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2009-04-10 03:50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胡同酒吧

谭 冰

初春的黄昏,江水悠悠。

顺着码头的方向望去,一座龟形的山丘蜿蜒延伸到江中。山丘叫龟山。山脚下,霓虹灯闪闪烁烁,像是夜的眼。霓虹灯下,是一条弯弯的胡同。叫山下胡同。

秦钟独自一人踯躅在江堤。他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一脸憔悴。他摸索一阵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这几天,他一支一支地抽烟。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发焦,舌苔发腻,只有抽烟才能缓解他空空落落的心情。

秦钟神情恍惚。就在刚才,他还是满面泪水。他蹲在江边,将一个粉色封皮的日记本烧掉了,就像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一个只有一人参加的仪式。

江边,柳枝摇摆,在路灯下半明半暗。

一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这个地方,他与艾娜就是在这个地方漫步。

“今天不上班?”

“放假。”她说。声音纤细、柔和。

他那股悲悯怜爱之情又浮升了。他很想告诉她那种感觉,很想问她从哪里来,将来要到哪里去。他甚至想去拉拉她的手,但他没有这样做,想想觉得实在有些轻佻。

“太晚了,我得走了,我家在桥那边。”她说。

他俩到了桥头便分手。他们握了握手。她的手是冷的。他在桥头上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他看见她踽踽独行的纤长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远去。他蓦地发现他与她之间永远横着一座桥。

她叫艾娜,是山下胡同伊吧酒吧的服务小姐。

秦钟到省城出差,妻子三十六岁生日,他顺便给妻子买首饰。在码头上,他跟艾娜认识了。那天离船启航的时间还早,候船室座无虚席。天色渐暗,雨还在下,他打着伞在码头前的广场上溜达。

谁的伞碰了一下他的伞。

“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求您的帮助,真是不好意思……”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的声音。一口地道的普通话,三分恭维,七分恳求。

他停住了脚步。姑娘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在雨中多少有点灰暗。

“很不幸,回家的路费刚被小偷偷走了,想赶回家,可是……”

“你的家在哪儿?”他问。姑娘一脸的恳切和略带感伤的语调打动了他。

“邾城。”她朝他看,是一种有求于人的神色,怪揪心的。

他掏出拾元钱。

“谢谢您!”姑娘伸出瘦弱的手,“能告诉您的地址吗?”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上船时,他回过头,姑娘还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朝他颌首致谢,好半天才离去……

姑娘跟他留了一个字条:山下胡同,伊吧酒吧。

秦钟独自坐在咖啡厅品茶,《情深深雨蒙蒙》的音乐飘荡在大厅。一位打扮入时的小姐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向他走来,跟他打趣。

“先生,需要轻松一下吗?”

秦钟爱理不理的。他很迷惑,怀疑前两天傍晚的事情只是他在做梦。

他赶紧起身。

临走的时候,艾娜从另外一间包房出来,在后面叫住他:“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找你找谁?”他有点气。

“十二点到我家去吧!”她把地址告诉了他。

艾娜的家,其实是在山下胡同租的,她的家不大,一个小客厅,一间小寝室,一张大席梦思床,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红色窗帘,橘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秦钟来过这里两次。第二次,他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他在等着艾娜回来,不知不觉他和衣睡着了。

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把他吵醒,他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正好指向凌晨两点。艾娜洗完澡,穿着一件从肩膀套到膝头的宽松睡衣,头发盘在头顶上。她在床沿坐下来,她用香水喷洒寝室,一阵清香的香水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秦钟情不自禁地立起身子,从背后吻了她的颈脖。

“傻瓜!”艾娜转过头来笑他。

他吻她的唇,她的反应很轻微。他用两只手搂着她,她瘦弱的躯体终于又到他的怀抱里了,他有几份狂喜。但她轻轻地把他推开了。

“不要这样嘛。”她说。

“为什么不?”

