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漓
我发了誓,一定要找一个白人女孩子做我的女友,因为小乐趁我忙于应付考试,跟一个白人老头跑了。我认为这不是个人恩怨的小事,而是关系到我们华人男子汉尊严的大问题。多少新移民拖家带口来到加拿大,最后在这个说英语的地方被弄得妻离子散。我和小乐虽然只是同居关系,可也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我还发了第二个毒誓:一旦找到我喜欢的白人女孩,上床玩玩就叫她下岗,让她哭爹喊娘去。
我觉得属于我的那个白人女孩就在哪个地方猫着。那天,我揣着求职简历在一处MALL(大商厦,里面有许多商场)里穷逛,不经意间走进了一个大FOOD COURT(餐饮庭园)。只见数十家小餐馆环绕着一个大厅,大厅里摆满了吃饭的桌椅。那里环境优雅、明亮干净,可以品尝世界各地不同风味的美食,是个令人满意的进餐之地。我觉得饿了,就买了份寿司,端着托盘眼睛四处一转,发现有一家店子的女孩子格外漂亮,就在它对面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这是一家西人快餐店,招牌挺诗意的——“爱琴海”,年轻的美女们都在海里美人鱼似地游来游去,而那位收银员长得漂亮之极,整个食园就数她最为生动迷人,很像大嘴罗伯兹。其实她的嘴巴比罗伯兹的小巧,因而面容也显得更为精致。我抓住一个没有顾客的机会走上前去,对小美人说,我的英文名叫爱德华(EDWARD),在寻找工作,请你把简历给老板好吗?店主应声而岀,是个肥硕的中年白人,秃顶,样子还算慈善。他打量了我一眼,说简历先放这儿吧,过几天我会打电话约你。我说过几天考试正忙,恐怕没时间了,能不能现在就面试呢?他扫了我的简历一眼,问我是移民还是国际学生,我说是新移民。他问我多大?我说二十八。老板嗯了一下,就不吱声了。我想他可能嫌我的英语口音太重,可是他的口音甚至比我的更厉害。我就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正在学院上英语课,英语会提高得很快的。果然他换了口气,说现在后面厨房正缺人手,就怕你干不了。我一急,哇啦哇啦提高嗓门道,怎么干不了?在中国,麦当娜我都干了,还有什么干不了?老板听了一愣,脸上的肉就板结成了一块。我想,糟糕,坏菜啦!倒是那个罗伯兹被我的洋泾浜英语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说不是麦当娜(MADONNA)是麦当劳(McDonald's)吧?那么一笑还真灵,老板也转嗔为喜,跟着她呵呵地乐开了,笑得我真是不好意思。老板说,OK,爱德华,你考完试的第二天来试工,不过你真来了就要从一小时八块干起。我知道八块时薪是政府规定的温哥华最低工资,我说没问题!谢谢谢谢!
我那两个谢谢中的一个是献给小罗伯兹的。好容易盼到试工的日子,我美滋滋地早早就去了。听老板介绍,这家小餐馆简直就是一个移民大拼盘,很有加拿大特色。员工八人岀自六个国家,后面厨房里是来自土耳其的皮特和中国大陆的我,老板是欧洲希腊来的移民,叫吉姆。大美女罗伯兹的任务是前台和厨房两边跑,哪里忙就到哪里。她真名叫罗娜,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问她从加拿大哪儿来,她说是温哥华附近小镇“迷性”(MISSION)。那天老板吉姆亲自教我,我沉默寡言虚心学习拼命干活,从老板的眼光里看出他对我还算满意。不料快下班的时候,险些岀错。那时前台不忙了,罗娜就主动来后面帮厨。这时候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她。高挑的个儿,金色的长发,蓝灰色的一双大眼睛,白里透红的皮肤,活脱脱一大西洋美女,真是无懈可击!尤其是她那魔鬼身材,高度和我一米八的个子不相上下。绝大多数女人都是仰视我的,只有她是平视,很是般配呢。照说我也是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老手了,可是她一看我我就犯晕,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时老板和我在厨房里忙着,我正准备把一大锅刚刚煮熟的土豆捞出来放进干净盆子里,谁知居然想也没想就一下子倒进垃圾桶里去了!垃圾桶里的土豆向外冒着大量热气,我心里一股子寒气直冲脑门——完啦!脑袋进水啦!可是没想到,老板居然犯晕犯得比我更厉害。他正在倒土豆桶里的脏水,本应该倒进下水道池子里,不料他老人家一下子把一大桶脏水给端了起来,生生倒进干净的洗菜池子里去啦!哎哟,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劲儿?这家伙气得面红耳赤,连骂了几声罚课(FUCK)。趁他一时手忙脚乱没看见我的土豆,我赶紧抄起两片生菜叶子把它们盖上,黑色垃圾袋一扎,换掉了。哈哈!
对于两个男人的狼狈之状,旁边的罗娜居然浑然不觉,美艳的小尤物只顾帮我洗碗,洗完了,又嘻嘻哈哈跑到前台去了。绝处逢生的我,真不知道是应当埋怨她呢还是应当感谢她?下班了,吉姆用宽大肥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膀说,GOOD!我心里那个感动哟,就像垃圾桶里的热土豆往外直冒傻气……
打那以后我白天上课,有时夜里和周末就去“爱琴海”打工。虽然又忙又累,但过得踏实。又有银子又有美女养眼,还可以操练刚刚学来的英语,真是一箭三雕啊。
厨房里那个帮工皮特,三十多岁,自称是个诗人。世界上的诗人都很臭,但这么臭的诗人,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他只要一干活,浑身上下都散发岀一股汗臭,此外还有一股子诗人的酸腐臭,实在叫人受不了,所以嘛我叫他臭皮特。臭皮特对我很坏。一天老板不在,我和臭皮特在一起切沙拉,他切西红柿,我切洋葱。我们正闷声不响地切着,忽然罗娜到后面来照镜子整理头发。厨房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是专门给员工用的。臭皮特就来了劲,说爱德华,我们来比比作诗如何啊?作诗?好吧,我说,怎么比呢?他说就根据眼前的事物每人当场作一首诗出来,长短不拘。作诗,我还是有点底气的,从小到大我的作文都不错,可是英语就不行啦。不过转念一想这臭皮特的英语不就是个“你好吗”的水平嘛,就迎战说你先请。臭皮特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这些切开了的/西红柿/犹如女人/鲜红的嘴唇。说完了,还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去瞟了一眼罗娜。罗娜嘴里咬住一根皮筋,双手在脑后梳理着头发,悄悄一笑。天哪!臭皮特一定是蓄谋已久,我不信这个笨蛋会有七步吟诗之才!我不能输给他,怎么办?我在剥洋葱,我手里没有性感多汁的西红柿,没有女人鲜红的嘴唇,我只捏着一个刺人流泪的洋葱,一个紫里巴叽裹着一身皱巴巴皮肤的洋葱!这时候罗娜侧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咚咚擂起鼓来,打得生疼生疼的。嘿,现在该你啦,不要拖延时间!臭皮特说。咄咄逼人的臭皮特令我愤怒,都说愤怒岀诗人——忽然间我就想起了昨夜上网看见介绍本地夜总会的文章,说温哥华有北美最好的脱衣舞表演——灵感闪电般袭来:剥洋葱/就像脱衣舞女/在紫色灯光中/舞蹈//舞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洋葱没有心。我说完没有看臭皮特,只是抬起眼睛看着我的罗娜。她笑了,我也笑了。臭皮特一下子蔫巴了,喃喃说,嗯,还不错……当然不错,我是谁啊?再看罗娜,已经一颠一颠地走了。
罗娜父母都是BC(BRITISH COLUMBIA)省电力系统的职工。她在家乡读完中学就想出来自立,根据自身的条件,她想当空姐,于是跑到温哥华来,进入一家职业学校的“空姐班”学习。学习了半年后,她拿到结业证书,现在一边打工一边向各航空公司求职,想尽快当上空姐。了解了罗娜的志愿后,我内心真是矛盾得很,一面祝福她尽快圆了空姐的梦,一面又担心她当上空姐远走高飞,再也看不见她了。无论如何,我决定马上向她发起进攻。
罗娜的眼睛很漂亮,属于很大很亮的那种。一天罗娜又到后面来照镜子,我见她眼睛发红,就打趣说是不是想家哭了?她说才不是呢,是戴隐形眼镜戴的。我说隐形眼镜?——特大号的吗?什么?她愕然,不懂。我用手在眼睛上比划着,像画个大烧饼,又问一遍,特大号的隐形眼镜吗?这次她哈哈大笑了,我也大笑哈哈!两个人都开心得不得了。以后一有机会我就这样制造和罗娜相处的机会,迂回进攻,效果奇佳。又有一次,我对罗娜说,罗娜,你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这么黑呀,是人工安上去的吧?她连忙辩解,不是,是真的!我说怎么可能呢?我有个室友是个中国来的女生,眼睫毛也是这么长这么黑的,但是老爱掉,她一天到晚就喜欢满地找眼睫毛的!有一天我在抽水马桶盖上发现了一条又大又黑的毛家伙,我惊叫毛毛虫!她一下子窜过来,嗖的一下就把毛毛虫安到眼睛上了!罗娜吃吃地笑,你编的故事吧,真有趣!她的笑声让我着迷。每当我们开心的时候,臭皮特总是沉默不响,面色阴郁。
那天我刚上班不久,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就见罗娜捂着手跑进厨房,翻检救护箱,吉姆也赶过来帮忙。原来她干活时动作太猛太快,手撞到工作台下面一个不锈钢的尖角上了,看样子伤得不轻,血从她紧紧捂着的手上不断往外渗出来。趁吉姆用纱布给她包扎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她左手虎口上给戳了一个很长很深的口子!吉姆叫我赶快开车送她去医院。我刚问老板最近的医院在哪里,臭皮特突然一个箭步跨过来说,老板,我送她去,我知道地方!老板问,你不是没车子吗?他连忙说,爱德华,你能把车子借我用用吗?你不会拒绝吧!简直岂有此理!我斩钉截铁地说,北美三不借,你难道不知道吗?老婆、钞票、车子三不借!——要借,你找老板借去。臭皮特还纠缠不放说,我给他们指路!老板说都走了,谁干活?
