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火塘边的故事

2009-04-09 18:53马丁.琼斯(MatinJones)著陈雪香译方辉校
南方文物 2009年3期
关键词:火塘食物人类

(英)马丁.琼斯(Matin Jones)著 陈雪香译 方辉校

在茂密纷乱的植被下面.某采砂场的土面被一道黑色的水平带所打断.那是一条窄窄的友烬层。这个采砂场布满了不规则的台阶和断崖,它的出现打断了摩拉维亚南部葡萄庄园微微起伏的地形。冰川风经由中欧河谷平原携带来细细的沉积物。几千年来形成了数十米厚的地层堆积。这些堆积中埋藏着人类的偶然行为遗留的踪迹:几块燧石、捕获动物的骨骼.或是那来自火塘边的薄薄的灰烬层。它们为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人类区别于世界上其他生物的一种活动——“炊煮”提供了很早的证据。

上文提及的从事炊煮活动的人群已经逝去了近三万年。他们还不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使用火来加工食物、改善味道的人群:远古先人可能早已学会从自然界中寻求火源,甚至想方设法在他们的岩穴中把火种保存下来。不过,摩拉维亚采砂场的用火遗迹已经不只是偶然用火那么简单了。那些木炭来自火塘。而火塘则是这处已知最早的房子里面人类活动的中心。这座房子以兽皮、支架和猛犸象的骨骼构建而成。我们可以想见,当年在这个空间里曾有一群人围坐在火塘边,面对面谈笑着,分享他们的食物。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指出的,这种行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对其他物种而言,火不是这种意味着威胁和危险场面中唯一的要素。双目对视、龇牙咧嘴,都是更为常见的表示敌意的方式。当食物在一群动物中间,而它们又不是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时。我们看到这些对视和龇牙咧嘴的表情就明白一场争斗就在眼前。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祖先把这些表达危险的信号转变成了欢宴,这就是人性。今天我们靠分享食物来打发时间,庆祝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处理事务,界定谁是哪个文化圈的人而谁又不是。这种危险信号的意义是如何在动物和人类之间发生倒置的?又如何形成了今天的生态复杂性与社会艺术的大融合?

许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注意到饮食所体现的不寻常的行为。为此,他们进行了实地观察,并利用文献资料进行研究。过去两千年间在广大区域内保留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再上溯至距今三千年,也有很多记载片段,我们甚至一直可以追溯到记录了古代苏美尔人宴享所用食物原料清单的那些泥版文书。根据这些最早的文献记载和相关图画,我们得知,那时的宴会已经成为一项复杂的事务,集中了奢华的场面和时尚的外来因素,体现了精心规范的礼节、仪态和服饰等等。相比之下,残留在摩拉维亚山岗火塘边的那顿餐饮就不可能有如此奢侈的遗存,不过它也具备了现代社会饮食的一般性质。想想看,它们的年代是最早文字记载的六倍之久远。为了探究一餐饮食所包含的各种因素,包括火的使用、炊煮行为的起源、与陌生人分享食物等等,我们需要从比这个年代还要早一百倍的年代跨度来进行考察。要实现使用长时段年代跨度的研究,就要通过考古学——这门近年来经历了方法论革命的学科——进行研究。在认识考古学方法所能够揭示出的遗存之前,我们不妨稍稍停顿下来,先到摩拉维亚的葡萄园中看看那里的地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下维斯特尼采村(Dolni Vistonice)周围有不少遗址,经科学方法检测,它们的年代为距今大约三万到两万五千年。今天,我们从村庄的小山上往东北方向望去,展现在面前的就是人类横跨欧洲大陆迁徙时所经过的最重要的自然通道中的一条。天气晴朗时,可以看到喀尔巴阡山脉绵延向东,最远几乎到达黑海。环绕波希米亚的山脊向西依稀可辨。我们身后,多瑙河沿着这些山脊南缘蜿蜒而过。这条长长的大河是人类历史上跨越欧洲大陆的要道之一。从狩猎采集者的最早出现,到拿破仑发动的战争,它一直是人类及其猎物活动的走廊。同时,它还是一个风洞,尤其在更为寒冷的时期,冰川穿过北欧自阿尔卑斯山脉而下,狂烈的冰川风暴将摩拉维亚之门填满尘土,形成了今天微微隆起的葡萄园下面的丘陵地形。这些风暴同时将人类在这一区域活动的瞬间保留下来,把他们的营火和食物残骸掩埋在风成堆积之下。

