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心事几曾知

2009-04-07 03:24王充闾
百家讲坛 2009年5期
关键词:纳兰

王充闾

作为纳兰性德的挚友,曹寅曾写过这样两句诗:“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纳兰性德,满洲正黄旗人,出身名门贵族,他的父亲明珠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官阶从一品,位列文官之首。他本人更是一路春风得意,18岁中举,22岁成了二甲进士,后来被授为皇帝的一等侍卫,出任扈从,显赫无比,直到31岁去世前。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睐和倚重。纳兰性德天资早慧、英才勃发,是清代成就卓异的词人,曾被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词在他生前就有刻本问世,产生过“家家争唱”、“传写遍于村校邮壁”的轰动效应。

纳兰是一个长于思索、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师友回忆说,年少时,由于未经世事的磨炼,他闲谈天下事常常无所避忌;及长,阅历增多,沧海惯经,就逐渐地成熟、老练了,“料事屡中,不肯轻与人谋”,“或问其世事,则不答,间杂以他语。人谓其慎密,不知其襟怀雅旷固如是也”。纳兰酷爱诗词,日常行止交游,每有所感,总要通过吟诗填词来抒怀寄兴,习惯于运用文学形式以尽倾积愫,吐露衷曲。但是,正如曹寅所慨叹的,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透过那些清词丽句来洞见作者的深心,深刻悟解其背后的底蕴。

当然,纳兰的一些知心朋友、莫逆之交对此还是有洞察的。严绳孙说,公子辞世前一个多月,为他返回江南无锡饯行,当时座上并无他人,相与议论生平之聚散、人事之终始,备极恳悫,语有所及,往往怆然伤怀。执手握别之际,看纳兰神情,似乎有不能释然于怀者,又没有尽情直述,梗塞着一种难言之隐。他还谈到,在日常生活中,纳兰总是惴惴然,时有如履薄冰般的忧惧。

其实,这种心曲,只要认真研索纳兰的诗词作品就会看得一清二楚。有人统计,在现存300多首词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泪”和“恨”字也都出现过几十次,此外像“断肠”“无奈”“伤心”“怆怀”“无意绪”“可怜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几乎是开卷可见,字里行间渗透的深挚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鹃啼血,声声凄切;即便是一些情辞慷慨、奋袖激昂之作,也间杂着变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余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一般而言,这种悲观厌世、空虚苦闷的心理状态,应该属于那种孤臣羁旅、迁客流人。没有经历过坎坷崎岖、危身灭门、破国亡家的人很难获得这种生命体验和心灵体验。而纳兰性德当然是与此毫不沾边的。

他的祖辈跨着野性难驯的征骑,冲出丛林莽原,驰驱南北;他的躯体里流淌着一个勇武剽悍、劲健雄强的游猎民族的血液;他出身于钟鸣鼎食、裘马轻肥的天潢贵胄之家,自幼生长在温柔富贵乡、烟柳繁华地,薰沐在绮靡金粉的环境里,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紫舞红翻;他是八旗子弟中的凤毛麟角,中华大地上新一代的佼佼者,在飞黄腾达的锦路鹏程上,受到时人的敬重,父母的珍爱,天子的赏识;在世人眼中他是典型的幸运儿,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功名冠冕,安富尊荣,凡常人所向往、所企盼、所追求的,他几乎全部都拥有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富有戏剧性地产生,了颓唐的心态,在词作里声泪俱下发出了哀婉凄切的心灵悲歌,令人不能卒读。这种奇异的生命现象,实在是令人诧异,难于索解。

清代学人杨芳灿在《纳兰词序》中分析:“先生貂珥朱轮,生长华朊,其词则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盖其三生慧业,不耐浮尘,寄思无端,抑郁不释,韵淡疑仙,思幽近鬼。年之不永,即兆于斯。”诗人芑川对此也曾发出过疑问,并试图加以诠释:“为何麟阁佳儿,虎门贵客,遁入愁城里?此事不关穷达也,生就肝肠尔尔。”

其然,岂其然乎?

西人有所谓“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如果我们把“生就肝肠尔尔”理解为性格特征的话,那么,可以说,正是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独特的个性及其内在思想冲突这内、外两方面原因造就了纳兰性德凄婉的悲剧品格。

纳兰公子自幼深受儒家学说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显亲扬名的宏图远志。他同中国历代的读书士子一样,沉酣在“学而优则仕”的迷梦里,在“闲庭照白日,一室罗古今。偶然此楼栖,抱膝悠然吟”的环境和心态下,俨然以诸葛孔明自居,留心当世之务,不屑以文字名世,只待知音举荐、圣主赏识,然后一展鸿才,“竞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他想干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然后功成不居,解珮出朝,退居林下,彻底实现一个政治家的人生之旅。为了使夙愿得偿,他清介自持,刻苦向上,虽然身处贵盛之家,而闲斋萧索、庭院寂然,户外没有登门进谒的趋奉之勤,内庭没有裙妓、丝管、呼卢、秉烛之游。每当夙夜寒暑,晨昏定省之余,他总要抓住片刻闲暇,游心于翰墨、寄情于艺林,并能撷其英华,匠心独运,表现出高雅的襟怀和强烈的使命感,也充分揭示了处于上升阶段的阶级成员所特有的勤奋精神和进取心态。