“不要以为我很小气,如果你一定要,我就让你……”她的声音平静得似一潭湖水。他望着她,没有吱声。

“你看,这身子值不了什么钱,谁肯出钱,谁便可以要。如果你要,我根本不会要你的钱。”她说,“你们每个男人都为了这个?”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望着她瘦削的脸,清秀又性感,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倦容。

他的手指滑过了她的背部,她的腰肢,终于停在了她的臀部,他触到的是那么弱不禁风的柳条似的胴体。

他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独自为生存抗争的女人。他们躺到床上,两个人谈了整整一夜,他不时拥抱她,吻她,她没有再拒绝。

艾娜对自己的身世不大愿意提起,但她还是告诉了秦钟。她说她家在大别山区,她有个弟弟在北京念大学。两年前一个男人强暴了她。为了生存,她不得已辗转跑了很多码头,去过很多场子,她不敢回家面对父母。最后,她在山下胡同住下来,靠在伊吧酒吧当服务小姐谋生。

秦钟也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他知道她不大懂他要说的事,但她很有耐心地静静听着,天亮的时候,他在她怀里睡着了。

自从认识艾娜之后,秦钟时常去找她,大多数时候是稍坐片刻,时间充裕就一起出去散散步。有一次秦钟出差合肥,他带上艾娜去玩了一趟黄山,拍了很多照片。艾娜更多的时候是情绪低落的,有时情绪好,就显得异常温柔体贴。在黄山的排云亭里,艾娜突然对秦钟说:“我嫁给你好吗?”

秦钟愣住了,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没有做任何回答。

艾娜一脸的严肃。

秦钟一时不知怎么办。这问题简直太突然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停了一会儿,他才静静地说:“你看,我的女儿都快上大学了,我也不是什么老板,跟公司跑点业务,这年头钱也难挣,你跟我不怕吃苦吗?况且我老婆那头……”

艾娜突然呵呵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谁想到你会这样认真。”

两人又相视笑了起来。

从排云亭下来,艾娜挽着秦钟的手说:“我要结婚了。”

秦钟看着她,她没有回答,但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

“不骗你,是真的。”

“发誓?”

“你这人真是,发誓是真的。”

他一时生出了一种很难琢磨的感觉,说不出一句说来。

“什么时候?”过了好一会儿,秦钟问。

“下个月。”

“他是谁?——你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艾娜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说:“三十多岁,是个生意人。”

“怎么会想到嫁给他?”

“我爱他。”艾娜腼腆地说,“我也不知为什么,他对我很好,前几天他要我嫁给他,我就答应了他。”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他俩赶紧跑到一座亭子里避雨。秦钟本想说些祝贺的话,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晚上在太平小镇住宿,秦钟开了两个单间。白天爬山玩得太累,喝了点酒,他便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睡着了。

艾娜没有睡,她靠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眼角起了泪花,顺着面颊慢慢流向嘴角,一股淡淡的咸味。

她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她的噩梦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年春天,父亲生病,家中无劳力,弟弟在念书,她经常上山采蘑菇卖钱贴补家用。雨后初晴的大别山,野蘑菇经常遍地都是。一天下午,正当她背着满筐的蘑菇准备回家的时候,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了她的脖颈项,她几乎快要窒息了,怎么也喊不出声。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傍晚的时候,微风中,她醒了。她一看自己,赤身露体的,衣服被撕得到处都是,下身也隐隐作痛。她穿起破烂的衣服,乘着夜色才敢踉跄地跑回家。

从那以后,她告别了父母,只身到邾城。在去邾城的长途班车上,她认识了在伊吧酒吧打工的一个姐妹。两人谈得很投缘。那妹子也是山里人,她说她带她去伊吧酒吧打工,老板跟她很熟,肯定没有问题。

伊吧酒吧是山下胡同里的一个酒吧。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下岗工人,这人五大三粗,没多少文化,但鬼点子多,一肚子坏水。艾娜头一天上班便遭老板的剜,晚上酒吧打烊后,其他的姐妹都下班了,老板把她留在酒吧训话,然后甜言蜜语的一番利诱,又从怀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往她手中一塞,说:“到我这,就这么回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钱不愁。”说着便动手动脚起来,瞧你这副脸蛋,还怕日后受穷?艾娜咬着牙没有回答老板,脸上火辣辣的烫。老板一把将她搂住,铁塔般的身子压在她瘦弱的身上,她挣扎着,两眼噙满泪水,低声地呻吟……

第二天,老板在山下胡同给她租了间房子,从此,她便住在了山下胡同。

艾娜想到这,牙齿紧紧地咬着被子,她恨这些臭男人,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盘算着,再过些时日,凑足了钱,她要自己在山下胡同开座茶楼,自己当老板。