两年前,我和几位同事计划对这里保存极好的早期饮食遗迹进行一次新的调查。我们并不是首次探查这些堆积的人。过去八十年间,捷克和斯洛伐克的考古学家们对这些遗址进行过细致的发掘@。村庄周围的丘陵是狩猎者俯瞰下面河谷的有利地形,丘陵上保存了许多这样的火塘遗迹。根据保留下来的石器和兽骨遗存,考古学家们复原了一幅狩猎的场景:猎人们在高地上野营,从那里观察游弋的鹿群和猛犸象群。他们已经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现代人,从外表上与我们并无二致。尽管我们曾经认为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事实上我们起源于一个适应撒哈拉以南气候的非洲物种。我们的摩拉维亚祖先在向北进驻一些最寒冷的地区时做了不寻常的革新。新近的气候模拟表明,这些早期狩猎者向北延伸的地区,有的地方冬季夜间温度甚至在-20℃以下。我们希望了解更多关于这些先驱者的生活:他们如何从外面获得燃料取暖?如何在室内获得赖以生存的热量?他们如何在周围不断进行季节性迁徙的?他们能获取哪些食物?他们反复回来的火塘究竟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此前的发掘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关于那些处于中心位置的火塘的许多信息。这是先民们围起来进食的一片空地,火塘所在的地面上残存着他们用以捕获和分割猎物的燧石块、吃剩的骨头,猛犸象的骨骼和长牙被用来支撑火塘所在的棚子或者称作“房屋”。我们顺着木炭痕迹开始对这些早期火塘的发掘,沿用细致的三维画图的传统来揭露这块空地的使用情况。我们记录下从远处可见的喀尔巴阡山脉获得的鲜红色的精美的薄石片。它们往往混杂在冰期冰碛产生的灰色大理石片当中。由此向北,一直到现代的波兰境内都有这种红色石片的分布。以密集的木炭和烧得变红的烧土为中心,我们记录了屠宰后的驯鹿、猛犸象、野牛乃至洞狮等动物骨骼的出土位置。在这些普通的发现之外,我们还采集了一千多份堆积土壤样品,将它们装入袋中,贴好标签,以进行一系列的处理,获取其中包含的大大小小的食物碎片,甚至分子的痕迹,并且记录下它们的确切出土位置——这就构成了我们复原早期宴会生活画面的资料来源。根据地层学我们立即可以看出,这些宴会与狂烈的冰川风暴关系密切。在火塘遗迹的上层、下層都发现有风沙留下的堆积,甚至在同一火塘的不同用火痕迹当中也夹杂着这种堆积。

每天发掘收工之后,手里端着一杯捷克啤酒,分享着可口的美食,考古队员们会对我们的那些设想进行分析,并讨论将来如何解释所有这些新的资料。谈话中一次次突然出现的一个名字是一位20世纪的人类学家,他对食物寻求这一课题做过深入思考,并且写下了很多相关著作。这就是马文·哈里斯,美国最著名的人类学家之一。他幼年生活于20世纪30年代布鲁克林的一个相对贫穷的家庭。我认为,他的幼年生活以及早期在葡萄牙统治的莫桑比克从事的研究工作为他提供了许多机会,亲眼目睹寻求食物多么艰苦。终其一生,他的研究兴趣集中在为获取足够食物而挣扎的生理需要如何塑造了人类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这些问题上。20世纪50年代,在

完成了莫桑比克的研究之后,哈里斯又得以观察其他文化生态模式,尤其是南美洲和中美洲。基于这些观察,他提出,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用一个金字塔来表示。在金字塔底部,是自然环境、我们物种的生理特性和我们获取食物与维持生计的方法。金字塔的上一层,是将家庭、部族、国家等组织起来的不同的社会结构。金字塔顶部,则是那些“超结构的”因素,包括宗教、艺术、音乐和舞蹈。

在哈里斯看来,家庭生活、政治结构、食物禁忌、食人的习俗和饮食所体现的每一个特征与行为,最终都与挣扎谋求生存联系起来,与维护热量、蛋白质营养和金字塔底确立的繁殖成功率之间的平衡联系起来。人类学家的任务是记录这些机制与联系,以探求背后隐藏的不同文化的模式和神话,以及大自然的普遍逻辑性。