但是,实际上却是事与愿违,他所面对的现实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如同他最知心的朋友顾贞观所说:“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纳兰自己也是这样说的:“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判樽前杯酒,一生长醉。”

那么,这种状态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原来,康熙皇帝出于对纳兰公子的赏识,以其出身于勋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资质,一照面便对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视作心腹,擢为侍卫,且一任就是10年,直至他病逝。对一般人来说,有幸成为天子宠臣,目睹龙颜之近,时亲天语之温,真的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尊贵。可是纳兰却大大不以为然。他十分清楚这种职务的实质:努尔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卫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担负保安、警卫事务;后来虽然改由宗室、勋戚子弟担任,但其性质仍是司隶般的听差,在皇帝左右随时听候调遣,直接供皇帝驱使,负责具体宫廷宿卫,随驾扈从。

在纳兰心目中,当侍卫,入禁庭,实无异于囚禁雕笼,陷身网罟。他在《咏笼莺》的五言律诗中,借咏物以抒怀,可谓凄怆怅惋,寄慨遥深。诗云:“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黄莺别号“金衣公子”,享用着锦衣玉食,却戴着金枷银锁的纳兰公子引“笼莺”以自况,真是最恰当不过了。你看这个莺儿,遍身绮羽,食以香谷,罩以雕笼,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无冻馁之虞,又不会遭弹丸的袭击,表面上看去富贵安逸,令人艳羡。它什么都

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它同类那样任意地飞翔,自在地鸣啭。

因此,它的内心是十分苦闷的,“栖栖”二字透出了端倪,可见那种蹦跳不停的举动,并非由于心情振奋,而是栖栖惶惶、焦躁不安的表现。“何处”一词是说它原本不在这里,并非笼中固有之物。颔联中的“有心”、“无计”写黄莺栖惶、焦躁的缘由,表明矛盾的所在,里面透露着一种蓄势,一种期望,一种新的觉醒:要冲破梦幻,面对现实,要勇于抗衡,争取自由。颈联写黄莺心灵的跃动,写它想望、向往着“翠幕”外的广阔天地,歆慕初春时节上下翩飞、昵喃细语梁间的紫燕,艳羡筑巢、饮露于高梧之上的桐花风。而这一切,在它都成了难以实现的幻想。尾联以冷语作结:空有同样的羽翼,空对浩渺的苍冥,最后只能在雕笼中默默地吞声饮恨,郁郁以终。

如果说这只是情辞委婉的拟托,那么,纳兰的《拟古诗》则是愤懑直陈了:“我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嗟哉华亭鹤,荣名反以辱!”此诗一开始就毫不隐讳地申明:我本是散淡、落拓的人,寄倜傥于天地,不想受到任何形式的拘束,因此,对于樊笼厌恶极了。可是,时乖命蹇,造化欺人,最后还是变成了“华亭鹤”,反因荣名羁绊而受尽拘辱。

古人有“人生在世间,贵乎得所图。问渠华亭鹤,何似松江鲈”的诗句。“华亭鹤”与“松江鲈”都出在上海的松江,这里面各有一个典故:晋代陆机为奸人所谗,临刑前叹曰:“再想听听华亭鹤的叫声,却做不到了!”而同时代的张翰则知机在先,他以想念故乡的鲈鱼味美为由,毅然挂冠,归隐吴中,从而避开残酷的政治风险,得全性命于乱世。从纳兰所引据的典故中,不难窥见其悔涉仕路、误陷牢笼的隐衷。悔也罢,误也罢,其实都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像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纳兰所面对的同样是无法扭转的命运,在皇帝的长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是不属于自己的。

再联系到远处穷荒绝塞的吴兆骞和身边的顾贞观、陈其年、严绳孙、姜宸英等一时佳俊的凄苦处境,他更感到失望与伤感。他对现实中英才不被赏识而庸才、蠢才却能飞黄腾达,且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极端悖理的世象感到由衷的愤慨。在写给顾贞观的《虞美人》词中,发泄了他的强烈不满:“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黄九”、“秦七”即宋代的著名词人黄庭坚和秦少游,这里代指作者与顾贞观。眼看着一群鸡犬飞升天界,而他与顾贞观这样的旷代奇才却坠入地狱(泥犁)。“瘦狂”与“痴肥”,比喻仕途失意与得意。“诸公衮衮向风尘”语出杜甫的“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之句,意谓那些得志者登高位、握重权。这里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不合理现象进行了嘲笑与抨击,对那般禄蠹、官迷则投以极端轻蔑的目光。

