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9-04-10 03:50陈步松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胡子桃树香菇

陈步松

就像屋后那棵老了的毛桃树,冯胡子便是它上面那枚熟透了的毛桃,被最后一口气吊着,随时可能掉落地下。

冯胡子坚持用那双迷蒙的眼睛望着老伴陈婆婆,好像要说什么重要事情。可是那眼睛已经变得昏糊,像是远远的星星蒙上了灰色的云。他的眼皮不时微微眨动一下。很平静。桃子熟透了掉下地是很正常的事。落叶归根是很自然的事。死是很自然的事。

陈婆婆坐在床边,也很平静。她望一会儿冯胡子,又望望那密密的如小学生小字本一样格子的窗户。不知为什么要望。时而还望一望那挂在黑板壁上的瓶瓶亮。那是用药瓶做的一个煤油灯。这茅草坡的人们很喜欢用墨水瓶、药瓶、油漆盒做煤油灯。这东西便宜,容易弄到。用铁皮剪个盖、卷个灯芯管,也容易,做好后用根铁丝纽个长长的挂钩,一头捆在瓶子上,一头长长的,像鹅的脖子一样便于随时往墙上板壁上挂,不占地方,要挂哪儿挂哪儿,要挂好高挂好高,方便。到茅厕去解手,往面前的墙壁上一挂,一边解手,一边望着它燃一片黄色花瓣儿一样的灯花,颤颤悠悠,想那漂亮“黄花瓣”里究竟是个什么世界,思想就走去很远,就忘许多,解手就常常多要一点时间。许多时就又要麻烦陈婆婆到茅厕门边喊一声老头子,怕他出现意外。她听说解手脱气死过人,但脱气只要抢救得快也不会死人。回到屋里,陈婆婆就笑他是不是挖煤炭去了,因为两个鼻洞已被烟熏得黑黑的,像两个煤炭洞。

你老望着我,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陈婆婆将嘴凑过去,轻轻地挨近冯胡子的脸,就像年轻时要亲热一样,或者说和现在的青年男女那些搞法一样。她是在听他到底还要说点什么,她是将耳朵向着他的嘴唇的。

冯胡子脸上的皱纹好像在微微扭动,像冬日里微风中的柳条,摇曳得慢悠。陈婆婆感觉到他在望她微笑……

陈婆婆就坐正一些,将头发向后弄弄,向着他,微笑着,让他看。她的身影映在黑黑的板壁上。很平静。

这时斑鸠在毛桃树上叫唤,咕咕,咕咕,很好听。它们是在甜甜的睡梦中招呼情侣,或是呼唤它们的儿女。它们使这棵毛桃树在黑夜里也富有生命气息。

听见斑鸠甜蜜的呻吟,猫头鹰也在树梢上开始歌唱,这歌唱和茅草坡土家族人打呜呼一样。土家人呼喊对面山坡上的人,由于远,就打呜呼;做活做累了,也要抬起头打个呜呼;当然有时追赶或者嬉戏也是打呜呼——就是把心里的一种东西豁达地发泄出去。

其他很多鸟儿便也不甘示弱,或者说再也耐不住,开始歌唱,接着蝉开始悠扬地鸣叫,接着树下的蟋蟀也操起了它们的琴弦,进行伴奏。一时间满树的生灵争相歌唱,此起彼伏,像是在为什么仪式排练大合唱,各自准备节目。真像一个合唱团,正在进行一曲交响乐。于是这树就变成了不夜城。早上喜鹊飞来,又涌起满树欢呼。

陈婆婆感觉到冯胡子此时也在认真倾听毛桃树上的歌唱,她就又想起一些事情——这毛桃树冯胡子一直不砍它。他说我们买不起收音机,这毛桃子树还可以抵半个收音机呢。这些东西是活物,也得有个地方呆一呆,叫一叫。人听了也清爽,像听收音机,还是个伴呢。

陈婆婆像年轻人一样嗔怪地瞅他一眼,说你呀真是老小、老小,还像个小娃娃。有时还说,你这个“三岁子”!“三岁子”是形容天真小孩的一个地方形容词。

有好几年年关逼近,要打豆腐,要煮腊肉,土家族人过年要煮一个大大的猪脑壳和猪坐臀(说是要“有头有尾”),可大雪封山难以上山砍柴,陈婆婆就要冯胡子把毛桃树砍了,冯胡子说留着吧,豆腐过年后就不能打了?猪脑壳过年后就不能煮了?我死你前头了,这毛桃树还是你的一个伴儿呢。

她听了就反问,你就准备甩我?就不能和我一路走?