与哈里斯所比较的文化群体相似,我们这些考古学家们也倾向于分作不同的文化圈,每个群体适应着各自的资料类型。对埃及象形文字、古典废墟和埋藏骨骼的研究热情分别形成了不同考古学群体的风格。他们的区别不只在于研究资料外在形式的差异,还在于使用的推理、思考和叙述方式的不同,甚至考古学家的个性特点也带有其所在群体的特征,马文·哈里斯无疑会将这些特征归结于学科不同分支的进化适应性。我本人所属的学术圈子无疑也有它自身的一套文化特性,不过并非由研究的时代性所决定,而是从方法论的角度进行的划分。我们这些“生物考古学家”使用一系列科学手段,在那些时代跨越尼安德特人乃至更久远的时期到历史时期的项目当中,进行食物考古研究。在研究过程中,我们与不同时期的专家们紧密合作,对于文化、食物和饮食分享进行了多角度的思考。无需对我的同事们进行更多的讽刺描述,看来研究人类最早时期——1日石器时代的考古学家在家思考最多的,是人类的小群体如何对抗来自大自然的沉重压力。哈里斯所强调的进化压力与这个问题十分契合。然而,我在与研究国家形成、帝国和征服的古典和历史时期考古学家们谈论人类学话题时,却较少听到马文·哈里斯的名字,出现次数更多的是杰克·顾迪,他对饮食分享的解释与自然探索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关注于社会本身的内在形式。顾迪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受到他在非洲和地中海附近区域生活经历的影响。在他生命的不同阶段,他在世界不同地区曾经扮演过士兵、战俘和人类学家这些不同的角色。这些经历使他尤其关注“差别”的重要性——比如富与穷、东部与西部、知识分子与文盲、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区别等等。他对烹饪中体现的区别提出了精辟的见解,比如haute cuisine(法文.高级料理,这种烹饪讲究用昂贵的用料、名师主厨,然后还要配以精致的餐具,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享受。译者注)与basse cuisine(普通料理,译者注)的区别、食物的分享如何体现社会内部等级和权力等等@。

到了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史前时期的祖先们为我们留下了神秘的景观、纪念碑和高规格的墓葬。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许多“文明”的周期性特征,比如城市、文字、贸易和宗教等。为了解释这些特征,考古学家们从20世纪许多人类学思想家那里借鉴了灵感。

20世纪30年代,正当马文-哈里斯生长于熙熙攘攘的布鲁克林时,另一位风格截然不同的思想家在宁静的英国罗汉普顿圣心女修道院成长起来。在这个讲求秩序、规则和宗教的小世界里,它的一位学生,玛丽-图(即后来的玛丽·道格拉斯),将发展她自身的理论,探讨她所属的社会以及其他社会是如何形成层级结构的,以及这些社会又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她的着眼点是分类与礼仪。当哈里斯将“文化”视为人类社会与“自然”压力抗争的有机体时。玛丽·图将关注首先人们脑中如何进行“文化”与“自然”这样的分类,其他文化的人们对这个世界的分类又是如何形成的。

她观察这个世界的方式可以与另一位20世纪人类学的关键人物进行比较。20世纪30年代中期,一个年轻人从马赛市港口登船旅行至南美洲。他就是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一位广泛涉猎法律、政治和其他领域的比利时学者。列维·斯特劳斯的这次旅行是要加入前往巴西的法国文化使团。他将成为巴西圣保罗大学的访问教授,这使他有机会多次踏上前往亚马孙热带雨林的旅途,日后他也多次重访这些旅途的许多地点。正是这些丛林深处的旅行,使他洞察了一个个远离欧洲和美国的世界,形成了深刻的见解@。与他之后的道格拉斯一样,他也喜欢透过人类经验的“表面”来观察那些塑造人类行为的潜在结构。他们共同的研究兴趣使列维·斯特劳斯和道格拉斯以不同的方式开始思考同样的问题——人类社会的潜在结构是如何在火塘边分享食物的交流圈中浮出表面,并且反过来又获得了这些行为的再次肯定的?

