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跃辉
在我们的印记中,驿站是掩在悠悠岁月长河中的一段风华,它异常凸现,是文人过客倾吐心音的知己,在历史文明的进程中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它留给后人的,却是更多的凝重和沉痛。
传奇的龙场九驿
关于驿站,明初有一段跌宕的故事:洪武年间,贵州土司、宣慰使霭翠受朝廷节制。10年后,霭翠病故。从洪武十四年(1381)起,实权由其夫人奢香掌控。时贵州都督马烨“欲尽灭诸罗,代以流官”,故而发生了“以事挞(奢)香”的恶性事件。
很明显,马烨是要激奢香变乱,进而得以改土归流。当时,土、流官皆为地方官吏,但前者为少数民族首领世袭,如霭翠;后者由中央委派充任,如马烨。终究马烨何以有此心态?我们不得而知。或是二人不睦而马烨欲独坐大,史载,马烨镇守贵州期间,累累“以杀戮慑罗夷(明人对彝族之称),罗夷畏之,号马阎王”;又或者马烨是为明朝廷的集权着想。
事件的起因只是“(奢)香为他罗所讦”,可见其他辖部都不服奢香,故而向马烨告讦。虽然事由本末我们已无从知晓,但其处理结果却是极度恶劣的。史载,马烨令壮士“裸挞奢香”。设想,自马大人口中牙间进出:“将犯妇衣裙拔去,打!”这几个字该是如何的阴冷。
这一声,对于奢香而言,不啻晴天惊雷。作为宣慰使夫人,更作为一个24岁的青年女子,此刻在官衙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屈辱地伏在地上,紧咬贝齿受刑,只能任由泪水纷纷,泅染粉面。
马烨的心底或在狞笑着,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慰:几个荒蛮的土人有何能耐?凭什么把持黔地?今日不过小惩耳!同时,他更盼着奢香愤而举事,这样他便可以以此为由,疏请加兵镇压,废宣慰使而代以流官。
关于官府对女犯行裸体杖笞的刑罚,清人笔记有云:当她们被械至衙门后,官员们通常会采取公开审理的方式来处决,此为“看打”。先是令拔去衣裙,继而扑笞。于是围观者指点纷纷,受刑者泪流不止,是痛,是羞,是无地自容。最为甚者,刑毕后,居然还令其不着一丝地立于衙前,展示于天下人,是谓“卖肉”。结果许多受刑者因不堪其辱而投缳者有之,溺水者有之,吞金者亦有之。
正当奢香不堪其辱之时,闻讯而来的族人们咸集于其军门前,高呼“愿尽死力助香反!”围取都督府,碎斩马烨,当然是一种极其痛快利落的方法,况且,以理论,马烨错在前,他以极其草率的方式侵辱命妇。以实力论,明太祖曾称赞道:“得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可以想见奢香部的武力及影响力是何其巨大!
然而,当奢香站在沸腾的人群中、汹汹的声势里时,理智令她做出决定:“反叛并非我愿,但筹良策以雪今耻!”耻,并非不雪,但绝不是用这种简单的方式。在这个坚强果敢的女子内心深处,有着一般豪气丈夫们所不能了解的谨慎与缜密。
不时,奢香约来了水东女土官刘淑贞共商解决办法。刘淑贞素多智术,亦以为立反欠妥,故而提出入京陈情,若“天子不听,反未晚也”的建议。二人密商后,刘淑贞便飙驰进京面圣。面圣之际,她慷慨陈词道:“罗夷服义,贡马七八年,非有罪!然而,马都督无故骚屑,恐一旦靡沸反谓妾等不戢,敢昧死以闻。”只寥寥数语,却令太祖深以为是。
此时正值明朝肇创之初,四海方定,太祖所忌者,正是彝人之众、情势之险。召问后,太祖令刘淑贞速折简召奢香进京。于是,便有了这么一段情景:
太祖曰:“汝诚苦马都督,吾为汝除之,何以报我?”奢香曰:“世戢罗夷不敢为乱。”上曰:“此汝常职,何云报也!”奢香曰:“贵州东北有间道可通四川,愿刊山通道,给驿使往来。”
朱元璋的韬略自然非马烨之辈所能企及,从政治家的角度出发,他深悉贵州政局对整个西南的影响,对待民族问题,当然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弥战事而修好,奢香以大局为重,忍辱衔恨的态度也令他感动。
然而,明太祖并不能平白地为奢香而折一大吏。他对马烨的评价是“忠无他肠”,这句话很值得玩味,但奢香修驿之诺一出,马烨忠否已不重要,他的下场可想可知。于是,“何惜一人以安一方”成为了明太祖收监问罪马烨的最好注脚。马烨这枚“忠无他肠”的棋子,为朱天子及大明朝换得了奢香修驿之举及西南太平之局,只是不知马烨在问斩之时,是否幡然省悟而悔怨不止呢?