我无心和他们纠缠下去,拉着罗娜就跑。老板在后面追着喊,爱德华,看急诊!看了就回来!
开车的时候,罗娜告诉我怎么走。我问她疼不疼,她说还好,又说真倒霉,明天就是空姐面试!我极力安慰她说,到医院看看就好,考试会顺利的。我们赶到医院,有扇大门上写着急诊,我们就一头撞了进去。这一撞不打紧,从此我就知道加拿大的急诊是怎么回事了。
进门后,只见正对大门是一条走廊,左手一个厅堂,是让病人休息等候的地方,还备有小孩子的滑滑梯之类的玩具。已经有六七个病人在等候。这里一片平和安详,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急诊的紧张气氛。其中有个男孩子由他母亲陪同前来,是打棒球受了伤,但看他行走自如,也不晓得伤在哪里。众人都沉默着等待,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我不耐烦了,开始抱怨。罗娜说我没有耐心。我说你是幸运,现在血止住了,要是血止不住呢?
前面的病人陆续被召进过道右边的一间房里,可以看见有个华人模样的姑娘穿着白大褂在忙着。我一阵心安,心里头涌起了一股民族的自豪感。我对罗娜说,看,我们中国的医生正在救死扶伤呢!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几步跨了进去。我着急地用中文说,大夫,我们等了好久啦!能不能快点——
SPEAK ENGLISH,PLEASE (请说英语) !白大褂马上打断我,指一指凳子,示意我们坐下。我又用英语说,医生——她又打断我说,我不是医生。哎呀,假洋鬼子,你不是医生跑这儿挡我们的道,不是故意添乱吗?我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白大褂要我们叙述事故发生的经过,罗娜说了一遍。她听完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要我补充。我连连点头,心想快看病吧。没想到还早着呢,接着她仔细询问罗娜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单位,还问有没有医疗保险卡。罗娜正好带了卡来,她就把这些一一记录在案。末了,她问了我最后的问题:你是她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是她什么人,是工友,叫爱德华,这重要吗?她不回答,记完了,这才放下本子,动手检查罗娜的伤口。她把绷带解开丢进垃圾桶里,重新敷上一块消毒纱布,然后再用胶布粘牢。我很不放心地问,这就完了?她说不,等着吧医生会来处理。啊,医生?——医生在哪里?我终于找到机会表达我心中最大的困惑——那些该死的医生究竟猫在哪里?白大褂还是不冷不热地说,他会来处理的,你们回厅里等。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她如果是华人,应该质问她为什么不说中文?要知道,连联合国都把中文列为官方的正式语言了!
于是,我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跨在门外,侧身问她,你从哪来?她说,越南!我嘴巴大张着,发音为零,赶紧溜掉了。
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们又在候诊大厅里坐下,真是郁闷。忽然,我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要我和罗娜接近,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反而埋怨时间长了,犯傻!我问她你不疼啦?她说感觉好多了。我大着胆子,轻轻抚摸她受伤的手儿说,你怎么不晓得保护你自己?你洗碗从来也不戴手套,不怕那些洗涤剂和油腻把你漂亮的小手搞粗糙了?她缩回手,摇摇头说,不怕,我不在乎!我叹口气,中国的女人可比你讲究多了,她们下雨打伞,岀太阳也打伞。所以中国女人皮肤细腻看不出岁数,西方女人一过三十,皮肤粗糙布满褐斑,看上去就像老太婆了。
这时听见有工作人员在喊罗娜,这次是叫她到走廊左边的一个门口去。那里一张大桌子横隔在门口,桌上一台电脑,一个穿白大褂的白人女士面朝大门端坐在桌后。这是看病吗?我有点晕。女士请我们在走廊上坐下。我小声试探一声:大夫?NO!我不是大夫,她纠正我说。我火了,实在失望透了,质问她:大夫在哪里?!她说你先别着急。谁是罗娜?请出示医疗卡。我分辩说我们刚才已经和你们的工作人员说过了,她也记下来了。但这位女士说她只是例行公事,要把病人的情况输入电脑保存。这里的程序就是这样的,整个加拿大都是如此。我说我们看急诊都快等候一个小时了,病人岀了问题谁负责?那位女士不慌不忙举手一指,让我看贴在墙上的一个英文规定,上面附有中文翻译:
1、 凡来看急诊的病人须遵照医院的各项规定,耐心排队等候治疗。
2、 除非不立即抢救就会导致手指、足趾或手、足、胳膊、大腿或四肢的丧失,否则都应该按先后顺序排队候医。
3、 如有拒不服从医院规定、不听医务人员的劝阻而无理取闹者,由本院保安处理;严重者将报警,交警方处理……
我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算什么狗屁规定啊?加拿大僵死的医疗制度也该改一改了。我想一定是中国人抗议最多,要不弄个中文上去干吗?受到同胞们的斗争精神鼓舞,我争辩说要是病人只流血,或是内出血你看不见,或是心脏病什么的,你们就不优先?掉一根指头一时也死不了人,这血流多了不就完蛋了吗?我又想起报上登过一个消息,有个西人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急诊,那天病人多,他只好在走廊里等着,几个钟头后死掉了。死者的儿子投书报社,温哥华最大的英文报纸VANCOUVER SUN(《温哥华太阳报》)把这一悲剧捅了出来,引起民怨一片。我义愤填膺地对女士提起这个案子,作为证明。可是,女士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还是无动于衷地坚持要罗娜按她的指示办。当我抱怨时罗娜不断给我使眼色,阻止我说下去。最后她喊了一声爱德华,我才不做声了。
女士查验了罗娜的医疗卡,然后不厌其烦地询问罗娜的姓名年龄住址邮编电话身份以及单位电话事故原因事故过程等等等等,一一输入电脑。罗娜捂着伤口,疲惫不堪。女士停顿了一会,确认实在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才放过罗娜。你叫什么名字?她和颜悦色地问我。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不怕她说我粗鲁,我说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她受伤到现在,伤口一直没得到治疗,她感到疼痛,早知道是这样,她干脆吃一片去痛片得了,何必到你们医院来!等我说完,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哀莫大于心死,我彻底绝望了,开始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响,边笑边问,医生在哪里?罗娜也跟着苦笑。女士一脸的尴尬和不悦。我一边笑,一边在桌子下面摸到罗娜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紧紧握住了,轻轻摇动着。她凑在我耳边小声提醒说,她被你搞得心烦意乱了!我为了宽慰罗娜,于是开始回答女士的问题。我叫富贵牛,我说。说实话,我最不乐意提起我这个所谓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名字,觉得它太庸俗。幸亏罗娜不懂中文。我提供了院方需要目击证人提供的一切信息之后,女士要我们到走廊尽头的治疗室去。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同情起这位不认识的女士来了。她只是秉公办事,按照惯常的体制运作而已,却遭到我这个来自体制之外的家伙的嘲笑——可是在实际上,每个人都是要在某个特定的体制下讨生活的。我说谢谢,你很NICE(好)。她头也不抬地说,谢谢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快滚吧。这就是西人的本事——以礼貌优雅的方式来表达粗鲁的意思,不像我总是习惯以粗鲁的方式来表达优雅的意思。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进到右边一间屋子,不料还是一个候诊室,还是那个字:等。我正心情烦躁呢,罗娜却和那个小棒球手聊上了。对于棒球我是个大外行,但对于棒打鸳鸯之类倒是蛮有切肤之痛的。听他们谈话,我才知道罗娜酷爱棒球,还是她家乡一个青年棒球队的主力队员呢!
