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根
秋思
一雨成秋,宛如一语成谶。
蜿蜒的水。九月在一场雨后喊着稀稀拉拉的号子,把季节的河拾得更高。
掌声从大地深处响起,有水的质感。一个人的前半生,轻轻在大地中央站立。在大风中掏出珍藏了一千年的歌谣。转身的时候,缓缓地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我无语。迎风捧出薄薄的,透明的一生,放在秋水的侧面。
我注定要在中途离去。是为了赶赴宿命中的约会。我不会带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是,我会带走你的一切:你的笑,你生气的样子,你轻轻捶打我的小拳头,以及给你的伤害……我会用后半生的时间来打点行装。
我背着这个行囊赶路。
如果可以,我愿意在秋天,再一次停下来。
我为你,也为我自己,准备了足够挥霍的借口。
诵经的人紧闭双唇。移至暗处的背影刹那间破绽百出:阴柔,迟疑;布满了落日的光斑。
攫住流水浮云般的光阴,难道是为了等待一场繁华的惆怅吗?
我躲在一面铜镜的阴影里,用美丽和谎言去掩埋一路上的风声和雨雪。
一段经历陷入黑暗。被夜幕笼罩的吹箫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我的比黄花瘦的妹妹眼波流转:一边是爱,一边是忧伤。一些无法省略的细节在雨后疯狂地开花,结果。
就这样看着你走远。苍茫成墓碑上一行行浅浅、冰凉的文字。你的一生。
我愿意背负你的苦难;你的空空行囊。我用凭吊的虔诚,膜拜的心境迎着用你的骨节点燃的阑珊灯火向你靠近。
我守护着你行踪不定的气息,小心翼翼地穿越一些模糊的背影向你嘘寒问暖。这一生一世的烟火依旧粲然。
我掬出泪水,打磨众神眼中的悲悯。
歌声喑哑。一道伤痕困住了我的跋涉。
国土沦丧的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醒来;吐出昨夜的星星;说出预言。用一支秃笔杜撰我的一生。
听我讲述生活
你的行踪不定。你行程的篝火明明灭灭。你把你的疼痛,把你的感悟放在几个困顿的词语上。我知道,你这是在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哭喊着,匆匆地站成另一种高度。让我伪装平静,靠几滴露珠取暖,我开始了讲述生活的开场白。
我们从一场最初的雪出发,那些在红尘中退色的尘埃和洗尽铅华的面孔,依旧执拗地洁白着,闪烁着坚硬的光芒。
我依旧生活在一朵花的芬芳里,任凭岁月喑哑下去的涛声把我覆盖。
一种埋葬呼之欲出,一丝悲凉,穿堂风一般迅速地穿过我。片刻的犹豫,多么像夜里平静盛开的雨露。
内心和夜色如此苍茫。生活的歌子呜咽着,滑过我日益陡峭的内心,此时。你仍在归途。
一场大病,高高地挂着。那是一片若即若离,疲惫的云。
天色越来越深。晚归的马匹,满腹心事的牧马人,表情凝重,像天边的积雨云。几声狗吠,还有见风就长的小道消息,使村庄陷入更深的静穆和沉默里。
一些高大的荣耀和繁华潜伏着。一些困窘的背影依旧匆匆,正在逆着风返回故乡。
那些欢声笑语是焰火,那些晚霞是更深的孤独。多少年了,我仍然在老地方。只有年老的父亲按照节令春种秋收。
那盏祖传的油灯曳动着,妹妹眼里的秋波,把我裹得更紧。
回家:乡愁或其他
祭坛上袅袅的香烛,是第八十一次祈祷。在路上的人,行囊里装满了暮色。
这些木头似的人,心里装着的狗尾巴草,一次次小心地欠起身子。
八千里路云和月,故乡在召唤。稻穗、麦穗,相互搀扶着。这些都是某种暗示。
我试图在一滴露珠里稀释我的泪水、汗水以及屈辱。家史,以及我的图腾,被一些粗糙的面孔托举着,向一汪宁静走去。
我要在异乡的月下流干我的泪水,说出心里的感受。选择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从流水线、工地、擦鞋摊子、还有洗头房里,我接过那些慵懒、茫然甚至有些狂野的眼神。
我要在夜色里赶路,牵着那些汗津津的手,我席地而坐,把目光投向一条小路的尽头。
大地:村庄或其他
十二面锣鼓被二十四只手渐次擂响,那些布满尘土的祷词,湿了村后的雨雾,打开了一本青翠的大书。
田园生活的横断面,暗藏着多少尖锐的声音啊。乡村的日子相互搀扶着;这些生硬粗糙的光泽;哽咽的音节正在游走,手指的阴影处,停留的是八月里走失的稻花香。
如何让你前世今生的风霜在肩头落下?轻些,再轻些,让那些贫病交加、气喘吁吁的背影进入夜色,进入空旷,进入茫然。
给你一丝近乎渺茫的期望,让你在明明灭灭的前程里,想象春暖花开,想象在地上和地下走动的匆匆脚步。
一些树叶般的文字,让所有生涩的气息都生动起来。那些簇拥着的洪流,被一个被高粱酒熏醒的人高举着。他继续往更暗处挪动,在黑暗中打开他的行装。
内心的方言舞蹈着,那个人握住夜色。那些恍惚,尽情地摇晃着,在月光濡湿的夜晚,棱角分明。
那些散落在村口乘凉的人,以及那些温暖的名字。那些在暗处的马尾草,在向我轻轻地招手。
月华如衣,褴褛。农事、往事、村庄的根部和深处,是你醒过之后的空旷。
你在喃喃自语,乡村的生活在起起伏伏。谚语之中、岁月之间,幸福的日子触手可及。
唱了一半的歌谣和说了一半的话开始变暖,我心中的洪水开始泛滥。在那些屈指可数的美好日子里,那些锋芒和棱角,惊醒和疼痛了你的风烛残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不善言辞。你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华丽的语言在瞬间逃逸。你沉默不语,牵着那些正在衰老的岁岁年年,隐入夜色。
大地的皱褶里,一座村庄倒挂着。
村庄的尽头,巫师的意念在闪烁,视线开始波动。
我在眼睛里打上补丁。路在远方:大地温暖的手心也在远方,我必须在黄昏之前抵达。我带上顽疾;带上父亲刚吐出唇角的谶语;赤着脚,裸露出刺青;带上酒,带着七分的醉意;我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妹妹脸上害羞的红云。我只是在父亲窘迫的生活里,一语双关地指出三两句反复晃动的隐语。
我想让自己停下来,看着妹妹无邪的眼睛。让那些失忆的水,那些讪讪的节令,也停下来。
只留一些风呼啸着,慢慢地旋转,穿过她,佯装片刻的停顿和安静。
我心中的冷暖,长满了苔藓。只有妹妹心中的爱不动声色。这些晶莹、单薄、凝固的水珠。道出了锈迹斑斑的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