秦钟早上醒来,全身酸痛,毕竟人到中年,体力渐有不支。他抬腕看表,都快十点了。他翻身下床,洗漱完毕,去敲艾娜的门。艾娜还没有醒,昨晚她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才渐渐睡去。秦钟没有叫醒她,独自一人走出旅店,到早点摊要了一笼包子一碗豆浆。回到旅店,他带回了一半,打算给艾娜。

艾娜还在床上。在她的床头,有一个粉色封皮的小本子,秦钟信手拿起来,一翻,是一个日记本。

“不能看!”艾娜一把将日记本拿了过去。

秦钟满是疑惑。

艾娜早就醒了,只是躺着没有起来。她的眼角隐隐约约有一丝泪痕。但她望着秦钟,一脸的微笑,她好像是为昨晚自己的计划而微笑。她需要一个像秦钟这样的男人,她知道秦钟是好人,但他有妻子儿女,她不能害了他,她要为这个男人祝福。

从黄山回到邾城,艾娜照例在山下胡同的伊吧酒吧当服务小姐。秦钟不再去伊吧酒吧,他也没有去山下胡同艾娜的那个家。艾娜要嫁人了,他只有暗暗地祝福。他不想把自己的脚踏进这个瘦弱的女人生活中去。

一个多月后,公司派秦钟陪客人,他们到山下胡同的伊吧酒吧吃饭,顺便去找艾娜。小姐们都说艾娜嫁人了,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到山下胡同艾娜租住的小屋,房东说一个月前,艾小姐换住的地方了。她明知道他会去找她,为什么不把新地址留下,她要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秦钟想到这,一脸的无奈。

几个月过去了,秦钟几乎忘记了艾娜,在办公室,偶尔闲暇,他才会想起那张清秀性感的脸,和她忏弱如柳的模糊的身影。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那天好像是植树节,一上班就接到一个电话。

“我们是派出所的,请问您认不认得一个叫水桃的女人?”

水桃?秦钟从来就不认识什么叫水桃的女人,他一头雾水。

“麻烦您亲自过来一趟,山下胡同有个女人自杀了。”电话那头一个男子的声音,“她的电话本上有你的名字和电话。”

秦钟心一沉,立刻想起了那个瘦削的身影。

“她很瘦,是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很瘦,她是你什么人?”电话那头接着说,“你需要过来一下。”

果然是艾娜,认识那么久,他原来连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这些风月场上的红尘女呀。去派出所的路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感袭上心头,他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心。

“法医验尸结果,她淋巴癌晚期,是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的。这里是山下胡同中段168号,房东去催房租,推门,发现她已经断气了。包里只有你的地址和电话,再就是北京一所大学一间寝室的电话,所以我们找了你。”一个瘦瘦高高的民警跟他解释说。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另一个民警问。

“朋友。”

“他有什么家人没有?”

“有,有个弟弟在北京念书。但我不认识他。她的丈夫呢?你们不知道她丈夫吗?”

“丈夫?没有吧,我们查过她的身份证,她的户口资料里没有填写配偶栏。”

“哦。”

“所长,北京我们查了,她确实有个弟弟在念书。”那个瘦高个子民警过来说,“我们已通知他马上赶到邾城。”

“那好。”转过身,那位所长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的配合,有事我们再找你。”

秦钟回到家,关上房门躺了很久。她的影子老是在他面前浮现,赶也赶不走。晚上,他去伊吧酒吧喝了点酒。酒吧的服务小姐都在谈那个女人的故事。他拿着伊吧酒吧的一位小姐送给他的艾娜的日记本,默默地走到江堤上。

8月5日,晴。今天到山下胡同上班了,却碰到了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老板,我流着泪忍了,弟弟月底就要去北京读大学了,他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11月12日,小雨。感觉秦大哥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只能骗他说我要结婚了……

3月9日,晴。看来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弟弟啊,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村子里,弟弟是第一个去北京读书的孩子。我苦命的弟弟,去北京这么长时间,家里除了为他凑够了学费,他连一分钱的生活费也没有。希望他不要为勤工俭学太辛苦……

秦钟看完这些日记,眼角满是泪水。他拿出打火机,将日记本点燃。一会儿,那些白色的纸片就都变成了黑色。微风吹来,那些变得轻盈的黑色的纸片,就像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向江中飘去……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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