我不无讽刺地对罗娜说,今天陪你看病真好,长见识。她说一看你就是个中国人,这么急躁,加拿大人都是很心平气和的。我说你现在是不疼了,说起漂亮话来啦。其实我今天特别急,还不都是为了你,谁要我这么喜欢你!她咯咯地笑了。我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又吓我一大跳。她说爱德华,把煮好的土豆丢进垃圾桶里,这也是为了我?你真滑稽!嘿嘿!
天哪,这小妞!——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啊!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红到了耳根。丢人啊,泡妞者被妞泡了!我比她大十岁呢!幸好,这时候医生终于在千呼万唤中出现了。
就这样,加拿大的急诊把人愁死了,也乐死了。我和罗娜的关系就在这一天一下子亲密了起来。在我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坦白告诉我,她早就看出来我喜欢她了,还又一次笑话我把土豆倒进垃圾桶里。我说你不要再笑了,都缝了六七针了,再笑,当心把缝的线给崩断啦!别忘了明天你还有一场空姐的面试呢。
我把车开到她的家门口停下,我问她和谁住一起。她说和另外两个女生,都是白人,住在地下室。我想那一定很便宜的,不料她说租金一个月每人要四百四十加币。我大叫上当!我说你太不划算,三人一千三百二十元,就住这么个破地下室,而且地点不方便,这价钱够得上租一套三室两卫的公寓了。我就是和别人合租公寓的,住公寓自由自在,也没有房东唠唠叨叨,而且暖气热水充足。私人房子暖气肯定不足,冬天要把你冻得半死。我又说我们住的是公寓楼的二楼,一套三卧室的房子,月租一个人才三百五十,加上分摊电费上网电视什么的,一月四百足够,比你现在住地下室还要便宜四十块呢!有这四十块钱,又在餐馆打工,一个月的伙食费不就出来了嘛!而且我那地方离打工的MALL特近,月票钱就可以省下来将近一百块钱。这还不算,我们公寓还有露天游泳池,一到夏天碧波荡漾的,你不是喜欢运动吗?还有什么比夏天游泳更开心的呢?她听了很动心,脸上羡慕之情就如碧波荡漾开来,马上说也想搬过来。我说我会替你留心,一有空房消息立即通知你。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上课因为精力不济,趴在桌上昏睡。同桌后来告诉我,我发出了幸福的鼾声。教师是位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她循声而至,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惊醒了我的美梦。那天的英语课是赏析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作品。她问我,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为什么会感到快乐呀?说实话,我不了解也不喜欢王尔德那厮,只是听说他有个好老婆不爱、女人不爱,偏偏去爱男人,一定是生活太舒适给惯岀病来了。我就照实说出我的想法,我说他这个人那么多的女人不爱,偏要搞同性恋,当时轰动世界,是个有独创性的人物啊!英国不要他他可以跑到巴黎去解闷儿,他能不快乐吗?他死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人还要在加拿大花大价钱学习他的文章,仰慕他的风采,所以他感觉自己快活得像一个王子啦!我一说完,全场雷动!大家一齐笑翻。天可怜见,我一个学理工搞贸易的家伙,在昏睡中被老师叫起来用英语回答这么烦人的文学问题,实在是才华横溢难能可贵啊。
那几天我确实是非常兴奋,一种浓浓的幸福感洋溢在心头。因为我是温哥华最美女孩罗娜的好朋友!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娃娃书,一个国王从来没吃过糠,有一天他很偶然地尝到那种喂牲畜的东西,兴奋得不得了,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国王吃糠啦!大国王吃糠啦!我现在就有这种欲望,就想跑到斯坦利公园的大森林里喊它几嗓子:我是温哥华最美女孩罗娜的好朋友!然后整个落基山脉都跟着回响:我是温哥华最美女孩罗娜的好朋友!……罗娜的好朋友……好朋友……
也许是乐极生悲,没想到过了几天我回到公寓,竟出人意料地踩了一脚屎!不是动物的,不是猫狗宠物的,而是人屎!SHIT!不是男人的,而是个女人的!对于这个事件,我是没有一点欲望跑到外面去喊叫的,而且直到现在我还是恨得心里痒痒的。
是那个叫野猫的女孩干的。我和国内来的两个学生合租房子,一个是男生小冯,另一个就是女生野猫。野猫虽是江南女孩,但性格狂野,大概是被父母从小娇惯坏了。她的父母是在这十年内暴富起来的,现在俨然成了那座小城里的上层人物,他们虽然有钱但在管教女儿方面明显很失败。野猫是个女人不假,但她公开宣称除此以外她的一切都是假的——不光她在中国的成绩单是假的,作为女人的身体部件许多地方也是假的:睫毛、双眼皮、酒窝都是人工制造的,乳房和鼻梁都是垫高了的,大腿是抽了脂的。这些都是她和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聊天的时候,自己吹出来的。我和她一向合不来,对于她我只想说一个字:呸!她是个大烟枪,抽得一屋子乌烟瘴气;她打扮得像个妓女,还用呕吐的办法来减肥。平心而论,她长得还不错,可是我对她没有丝毫兴趣。
那天我急急忙忙跑回公寓,肚子里憋着一大泡尿。回屋一看不好,卫生间又让野猫占领了。里面传来翻江倒海的呕吐声,一旁伴奏的一会儿是马桶呼噜噜旋转的流水声,一会儿又是洗脸池哗哗的冲水声,浩浩荡荡,没完没了。小冯悄悄告诉过我,野猫是既贪吃又怕长肉,她胡乱吃一些减肥药不说,饿狠了就海吃,吃完了就用手指头伸进嘴巴里抠,抠得嗷嗷乱吐,弄得一片狼藉。我惊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有一回以为她是妊娠反应,想上前表达一下人文关怀,不料厕所门没关紧,他偶然从门缝里瞅见了那一幕。
我急煎煎地在屋里转圈,实在受不了了,就上去笃笃敲门,里面呕吐顿时停止。我大声问:病啦?要不要叫救护车?她说没事,你走吧。我说真没事?那你快出来,我用厕所!实在来不及了!拜托!她说,不行,我洗澡!你有车跑得快,拜托!
我嘴里吐出疯狂的咒骂,向外冲去。当我扑进最近的一家麦当劳厕所时,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我俯看着我那可怜的东东,因为长期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因为委屈而变得一蹶不振猥琐难看。我还是男人吗我?
等我再开了大门进屋,野猫正在门后头照镜子准备出门,身上是一股子浓浓的俗香。我故意不正眼看她,没好气地用力甩掉两只大皮鞋,把楼板打得咚咚响。她也沉得住气,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把丰满的屁股左边这么一扭,右边那么一扭,身子也随着左边这么一晃,右边那么一晃,自我感觉是十分地良好,风姿浪态是十分地撩人。我瞥见她穿着风靡世界的低腰裤,肥肥的腰肚露了出来,一股无名怒火又窜了起来!我噔噔噔跑进卫生间,一进去我就抓住把柄似的大喊大叫起来:嘿!野猫!你为什么没事乱吐?你吐得台子上到处是脏东西,恶心人!谁来给你当老妈子啊?她狡辩,我不舒服还不能吐吗?又没人要你当老妈子!我烦透了,说什么不舒服?要打911你不是说没事吗?你用手指头抠喉咙,强迫自己吐,减肥!当我不知道啊?她见我戳穿了她的伎俩,声势顿弱:你瞎说什么呀,又不关你的事……我说你就不能少吃一点?你再怎么减肥也减不了!她气得叫起来,富贵牛!你吃饱了撑的,成心来和我过不去?一听她提起我的名字,真是火上浇油。我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光吐!害得我来不及要开车子上厕所!她说你来不及关我屁事!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右脚底下突然一滑,吓我一跳,一看,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我踩到什么啦——一坨稀屎!喂喂喂!我愤怒得大吼大叫起来,你怎么把屎拉到地上啦?你还是人吗?!她一口否认,绝对不会!是你自己上公共厕所踩的吧。胡说!我说我鞋都脱了,怎么会?这时,我忽然想起小乐告诉过我,减肥药吃多了大便会失控,它就会像一个逃兵似地溜出来。刚才野猫在门口扭动的浪态启发了我,这一定是她在卫生间里左一扭右一扭扭出的结果!我忍无可忍,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蜷起右腿,用一只左脚飞快地向她跳过去。她一声大叫,高呼救命,向楼下飞一般逃走了。我听她一边逃窜一边还威胁着骂我,罚课!富贵牛,你等着!我要打911报警!我和你没完!我气昏了,抓住门框,把身子探出去,喊道,有种把警察叫来,把你的小日本男朋友也叫来!不来你们通通都是他妈的王八蛋!罚课!
我用热水冲脚,打上肥皂狠狠地搓,洗得脚丫子都发白了,警察没来,野猫他们也没来。我突然感到无聊。我不怕破坏现场毁了证据,用卫生纸淋上消毒剂把地面清理干净了,再将野猫恶俗的香水倾倒在受到严重污染的浴池和地上,那种香水也只配呆在那儿,算是赔偿。这件事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室友乎?“屎友”乎?我想,野猫根本不配和我住在一起。当初租下这套公寓是由我出面和房东签的合同,我才是合法的租房人,一定要把她撵走!
