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泉
刘叔跟我家是邻居,住在同一栋平房,中间只隔了赵家。算是近邻。
住在这栋房的户主都在机务段上班,但只有刘叔一人开火车,其他都在工厂做工。
刘叔是一个技术过硬、工作认真的老司机,个头不高,却精明干练,尤其那双眼睛格外有神,能看出几里地,特别适合瞭望信号。有人说刘叔那是鹰眼。能穿透弥漫的大雾。也有人说刘叔属钟馗的,往火车头左边一坐,什么小鬼都得乖乖地溜走,有他在就不会出事故。说刘叔属钟馗那是比喻,他开车从来不出事故倒是事实。开火车的讲究安全行车多少万公里无事故,每超过一个十万公里,段里还把这个成绩标在车头上,火车到哪里成绩都跟着,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几十万公里无事故对刘叔不算啥,自打握上手把刘叔就没出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差错,刘叔所包乘的机车安全公里数也就不断刷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标志安全行车公里数的白色油漆才刚干透,刘叔安全行车就又跃上一个新台阶。
刘婶是家庭妇女,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刘叔的饮食起居,全权负责刘叔在家里的一切。刘婶比刘叔还矮一头,在女人里也算一个小个子。但刘婶麻溜爽快,说话快得像爆豆,走路一溜风,对刘叔的照料那是熨熨帖帖无微不至,刘婶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刘叔身上了。有一句话说,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贤惠的女人,对于刘叔的刘婶这话得这么说才够准确:一个好的火车司机背后必定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刘婶是公认的“后勤部长”和“家庭政委”。
刘叔称得上老资格的火车司机,16岁跟火车头打交道,叫了二年班,18岁就上车干小烧(司炉),从此一直没离开火车头,30来岁就已经是有名的火车司机了。刘婶常常不无自豪地对左邻右舍说,俺家上班的真金不怕火炼,那资格是在火车头上一眼不眨熬出来的。这话不假,都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可刘叔执乘的时候愣是从来没打过瞌睡。跟刘叔搭过伙的人都说,刘师傅一上车就如同打了强心剂,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刘叔在我们这个城市算是一个名人,在当年齐齐哈尔铁路局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全局机务系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个年代重视精神奖励,刘叔得奖状如同家常便饭。哪年都添一两张,家里半面墙都是他的奖状,什么“稳准能手”“安全标兵”“牵引能手”等等,每一张都浸透了刘叔的汗水,每一张都是刘叔走过的光辉历程。就说“稳”“准”吧,没两下子谁也不敢吹,这也不是吹的事。起车稳,停车稳,稳得让车上的旅客丝毫觉察不出来。挂车稳更难,车钩上放一杯水,挂车的时候杯子里的水不晃。更不能溅出去,一般司机做不到。刘叔就能做到,那真叫神不知鬼不觉,只听车钩“咔哒”一声,再往后一压。整列车的车钩就压下去,绝无“咣咣”的震荡。“准”就更要功夫了,刘叔那时开的还是蒸汽机车,跑到一定时候得给机车加煤、加水。加水得对准水鹤,像刘叔这样的高手只一把闸就能正好对准水鹤。水平孬的司机得倒来倒去折腾好多次,直弄得浑身冒汗才勉强对准水鹤,浪费时间不说。往往还影响列车正点。对水鹤对于刘叔简直是轻松加愉快的事儿,有两次给机车上水的时候,刘叔把手把推到相应位置,人就下车径直走到水鹤那等自己的机车。结果刘叔那无人驾驶的机车像乖孩子一样,到了地方戛然而止,再看,机车水箱口正好对着水鹤。绝不绝?当然,那时候规章制度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善,因此也就允许艺高胆大人的自我表现,现在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刘叔的“准”还体现在火车进站的时候,看准参照物,一把闸扔下去,看吧,火车滑行一段。一准停在固定位置。有的司机得扔三四把闸,火车也就一顿一顿的,恨不能把车厢里的茶杯掀到茶桌下面去。因为刘叔开车既准又稳。许多重大运输任务都由刘叔担当,特别是一有“特客”,比方说,拉中央领导和外国首脑,领导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叔。据说刘叔给刘少奇主席开过火车,因为车开的稳,还得到刘少奇主席的表扬呢。
“稳”“准”是开火车的基本功,更叫劲儿的是“多拉快跑”。蒸汽机车牵引力不大,当时拉3000吨算一大关,一般司机根本不敢碰。刘叔就敢,像哪咤斗蛟龙,火车在他手里服服帖帖:跨桥梁,闯陡坡,越平原,一路水满汽足高奏凯歌,趟趟安全正点,刘叔的本领炉火纯青。
刘叔的本领当然是他多年苦练的结果,可他开车有精神头,从来不打瞌睡。这里面就有刘婶的功劳了。在我们那片。火车司机的妻子对丈夫个顶个体贴入微,但是最突出的还属刘婶,刘叔退乘一进家,迎接他的必定是满屋子的温馨。刘婶耳朵特灵,称得上特异功能,无论风和日丽,还是刮风下雨,听到汽笛就能分辨出是不是刘叔的大手拉响的。所以不管黑天还是白日,也不管刘婶是跟老姐妹们闲唠嗑,还是躺在炕上打盹,刘叔开的火车一过来刘婶就来了精神,手里的活会立马放下,赶忙为刘叔准备饭菜。刘叔一进屋。那饭菜一准在饭桌上正冒着热气。刘婶有这本事,时间分秒不差。吃完饭,刘叔就可以躺下休息了,你看,刘叔多享福。仔细算起来,因为这个刘叔就比其他司机无形中多出许多休息时间。如果半夜出乘,刘婶就不眨眼地盯着挂钟,不到点不叫醒刘叔,尽量让刘叔多睡一会儿,你说刘叔在开火车的时候还能不精神?
