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后的归来

2009-04-08 09:36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玫瑰园衡阳日军

肖 舟

2003年12月底,上海浦东新区“天逸静园·玫瑰园”里有了张灵甫等抗日名将的衣冠冢。历史风烟穿越半世纪后,人们没有忘记给这位中国军人一块归宿地,这无疑是对其抵御外来侵略者时立下功绩的肯定和怀念!

一块纯白的玉晶石上。刻着一个熟悉的姓名:张灵甫。姓名左侧是这位历史人物的戎装肖像。下方是他的生年与卒年:1903~1947。这块纯白玉晶石,摆放在上海市浦东新区最东端曹路镇龚卫路388号——“天逸静园·玫瑰园”二楼“室内葬纪念区”D20的第四层,时间是21世纪的2008年金秋。

玫瑰园总经理时泰明告诉我,张灵甫到今年刚过105岁,从去世至今已有61年,“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纯白玉晶石上刻着一首诗:“当年有幸识夫君,没世难忘恩爱情。四七硝烟伤永诀,凄凄往事怯重温。”下面是诗作者、也是这块墓石的“立碑人”——王玉龄。王玉龄是张灵甫的夫人,先生活在台湾,后辗转到美国、长沙,2003年来到上海,与儿子和媳妇定居在同一所大厦里。

这位于1928年6月降生在长沙市一个书香世家的女子,祖辈曾担任过清朝的尚书和两江提督。1945年还不足20岁的时候,嫁给了42岁的张灵甫为妻。“只有3年,张就战死,60多年来,她没有再嫁,现在已经80岁了。”时泰明先生说:“如今战争烟云散去,那段历史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博物馆和教科书,仍然活着的是爱情和忠诚。”

据了解,这玫瑰园的投资者之一,是有着“海外、台湾老军人与他们后代”背景的美籍台商刘冠初先生。在他的思想意识里,1949年去了台湾和海外的“国军”高级将领们,现在都在想着叶落归根了,张灵甫便是他们中归来的第一个。

玫瑰园的安放仪式上有王玉龄带回来的一份“悼灵甫将军”书面文字,对他在抗日战争中的作战经历作了回忆:在1939年3月南昌会战中,张灵甫的右腿被日军机枪扫中,使得右膝盖不能弯屈,以致后来有“跛腿将军”之名。在著名的南京保卫战中,身负重伤依然坚持指挥。后被部下抬下战场。在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中,随国民政府74军(1937年9月1日,在浙江组建。)的张灵甫(时任第51师305团团长),几乎参加了所有正面战场上的重大战役,尤其是在德安、上高、常德三次战役中表现最为突出,以其英勇顽强的战斗意志,被誉为抗日铁军,连美军顾问团曾有过“中国只有74军能打”的赞誉。

抗战胜利之后,74军空运南京受降。次年3月,该军改编为整编74师,全师32000人,下辖整编51旅、57旅、58旅,全副美式装备,驻扎在孝陵卫镇,拱卫首都,师长张灵甫兼任南京警备司令,因此被称为“御林军”。

1947年5月13日晚上,孟良崮战役爆发,张灵甫奉命参战。16日下午,他所指挥的“王牌师”被歼,张本人及司令部人员集体战败阵亡。

“他随从参谋回京,带给我遗书。”以“灵甫绝笔五月十六日孟良崮”字样结尾的这份遗书,今日的玫瑰园存有它的复印件。张灵甫这样写道:十余万军队“猛扑,今日战况更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作为人子,在最危急的时刻,张灵甫想起自己的父亲:“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切。”此时的张灵甫已经知道,王玉龄怀孕在身,故而他又写道:“子望养育之。”遗书的最后一句是:“玉龄吾妻今永诀矣。”对于其阵亡的情景,各种资料上的述说不一。有“往山洞里打枪打手榴弹”一说,也有“自戕”一说。

孟良崮战役后,陈毅将军做了两件事。一是用棺材厚葬张灵甫。二是写了一首诗:“孟良崮上鬼神号,七十四师无地逃,信号飞飞星乱眼,照明处处火如潮。刀丛扑去争山顶,血雨飘来湿战袍。喜见贼师精锐尽,我军个个是英豪。”

作为将军中的诗人。诗人中的将军,陈毅做出的厚葬张灵甫之举,表现了一个真正军人的胸襟。

据记录,当年华东野战军第6纵队特务团将张的遗体埋葬在沂南县董家庄。新华社曾经公开广播,让“张亲属到此善后”。然而,没有人来。战争呈犬牙交错状态。一妇道人家如何有能力到达?