我想不出这三位社会人类学家将对我们的古代摩拉维亚营地做出何种解释。他们虽然实地研究的地点不同,顾迪在加纳,道格拉斯在现代的扎伊尔,列维·斯特劳斯在巴西,却都是在与欧洲截然不同的热带地区,这些研究使他们擦亮眼睛,重新审视了自身成长生活的西方世界的潜在规则。他们每个人都力图揭示人类社会的逻辑学,区分了家和火塘这些固定的和安全的内在,与危险的、变化的和不确定的外在。正是围绕火塘,这个世界才区分出秩序、人类、程序以及经过分类和分配的物品。

如果这三位社会人类学家来到我们的发掘现场.我会带他们到小山下的斜坡上参观另一处火塘遗迹。通过这个火塘的剖面,我们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处所经历的凛冽的冰川风暴的威力。风沙遮蔽了烧得变红的火塘,又被重新点燃。稍后,火塘又一次被风沙掩盖,又被点燃。从剖面几厘米厚的堆积看,这样的反复持续了大概六七次。大自然的力量持续改变着周围的地形地貌,与此同时,早期的狩猎者们远行几百公里去寻找最好的石头,去采集食物,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到准确的地点集合,装饰自己,分享食物。在附近的小山坡上,最早发掘的下维斯特尼采火塘遗迹里还有其他发现,目前这些发现保存在布尔诺的摩拉维亚民族博物馆里。它们是在火塘边发现的用于人体装饰的穿孔贝壳和牙齿串珠。在这些古代火塘旁边,考古学家們发现了已知世界最早的人物塑像,这也是第一个被证实使用受火粘土雕塑而成的人物形象。另一些粘土块上保留了世界上最早的编织活动的印记,许多泥塑身上还发现了编成形的绳索痕迹。少数经过精心钻孔的兽骨被视为当时的笛子。看来这里还演奏过音乐。这是一个如此充满想象力和色彩的舞台,有人体塑形、手工艺和编织活动,无疑他们还曾经在这里讲故事、聊天。难道真的如哈里斯所认为的,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体现追求热量和肉体存活的目标,仅带有一点模糊不清的复杂的社会代码吗?

玛丽·道格拉斯对食物分享的分析角度从生理机制转移到社会性上来。通过对现代美国家庭进餐的观察,她记录了区分母亲、父亲和孩子的座次和着装,以及饮食的准备、采购、与消费相关的潜在规则,还有背景音乐、收音机、电视和其他娱乐项目的有

无。道格拉斯观察的现代饮食遵循着一个季节轮回的规律,比如,可以按照宗教节日划分出感恩节聚餐和周日大餐,这些和另外一套与出生、成年、婚姻和死亡有关的饮食习俗并存着。所有这一切与日常的三餐交织在一起,有着固定的时间与形式,带有它们自身的显著特征,在许多情况下促使人们说出感谢上帝的话,感谢他使这一切成为可能。

列维·斯特劳斯曾说,食物有助于思考。道格拉斯的观察也许表达了另一种观点,即食物有助于交流。人的一生经历的一整套用餐体系,就像一次长长的谈话,或是一段延伸了的叙述,可以分解为许多情节、章节、段落和句子。这段叙述表达并且确认了家庭内部以及家庭之间的关系,讲述着人从摇篮到坟墓的一生,记录和庆贺着社会历史的重要转折点。仔细观察每一顿饭,就像把句子分解成为一个个单词和音节,一餐分解成了一道道菜和一口口吃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意味着一个清晰明确的表达,但本质上还是遵循着相互关联的语法规则。

那些饮食表达的谈话与现实中的谈话,不断将这个世界秩序化。聚餐今天仍是我们社会生活的核心特征,体现着谁是我们的朋友和亲戚,人究竟是什么。许多语言关于饮食的现行词汇都将人的进食与更为个体化的动物饲养明确区分开来。比如在英语当中,我们说人吃的是“meal(饭)”,而动物吃的是“fodder(饲料)”。我们“进食”,它们“吃草”,如此等等。对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和道格拉斯来说,这种区分意义深远。在食物分享以及由此形成的礼节和交流中,人类显示了他们的本质特征,从自然中区分出来。一顿饭实际上体现了不同的社会关系,体现了一种“文化”,这正是我们人类所特有、其他物种所缺少的。