好,那我就陪你到老,一路走……

现在陈婆婆又转过头望一眼小字本似的格子窗。那窗外是檐沟,檐沟坎上是毛桃树。她又想起怀那个不幸的儿子时,天天去摘毛桃子吃,后来立冬了还常常习惯往那里走,走到树下抬头一看不见桃子,连叶子也没有了,不禁脸一红就往屋里走。他就笑一笑,她就瞅他一眼。他就到茅田镇上卖了叶子烟,买了几个橘子回来给她,说,你看这橘子像个什么呀?她不吱声。他说,这像个小娃的脑袋瓜呢,颜色几多漂亮呀,你吃了生个漂亮的姑娘吧。那时还年轻的陈婆婆的脸也就红成了一个橘子。

这时天井坎上鸡笼里的鸡子又弄出响动,舒心地伸着懒腰,睡醒了一个段落的瞌睡,需要舒展一下懒筋。

她看他脸上的神色,还是那么微笑着。是否在想很久以前的故事?她的心情也就风儿一样钻进他的神色里,想起那次在山林里弄柴。都像刚才的事。

满山青青的,看一眼浑身都舒服。他也在山林里放牛。他说我帮你弄柴。她望他一眼,没做声。他就开始帮她弄柴。她还是不做声。不一会他们就默默地弄好了一捆柴。他说我们去找香菇吧,老林里好多香菇哟。她好奇,就跟他去找香菇。

找了一些香菇,她望着手中的香菇说:好香啊。边说边抚摸着。

他就望她笑,我想摸摸你这香菇……手伸向她的胸脯。

陈婆婆想到这就觉得脸上冒出些温温的热,就转过头去望格子窗,望了格子窗就又去用针挑灯芯。她好像不好意思再看他,那些事就是今天刚做的,他那脸色现在都还不正经,还在想摸她那香菇……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嘛,横竖这么望着我做什么?

陈婆婆从他的微笑里好像听见一种幽远的声音:我要走了……

陈婆婆说,你就乐心乐意去吧——莫担心我。我也不孤单,还有屋后你留下的那棵“收音机”呢。

他仍然那样微笑地望着她,眼睛不眨动一下,不打算闭上,好像还要说重要的事情。

陈婆婆说,你说吧……她说着将耳朵贴在他嘴边。她好像听见他说,收殓我时,放一件你的衣服,我有时好摸摸……

哦,她明白了,是要将她的衣服放一件在他的棺材里,挨着他……她马上大声说,要得,就放我常穿里面的那件汗衫吧。

这时她看见他好像点了下头,微笑着。她就又说,你先去吧,把住处安排好,我可能不久就来跟你做伴儿的。

陈婆婆又挑了下灯芯。亮儿像一片黄色的花瓣儿,闪闪悠悠。她就又想起她那次患病,他把留着自己吸的一点叶子烟悄悄去卖了,给她买回一瓶药。瓶瓶不小,他来到床边,掏出药瓶,拿手里摇晃,摇出很好听的响声,笑笑说,我给你买了一瓶贵药呢,吃了就好的。说着又有些得意地摇摇药瓶。

她吃了这瓶药真的病好了。接着他就用那药瓶做了这个煤油灯,并用铁丝安上一个长长的挂钩,很得意地带有顽皮意味地交给她:我给你做了个好东西……

陈婆婆想去摸摸他的手。不知为什么要摸他的手。她又想起这手第一次摸她——摸她的手,她让他摸。他说像香菇,肉嫩嫩、软乎乎,摸一下心里要痒酥一辈子。要是让我摸摸胸部的那两朵蘑菇,我马上可以死在这儿。她说那就不让你摸。他睁大眼睛说怎么?她说摸了就死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婆婆想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摸他的手。当她摸着他的手认真感觉时,才知道他的手冷了。她不相信,看他那眼睛还正望着她微笑呢,像有什么话要说呢。她就伸手去摸脸,脸也冷了,去挨鼻眼儿,看还有气儿没有,可是她的手早已被泥土和猪草染得黑黑的,像是刷了一层漆,粗糙得像树皮,早就不灵敏了,无法感觉了。她又凑近些听他的声音,她没有听到什么明显的声音。她又看看他的脸,脸很平静,微微地笑着,眼睛仍然痴痴地望着她,根本不像走了,只是没什么气力说话了,或者说正陷入一种意境里,正在想一些事情。她忽然从他的微笑里感觉到一种声音:我要走了,还看看你……

