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 草
1
柳静莲失踪了,三天两夜没有音讯。这对一个曾是抑郁症患者的人来说,意味着种种不测的可能。柳氏灯具进出口公司老总彭卫国因此乱了方寸。他开车转遍了城市的街角巷道,像一只无头苍蝇,全然没有了商场上运筹帷幄的镇定。没有办法,因为柳静莲是他的小姨子,撇开亲戚身份不谈,柳家这位二小姐身上,还有着30%的柳氏股份。
老总一日不坐镇,员工就成了出巢的蜂,三五成群,叮作一团嗡嗡。种种流言掠过耳边,嚼的居然是彭总与柳静莲的舌根。我有心阻止,却无能为力,以我一介总经理助理的低微身份,说什么都像是笑话。第四日,彭总回来了,昔日丰神俊朗的儒雅男子此际形容憔悴。我冲一杯咖啡送去他的办公室,轻手轻脚放下欲离开,他却叫住了我:晚晴。
2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跟着彭总去了柳宅,去照顾哮喘旧疾复发的彭夫人。
彭总说,家中保姆因手脚不干净,前日刚刚辞退,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我。因为我的履历表上,有卫校三年就读的经历。我去人事部说明情况时,那个以八卦闻名的主管瞪大了她聚光的小眼睛:不是吧?让你一个总经理助理去当保姆?彭总是不是昏头了?你居然也愿意?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我笑笑不语,心里清楚,走出公司的时候,想必流言又已四起,这回猜测的,或许是我跟彭总的不正当关系。
到柳宅时已经天黑,宅第里所有的灯都开了,金碧辉煌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五星级宾馆。可是不知为何,这座华丽府邸,却让我心生荒凉。也许是这宅子太空了,平日出入的,除了彭总夫妇,就只有保姆。柳家二老已在10年前的一场大火里驾鹤西去,而柳静莲两个月前才从青岛的一个疗养院返来。
妹妹失踪一事,显然给了彭夫人很大打击。昔日精明强干的她此际睡在床榻,双目无神,我见过她在公司奚落一个人对彭总有非分之想的前台小姐的嚣张模样,与眼前的她判若两人。
3
柳宅很大,有许多房间闲置未用。某天趁彭夫人午睡的间隙,我一个个房间参观过去。最南边的一间屋子锁着,仿佛无人进去,但门把手却锃亮如新。我在柳宅呆了三天,白天几乎见不到彭总。只有入了夜,他的车才像幽灵一样,滑入深深的庭院。他通常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下来,燃起一根烟。我经常站在露台上,看黑暗中明灭的烟头。男人的背影沉得像一座山,看得人眼热心酸。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有着怎样的过往,而他们的不快乐显而易见。到了柳宅,才知彭总与夫人分房而居。他们结婚十几年,至今无子女。柳静莲是他们惟一的至亲,如果连她也有事,对这个孤单的家庭来说,不啻雪上加霜。
而噩耗不管不顾,终于来临。那日上午,两名警察摁响了柳宅的门铃。他们说柳静莲死了,数日前溺死在公园的湖里,大片残荷遮掩了她的尸体,今晨才被发现,等待家属再度确认。警察走后,彭夫人突发狂性,砸碎了家里许多花瓶。我上前箍住她,她对着我的手臂狠狠咬下去。鲜血涌出来,我不敢松手,快顶不住的时候,彭总赶来了。医院里,注射了镇定剂的彭夫人终于安静地睡了,彭总将我拖去护士窒包扎。我在柳氏工作三年,这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40岁男人的手,有一种粗糙的温暖,带着果决的力度,容不得拒绝。
4
医院留彭夫人住院观察,彭总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我独自回了柳宅。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这栋别墅的幽寂与荒凉,是可以让人胡思乱想的。静寂里,突然传来钢琴声,琴声来自别墅南面。
我披衣而起,循着琴音,一直走到那间一直锁着的屋子前。门虚掩着,窗开着,月光淌进来,屋里立着架庞大的三角钢琴,一个黑影坐在钢琴旁。我转身想走,却被人叫住:是晚晴吗?发话的人是彭总。
我们在微光中相对而望,都不说话,仿佛急流中的两块浮木,等待着命运的撞击。彭总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像口述一部回忆录一样开始了他的述说。他说:这个房间,是莲莲的琴房。她是个很有音乐天分的孩子,4岁学钢琴,8岁就被称为音乐神童,16岁还去国外演出。若不是18岁那年,家里发生了火灾,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她也因此自闭,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钢琴家。
我结婚很早,22岁入赘柳家,那时莲蓬才10岁,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后来患上抑郁症,我们只好把她送去了青岛的疗养中心。直到两个月前,她说她已经完全康复了,才让她回来,结果却发生这样的事情。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声已哽咽。突然间,我觉得面前的男人,像个脆弱的孩童,是如此需要安慰。我大胆地伸出手,轻抚他的发。他迟疑地退,我霸道地追,直到双双倒在琴键上,发出铿锵的音。我递出一个悲壮的吻,激烈而生猛,可是彭总最后关头推开了我。
5
因柳静莲身上并未发现伤口,加之有抑郁症的前情,警方初步断定是自杀或意外。彭总也认下了这个结果,彭夫人却提出了异议。从医院回来后,她恢复了原来的强悍冷静,坚持要求做解剖。
尸检结果出来,医生说柳静莲死前曾服用过大量名为ketamine的药物,少量服用能够抗抑郁,而服用剂量超过500毫克,就能令一个人意识迷糊,失去知觉,反应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呼吸抑制而死亡。这份解剖报告使得彭夫人坚定了立案的决心,警方重新介入调查。他们来柳宅取证,在柳静莲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十封情书,表达的是对一个男人热烈的爱。那个男人,是彭卫国。这些都是10年前的信件。