罗娜告诉我她的空姐面试感觉不错,希望很大。我问她是一家什么航空公司,她说是一家外省的小公司,就在几个省区之间飞行,她就是被录用了,也是住在温哥华。我听了才放下心来。
时间就像发疯似地往前飞奔,转眼就来小店“爱琴海”三个月了,试用期过了。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罗娜悄声问我,爱德华,你工资加了没有?我说没有,你呢?她和臭皮特就哈哈笑了起来。罗娜说,我们都加了,你怎么还是最低工资?你干活这么卖力,这不公平,我去帮你说去!我一听气坏了。这老板难道是个瞎子,他看不出哪个干活好哪个干活孬吗?我觉得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一口回绝她说,我自己找他说去!
不料罗娜见我脸色不妙,一下班就跟老板说了。第二天我刚刚上班,老奸巨猾的吉姆就高兴地告诉我,罗娜说你干活很努力,她和所有的人都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他一边说还一边照我肩膀擂了一拳。我一点也不兴奋,我想我干活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少来!
对不起,我打了你一下,是我们的习惯,表示友好,吉姆笑眯眯地说。我可没心思跟他笑,但还是勉强咧了咧嘴巴,开门见山地问他,吉姆,谢谢你对我这么友好。不过你给他们多少工钱?给我的又是多少?他一愣,很严肃地盯着我问,你要多少?我说我工作得怎么样你清楚,起码也要和他们一样多吧?他们告诉我都涨到八块五了,可我还是八块。他又笑眯眯地说,那没问题!就和他们一样多,八块五一小时,下次发工资开始。忽然,我觉得我太没有经验了,老板可能一开始就准备给所有人都加工资,他特地把我放在最后,没准是认为我这个移民比这些学生强,得多加点,结果我要的却和他们一样多!唉,不自信!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不能不佩服这个老板,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精明的西人。他和你说话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你,像猛兽盯住猎物的一举一动,以便精确地在你下一个行动的位置上把你捕获。我没法不对他心存敬畏。
罗娜后来向我解释,她是怕我一怒之下和老板吵翻了,跑了,才替我问老板的。我听了好感动,连忙谢她。她问我怎么谢?我说加了薪一定请吃饭。
加薪后的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一家中国火锅店。她第一次看见中国的火锅,很好奇。我特意告诉她这种一分为二的火锅叫鸳鸯火锅。她问什么是鸳鸯?我说是中国的一种爱情鸟,长得花花绿绿的,非常漂亮。她又问为什么叫爱情鸟呢?我回答说,它们一夫一妻,终身不改。接着,又开玩笑说,好像近年来科学研究证明,有的鸳鸯也和某些人一样,浪荡风流,喜新厌旧。她两手抚弄着筷子,笑着问我,既然鸳鸯那么相爱,干吗鸳鸯火锅要分割成两半,那不是分居了吗?我说,呀!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想到,有道理。男女在一起应该互相交流,不应该隔着一堵墙嘛。我们都笑了。我点了两磅新西兰嫩羊肉片,还有菠菜金针粉丝冬笋什么的,叫她敞开肚皮狠狠吃。我还教她怎么捏住筷子夹菜。她的手不是那种绵绵软软的厚肉手,而是有骨有力的做事的手,夹菜时,捉住筷子的手指头僵硬、哆嗦,夹一片羊肉马马虎虎,但是怎么也不能把粉条弄到碗里去,这时候我就只好代劳了。她嫌太麻烦,还是找服务员要了刀叉勺老三件。
早春二月的天气,还是春寒料峭,可是火锅一吃起来就感到身上热乎了。尤其我吃的是麻辣火锅,辣得我满头大汗。我想趁热打铁,吃完饭就带她去我的公寓看房子。我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中国人讲究人生四大要素——衣食住行。现在应该考虑一下你住的事情了。上次你不是说要到我们那里去看房子的吗?我盘算着,如果能早点把野猫撵走,就让罗娜直接住进我的公寓,和我合租,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我以为野猫和她的小日本跳舞去了,当我打开房门和罗娜走进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野猫正在卫生间里。她以为不会有人进屋来,卫生间的门虚掩着。谢天谢地,这次她总算没有呕吐,而是把脚丫子轮流放进洗脸池里冲洗,这也够大煞风景的了。自打“屎友”事件发生之后,我和野猫互相之间都不讲话。我带罗娜看了客厅厨房凉台和我的卧室,好在那天还不怎么太脏乱差。在这中间野猫满怀敌意地出来遛了一圈,故意昂头挺胸直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谁也不看。啊哈,上帝保佑,这次她没蓄意甩屁股,可是摇摆的姿态还是骚得不行。罗娜本来想和她打个招呼的,见状不由得一脸尴尬。我气得骂了一声。她这是怎么啦?罗娜问我,你骂她做什么?我说别理她,整个一个精神病!她问,嘿,爱德华,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我说你胡说什么呀?我是那种人吗?我要是那样她早就跑了,还至于赖在这里不走?她不欺负我就很走运啦!她笑了,说,那她是恨我。和我说实话,她是你的女朋友吧?我说她有个日本男朋友。她笑嘻嘻地说她是开玩笑的,又问洗衣机和烘干机在哪里。我说这是老式公寓,只有公用洗衣房,就在一楼,所以租金相对便宜一些。送她走出公寓的时候,我们看见公寓外面刚刚贴出了广告:有套间待租,两卧室,联系电话……
不料,我返回楼上又和野猫干了一仗。她居然敢挑衅说,你为什么带人来看房?我说你管不着。房子是我租的,想带就带,带谁是谁。她冷笑一声,说带什么人不好,还带个女鬼佬,哼哼。我说你怎么说话的?起码比你强,不会把屎拉地上!她说不拉地上,拉你床上!我马上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下个月给我搬出去!她大吼大叫,凭什么啊?你凭什么啊?我偏偏不搬!有本事把我的东西扔出去啊!呜呜……就会欺负我一个女孩子!呜呜……她又钻进卫生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起来。我简直是夺门而逃,再听下去就要疯掉了,我都害怕自己会干出什么缺德事来!她在身后喊我,富贵牛!你不要跑,给我回来!男朋友要和我分手了,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心里难受嘛……
我,我去找厕所还不行吗?你一定要坚持住啊!说着我飞也似地逃掉了。
过了一星期,我一上班罗娜就高兴地告诉我,航空公司通知她被录取了!她兴奋得又蹦又跳,还和我拥抱,她的热情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驱散了我当众拥抱的羞赧。我第一次拥抱她,觉得她是个还没成熟的青骨朵儿,浑身肌肉都是紧绷绷的,连胸部都坚硬得像松果儿。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忽然猜想她——天哪,她还不会是个处女吧?这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幸福感,真希望能够永远和她拥抱在一起,永不分离。
问她何时去航空公司上班,她说下个礼拜。那天上班真叫人兴奋啊,罗娜专门和我开玩笑,找我打打闹闹,弄得我不好意思。她一会儿拿着扫把跑过来扫地,那扫把就在我脚边蹭来蹭去的,我赶紧跳开,她嘻嘻哈哈一扫把又戳过来。我实在没办法,一把捉住大扫把,顺藤摸瓜,抓住她做欲亲吻状,吓得她尖声怪叫抱头鼠窜。还有一次罗娜特意走过来告诉我说爱德华,你好风趣,我喜欢你!我说我也喜欢你!话还没说完,正在案板上操作的我就把手切破了!晦气!其实我表面上为她高兴向她祝贺,内心情绪低落。她一离开,我这谋划多日、眼看就要实施的铲除“屎友”的计划,就要泡汤了。更糟糕的是,我的泡妞计划还没实现就流产啦。
罗娜走了之后,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整天恍恍惚惚的。罗娜走后第四天,我去上班。我走进“爱琴海”——天哪,我看见谁啦?——罗娜站在那里,眼睛都哭成两个红桃子了!我当时脑袋嗡的一下,一步抢到她跟前说,罗娜!你怎么又回来啦?为什么哭啊?——你不是想我想成这个样子的吧?这时候臭皮特冷笑一声,嘿,想你?别做梦啦,就是想汉堡包也轮不到想你呀!人家是被退回来了。原来罗娜去航空公司上班,还没报到,公司的人事部就通知她,因为她现在年龄还不满19周岁,按规定公司不能聘用她。她当时就傻了,眼泪流下来了,后来干脆号啕大哭,说NO!NO!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年龄,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规定?!可是人家就是铁石心肠。她委屈得不行,现在都哭了三天了。她说她和每个人都告别过了,怎么好意思再回来呢?我说那有什么,我巴不得你回来,这是上帝的安排!看得出来,对于罗娜回来工作,老板也和我一样高兴,只要前台不忙,他过一会儿就跑到后面来,安慰几句,还说马上给罗娜安排上班的时间。后来他就和罗娜一起出去谈话去了。
食客们看到食园里最漂亮的女孩罗娜又回到了“爱琴海”,都非常高兴。到了情人节的前一天,她情绪稳定,眼睛已经不再红肿了。那天下午竟然有个小伙子兴冲冲跑来,没有买吃的,而是捧一大把鲜花献给了罗娜。罗娜很客气地收下了,说了声谢谢,再没有下文。那西人男孩子尴尬地说了一句再见,就被排队的顾客挤到一边去了。
下班前,瞅个空子我问罗娜,你们认识?她说就只见过一面,他是一个室友的同学。我说真的?见一面就送花给你?她顿了顿,说岀一句让我一辈子难忘的话——他是想跟我睡觉!我问你怎么知道?她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他是BOY(男孩)啊!