1992年,在美的王玉龄曾请山东人士寻找张的遗骨,据说是找到了,并要有关部门向王通报。许是大洋阻隔,许是缘由复杂。一切没有后话。

唐诗人张籍有名句:“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如是情景可谓是王玉龄的写照。

历史和现实终有相接相衔的一天。198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35周年大典的时候,王玉龄受邀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庆典。在新的世纪,她终于将张灵甫的灵葬安放在浦东的玫瑰园。灵葬的骨灰盒,是玫瑰园为王玉龄准备好的。张与王惟一的遗腹子张道宇先生同来。他在台湾创办了美菲企业有限公司和美陇企业有限公司,经营童装,生意兴隆。现在上海嘉定的华亭办厂而安了个“家”。

2003年12月底,王玉龄在玫瑰园举行灵葬安放仪式。我查阅资料得知,曾任毛泽东俄语翻译的师哲曾在回忆录里写道,张灵甫“在西安与我同窗。他的好字令我羡慕”。20岁时,张灵甫考取北京大学历史系,一手好字曾获得书法大家于右任的夸奖:“后生可畏。”1924年投笔从戎,时至1927年3月,他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步科学生,同学有林彪、刘志丹、袁国平、胡琏、李弥、文强、唐生明等,他们日后都在中国大地上风云一时。20年后的1947年,74师在孟良崮全军覆没,他从抗日名将到国共内战败将再到叶落归根,折射出世事沧桑。

一位当年的老军人写下这样的文字:同为炎黄子孙,就张灵甫抗日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记得的:“我写这篇小文,希望台湾方面无论哪派当权,都不要忘记两岸人民风雨同舟、共同抗击外来侵略的光荣历史,早日推动、完成祖国统一大业”。

在玫瑰园一处草坪上,还立有一尊父子雕像。将军轻抚飒爽少年,微微曲臂遥指远方。那是根据国民党另一位抗日名将方先觉和他儿子的形象塑造的。

方先觉,字子珊,1903年出生于江苏省萧县(今安徽省宿县)栏杆。黄埔三期学员,国民党第10军军长。铜像中的少年,就是方先觉的儿子方庆中,也是玫瑰园的投资者之一。

回想到那年(2004年,笔者注)清明,玫瑰园举行方先觉与夫人周蕴华的灵葬安放仪式。方先觉与张灵甫是姻亲,张灵甫的儿子娶方先觉的女儿为妻。

玫瑰园主楼的大厅里,摆着一架自动钢琴。这架琴可以按照客人要求,弹奏出指定的乐曲。方庆中正好在此忙碌,我与他在交谈中说道:庆中真是一个“很中国”的名字。那年,方庆中先生将回到台湾过春节前。他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落日孤城》,封面上还有这样的两行大字:中日衡阳会战纪实,抗战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揭秘。还有一本是台湾出版的《子珊行述——方先觉将军哀荣录》。

非常奇特的是,方先生身穿的外衣上,佩戴着一枚毛泽东的像章。后来,我读完《落日

孤城》,似乎终于明白先生佩戴像章的含义。书中写道:1944年8月12日,即衡阳陷落后的第四天,毛泽东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社论。他首先称赞道:“守衡阳的战士们是英勇的。”然后,他又确切地指出了衡阳失守的症结之所在:“他们的努力没有人去支援。”毛泽东特别批评了国军统帅部,“何应钦在中枢纪念周上说,‘在全盘战略上言,吾人实不忧敌人打通平汉、粤汉两线之蠢动。真是非常写意之至!”

方家人独守孤城,而“国军统帅部”却在轻飘飘地说三道四。方家后人佩戴毛泽东像章,也许有着是毛泽东的痛彻之言,道破了衡阳守军在坚持了47天之后“弃城被劫”的根由吧?

