段说,我们摸索墙壁,好像瞎子。我们摸索,如同无目之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那些铁丝网组成的墙壁面前,野花和青草已经重新盛开,徘徊的人们已经重又离去,但是孤独的灵歌却缓缓升起。我们沿着这些墙向着前面走去,会不断地听到那飞升到天堂与救赎之地的圣歌。而那些悲伤的吉普赛人以及犹太人,也许在困顿之中曾经在那些墙上留下过祈祷词或者记忆的符号,这些曲子和他们的记忆将亘久隐藏在这座墙中,召唤后人去理解。
奥斯维辛之后,我们的诗歌只能写在墙上,以这种形式来验证历史和记忆。写在墙上的诗歌将永垂不朽,获得永恒的灵性和生命,以及爱的恩宠。在今天,我希望你能听懂我唱的这样一首歌,它如泣如诉,你的视线顺着这墙一直抵达远方和永无尽头的田野。
是的,在这墙下苏醒吧,和我一起写下你悲伤的诗。默念并且祈祷。赞颂这座墙,诅咒并回忆那些铁丝网和历史中灰飞烟灭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