我被警察叫去问话,他们问我,在柳静莲失踪之前,有没有看到她与彭卫国之间有什么异常之举。我脑中忽然闪过那一夜,我加班整理申报材料那一夜,看到彭总的车在停车场开着大灯。我正想走过去打招呼,却看见彭总下了车,摔上车门走了,而车子却发动起来,朝着彭总追去。在大灯的追光中,彭总惊慌闪避,眼看车子就要追上他,却突然又拐了个大弯,撞在了停车场的立柱上。彭总冲向汽车,从车里抱出了柳静莲,离开了停车场。我跟踪他们到了医院,站在花园的台阶上窥视急诊病房。我看见彭夫人也匆匆赶来,进门二话不说,对着彭总就是一记清脆耳光。
可是这些,我不会告诉警方。有关彭卫国的事,都是我的禁忌。面对警察的质询,我所能回答的就是:没有。
警方给彭夫人做笔录的时候,她的精神却又出了状况。她抓着警员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她说她要来报仇,她说我们杀了她的孩子,她要为她的孩子报仇。警察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催眠作用下,一桩10年前的不堪往事,就这样浮出了水面。
当柳静莲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爱上了对她疼爱有加的姐夫彭卫国。年轻的彭卫国乱了方寸,终于在静莲18岁那年,两人偷吃了禁果。后来,静莲有了孩子,两人之事终于被家人知道,顿时轩然大
波起。那个时候,彭夫人已经证实无法生育,静莲则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孩子。柳家二老只好买来了打胎药,强迫静莲吃下,硬生生流掉了这个孩子。谁想那天以后,静莲的精神就出现了异常。折腾到后来,她竟然在家里纵火,欲与大家同归于尽。所幸她被彭卫国救出,而柳家二老则丧身火海。听闻这些,我呆立当场。原来同事私底下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
6
案情逐日有了进展。
警方在彭总办公室的纸篓里,找到了写有ketamine药理作用的说明书。公司保安反映,某个晚上,曾看到彭总抱着一名女子冲出停车场。律师不合时宜来宣读静莲的遗嘱,她已把全部股份转到了彭总名下。一时间,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到了彭总身上。
面对警方的审讯,彭总认下了所有罪状。他承认,柳静莲回来后一直想与他重拾旧情,但他没有答应,为了永绝后患,他给她服下大量禁药,然后把她抛入了公园湖中。
我去医院看望彭夫人,告诉她彭总已被收审,她沉默良久,吐出一句:他罪有应得。是,他罪有应得。但如果我告诉警方,那些10年前的情书是你在事后故意放入静莲的抽屉,你想他们会不会怀疑你这样做的动机,我小心做着试探。彭夫人变了脸色,厉声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不管她,自顾说着:你住院观察那晚,我去了柳静莲的房间,想找一些镇静剂以备不时之需。当时我翻遍了她房间的抽屉,并不曾见到那些信件。还有,彭总办公室的纸篓一天清空一次,除非是前一天夜里放进去,不然不会留到第二天早上。而我问过保安,他说有一晚曾见你驾着彭总的车去过公司。彭夫人腾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嚷嚷: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要钱是不是?你要多少钱?事已至此,无须再探,我心里一片明澈。
我将一份复印文件放在彭夫人面前:请您看清楚,这是彭总5年前在公证处签下的协议,协议上写明他自愿放弃柳家财产继承权。彭夫人看到协议,呆若木鸡。我叹一口气:彭总对你那么好,你却不相信他,还要将他逼上绝路。还有静莲,纵然她有千般错,可终究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会下得了这个毒手?我说完这一切,转身离开了病房,身后传来了彭夫人的号啕。
我把用手机录下的与彭夫人之间的对话拿到了公安局,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和我一起从孤儿院出来,现在市公证处工作的好朋友雷佳对我说:晚晴,这件事你可能做错了,难道你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老婆?我怎么会不明白?自从听到10年前那则故事,我就明白了,可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毁在曾经的过错里。
案子终于了结了。据说,警方找上彭夫人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投案自首的准备。她承认是自己害死了妹妹,并嫁祸于丈夫。因为,她一直认定他们结成了同盟,如果她不先下手,遭殃的会是她自己。
彭总重回公司那天,我递上了辞职申请。彭总批准了我的辞职,他只是在我转身的时候,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回答,我怕一开口,汹涌的眼泪就会泄露我内心的深藏。有个秘密,我想一直守着,守到老,守到死。我以最快的速度,订了一张去江西的火车票。16个小时后,我回到了九江,我的家乡。
10年前,一场洪水肆虐了这片土地,我的父母双双遇难,而我在泽国中,被出差路过的一个男人救起。他掏出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给我。那些钱里,夹着一张名片,当时他的头衔是柳氏灯具厂的业务员,名叫彭卫国。在我可以负担自己的时候,我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幸运的是,通过雷佳,我终于找到了他,并凭借努力,顺利成为他的助理,在他身边呆了3年。
这份回忆,是我珍藏了10年的锦灰。我曾经期待灰堆里能飞出绚丽蝴蝶,可终于灰飞烟灭。
(摘自《爱人》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