马文·哈里斯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认为,列维·斯特劳斯和道格拉斯被表面模式的复杂性所迷惑。没有意识到背后更基本的、更科学的规则;并且。这种规则对于人类和其他物种同样有效。哈里斯的结论是,吃饭是为了身体生存的需要,吃什么是由营养需要来决定的。如果一顿精致的大餐不能为足够的个体提供充分的能量、蛋白质、维他命和矿物质,满足他们繁衍和抚育后代的需求,那么,它只能退出舞台,让位于那些更适合进化需求的食物。为了更好的解释和理解这一点,哈里斯提出,我们只需打破最根本的代码,再来揭示规则、方式、社会关系以及生产力的联系。这样一来,人类精美大餐的神秘面纱就被揭开。我们会发现,原来是另一群裸露的动物在为生存需要而挣扎。哈里斯认为,无论人类看起来多么独特,多么不同寻常,他们都不可能摆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逻辑。

假如马文·哈里斯与我们其他的几位20世纪著名的人类学家一起来到摩拉维亚葡萄庄园,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向那些被修复火瑭反复间断的风成堆积层。谁能怀疑这些现代人的先驱不是每天都在为了谋求生存而与最恶劣的环境抗争呢?道格拉斯也许会反驳说,在这块充满挑战的土地上并不是只有人类这一种大型动物生存,然而却没有任何其他物种能够像人类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们真的可以用自然的逻辑来解释这些与自然世界迥异的音乐、谈话、人体装饰和工艺品、建筑以及秩序吗?无论如何,两人的区别不在于谁对同一套资料的解释更完美,而在于争论背后所涉及的对人性与世界的根本认识。

人与生物体:谁梦见了谁?

上述区别将影响我们对人类生命两个方面关系的认识,即社会的人和作为生物有机体的人。这不仅仅在食物研究中得到了证实,而且在关于人的一切研究中都得到了证实。一种很有影响力的观点认为。二者当中有一个方面包含于另一方面;后者是塑造历史的更强大的动力。然而,究竟谁主谁次,并没有一致的意见。有的认为生物有机体和自然是更大的舞台;文化只是生物有机体谋求生存的一部分。另一些人则持相反的观点,认为社会人并不只是这个大舞台的一段台词那么简单;相反的,大自然其实只是许多大段台词中用到的一些文化构件而已。基于这场争论,产生了现代科学的一项主要传统。

到18世纪末,有两位评论家分别思考了食物短缺以及随之发生的世间种种不幸的根源。其中一位,威廉·戈德温,是美国激进分子汤姆·佩恩的朋友,也是早期女权主义领军人物玛莉·渥斯顿克雷福特的丈夫。威廉·戈德温赞同社会人决定历史进程的观点,认为社会不平等是现代社会问题的根源。戈德温的观点遭到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温和派的反对。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温和派的托马斯·马尔萨斯认为,大自然的压力使人们面临艰苦的现实;所以他们不得不接受自身作为生物有机体的事实,不得不遵照大自然的规律安排自己的生活。历史进程取决于他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适应了自然。马尔萨斯的观点对后来查尔斯·达尔文的观点有深刻的影响,而达尔文的进化思想至今还影响我们的研究,影响着我们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理解。

这两种有本质区别的观点对峙至今仍然持续着。长期以来,社会科学的学者和人类学家们把社会人、对话(出scourse)的力量以及二者之間的结合点置于首要位置。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和玛丽·道格拉斯属于这个阵营,那些借鉴了他们研究成果的人也视生物有机体动力说为一种非常狭隘的观点。正如社会人阵营中有人谈论祖先和萨满一样,另一些人则在讨论“生物”和“有机体”。这只是他们用来组织和理解宇宙的局部叙述。争论的另一方,达尔文的进化论论引发了很多观点,像马尔萨斯一样,这些观点将生物有机体放在首要地位,认为社会人之间的交流只是生物有机体克服自然压力的一种手段。马文·哈里斯是后者的一个代表人物。他认为。列维·斯特劳斯和道格拉斯在对我们饮食的解释上,过于强调一餐的小的方面。正如对方将生物体的重要性弱化为世界运转的狭隘认识一样,哈里斯试图将社会人作为与自然协调的大进化论的一个细节来处理。