第二天情人节,上班之前我特意到花店去买了一大束娇嫩欲滴的玫瑰,一共有十八朵,用礼品纸包好,塞在车座位下藏起来。下班的时候我对她说开车送她。到了她家门口,她下去站定了,我也跟着她下了车。她对我说,爱德华,情人节快乐!我说罗娜,你拉下东西在车里了。她有些惊讶地朝车上看了一眼说,我没东西了。这时我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一大把鲜艳芬芳的红玫瑰变魔术般地出现在她面前!情人节快乐,罗娜,我说。她呆住了,美丽的脸涨得和红玫瑰一样通红,半晌才回过神来。她问,这——这是给我的吗?我呵呵地笑了:当然是给你的啦,难道给臭皮特么?是今天早上特意为你买的!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是BOY呀!她接过玫瑰,连声赞叹真美啊,看着,嗅着,身子向我倾斜过来,我们不知不觉拥吻道别。晚安!爱德华!晚安!罗娜!吻她面颊的时候,我的身子在微微战栗。我站在路边,看她捧着玫瑰跑回家,她那美妙的身影在树丛后边一闪就不见了。
好像情人节之后,罗娜和我的关系又从亲密往后倒退了一步。她下班常常和别人一起坐吉姆的车回家。那吉姆的车是辆老大黑粗的福特,模样儿就像主人肥胖臃肿的身材,不过最大的好处就是车厢大得可以放下一张双人床。有一次老板特意把别人都打发回家了,下班前就只留下了我和罗娜。这狗日的老板,我也不好公开表示我的不满,只好在心里咒骂他,让我一个人拼命洗碗,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啦。下班后我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往吉姆的车子走去,心里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啊。我想这个罗娜怎么啦,才十八岁,怎么就可以独自坐老板的车回家呢?可是我转念一想,她不是也和我一起坐车回家过吗?我是不是嫉妒得失去理智啦?我看见他们钻进了吉姆的车,但是那车子没有发动,静悄悄地趴在那儿,好像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等我走了就实行。这个畜生!
第二天我悄悄观察罗娜和老板,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如果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就是罗娜和老板一样太老练。过了几天,我瞅了个空子问罗娜,想不想搬到我的公寓去?她好像猜到我会问她似的,不紧不慢地说,我可能要到法国去的。她突然这么一说,我都有点犯糊涂了。法国?她有些忧郁地对我说,嗯,看情况吧,我也说不准,我那里有朋友。真是出乎意料,我想她是不是想和我讨价还价,就说你搬进来房租好商量,比野猫还便宜二十块,这二十块我给你岀好啦,怎么样?她还是说不行,嚷嚷着真要到法国去,好像她不去巴黎一游埃菲尔铁塔就过不下去似的。我问你父母知道吗?她说爱德华,你怎么啦?前边忙着呢,我得过去了。她果然不想搭理我,走了。我真是后悔。那天我沉默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哪儿岀了问题。去巴黎?这不是美丽的谎言就是诚实的疏远。这下子不知野猫该如何笑话我了。
罗娜好像真的有意疏远我。快到月底了,有天她突然对我说,嘿,我们就要成为好邻居啦!什么好邻居?谁和谁?刚说完,我脑海中忽然闪出我公寓楼外的招租广告牌!她说,我也要搬到你们那栋公寓楼去了!我说真的吗?你——不去法国了?她嘻嘻笑着说不去了,妈妈不同意。我心里冷笑,嘿嘿,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还是热情地继续对我说,爱德华,我们是好邻居,你的女朋友不会生气吧?我说谁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她说,野猫啊,她一定是你的女朋友!要不她怎么对我那个样子?我说,胡说什么呀,跟你说过她男朋友是日本人。她对女孩就是爱秀出一副寡妇脸。她哈哈地笑了起来:寡妇脸!还真是有点像呢。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不要我做你的儒妹(ROOMMATE,室友)啊?她笑着赶紧摇头,不不,你来晚啦!我已经有两个儒妹了。我穷追不舍地问是谁?男的女的?她说当然是男的啦!我说就是那个给你送花的小子?我宰了他!她说哈哈,逗你的!就是和我住的那两个女孩,我说服她们一起搬过去。我有些诧异,问,三个人?那套房只有两个卧室啊。你们睡上下铺?她说不是,客厅还住一个人。没想到这白人小妞也这么精明。她们的房费比我们的还要便宜!
那天我洗完手,照例把手在卷纸机跟前一扬,红外感应的装纸机立马吱吱地往外送纸。我这双男人的手大,又一晃,机器又送一次。我噌的一下撕下一大长条白纸,还没揩手呢,被走过来的罗娜撞见了。她说爱德华,你用纸太多啦!嘿!我用纸你也管?我边揩手边白了她一眼,老板都没说我呢!她毫不退让,很认真地冲着我说,你多用纸就要多消耗树,你想让加拿大的山岭都变成荒山吗?——就像吉姆的光头一样?我很烦,狠狠地把纸丢进垃圾桶里。正在这时吉姆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我幸灾乐祸地说,罗娜正在说你的头像荒山,光秃秃寸草不生呢,呵呵。罗娜说,是他用纸用得太多了,我说这样做会破坏生态平衡,我们国家就会没有森林,尽是荒山了。吉姆没有理会她对我的指控,也没听信我的挑拨离间,只是笑笑,摸摸自己的光头对她说,是吗?我要是还年轻,有一头浓密的好头发,就不怕找不到年轻的女孩子了!我下意识地瞥了罗娜一眼说,你要找年轻女孩,你老婆会原谅你?吉姆说,老婆没有没关系,情人没有就不行!
突然大家都不再做声了,一阵沉默。只有水龙头哗哗地放着热水,热气腾腾……
罗娜的房子和我的一样都在二楼,不过要从另一个门进出。搬家那天,虽然我休息,她也没叫我帮忙,而是把她父母请来了。这一天我们一起下班,我刚收拾完洗好的炊具,正在拖地,她又慌慌忙忙催着我走,说是已经搬完了,要坐我的车回家。每天晚上她总是急着催我的,往往还没等我拖完地,她就会伸出纤纤素手来那么用劲一扯,我腰上的围裙就被她解开了。嘿,每天都有个大美女替我宽衣解带,别提有多幸福啦!所以我每天都有意无意地让她给我服务。在回家的路上,她问我看见她的爸爸妈妈没有?我就承认说看见了,但是你们一家人长得太不像了,我还以为那位女士不是你的妈妈。罗娜笑了,说她爸爸也不像她,她是过继来的孩子。我大笑说,是呀,怪不得!我问罗娜,她最先搬进公寓,肯定是住最大的主卧室吧?她说当然啦。我说那交的租金也最多吧?她说谁说的?我们三个人一个样!我惊讶地问,什么?你住最大的房间,却交一样的钱?别人住客厅也和你一样?——这怎么可能!
嘿,这本来就是一个诡计!她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哇!就从这一刻起,我改变了对她的看法。TRICK!诡计!花招!这在英语里都是一个意思。那么所谓到巴黎去,也不过是她耍的另一个花招罢了。罗娜在三个室友中间还是最小的。这小女孩不简单,好多地方怎么就和我们华人一样精于算计?