翻开尘封的历史,总有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

八年抗战,有多少英雄儿女化作了飞烟,又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留给了岁月。抚今追昔,令人感怀思奋。

历史需要回忆。上世纪1944年初,日军制定太平洋战争重要组成部分的“一号作战计划”。即动用51万部队、10万军马、1500门大炮、800辆坦克,并有海空配合,撞击、打开中国大西南的大门。这是日军侵华以来在中国战场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当年的5月27日至6月18日,日军完成对中国军队的“清扫”,并攻占长沙。

日军攻占长沙的时间,实战仅为1天多一点。大西南第一重门户由此豁然洞开。第二重门户,也是大西南的最后一道门户,衡阳城暴露在日军滴血的刺刀刀锋前面。

衡阳守军为国民党的第10军,军长为方先觉。衡阳如同一只巨大的塞子,塞住了狂涌而至的侵华日军。《落日孤城》中这样描绘方先觉中将:1944年5月29日下午3时,驻衡阳的第10军司令部作战室隔壁有一房,房内空无一物,没有声息,军长方先觉叉腿立于房中,双手反背,久久地仰头凝视着房顶。此房新刷,房顶四壁,一自如雪,方军长午饭过后,即进此房,这般站立了3个小时。方先觉自当团长起,每次大战前夕,均布置这么一房,或在其中两三天不出,或是某个阶段天天在房中三五小时,一旦出来,大叫喝酒,则是决心已定,筹划已毕。

蒋介石对第10军的军事要求是:坚守衡阳10天至两周,以阻滞、吸引、消耗日军,配合外围部队,力争将日军击溃或消灭在衡阳一带。方先觉的回答是:“我一定忠于职守,人在城在,人亡城失。”

6月22日,日军飞机首度飞临衡阳上空,对衡阳市狂轰滥炸,市区大火。当晚8时,日军抵达衡阳城外30里处,翌日拂晓日军发起强渡进攻。书中写到方先觉将军曾在阵前,“双臂大张,高声吟诵:‘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说:我们不出衡阳,是国家之所托,民族之所望,第10军之所愿,项羽败垓下,我们要努力奋战,争如汉王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谁也没有想到,原本的“坚持10天至两周”即可,后来第10军一直战至8月8日,顽强抵抗了47天。

1944年8月5日,日军对守军进行搏命式攻击。而国民党的几十万援军就是到不了位置。方先觉在指挥会议上“放声大哭”。战至8日清晨,方先觉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已陪我尽到最大责任,你们各自想办法寻生路去吧。我就死在这里了。说罢掏抢,而枪已被身旁人取走,方先觉向卫士要枪,卫士不给。在弹尽粮绝、外援无望之时,日落时分日军占领衡阳全城,台湾出版的书中如是写道,方先觉被日军“劫持”。3个月后的11月18日夜晚,他逃出囚禁之地,12月7日来到自己的“空军基地”。当月14日。蒋介石在重庆云岫楼接见方先觉。赐酒宴,蒋纬国作陪。

重庆《大公报》等发表社论《向方先觉军长欢呼》,数十家媒体共同呼应。而方先觉妻子周蕴华,在重新见到丈夫之后则说:对得起良心也就是了,我们该回家了。

衡阳保卫战是中国抗战史上的一次极其重要的战役,衡阳守军和衡阳人民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极其悲壮、惨烈的赞歌,赢得了中外人士的高度赞誉。毛泽东亲自为延安《解放日报》起草的社论高度评价“坚守衡阳的守军是英勇的,衡阳人民付出了重大牺牲。”。《大公报》以《感谢衡阳守军》、《衡阳战绩永存》为题连续发表社论,赞扬衡阳保卫战。国民党政府也因此授予古城衡阳“抗战胜利纪念城”的称号。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国民政府派员去到衡阳,“搜寻我阵亡将士遗骸”。这位大员在后来的文字中这样写道:“那一段搜寻忠魂的日子,我们差不多每天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工作。这古战场并不古,不过在一年半以前,这些古人,都还是我们生龙活虎的战斗伙伴。如今,荒草没径,锈损的枪支、弹壳、炮弹皮炸弹片,遍地皆是。惨白色的骸骨东一堆西一堆,草长得最高最茂的地方,必然是骸骨最多的地方。”“我们把挖出来的忠骸,抬到池塘边洗净,遍洒香水。……我们60余人辛苦工作4个多月,共得忠骸三千余具。已经是够多的了,据此推测官兵死亡在6000人以上,应该是很正确的。”在以后的战报中。统计数字是“伤亡15000人。阵亡6000人”。