刘婶对刘叔的休息盯得紧也是远近闻名,她把刘叔的休息看成天下第一要紧的事。刘婶的方法很简单,死看死守,绝不允许有半点儿干扰。通常的场景是这样的:刘婶搬一个小凳守在自家门口,一边择菜或者做针线活,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眼睛和耳朵从来没放松过警惕。看见有小孩要从门前过,刘婶就老早迎上去把他们支走。时间长了,再怎么淘气的孩子只要看见刘婶在门口坐着都自觉地绕过去,再激烈的争吵打闹也都戛然而止。为了确保刘叔的休息,刘婶挖空心思,甚至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刘婶家不养鸡,她怕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声影响刘叔睡觉,她家的收音机也基本不用,除非刘叔出乘不在家,那收音机的音量也弄得极小,刘婶一家已经习惯了静静悄悄地过日子。我曾以刘婶为原型编了一段快板《老母鸡旅行下蛋》,以夸张的手法描写刘婶怕影响正在酣睡的刘叔,把将要下蛋的老母鸡装进筐里带它在街上转悠,结果老母鸡一声也没叫,蔫巴叽的把蛋下在筐里,弄得刘婶直心疼。这段快板在局文联的《铁流》文学双月刊上发表后反响不错,有几个单位还在系统联欢会上演出了这个段子,我七十年代末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心愿》也是以刘婶为原型写成的。小说以意识流的手法塑造了一个为铁路行车安全不遗余力照顾丈夫的家庭妇女的典型形象。刘叔的大儿子看过这篇小说,还十分肯定地说小说描写的就是他母亲。这让我特别欣慰,有一种被人认可的成就感。
在刘婶的严厉约束下,刘叔很少跟外面的人接触,也很少到外面去走一走,但只要刘婶认为刘叔已经休息好了,就会跟刘叔一块儿到街里的饭馆去改善生活。有时来一盘水饺,有时来两屉包子,刘婶只象征性地尝几个,其余就硬逼着刘叔全部吃光,实在吃不下就带回家,下顿还留给刘叔吃。刘婶其实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只是为了刘叔的休息,才很少说话。但只要刘叔出乘不在家,刘婶跟老姐妹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而且一打开就拢不住,隔着墙头也能唠两个钟头。有时跟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说个没完,如果你不快点离开,刘婶就会一直跟你说上半天也不想停下来。
机车乘务员在铁路上是比较艰苦的行当,虽然都说开火车的是离地三尺活神仙,个中苦处却难以想象。可是不知为啥,刘叔刘婶他们三个儿子都跟火车鳔上了劲,都开火车。不过三个儿子都比老爹活跃,都热爱文艺。老大爱好写诗,有许多诗歌在报刊上发表。老二喜欢吹笛子,有空就想吹上一曲。老三热衷唱歌和表演,典型的男低音,闲下来就要哼两口。但他们却很少在住宅区吹奏和演唱,刘婶不让,怕影响刘叔和别人家乘务员的休息。他们也自觉,往南走二里半地,到老道口去宣泄。老大的诗歌大都是铁路题材,而且以火车为主,被圈里人称做火车头诗人。他有一首描写火车司炉投煤的诗,其中“一锹一个太阳”的诗句极其形象生动,我也由此明白了他们家为啥都干开火车这行当,因为他们把开火车看成是充满阳光的事业,那张扬的诗句、优美的竹笛、雄浑的歌声与火车头的铿锵声已经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刘叔早就走了,他没赶上开内燃机车,但他是蒸汽机车时代优秀的火车司机,他无愧于那个时代。刘叔去世的第二年,刘婶也撒手人寰跟刘叔去了。我想,假如那边也有火车的话。刘叔一定还是出色的司机,刘婶也一定还会担负起家庭好后勤、好政委的角色,细致周到地照顾刘叔,永远也无怨无悔。
刘叔的小孙子也开火车了。他开的是动车组。如果刘叔在天有灵,一定会为这个开火车的孙子感到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