她很平静。她早就知道这一切。

隔壁人家的猪们又在刨猪圈板,似乎在埋怨这秋天的夜晚一点也不暖和了。

陈婆婆将瓶瓶灯拿到灶屋里挂板壁上。用一把松毛放进灶洞里烧燃,再加些松树枝,很快热了一盆水端到房间里。对他说,你还要看我,我就洗干净了让你看吧,糊糊涂涂怎么看呢?

她说着就开始用巴掌大一块毛巾洗脸。这块毛巾是一个毛巾剪成的两块之一,这是为着节约。她将脸洗得非常认真非常干净,她想让他还好好地看看她,千万不能留下什么灰尘、黑渍,给他不好的印象,这就比平时洗脸费时间多了,直到确认洗干净了,又拿来梳子把头发梳顺,在脑后绾好。又想起什么,去衣柜里找了那件准备过世穿的新衣服,认真地穿好,然后微笑着对他说,你就认真看吧。他微笑着看她。她说,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她从他的微笑里感觉到他在说,好看,看好,真好看。她又强调说,看清楚些,记住我的脸,不然我来时你不认识了,那个世界也人多,还怕搞混淆了……

她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些了,忽然明亮些了,在认真地看她,眼角的皱纹轻轻地一动一动,在动情地微笑,在用笑容回答她的话,用笑容表示他的激动心情。她又为他擦擦眼睛,让他更清晰地看她。她觉得这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仍然笑眯眯的,是一起弄柴找香菇时紧紧地抱着她、看着她的这双眼睛;结婚时两人一起走进这间新房,一起喝交杯茶,看着她的也是这双眼睛……

然后她为他洗脸,最后为他洗一次脸,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她没为他摸拢眼皮,睁着就睁着,看她就看她,她觉得和平时一样。她认真地为他擦洗那张微笑着的脸,就像许多母亲为孩子洗脸一样,就像收拾出远门的儿子,不,她是在打扮一个新郎……

然后就为他洗手。她觉得这手像一把枯柴。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他的手。他的手是多么有力啊。那次他帮她弄柴、找香菇后,就是这手伸进她的胸脯里,摸她那两朵香菇,摸得她的全身都酥了,摸得她的心都化了。他说,我要娶你!说着,就是这手,轻松地就将她抱起来了,呼呼地转圈,她只感觉到在云霞里飘呀飘。然后就轻而易举将她放到蓬松的树叶上,像棉絮一样的树叶上,把她抱得紧紧的,她差不多就浑身化成了水……她哭了,泪水很烫,紧紧地抱住他。又是这手,为她抹眼泪,抱起她,逗小娃娃一样,一晃一晃的,说莫哭,过两天我把香菇拿到茅田街上卖了给你买花夹子、买红头绳儿,还买糖。她还是假装不高兴。他说我马上请媒人来说亲,我真的要娶你做媳妇,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过日子,一辈子都喜欢你,一辈子都把你像带小娃儿一样,背你,抱你,亲你。说着用嘴去亲小娃娃一样亲她,像是喂糖。她就笑了,说不晃了,身子疼,你刚才把我压疼了,头也晃晕了。他就只是抱着,不晃,笑眯眯地望着她——也就是现在这样望着……

特别是结婚那天。这间房做的新人洞房。典礼后总管说:新郎新娘入洞房——这时她上前一步,准备抢先入洞房。来时父母亲和亲戚都对她说,一定要抢在前面进入洞房,这样你才一辈子不被他欺压。许多人也是这样说,谁抢上前了,谁就一辈子占上风,压着对方。可是当她刚刚抢先迈出脚步,也就是他这双手一伸,就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笑着说,急什么嘛,一齐走多好!怎么能先一个后一个呢?一起进新房,才能一同到老……说着抱起她向这洞房走去。想来,那些说法也不一定对,这一辈子他从没欺压过她,从没占过上风,一切都是她指挥他,叫他砍柴就砍柴,叫他挑水就挑水,叫他淘猪草就淘猪草。

这手也是那么轻巧柔和,从没弄疼过她,更没打过她一下,哪怕只试一下。多少次抚摸她的脸蛋,抚摸她胸脯的两朵香菇,弄得浑身发热,像是太阳一下子钻进了她的心里……她叹口气,亲切地说,要是你现在还能抚摸我一下,该有多好!