我和罗娜的关系就这样时好时坏阴晴不定。其实我一直很想去她公寓里看看,坐一坐,聊聊天,但就是不好意思,好像心里有鬼似的。那是个周末,我去上班,刚刚推开门,就听见门背后罗娜的声音:哈啰,爱德华!我探头一看,见她连头都没抬,就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她不回答,只是笑笑。她告诉我上个礼拜去拜访过我,但是家中没人。我说不是听不见敲门就是出去了,因为那房子隔音效果特好。我和她一边削土豆一边聊天。她问我晓不晓得臭皮特出过书,我说他成天和人吹,我哪能不知道。罗娜笑着说她也写了一本书,出版了。我问她书名是什么?她想了想,说不出。我说,书名是——“THE DAYS I WAS WITH EDWARD”(《和爱德华在一起的日子》)!她听了一愣,惊讶地圆睁了双眼,嘴巴也张大了,合不拢嘴地傻笑。最后她身子也弯下来,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而我呢,早笑得前仰后合,泪水都冒出来啦!我们哈哈大笑,罗娜挣扎着爬起来,往前台跑,想告诉海伦和其他的姑娘们,见顾客很多,又折回来,继续笑。忽然她来了灵感,学那些高挑妩媚的模特儿走台步的样子,一手拿墨镜,一手叉腰,真是风摆杨柳,仪态万方!猫步走几下,急停——扭胯、转身、回眸、甩头、抛眼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俨然大明星!看得我目瞪口呆,直叫好!那天我们在一起,快活死了。
下班后她和我一起回家,她说明天夜里她们屋里有SLEEP OVER PARTY(借宿聚会),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还有几个外来的女生,各人聊各自的故事。我问是集体控诉男人吧?她点点头说是啊,抱怨男人如何坏啦、控诉他们的种种恶行啦、他们如何使女孩子哇啦哇啦哭鼻子等等!我嘻嘻哈哈地说,明天我们都不上班,让我也来参加吧!她嘴巴一撇:你又不是女的,怎么可以?她又问我,找女朋友要什么样的条件?我说要美丽、文雅温柔(BEAUTIFUL,GENTLE)的。她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BEAUTIFUL,GENTLE?我说是的。见她不做声了,我又问她想什么?她说想男孩子。我连忙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她说皮肤黑黑的,高高大大的。我在车上简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啦。我想问她,皮肤黄黄的高高大大的就不行吗?但我咬了咬嘴唇,没说。我真想扑过去搂住她,狠狠吻她,咬得她嗷嗷乱叫,让我的车子在大路上翻滚好了!
第二天我想,罗娜上个星期来找过我,我应该回访才是,于是下午就去找她。上楼以后我忐忑不安,因为她们房间里其他的女孩我都不熟,听罗娜说过,一个叫黛安娜,这名字好记;另一个忘记了。英语名字好像就那么几个,叫来叫去的人都晕啦。来到门前,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人。我感觉很失落地往回走,回了屋我又惦记着她,什么也干不了。磨磨蹭蹭地捱过两个钟头,我想天都快黑了,罗娜也该回来了,就再去找。这次大门虚掩着,客厅有灯光。我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声。我使劲喊着罗娜,推门走了进去,进去时下意识地把大门在身后虚掩上了。客厅里没人,窗帘关得紧紧的,我扒开窗帘看了看,注意到玻璃窗户虽然关紧了,但是插销并没有插下来,也就是说面对走廊的玻璃窗是可以被打开的。粗心的西人女孩!我又喊了一声,径直往里走,这时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咚咚跳起来,越来越响。我探头一看,两间卧室门都敞开着,空无一人。这个时候我应该马上返身离开这里了,但是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双脚不听大脑使唤了,竟然向罗娜住的大卧室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的“闺房”真乱!借助客厅斜照进来的灯光,我看见到处乱糟糟的。地上床上散放着衣服和光盘,桌上有一台电脑,旁边堆着一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几本时尚杂志。再看床头,一条粉红色的丁字裤懒洋洋地趴在枕头边,那窄如细线的裤底可以勾起男人无边的遐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忽浓忽淡的女人香气,我也说不清楚是种什么味道,只觉得有一种欲望在我的胸口迅速膨胀起来,往下身蔓延。我好像突然省悟,不敢多看多逗留了,拔脚就往外面走。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有脚步声上来了,正想藏在门背后吓唬一下罗娜呢,可是打门缝里晃了一眼,却把自己吓个半死——糟啦,正是那个不知名的胖姑娘!她一定是到楼下洗衣房收衣服去了,手里拿着一个堆满衣服的筐子。怎么办?和她打招呼?名字都不知道!我吓得又飞快地窜进罗娜的卧室里。解释?说什么?找罗娜?有约在先吗?没有!我狼狈之极,环顾四周,根本没有我这大个子的藏身之处!我一下子趴到地上,撩开床单一看,床下面黑糊糊地看不清楚,心想这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慌不择路地赶紧爬进去躲起来。那床架子本来就不大,又不高,能把自己囫囵塞进去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也没觉得太委屈了自己。爬进去后,越想越害怕,这算怎么回事嘛!一旦被发现,她们会不会立即打911报警?我真是后悔死了。唉,一步错,步步错!
胖姑娘高兴地哼着歌,收拾她的衣物。我只希望她早点完事早点走人,这样我就可以早点溜出去。可是我的希望马上破灭了,一群女孩子高声喧哗着跑了进来。就在英语的叽叽喳喳中我听出了罗娜的女高音,突然记起今晚她有一个该死的借宿聚会!我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又该如何脱身?我恐慌得浑身微微发抖了。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怎么也解释不清!
翠喜!今晚你就别想睡啦!罗娜兴奋地说。
没问题!今夜闹个通宵好啦!那个叫翠喜的女孩说。
对了,她叫翠喜!唉,“喜”什么“喜”,完全是一场“悲”剧!——还通宵呢,我怎么办?一急,麻烦就来了,立刻就有一种想小便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卡夫卡小说《变形记》里的甲虫,那个躲在女人床下的大甲虫。我真想当一只大甲虫名正言顺地爬出去,把她们吓得哇哇直叫,即便被她们踩死,也比窝在女人的床底下强。
罗娜一阵风似地跑进屋来,开了灯,一会又跑了出去,传来卫生间的关门声。同伴们在外面乱叫,快点快点,又不是去约会,洗那么干净做什么?客厅里的女生叽叽喳喳闹开了,仿佛是聚会的前奏。后来听见罗娜出来了,又有什么人进去洗了,房里立刻就弥漫起一股少女沐浴后的芳香来,我知道那香气是从罗娜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上飘散开来的。我又看见一双雪白的脚丫子霍地在床边闪来闪去,就激动得心花怒放。有一会儿它们停在床沿边上了,就像洁白的、随时准备振翅飞走的小白鸽,我真想伸手抚摸一下。我敢打赌只要我摸它一把,罗娜就一定会惊得大叫一声扑腾到天花板上去!
妈呀,她坐在床上了,我感觉床架子轻轻往下陷了一点,更加贴近了我的身子。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感到今天夜里终于要和我的罗娜睡一张床啦,只不过她睡在席梦思上面我睡在席梦思下面而已。大丈夫能屈能伸,能上能下的,倒也无妨,哈哈!又过一会儿,她的腿儿抬上去不见了,她在床上窸窸窣窣地动着,怕是在两脚朝天穿裤子吧?这时候我真想把头伸出来偷看罗娜一眼——可怎么敢呢!
罗娜一走出卧室,声讨男人大会就开始了。好像她邀请的女孩子一共有六个人,我躺在床底下听见她们在客厅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听不大真切。她们开始大骂一个男孩子了,呀,原来是骂黛安娜的男朋友,他的罪状是在黛安娜来例假期间还硬要和她在车上干那事儿,害得黛安娜感染了,痛苦了许多天。她们说黛安娜不应该让步。黛安娜说男朋友当时说太爱她了,引起哄堂大笑。她们的一致结论是:婊子养的(SON OF BITCH)!后来又扯到干那事儿戴套子好还是不戴套子好。大概有的说宁愿牺牲一部分快感,戴了安全卫生;有的说都是熟人,又都年轻抵抗力强,万一感染了去看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能牺牲快感,人生太短暂啦!双方争执不下,就是没听见罗娜的声音。后来就听见她们问罗娜,罗娜说不知道。她的回答引起大家的不满,一片嘘声。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她还是个处女!凡是涉及到罗娜的话我都竖起两只耳朵听。后来又谈到翠喜的同学了,就是那个送花给罗娜的男孩。翠喜问罗娜,他怎么样?罗娜说不喜欢他,原因好像是说他太矮了,而且他有女朋友,都跟他三年了,听说那女孩子还为他堕过胎。听到这儿,我高兴死了,罗娜就是有良心有眼光嘛。是啊,她们声讨说,就凭他那小样,还想打罗娜的主意。她们一致同意给他的头衔是:杂种!