人与生物体在更广泛的人文科学研究领域持续战斗着,比较简单的办法应该是在二者当中做出选择,非此即彼。在考古学领域中,不同的研究圈子也倾向于选择生物的或社会的两个不同阵营。那些研究较近年代的考古学家,尤其是研究的时期内已经有文字和文献记载的,往往强调社会性的一面;而研究久远年代的考古学家,他们的资料是以骨骼和石器为主的,所以力图探索生物性的一面。结果是,考古学的叙述被分作两段,为人类历史选择了一个分界点,即在此之前作为人类的一种方式被在此之后作为人类的另一种方式完全取代。对于研究食物寻求的许多学者来说,这个分界点就是大约一万年前农业的起源。在此之前。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作为生物体应对自然的变化;在此之后,他们作为社会人开始控制自然,着手塑造一部动荡的历史。农业的产生仅是诸多此类起源的一种,正是它们把人类的复杂性方便地分解为一个个间断的情节。

把人类分为不同类型的群体,一部分更“社会”,另一部分更“生物”,我个人作为人类有限的经验使我对这种分法很不舒服。体验过一些不同文化的显著区别之后,在我诚然有限的个体生命当中,

我从未怀疑过社会交流与生物需求之间的持续运转,看起来这才是所有人类生活的特色。也许有的情况会特别指向某种角色,特别是在我自己生活的社会里,许多行为可以明确区分为社会的或生物的;就像取暖本质上是生物性的体现一样,艺术欣赏显然带有强烈的社会性。尽管如此,另一些行为则很难说是社会的还是生物的表现,这促使我们思考这些行为之间的关联。此类行为包括出生和早期儿童教育、性结盟与死亡等等,而它们当中最常见的,则是进食活动。

每天的——或者对于一些幸运儿来说是每天多次的食物分享活动,再次昭示了人们是社会人和生物体的有机结合。从这一点来看,试图把人的一种特性溶解到另~特性当中的许多做法相互混淆,对同一行为难以认定其归属的特性;这说明它们之间原本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对考古学家来说,这些体现人类作为社会人和生物体的有机结合的饮食,是他们最容易获得的研究资料。从火塘或者桌子周围的空间布局,到准备食物和消费食物的器具,再到一顿饭本身留下的遗物,饮食活动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物质线索。正是因为反对将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截然分开的做法,我才开始了对考古学中食物分享的研究,尽管考古学多样性的发展使这种研究开始有点意义还是近些年的事情。

考古学的新工具

有些能长时间保存下来的饮食遗存为考古学家所熟知。八十年多前,就是几块肉骨头使一位传教士开始了对著名的下维斯特尼采遗址的考古发掘。发掘一开始,尽管吸引公众眼球的是那些小小的塑像或者人类及其捕食对象的发现,但出土数量更多的还是狩猎的石器工具。之后的几十年当中,骨骼和石器一直是狩猎——采集考古学的核心资料,相关研究开展得愈发细致。工具表面的痕迹可以仔细观察,用以研究它们的制作和使用过程。动物骨骼可以鉴定出其性别以及死亡年龄。还可以推断出动物的结构和被选取食用的部位。对于植物食物的研究,开展的要晚一些。尽管古代火塘包含了丰富的木炭,直到我们自己的课题开展时,只有一小袋样品曾被仔细观察以了解炭化食物的情况,结果发现了采集野生根茎的痕迹。在我们的发掘中,采集了几百大袋土壤样品来过筛、浮选,以获取大量的炭化植物遗存。这些遗存当中,我们会发现植物种子、干果、块根、块茎,还可以从鉴定出的炭化木材的种属推测更多的可用食物。

食物考古的核心资料是骨骼碎块、鹿角、贝壳,还有植物组织的炭化碎块。其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固体,可耐久保存,通过肉眼和显微镜可以鉴定种属。这类资料所提供的关于寻求食物的信息,通常都与获得食物行为的早期阶段有关,往往是植物和动物组织尚未被加工的阶段。通过动物骨骼分析,我们可以了解兽群的迁徙以及人类的狩猎和屠宰活动;植物遗存分析则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收获时间、土壤肥力等方面的信息。那些越接近进食阶段的动植物,越是要被切碎,研磨,混合,乃至变成另一种存在形式。这就要求我们使用更多不同的方法来分析此类食物的遗存,通常需要借助显微镜放大观察的倍数。一小块碎骨骼上面也会保存切割的痕迹,这些切割痕是从屠宰、分配到个体消费一系列不同阶段的见证。通过显微镜下观察和生物分子分析,比碎骨骼更小的遗存也可以提供丰富的信息,尤其是关于使用不同的花样来加工食物的信息。