这时她看见他的手动了动。于是她俯下身子,就真的感觉到脸蛋、胸脯正被他抚摸着,抚摸着……

后来她就用毛巾擦洗他的胸部,她觉得真是一棵老了的毛桃树。那时他的身子像条龙,像一条龙在她身上翻腾,干活像一条牛,站着就像一座山……现在你为什么这样平静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身子当时是那么有力!好多次,她病了,他手一伸就将她背到了背上,像背个小娃儿,去看医生……她擦洗他的身子,她想这人为什么一晃就变成了这样子?人不老该有多好!哦,老,就是和水果一样,熟了,老就是成熟,就是完成了任务。哦,他累了,要休息一下。人活着就是劳动,死就是休息,休息好了,就又出生……

她轻轻拍拍他的胸脯,说:你好好休息,等我。我来了,我们一起又走进新房……

然后她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他身子软软的,像没长骨头。她想他的身子从没这样软溜过。她说你也用点力吧。她看见他点了下头,然后身子就一下子变得硬些了。

天亮还没影,鸡子还没叫头遍。她将他复原躺在铺上,他经常那样躺着。

她望着他说,你还睡会儿吧,天亮还没影。

她就感觉到他好像还在说,还看看你……

她知道他真的死了,但她一点也不怕。她想他还是他,怕什么,他从来没把我怎么样,这下没气力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一生和气,死了也不会翻脸的。

她挑一下瓶瓶灯的灯芯,那黄花瓣儿就长大些了。她就学往日一样,在他脚头睡下来,用夹肢窝夹着他的脚。他们好久就是这样,各睡一头,互相煨着脚,老年人的脚总不发热。

让我帮你把脚煨热。她说着,又抱紧一些。你要出远门,走很远的路,我给你把脚煨热,免得僵脚僵手的,怕摔倒……她这么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也就睡着了,打起细细幽幽的鼾声。和往日一样,很平静。

瓶瓶灯的灯花如黄花瓣儿要落不落,像春天田里刚长出的受了冻的苞谷叶片,虽然春寒把它冻黄了,但它始终朝上坚持着,不久就变绿了。这个黑夜,瓶瓶灯一直亮着,没有闭一闭眼皮。它虽然不能照亮如锅铁的老板壁,但它使小字本一样的格子窗透出不少光亮和生命气息,让毛桃树上的鸟们蝉们感觉到生活依旧。

鸟们又在毛桃树上卿卿我我,好像很有滋味。

陈婆婆睡着了;冯胡子也闭上了眼睛,睡着了。谁也看不出他们是谁睡着了,是谁死了。

天总是按时醒来,休息好了又睁开了眼睛。和人一样。

陈婆婆起来用巴掌大块毛巾洗脸,洗干净,不要让他埋怨:怎么他走了她脸都洗不好了。她不慌不忙地洗。

然后用那把老式铁锁锁好门,看看四处无人,就将钥匙往那个柱头眼里一塞——只有她和冯胡子晓得的这个秘密眼儿和眼儿里的秘密。然后她很自然地拍拍长长的大衣襟,走到门边去拿那根出门拄着走路、进屋放门边的竹棍。这时眼睛就在旁边还稳稳当当站着的那根竹棍上停住了——这是她老伴冯胡子出门拄着走路、进门便放在这里的竹棍。都在家,便是两根竹棍并排站在这,就像两兄弟、两夫妇一样。

她很快去菜园里找了一大背篓蔬菜,拄着那根竹棍,背着向茅田街上(小镇)走去。这时,那头大约三十来斤的猪就来到了她脚边,哼哼唧唧的,她听得清,是亲热她的,要和她一起去街上卖菜。她每次上街卖菜,这猪都跟在她后面,一起去一起回,做后卫一样。现在她说,今天你就不去了吧,回圈里睡下。猪哼哼唧唧,要跟着去。她说,那你就去吧。