这时候又听见黛安娜问罗娜,那个中国人,你喜欢他吗?罗娜反问,哪个中国人?黛安娜说就是你说的我们的邻居、你的同事啊。罗娜说,爱德华?——我不知道。他比我大十岁呢!话音刚落,引起这帮小女人一片哄笑。我真是又恼又恨又羞。
她们在那边笑成了一团,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时我的麻烦变大了,那泡尿憋得实在受不了啦!不好意思,怎么关键时刻老是要方便呢?没办法,得趁罗娜在客厅的时机把事儿处理掉,否则闹出一点儿响动就会被听见。我急中生智,想起在鹿湖公园里的经验,那里很远也找不到公厕,有次只好在草丛中跪着办了。我看见身边有个空啤酒罐,就悄悄攥在手里。可是天哪,这床下狭促得连躺着的身子都侧不过来,怎么跪!我只好尽力而为,像杂技团的柔身功演员,慢慢半侧着把事情勉强解决了。我十分内疚地把温暖的啤酒罐小心翼翼放到床下的角落里。做完这件事后,我已经没有心思听她们胡扯了,只想着如何全身而退。
我又累又困,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昏昏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她们的大笑声惊醒过来。朦胧中听见罗娜对一个女孩说,等会儿大家睡觉客厅里装不下这么多人,你到我的屋里睡地铺吧。我一个激灵就彻底清醒过来了。睡地铺?我的天!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正在这节骨眼上,还是老天爷让罗娜来救我一把。她说都三四点钟了,饿得慌,想出去吃东西,附近有一家麦当劳二十四小时开门。大家都踊跃响应,于是转眼间她们闹哄哄地一溜烟走了。罗娜,我的观世音菩萨!我跟你磕头!待关门锁门的声音一消失,人刚刚走远,我就连滚带爬从床下出来,蹑手蹑脚摸到客厅大窗户跟前,见四周无人,我赶紧拉开窗户跳到走廊上,再把活动玻璃窗推了回去。我知道我必须拔腿就跑,因为这种老房子不高,就三楼,没有电梯,走廊是开放式的,外面的人如果抬头观察就可以看见走廊上有什么人。我噔噔噔往楼下跑,快到一楼大门口了,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人,吓我一大跳,正是罗娜!她猛一下看见我,也吃了一惊。
是你?!我们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哈啰,罗娜! 我连忙先下手为强,向她打招呼,然后再不知说什么了。她也犯疑地说,哈啰,爱德华!你这么晚了……我说可不是吗?我,我在这里三楼一个朋友家打牌。你呢?这么晚才回啊?她说不,我出去买吃的,钱包忘拿了。——你忘了今晚我们有个借宿聚会吗?我说当然记得——聚会好玩吗?她一笑:有趣极了!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瞄了我一下。
我说,噢……那好吧,改天跟我说说。晚安!
应该是“早安”了吧?呵呵!是不是?罗娜笑道。
我们哈哈笑着告别,然后我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出去!
天渐渐热了,公寓的户外游泳池开放了。有时候我去游泳可以碰到罗娜。但是她老是和那个不怀好意的翠喜在一起,看见她们我就只好扑通一声跳下水了。罗娜在水里的姿势很好看,是一条地道的美人鱼,我尤其喜欢看美人鱼一身水淋淋地爬上岸来晒太阳的样子。她爱穿着比基尼俯卧在泳池边上,屁股朝天头枕双臂睡觉,露出光洁的脊背和修长的双腿,任凭太阳在她身上肆虐施暴。
“爱琴海”近来好像不大平静。以前,臭皮特的老婆老是带着他们的女儿来看他,两人卿卿我我的,但是现在很少来了。臭皮特的老婆又矮又丑,牙齿长得往两边龅了出来,吸血鬼似的,每次来我都躲得远远的尽量不看她。倒是臭皮特六岁的小女儿挺可爱的,笑起来像个小天使,看得出臭皮特把全部的爱心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了。臭皮特的老婆身体不好,听说刚刚做了手术,没有工作就在家里带孩子,所有的家庭经济收入就是臭皮特那点微薄的薪水,所以他总是从早一直干到晚上关门,每天打工十二三个小时,过着机器人一般的可悲生活,十根手指头总是粗大红肿得跟十根胡萝卜似的。吉姆是家庭式作坊的小老板,没有能力按通常大公司的规矩付加班费,也就是说臭皮特干满八小时后,不能得到每小时多百分之五十的报酬,还是原工资。这样他老婆就成天埋怨,要臭皮特向吉姆要求涨工资。这个要求肯定是实现不了的,因为温哥华本来就劳动力过剩,那么多的移民来到温哥华都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专业工作,只能四处打工,所以人们都说,在温哥华两条腿的狗找不到,两条腿的打工仔遍地都是。吉姆是个非常精明狡猾的生意人,一听臭皮特涨工资的请求就很干脆地拒绝了。臭皮特的老婆就骂老公是个窝囊废,没用。这一骂二骂好像还真把臭皮特骂阳痿了,听臭皮特向吉姆诉苦,好像他都没兴趣没能力和老婆干那事儿啦。他现在上班总是愁眉苦脸的,见了罗娜也兴奋不起来了。
有一天臭皮特来上班,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他说是老婆用杯子砸的,还说下次老婆再这样对他他就不客气了。老板问他冲突是怎么引起的,他说他有时候花一块多钱买一小杯咖啡喝,老婆就来气了冲他大声嚷嚷,又哭又叫的,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当时真火了,就想揍她,但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还一次没有动过手。他就骂她是个蠢女人,她抄起桌上的杯子就砸过来了。我和老板都声讨他老婆太恶劣了。正在这时罗娜走过来,我说还是我这个单身汉日子好过,自由自在,没气受。老板一听就问我,现在罗娜是不是搬到你的公寓去啦?你们住在一起吗?他一边问,深不可测的眼睛一边在我和罗娜之间游移。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中什么邪了,毫不含糊地说,YES! WE ARE IN THE SAME BUILDING,THE SAME SUITE,THE SAME ROOM AND ON THE SAME BED(是的!我们在同一栋楼里,同一套房中,同一间屋内,同一张床上)! 哈哈!我忽然想起我躲在罗娜床下的情景,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爱德华!罗娜轻轻叫着制止我,显然她不喜欢我拿她开玩笑。这时吉姆和臭皮特的脸色都阴沉沉的,臭皮特好像又被老婆砸了一杯子,吉姆呢就像做生意亏了老本。
从那以后罗娜和我有些疏远,下班她就坐吉姆的大车或是和臭皮特一起走。我想找机会向她解释一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久又发生了臭皮特事件。臭皮特的夫妻关系急遽恶化,他终于忍无可忍,动了手,两人打了起来,他那个吸血鬼老婆一个911电话报警,警察赶来马上就把臭皮特铐起来押走。他在拘留所里关了几天,出来后警方规定他不得接近家人,必须保持300米以上的距离,否则还要抓到牢里去。臭皮特这下子可惨了,无家可归,只好缩在公园躺椅上睡觉。而他那个老婆根本就不管他,铁了心找律师和他打离婚官司。那天他对我们诉苦,说着说着眼泪就吧哒吧哒滴下来了,我和罗娜都很同情他。特别是罗娜,看见一个大男人哭了,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也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她说要问问公寓经理有没有待租的房子,臭皮特说不用啦,他那点儿税后工资一打到银行账上,马上就划到他老婆名下一大半,他已经没有钱租一套房子了。后来罗娜就做模特动作想逗他开心,可是他一点也笑不起来了。
诗人走投无路,有一天特别想他的宝贝女儿,就打电话给老婆,但老婆坚决不许他见女儿,他在电话里威胁要冒险回家夺回他的小天使。很快他就发现老婆和女儿搬离了公寓,失踪了。他到处打听,只知道她们搬到政府有关机构提供的避难所去了,根本打听不到她们的具体住处,一夜之间他永远失去了妻子和女儿。接着就要对付老婆提出的离婚诉讼,简直弄得他焦头烂额,人都快疯掉了。有天上班我见他神情恍惚地进了冷藏室,不一会儿罗娜从里面面红耳赤地跑了出来,吉姆也摇摇晃晃地跟着出来了,喝醉酒似的。我和老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罗娜当时又不肯说。下班后她在吉姆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当时臭皮特到冷藏室取东西,她正在里面做清洁,臭皮特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想强吻她,被她使劲挣脱了。她说算了,臭皮特现在也够可怜的,人都崩溃了,现在要是再报警,他就彻底完了。我觉得臭皮特现在是危险人物,但是老板认为他没有危险。吉姆只是警告臭皮特,下次再犯错误就要炒他鱿鱼了。也许罗娜觉得靠拢我比较安全,这段时间上班就和我黏得特别紧,好像要寻求我的保护似的。臭皮特每天来上班就闷闷不乐,也不和人说话。我也不想搭理他,就只跟罗娜说话。
臭皮特像个精神病患者,越来越令人讨厌。他公开向我挑衅,说我干活慢,他干活有多么多么快,他是No.1,应该得最高工钱。有一次他只顾百米冲刺般前进,脚下一个打滑,摔倒在地,下颚正撞在地上,顿时疼得昏了过去。老板只好赶紧打911叫救护车把他拖到医院急救。那天正是礼拜六,客如潮涌,一波接一波,我一个人坚守在厨房里,干两人的活,从上午干到夜里,饭都没工夫吃,骨头都快散架啦。老板心里那个美呀,脸上都乐开花了,比平时多赚了数倍的钱,厨房还少付一半的工资!而且他一个奖金都不发。我心里除了咒骂那个愚蠢的打工仔臭皮特,还要骂这个奸猾刻薄的老板吉姆,气得够呛。幸亏有罗娜不时到后面来帮我一把,总算坚持到底。我想起我的移民状况有点像这天的悲惨景象:独自支撑,压力巨大,手忙脚乱。从国内带来的钱要交学费,要维持生活,所剩不多了。我必须在北美这片人生地不熟的大地上生存下去。我需要这份工作。
下班后我们一道回家,罗娜在我车上望着我笑,我一天的疲劳缓缓消散。她穿着T恤衫,把她的长胳膊伸直:你看,我左手的骨头,从小断过,可以弯成这样!果然,我看见她左手的肘关节居然往里弯,胳膊可以向外翻着,有点像中文标点符号的反括弧,我既怜惜又好奇地伸岀右手去抚摸,害怕它真的从当中折断了。这时一辆车忽地窜上来,险些和我们撞个满怀!原来我的车偏到对面车道上了!嘀嘀嘀!对方发疯地鸣喇叭,我们哈哈大笑一溜烟跑掉了。分手时我们又一次相互拥抱。
我和罗娜走得更近了。只要是她家乡的同伴或是温哥华的同学朋友来找她,她对别人介绍我时都说,爱德华——这是我最喜欢的人。这时候不光臭皮特恨我,连吉姆都简直悲痛得如丧考妣。出于本能,老板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破坏。我忽然发现我和罗娜的上班时间完全错开了,不是她走我来,就是她来我去。这个混蛋吉姆!