由于纳兰的现实处境与心灵追求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致使身心两处经受着双重的压力:一方面是现实与理想的背离,他有理想,有憧憬,有追求,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对于人生道路做出自己的选择,却又百不偿一,一切都不能尽如人意。好像命运专门与他作对。最后因难堪命运的残酷摆布而灰心绝望,另一方面,就是所谓“生就肝肠”,即人性、个性同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冲突,他天性萧疏散淡,渴望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结果不但活动的范围和时间的支配受到严格的限制,而且必须极力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至情至性,一言一行都要唯皇帝之旨意是从。不允许有半点含糊和疏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在写给知心朋友张纯修的信函里。他作了露骨地披露了这种苦况:“鄙性爱闲,近苦鹿鹿。东华软虹尘,只应埋没慧男子锦心绣肠。仆本疏庸,那能堪此!”

在写给“忘年交”严绳孙的书简里,他谈得更加充分:“兹于廿八日又扈东封之驾,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处,如何言归期耶!汉兄(指昊汉槎)病甚笃,未知尚得一见否?言之涕下。弟比来从事鞍马问,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灰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县。”

把这些发自肺腑的倾吐内心衷曲的私人信函同他那些或婉转其辞,或直抒胸臆的诗词作品结合起来读,纳兰心事就不难窥见了。

李后主早就说过:“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身为皇帝的侍从,纳兰在随辇出巡、宦游南北中,少不了要旧迹寻踪,追怀往古,这同样为他带来了诸多的感慨。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性德随驾抵达吉林,来到了松花江(旧称混同江)畔,当年这里是一片古战场。入关之前。女真族在统一过程中,建州、海西、野人诸部互相残杀,彼此并吞,给后世留下了无尽的心灵创伤。纳兰触景伤情,一时百感丛生,情怀怆楚,写下了一首《满庭芳》: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茄暗拍,一样泪沾衣。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词的上阕开头五句写景,把象征性的古战场——龙堆展现在读者眼前:鸦飞雪上,马跃冰河,惊风掠地,亡灵夜泣,“一将功成万骨枯”,极写其萧索、肃杀之惨象。“堠”指战争中留下来的瞭望敌情的土堡或古代记里程的土堆。“龙堆”原在西域,这里泛指边地的古战场。磷火俗称鬼火,“阴磷”喻战死的鬼魂,如唐诗中有“战鬼聚阴磷”的诗句。诗人接着抒发感慨:本要效法东晋的祖逖中夜闻鸡起舞,可这里悄无人迹,根本就听不到荒鸡乱鸣。言下之意是,纵有一片报国情怀也无由实现,徒增感喟,只好暗暗吹起金笳。令人悲不自胜,涕泪沾衣。

词下阕全是议论,从兴亡的梦幻中体现人生之悲慨。语调低沉抑郁,寄怀深远。诗人喟叹古今兴亡,有如棋枰翻覆、蛮触争雄,无论为胜为负都是转眼成空,体现了历史的虚无、人生的空幻。“蛮触”。蜗角中的两个小国,为争地而兴战,语出《庄子》,意谓双方所争者小,原无实际意义。留下来的不过是断碑残碣上几行记载,掩映于斜阳之下,而悠悠岁月已经随着混同江水流逝,再也不能复回了。

这次出塞巡行,纳兰还曾经到过松花江畔的大小兀喇,在返回的路上还凭吊了辽宁开原的战略要冲龙潭口。这两处距离纳兰的祖居地都不太远。他的先世为海西女真叶赫部,后来,海西各部陆续被努尔哈赤统率的建州女真所剿灭。纳兰的曾祖父金台什是叶赫部的首领,老城陷落后拒绝投降,纵火自焚未果,努尔哈赤下令将他绞死。六十多年过去了,现在,金台什的当侍卫的曾孙,正扈从努尔哈赤的当了皇帝的曾孙来到当年海西女真故地,为兴为废,为主为奴,心中自然不胜沧桑变幻之感。且看他的《浣溪沙·小兀喇》和《忆秦娥·龙潭口》: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

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词中寄寓了无边的感慨。山下追奔,城头喋血,最后胜利究竟属于谁呢?还是“英将兴废话分明”吧。“兴亡满眼,旧时明月”,绝非泛泛之言,它使人想到刘禹锡的“淮水东边旧时月”照临的“故国”、“空城”。早年恩怨,记忆犹新,其间自有一番臂折骨惊的沉痛。只是为防触忌,未便直言,不得不寄幽思于隐掩之间。