这茅田街,她常去卖菜。今天,她很快就卖了菜,但她并没有很快就回,而是从下街走到上街,又从上街走到下街,像样的门面都要进去看看。那猪很懂事,不到店铺里面去,只在门口站着等她、看着她,像个卫士。一些老卖菜的地方,还过去和熟人说了说话。然后买了两个她和冯胡子都爱吃的馒头,边走边吃了一个,剩下一个像往日一样放背篓里,带回去给冯胡子。然后,她买了办丧事要用的鞭炮、火纸和一些小东西,小心地放背篓里,不慌不忙地和那猪往回走。公路很平静,悠然伸向远方,和她的心情一样。她不时地还看看路边那高高的电线杆、高高的水杉树,这些都和她经常见面,像老朋友一样。

她回家放好东西,就进房间看冯胡子,冯胡子还睡着,没醒。她就朝村民组长家走去。猪仍然跟着她。

她习惯性地望望悬棺岩。悬棺岩的绝壁上有一道横着的岩缝,很长一道,缝里塞着一个个棺材,像一串长长的车厢。她知道,这是埋的是土家族人的祖先。岩壁下的山坡上也有许多坟堆。她很特别地看着一座坟——那是她儿子。她儿子是炮炸死的,为改这一坡梯田,排哑炮被炸死的。这坡梯田依然漂亮,是茅草坡最好的田了。儿子死后,队里为他办了隆重的丧事,热热闹闹跳了一夜《撒尔嗬》,歌舞送行。土家族人是哭着来,唱着去。人死不哭,并且唱歌跳舞,以欢乐面对死亡。她没哭。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早去又早来。儿子是为大家而死的,她心里踏实。她并没找生产队什么麻烦,她说要是在岩里弄柴摔死了又找哪个?

她来到组长家,猪就在院坝里呆着,等她,它不进屋里去,并不是怕组长,它很懂事。这都是她教的。

她很平静地对组长说:我老伴过世了。请你明天带十个人帮我安葬一下。

组长说,不跳《撒尔嗬》?

她说,不操扰大家了。

她在组长家认真待了一会。看了看圈里的猪有多大了,肥不肥;问小娃们学习好不好;问还有几块腊肉。最后还说,组长为我们操了心,老了无法还情了,很不好意思啊。

组长劝说道,唉,别这样说。你老人家自己多保重,冯胡子去也是顺头路。

陈婆婆说,是的。人到世上来,就和上街赶场一样,赶了场就得回去。回去休息好了,又来……

第二天一早,组长带着人来到陈婆婆家。门没有拴,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腊肉,满屋飘着腊肉的香味,桌子上放着一壶本地小作坊煮的苞谷酒、十盘炒菜和小菜,摆着十个杯子、十双碗筷……

睡房里,那个瓶瓶灯还有劲地亮着,像一片刚出土的苞谷叶片,在春寒的天气里颤颤悠悠。冯胡子还是那样躺在床上,在他身旁,陈婆婆穿戴整洁,挨他躺着,躺得规规矩矩、平平静静,睡熟了。

组长看了很受感染,不忍心去打搅。但埋人这事是不能懈怠的,还要搬弄棺材,和收殓。

他轻轻叫了一声,陈婆婆,快起来吧,我们都来了。

陈婆婆没有答应。他又叫了一声,也没应声。他走近仔细一看,原来陈婆婆也走了。她是怕他走远了跟不上,就跟了去?还是有约,一同来一同去?

组长抬起头。这时木格子窗正透进外面的天光。天总是按时亮的。鸟们、蝉和蟋蟀们正在为一个仪式进行合唱,喜鹊正在一个高高的枝杈上一边叫着,一边扇动翅膀,像一个老到的指挥家正指挥着这场隆重的仪式。

人们还是按照土家族的习俗,为冯胡子和陈婆婆办了丧事。人们敲着锣鼓,唱着、跳着《撒尔嗬》——围绕着两副棺材跳过来,跳过去,悠然而豪放地唱:

土里生,土里长,赶一回场,又回土里长,撒尔嗬……

哪里来,哪里去,来是开花,去是回家,撒尔嗬……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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