爱德华,爱德华!一天上班的时候,只见臭皮特拿着一根烤鸡串来到跟前:给你吃。
为什么?我不明白这家伙今天态度的变化是怎么回事。望着鸡肉串,烤得金黄,散发岀孜然和鸡肉的混和香气。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前面做多了,你吃吧,我不饿,你快趁热吃下去。我接过鸡肉串,慢慢咬下一口,嚼了一下,没什么异味。再看看臭皮特,诗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种希腊快餐是在前台直接面对顾客的买单制作,有烤羊、猪、鸡、虾肉串等。前台有时犯错,做多了或是错了,就送到后面给大家处理。我想鸡肉串也是做多了,就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当时我刚从学校匆匆赶来上班,还没吃午饭呢。臭皮特用一个诗人的敏锐眼光仔细观察我吃鸡肉的动作,包括我喉结的上下蠕动。好像要证实我确实吃下去了,他才放心地离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那心满意足的神态,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后来希腊美女海伦到后面来,我问她是不是刚才多做了一份烤鸡肉串?她说没有多做,是有一串掉在地上了。我大吃一惊:什么?臭皮特拿到后面来给我吃,我都吃了呢。海伦非常惊讶地叫起来,啊?你把它吃了?!我看见他捡起来的,还以为他要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呢!
我顿时感到恶心,要呕吐。这该死的变态狂!要不是顾及我的移民身份,我真要狠狠揍他一顿!后来吉姆来了,我马上向他投诉。吉姆气得脸色都变了。他说臭皮特这次是犯下大错了,越过了底线,他要调查,如果属实,臭皮特就得走人。
三天后,果然不见了臭皮特。我问老板,吉姆说,我给了他护照。我问是什么意思,他把手一挥,表示已把他打发走了。
臭皮特走了以后,本以为和罗娜的关系会好好发展,不料她却和老板的关系日益密切了。她天天坐老板的车回家,老板说要到罗娜的家乡去打猎度假,罗娜说欢迎去她家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吉姆果然去拜访了罗娜的父母,那几天罗娜也没来上班。虽然没有传出什么浪漫的故事,但是我觉得过去臭皮特心中的痛苦,现在都转嫁给我了,诗人倒是眼不见心不烦,超脱了。还有一次我在商厦里闲逛,忽然发现了罗娜和吉姆,吉姆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罗娜在一旁穿着一双拖鞋很自在地跟着。这一老一少的组合,并排行走,忽前忽后,虽然没说话,但似乎很默契。我不忍再看,也怕他们发现我,赶紧调头走开了。
爱德华,今天你应该向我祝贺!一天,老板一上班就笑嘻嘻地对我说。我问为什么?他说和依莲娜分居了,从现在起,又成单身了。我龇牙咧嘴地说,这小餐馆都有三个光棍了——幸亏还走了一个!
回家后在公寓楼外碰到罗娜,我特意试探她,说老板已经和老婆分居啦,还要我恭喜他。她像是没听见,飘然而过。我决定事不宜迟,赶快采取行动。回屋匆匆洗了个澡,打电话叫她下来。
花园里花树茂密,多彩多姿的杜鹃花刚谢,粉红月季又盛开枝头。我简单地对罗娜讲述了和小乐分手的经过,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原来对女孩子很失望,想当个洋葱。但是自从碰见你以后,慢慢想法就变了。我想我当不成洋葱了,我变得认真了。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们能不能做朋友?我是认真的。她说爱德华,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好朋友吗?我问,能不能更好?她脸红说,更好?我们已经很好了……再说现在决定太早了。我才18岁。我说,我已经28了,我们能不能做那种朋友?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答,爱德华,请你原谅。我们相差10岁,10岁已经有代沟了。这话就如同一声霹雳,轰隆一声把我的心彻底劈碎了。我越想越伤心。自从被罗娜拒绝之后,我心里不是滋味,彼此见面都很不自然。我在考虑换个打工的地方。
吉姆有一天突然问我,公寓里还有没有空房子可以出租?我问谁要租房?吉姆把手一指,我一看,竟是罗娜。她自己不来问我,要吉姆来打探,我就有些不乐意。吉姆还在一旁观察我的反应。我也试探他,连忙反问道,你家那么大,现在又和老婆分居了,干吗不租一间房给罗娜呢?他直摇头:不行不行,我的保姆要住一间房,照顾我的孩子,所以……原来罗娜搬到我们公寓之后,很快几个月过去。不出我所料果然两个室友渐渐不干了,都要搬走,罗娜不得不又要搬家。她说黛安娜和翠喜搬走的原因,一个是找到工作要搬到离上班近的地方住;一个要去温哥华岛的维多利亚大学念书。我听了觉得这些都不过是罗娜“到巴黎去”的口号的翻版而已,一切只是为了一个钱字。我直接对罗娜说对不起,野猫还没走,否则欢迎你来。看得出她听了很不痛快。她说早就不想和翠喜黛安娜她们住一起了,不知是谁又懒又脏,居然把尿拉到啤酒罐子里,放在她床下!我吓一跳,心口突突跳着,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不敢再说怕露馅,我立马溜之大吉,留下她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到月底罗娜就搬走了。没过几天,她又来辞工,说她找到另一份工作,工钱比这儿高,也比这儿舒服。我客客气气地和她道别,虽然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她,但我们甚至都没有握手。那些天正值期终考试,我竭力不去想她的事,全力以赴对付考试。现实教育了我爱情不能当饭吃。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比空气更不值钱,比熊猫更稀少,比诚实更奢侈。
后来再没有罗娜的消息。听说她辗转去了中国,当模特,又听说她回到加拿大,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空姐。
有一天我在楼下倒垃圾,有一个流浪汉在垃圾堆里扒着,突然他抬头喊我,原来是臭皮特!只见他衣衫褴褛龌龊不堪,一副落难的样子,我顿时心生内疚。问他近况,他说他找到几份工作都没干长,现在没有工作只好流落街头了。
当天我就去找吉姆想请他同意让臭皮特回来。吉姆说正好也要和我谈臭皮特的事情,他才听人说起,臭皮特原来就因为写书在原住国坐过牢,弄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最近臭皮特请求吉姆原谅他一次,还是允许他回来工作,吉姆说没有问题。吉姆对我说臭皮特的诗人性格把他害了,几个月就要发作一次,没办法。
臭皮特回来后我们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我、吉姆、臭皮特成了“恋友”,因为我们曾共有一个“恋人”——罗娜。如同飓风刮过之后,墙倒屋塌没有了依靠,我们三个男人还得重新寻找安慰和寄托。有时候他俩和我开玩笑,要我把野猫介绍给他们。周末干完活很累,有一次老板请客带我们去看脱衣舞,我们兴致勃勃地看完之后,吉姆还不解渴,说要去找妓女,一面对我们秀了秀荷包里的蓝色伟哥。臭皮特屁颠屁颠地和老板一起去了。
两年后我终于离开了“爱琴海”,在下城区找到一份对口的专业工作——在一家货运公司从事我熟悉的进出口业务。从我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看到蔚蓝的海湾和世界闻名的斯坦利公园的墨绿森林。有时候我会突然面对窗外绝美的风景发呆,想起罗娜,想起和她的种种交往,那些故事历历在目,却又了无踪迹。我明白了,罗娜是不会属于我的,不如说她是所有男人们的大众情人,梦中情人,天空的情人,远方的情人。
有一次,我做了一场梦,梦见罗娜当空姐的那架飞机失控掉下来了!我风风火火驱车送她去看急诊。过程仍是缓慢的,一开始还是由那个越南女护士登记姓名,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姓爱,她说这里是医院,不能性爱。我说我是爱德华——性爱的爱,道德的德,中华的华。她又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现在是加拿大人,但MADE IN CHINA。她又追问罗娜叫什么?罗娜大声叫疼,一个劲哭着,把我惊醒。
我经常抬头望天,每次经过列治文都要注意观察温哥华国际机场上空的飞机。我想那个无边无际的天空就是罗娜最好的家。我害怕哪天真有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正好就是罗娜的飞机。
天啊,可别发生那样的事情!
责任编辑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