看得越多,也就会想得越多,不能不令纳兰感悟人生的多故,世事的无常。退一步说,纵使往昔部族间的兴亡之恨已经淡漠了,那伴着刀光剑影,充满血腥气味,为争权夺位相互残杀的惨酷的家族史,总该深深地留存在纳兰的记忆里,像团团乌云,遮蔽着他的心扉,令他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外祖父家的朝荣夕悴,盛衰相循。外祖父英亲王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从15岁开始即随父出征,出生入死,屡建勋劳,战功卓著,成为后金统治集团中权位极高的主旗贝勒之一。但是,由于他缺乏政治谋略,一味恃功自傲,暴戾蛮横,后来被顺治皇帝勒令自尽,子孙夺去爵位,削除宗籍。一番腥风血雨,刮得月暗星沉,转眼间富贵就成了梦幻,如同孔尚任在《桃花扇》里所写的:“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如果说,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那么,眼前的又怎样呢?更是令他心惊肉跳,时刻为父亲的险恶处境而忧心忡忡。纳兰性德最清楚不过了,康熙皇帝驾驭权臣的一贯策略,是当某一派系势力过于强大时,就立刻蓄意扶植与之对立的派系,以保持朝廷权力的均衡,便于自己操纵控制。权臣鳌拜炙手可热,飞扬跋扈,他就扶植索额图;待到索额图恃功自傲,尾大不掉,他又转而扶持明珠;而当明珠权势陡增,朝臣竞相趋附时,他又去扶植台下的僚属予以牵制。

明珠的最盛时期,是在平定三藩之乱过程中,当时被康熙皇帝倚为股肱重臣。但随着变乱平息,他的辅佐作用也逐渐弱化,特别是因他位高权重,日渐为天子与群臣所忌,眼睁睁地看着已经陷进“烹狗藏弓”的魔圈里。而明珠自己却欲令智昏,全然不知收敛,依然货贿山积,宾客盈门,结果激起政敌不停地攻讦,有的甚至奏请皇帝,立刻将他处斩。

“荣华及三春,常恐秋节至。”这使得纳兰忧心如捣、夜不成寐。果然,公子殁后不出3年,他的父亲就在激烈党争中塌了台。

纳兰绝顶聪明,而且极度敏感、极度清醒,这使得他时刻处在生命的煎熬之中,心境没有片刻的宁静。他惶悚惕惧,谨言慎行,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康熙皇帝虽然号称“英主”,但赋性雄鸷,足智多谋,喜怒无常,恩威莫测。对于这一点,作为身边的侍从,纳兰公子从里到外看得透亮。在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主子面前,即使是老成练达的“官油子”也会感到捉襟见肘、穷于应付,更何况纳兰这样的性情中人。在这种情态下,每次出巡扈驾,纵使面对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三春丽景,快绿怡红、芰荷十里的九夏清光,也难以引发出他的游观兴趣,必然是怅触无端、了无意绪。他在一首《蝶恋花》词中写道: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如果说,“不语垂鞭”、“无意绪”是直写心境的消沉,那么水驿山程、客途迢递、新寒雁唳、风雨泥途,就是暗喻“天涯行役”之苦。说是“不恨”,其实字里行间已经充分透露了个中原委。那么,恨的又是什么?西风吹老英雄梦,等闲白了少年头。一种牢骚、怨望的情怀跃然纸上。

回到朝中,那种鸟笼般的侍卫生活环境中,日子恐怕更为难捱。这从纳兰的《踏莎行》词中可以看出:“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宫殿里的生活,充满了难言的痛苦、无奈的悲凉,这种孤寂无聊、空耗岁月的侍卫生活,使他感到空虚,感到厌倦。可是,“就中冷暖”却又没处去说,“如鱼饮水”,只能自伤,、自叹。从这里也可以悟解纳兰以“饮水”二字命名词集的用意所在。

他深悔自己出生在富贵之家,借着咏雪,他高吟:“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酷爱身心自由,渴望摆脱宦海的羁绊,避开险恶的现实,去过清静的生活,他在庭园中特意修建了一座茅屋,并填写一首《满江红》词,借以抒怀述志: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词人说,我修筑茅屋的目的是为了要过闲适自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海鸥般的生活。过去,浮名束身实在耽误得太多了。其实,那些如烟如梦、覆雨翻云般的仕宦生涯,看穿了也真是没有什么意思,真不如过一番西窗剪烛、纵酒闲吟、雪后观松、雨余种绿的平常人的日子。

当然,就连这“些些”想望对纳兰来说,也是甜蜜蜜的妄想,不可能兑现。在康熙这位手握王权、口衔天宪的尊神面前,他是进则乏术,退亦无方。唯一能够获得解脱的,只有死之一途,那样苦啊、痛啊、忧啊、闷啊,“百感都随流水去”了。

编辑蔡元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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