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真
花是诗词歌赋中常见的吟咏题材。文人赏花时并不是单单欣赏花卉靓丽的外表,还常借助对花木的吟唱表达自己的心情、感受。在文学作品中,花卉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寄托,成为品性德行的象征。如:梅花、松、竹被尊为“岁寒三友”;牡丹被誉为“花王”;兰花号称“花中君子”;菊花是孤标傲世的象征。桃花的地位尽管远逊于上述品种的花卉,但历代文人还是给予了它相当多的关注。
在文人眼中,桃花并非白璧无瑕,它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缺点。桃花恃春而发,花姿妖冶,可比祸国殃民之乱世佳人,人们认为它轻薄、浮艳。唐代诗人杜甫在《漫兴绝句九首·其五》中感叹:“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陈子昂有《彩树歌》:“红荣碧艳坐看歇,素华流年不待君。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诗中“桃李之缤纷”指的是纷纷攘攘、不思进取的俗世。
桃花是女性的喻体。桃花诗往往折射出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男性是整个社会的主导,无论是平日谈笑,还是吟诗作对,从不掩饰对女性的轻蔑态度,认为女性在社会中处于附属地位。他们有资格作出任何评价。对那些犯了错误的、不守妇道的、品德败坏的女性,其言辞更为激烈,毫不留情。女性的过失行为是社会的主导者所无法容忍的。文人常借嘲弄桃花来表达对她们的鄙夷。桃花是无辜的,被人厌弃,仅因为它与女性有着太多的紧密联系。
在男权社会里,女性的地位是卑微的。有的人逆来顺受;有的人不甘心作傀儡,她们试图反抗,争取生存空间。但是反抗的结果往往不尽人意,只能在与外界隔绝的闺房里自怨自哀。“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唐·王建《宫词》)幽闭深宫的宫女,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丧失了追求幸福的权力,心情总是郁郁寡欢,眼睁睁地看着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一道道伤痕。她无法压抑对爱情婚姻的向往,不甘心就这样被埋没。她嫉妒满挂硕果的桃树,因为她那平淡无味的生活永远没有开花结果的一天。于是,她将桃花的凋谢归罪于桃树自身的贪婪,而推卸了外来力量的责任。《红楼梦曲·虚花悟》唱道:“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这是一曲反映封建女性不幸遭遇的悲歌。桃花开得再盛,也没能熬到秋天,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惜春看破好景不长的道理,她决心皈依佛门来逃避俗世的纷扰,不论她作怎样的抗争,结局还是没“把秋捱过”。
认为桃花邀宠争艳堪比小人的文人,大有人在。诗人常通过桃花与其它花卉的对比描写,来衬托所咏花卉的高洁,反衬出桃花的卑微。李白的《赠韦侍御黄裳二首》:“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告诫人们要作傲然独立的松柏,不作邀宠争艳的桃李,桃李的盛世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诗人还在《桃花开东园》中写道:“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瑟。”再度将桃李与青松并举,赞美松柏的高雅之姿。以转瞬即逝的桃花比喻达官贵人稍纵即逝的权势。
唐代处于封建经济的高度繁荣期,社会生活相对稳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成了蓬勃向上、自由奔放的社会文化心态。唐代统治者不仅热爱文学,还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极大地振奋了唐代文人吟诗作对的热情。因此,在唐代诗歌中,虽然也有作品流露出抑桃倾向,但那只是沧海一粟,多数作品张扬着诗人的信心与斗志,诗歌的格调是积极向上的。与唐人相比,宋代文人也有抑桃倾向。 “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箝制了人们的思维,控制着人们追求理想的实践活动。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宋人更加难以抑制对桃花的反感。苏轼在《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中说:“天教桃李作舆台,故遣寒梅第一开。”他把桃花比作地位低贱的奴隶,以此反衬梅花超凡脱俗的气质。“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士人不知贵也》)赞美海棠的高雅名贵,却直指桃李为粗俗之辈。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史湘云作《供菊》诗: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流”。表明自己的情操如同秋菊,而对在春风中摇曳弄姿的桃李不屑一顾。春风桃李用以比喻的是追求世俗荣利的人。曹雪芹选择桃花的轻薄之意来丰富作品的内涵,这句诗不足以证明他怀有抑桃倾向,但可以肯定的是,曹雪芹深受中国桃文化的影响,他善于运用各种桃花意象,为小说创作增光添彩。
中国古代文人对桃花褒贬不一,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人们的审美情趣必然会受到社会生活、历史背景、文化氛围、时代精神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如前所述,在洋溢着积极进取和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的大唐盛世,人们眼中的桃花,大多是生机和活力的象征。而在思想受到禁锢、言行备受制约的明清时期,主体意识的觉醒促使富有反抗精神的人们迫切要求获得个性解放,他们懂得自我欣赏,更着重对情感的表达。桃花作为“情”的载体,深深地吸引着那些至情至性的文学家。其次,人们对桃花的态度与个人的生活境遇有极大的关联。中国古代文人大多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男儿,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找不到施展拳脚的舞台,空有雄心壮志,眼见得理想化为泡影。他们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更痛恨那些蒙蔽君王的奸贼佞臣,又没有机会直接表露心迹,唯有借题发挥,拿嘲讽桃花出那口郁积在心的怨气。桃花太招摇、太脆弱、太平庸,迫使它游离于追求完美的文人审美标准之外。任何花卉都有它的优势和不足,对它作出怎样的评价,还要视个体当时的心情。有些厌弃桃花的诗人并不是看不到桃花的可爱之处,也许他们的心早被其它美丽的花儿占据了。
桃花与中国文人的审美理想之间有一定的差距,但这并不影响桃花文化对中国文学发展的推动作用。正因为人们对桃花的评价褒贬不一,才使桃花文化的内涵更加厚重。桃花令诗的王国更加摇曳多姿,令中国古典文学更加璀璨精彩。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责任编辑 : 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