书中如是激愤地写着:“我们面对这座高约丈余的用忠骸堆成的山岳,直觉其巍峨神圣。壮丽无比!弟兄们,你们安息吧,你们没有白死,日本已经投降,国家已因你们之死而得救!”“我们合力竖起一块巨大的石碑,题曰: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

1983年4月14日,方先觉将军以80高岭在台湾去世。20年后的2003年,周蕴华女士在上海市卢湾区瑞金路197号——瑞金医院去世。时年92岁。周女士是上海人,方庆中决定将母亲安葬在她的家乡。因父亲已葬在台北,不宜起灵,故这次以“衣冠冢”的形式,实现父母合葬的愿望,地点就在浦东的玫瑰园。方庆中先生对我说:母亲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姐”,在家里一直是讲上海话的,所以我听上海话“没问题”。我说,晚年她回到上海,当然是讲上海话的。

方先生笑曰:母亲在台湾也是讲上海话的。

逝者长已矣。尽管是曾经“大风起兮云飞扬”,然60多年前的烽烟毕竟已经散尽。尘埃已经落定。对于台湾开禁准许当年赴台的老兵及亲属返回大陆的日子,方庆中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台湾地区的“政治强人”蒋经国先生在他去世前几个月,忍受病魔的折腾。终于拆开了保守、仇恨垒筑的禁锢,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民主、开放的潮流,向历史做出的交待。

都是中国人,来往理当自由。今日居住在上海的台湾同胞,已有30万之众,附近的江苏省昆山市属台商投资的优选之地,也有8万多人;更有分散在大陆各地的台湾同胞们,广州、厦门、南京等地,更何止有多少万?这些年交结的台湾朋友中,有的往来于海峡两岸之间,已有20年的时间。对于上海近年经济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台胞们都深有感慨:台湾地盘太小,资源又几近耗尽:今日大陆是谋取发展的最佳之地。他们这样表述自己的看法:台湾有人搞台独,弄得人心涣散,社会经济凋敝,还要对在大陆的台商多有限制,分裂国家不得人心。一定要下台。

在这场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决战中,既有八路军的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也有国民党军队的淞沪会战、台儿庄大捷、衡阳保卫战等诸多战事。仅就“淞沪会战”而言,这是中国正面战场的会战中。最为剧烈的战役,意义极为深远。蒋介石亲自担任总指挥,国民政府将建都南京10年以来建立的精锐部队的主力,几乎悉数都投入淞沪战场,以保护中国经济命脉。

“一寸山河一寸血”,在近90天的焦土作战中,中国先后投入了78个师、7个独立旅、上海保安总团两个团、警察总队、江苏保安总团4个团、税警总队6个团、军官学校教导总队两个团与独立炮兵团,还有空军的第二至第九大队等8个大队和1个暂编大队,合计兵力在75万人以上,几乎调动了当时全国总兵力的1/3。伤亡官兵333500余人。

至于战死沙场的佟麟阁、赵登禹、郝梦龄、高志航、王铭章、张自忠、戴安澜等一大批国民党军队的将士。同样是为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而为民族为国家捐躯的英烈。它们和那次歼敌1000余人,所有大陆中、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平型关大捷,一样值得纪念。

而今盛世本清源。胡锦涛总书记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讲话中所说:“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

历史走到了今天,经历那段历史的人日渐故去,国共两党势不两立的斗争硝烟,也已经消散得越来越远。2005年,王玉龄又获邀参加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庆祝大会,受到了胡锦涛主席的接见,她还向全体与会人员发表了名为“尊重历史,走向未来”的讲话。

现时浦东的玫瑰园内,旧时像。新天地,海外、台湾的老军人们在思念着大陆故土,魂兮归来是他们必然的心情,这也是他们后代必经的路途。方庆中先生说:“无论他们曾效力什么政权,毕竟都是中国人。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归来。”此中深意,欲辩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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