研磨了的植物食物也许会在研磨痕迹中留下可鉴定的亚细胞颗粒。其中主要有两种:植硅石和淀粉粒。在适宜条件下,这些灰尘般大小的物质可以保存数千年。食物考古中最细微的痕迹是食物分子,多数食物分子很快被消化了,但一小部分仍可以保存相当长的时间。其中包括蛋白质、液体(脂肪、油、蜡等的总称)和DNA,它们可以保存一万年或十万年,有些液体保存时间甚至可达几千万年乃至更久。这些分子既可能保存在食物本身当中,也可能在加工食物的器具,比如磨盘、饮食器中留下痕迹。

在一些年代更近些的考古遗址中,特别是农业社会里,分子生物学为饮食活动中最常见的饮食器具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由于考古学本身历史的原因,陶器研究一直是类型学方法占主导地位,用以判断遗址年代,判定其文化属性。虽然放射性碳同位素测年方法已经产生了半个多世纪,科学的测年手段也只是有选择地用于在田野发掘之后送到实验室校准年代。在野外发掘时,是那些石器和陶器残块以及它们的形状特点帮助我们迅速判定遗址的文化属性和年代。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陶器是如何制造的、陶器中包含了什么、多少人曾使用它们分食进餐等问题很少有人关注。到考古博物馆的架子边随便转转,不难发现许多陶器是很多人使用过的。事实上,现代西方家庭使用的一套杯子、碟子、盘子都体现着显著的个人风格。随着新的生物考古学方法不断从陶器残留物中分析出食物痕迹,如蛋白质、液体等,越来越多的考古学家意识到陶器作为盛放食物、饮料的工具这一功能值得重视。在有些研究个案中,不仅可以确定陶器包含食物的成分,还可以判断它们究竟是煮、烤抑或發酵活动留下的痕迹。

目前,越来越多的手段应用于食物生产、加工和消费等活动的研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对人体内脏的研究可以使我们获得更进一步的资料。或许人们最熟悉的古代饮食最直接的材料就是被称为“沼泽古尸”的胃容物。这些不幸的人当年意外死亡,然后浸入泥炭沼泽中尸体得以完好保存。除了少数例外,沼泽尸体一般在距今三千年左右,他们的胃容物为传统考古遗址研究的人类食谱增加了更丰富的资料。然而,人的内脏保留下来食物残余的机率毕竟不高。所以我们还可以从人类消化系统的终端来继续寻找线索。古代粪便,或者称为粪化石,是生物考古学研究的一笔财富。粪化石常见于人类居住范围较小的遗址,比如岩厦遗址,或者是那些有意识建造厕所的遗址,比如城市当中。粪化石不仅保存了肉眼可见的未完全消化的植物纤维、动物碎骨骼,还保存下来一系列分子材料,近年来已经成为提取古代DNA的重要来源。

进食者的饮食记录,不仅保存在他们的消化系统当中,同样也在他们骨架的其他部位当中有所体现。所有的食物都要经过牙齿的咀嚼进入消化系统,因而牙齿不断地咬磨:感染,最后因长期进食而衰老磨平,研究牙齿的考古学家根据这个过程能够解释人的饮食状况。再有,当不同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进入血液当中,会产生一种新的组织来传递这些营养的化学信号。这些化学信号可能包括特定的化合物,比如草药成分,或者,更为常见的是某种特定的元素或元素的某种形式(同位素)。通过观察人的头发、牙齿和骨骼,以及这些组织的一部分,生物考古学家确实对这些化学信号如何反映人的饮食有了更为精确的理解。这种研究方法不只适用于人类。在摩拉维亚考古项目中,我们对整个遗址食物链当中的动物和人都进行了同位素食谱分析,力图追踪那些早期人类围猎的动物的食谱与迁徙状况。采集同位素分析的样品时,我们用精密动力锯钻取一份一万八千年前的猛犸骨骼,很快空气中就弥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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