明人田汝成在记述此事时,称朝廷以入朝议事为名召马烨进京,初时他不知何事,及出境有所耳闻后,便恨恨道:“孰谓马阎王?乃为二妮子坑耶!悔不根薙赭为血海也。”但为时晚矣。及入见,太祖数其罪状,他一言不发,亦不辩白。面对太祖的再三斥责,他最终道:“臣自分枭首久矣。”
马烨究竟何故称“臣自分枭首久矣”?事件之初,他并不以为然。虽然他为人暴戾,但并不至于分枭首以偿。史籍中对于他的罪状也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何况纵然有罪,对于他的处置完全有极大的弹性可为,调任、罚俸、杖责、降职、贬官甚至是入狱、充军等等,并不见得一定要施以死刑。
我个人认为,马烨是都督,又兼皇亲,完全不必涉身挑起兵衅和破坏安定之险以邀功。洪武初年,太祖剪除异己的举动或许给了他启发,他欲尽一个做都督、做皇亲之力,以加强朝廷的权威,巩固朱家天子的统治地位。可惜他没有揣摩准“圣意”,更未曾得到“上允”便擅自为之。对于太祖的问罪,他只能一言不答,反省原未诛异己的事你做得,而我做不得,只能清醒地认识到皇帝的寡恩。“自分枭首久矣”既可以理解为认罪之语,亦可理解为抗辩之辞。
马烨的头颅最终由太祖展示给了奢香,且道:“为汝忍心除害矣。”
奢香回到贵州后,立即率众族人开山辟岭,掘土筑路,终于贯通560余里山路,设九驿,世谓“龙场九驿”。
受辱、进京、雪耻、修驿……这一系列发生在一个机敏、睿智,有气度且识大节的年轻女子身上,初听闻,只当文人高妙笔下杜撰出的人物。其间,我们没有听到悲悯的哀叹、凄苦的痛哭以及无计可施的怨艾与无奈。这般的人物,确实堪誉为“巾帼丈夫”。
只可惜,奢香年仅35岁便匆匆谢世,令后人平添许多遗憾。她卒后,不仅朝廷遣使祭拜,而且世人也以各种文字形式来称颂她的功业,其中当数明人吴伦所作的《次奢香驿因咏其事》,诗高歌了奢香的修驿之举,并赞颂她在贵州诸部中的影响力和凝聚力,以至于“帐中坐叱山川走”。更为重要的是,此举令贵州乃至西南“至今承平二百载”,于民族,于国家可谓功莫大焉!
可叹的《关山谣》
“肥马血出,瘦马骨折。行行行行,方知马力。”(《关山谣》)
若将这首歌谣演绎成一幅画卷的话,我们便可见在炎炎烈日下、漫漫黄土上,数名驿夫拖着疲惫的身躯挪着步子,向前,向前;驿马则载着垂至胸腹的囊袋艰难地行进,兀耸的肩背上印着道道鞭痕,条条血迹。
这首《关山谣》来自陕西陇州,由明末驿卒所
编唱,歌中尽诉驿递之繁苦,驿卒之艰辛。所谓肥瘦驿马,不过是驿夫们自己的真实写照。
虽然我们在岑参的诗歌中读到过“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成阳,暮及陇山头”这般的紧张、火速以及艰辛,甚至在王建的《水夫谣》里听到过水夫们发出“我愿此水作平田,长使水夫不怨天”的痛呼,但在这首《关山谣》里,还是感受到驿夫们锥心的苦痛与无奈。
关于明朝驿递的效用,洪武一朝曾规定:“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嘉靖年间统计,全国共设水马驿1259处,万历年间裁至1036处,本为确保政务、军务的时效性,因而被称为“国之血脉”。孰料历百年后,驿递已名实不符。
当时,六十里置一驿,此距离大约为现在乡与乡的间隔,可知若非州、县通衢达道的驿站,其余大多条件不佳。但纵是如此,作为置换车马、舟船,安顿食宿的“政府招待所”,依旧是使客如云,送了这茬儿又迎来了那一拨儿,何故呢?事实上,天下驿递用于公务的不过十分之二三,其余皆为私人所占。
这私人当然不可能是平头百姓,而是明朝大小的官员们。到了天启末年,吏治的败坏更助长了驿制的败坏:
一者给驿泛滥。大小官员们甚至其亲故皆可驰驿,出现了外出旅游、捕猎、采办、收租、祈祭、探亲等私人行为驰驿的现象。
二者超标准驰驿不绝。取勘合(一种文书凭证)而驰驿者,供马、夫数本有定制,大勘合当用马两匹、夫十名、船两只;小勘合实填数目,不许增减。然而到了今时,持大勘合者已是一至六匹马,甚至十匹马。以此为范,小勘合亦可达到六马、十六夫甚至八马、二十夫。
可以说,明后期,驿递管理制度已然疏废,驿站也由原先只供军事情报及差遣命官之用,而转为纵无关涉的大小官员们一并享受的服务。制度一旦起不到约束的作用,那么游走于其外的种种不法于制度的行为也将不胜枚举,它们将制度形式化、空泛化,而且随着惯性使然,这种对制度的忽视及忽视后所采取的损公利己之事只能是愈演愈烈,侵蚀面越来越广、越来越炽,进而制度外的行径也将变得合理与正常。
这不啻于洞开之仓禀,即失却了监管,兼而粟谷满库,自是鼠雀成群。而此时的驿站更甚于此,举朝官员皆可取之、食之,甚至可以率一干亲朋并行参与瓜分。一些大官员,除了肆意地将驿递的政府功用明目张胆地改以私人之途,他们甚至还向州、县长官任意要求、搜讨珍奇。稍不顺意,即迁怒于驿吏,动以私刑。《明史》中载,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行至淳安县驿馆,因怨饭菜不佳,以为怠慢,便将驿吏绞手倒悬于梁上,以此泄愤。
除了上述种种,更可怕的是地方官吏大肆克扣驿站经费,中饱私囊。据《明会典》载,万历五年(1577年),全国驿传银支出高达313万两,但却并不能完完全全地用到实处。明人孙奇逢曾记录道,朝廷核拨安定驿站的经费超过5万两银子,可每次下拨不过一两千两。照规矩,安定县令得先截留400两,余款才拨付给驿站以为支出。
照例,朝廷所拨驿传银除了支付相关的开支,如驿馆招待费,驿卒、役夫、厨子等生活费,牲畜草料费等,还需对馆舍进行修缮,对马匹、舟船进行更新。可是,层层盘剥、环环克扣之下,使驿站几近溃垮。
一面是不绝于路的驰驿,一面是上级的克扣。天下凡一千余驿站,近十万驿卒,马、骡更是不可胜数。若要维持,除了提高驿卒们的劳动强度、降低他们的支出外,只能是成倍上翻百姓所服力役及所派物品。
在这一条链中,越是底层,越最为受到盘剥。于是,出现了“力不支则卒逃,再不支则吏逃,再不支官亦逃矣”的现象,百姓们倾家荡产以供,鬻妻卖子以应,最后不堪忍受而举家外迁的恶性事件迭发。
其实,驿递并非不曾改革。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时任九江府推官的潘季驯(此公历任兵、刑、工三部尚书,更为后人誉为“千古治黄第一人”)就曾对驿递之制进行了改革。
潘季驯的驿制改革措施是采用江浙一带赋税合一和赋税折银的办法,将本由老百姓于驿站所服力役及物品,一律折算成货币,并一次性上缴官府。如此一来,一则利于提高驿站效能(由于官府所用役均由其自行出资雇佣,于是长期受雇者于此业熟稔);二则宽省民力(民众将所服力役及物品折为钱款后,即可安心事业);三则节减开支(驿站所需物品也由官府统一派专人采买,简化了环节而得以节减开支),可谓一举三得。王锡爵(万历年间首辅)于Ⅸ潘公墓志铭》中称赞此法道:“不以烦百姓,民大便之。”另一内阁首辅申时行亦赞赏说“费省而民不病”。于是,这一做法迅速在江西全境推行。
14年后,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潘季驯于江西巡抚任上再度整顿驿制。经累年,江西全省驿站已有了宽省,其中万历三年至五年九月间,全省节余驿站银达8万5千余两。
万历初年,首辅张居正提出“非公务不得驰驿”等六项措施,由削弱和限制官员驰驿特权的源头抓起,在全国全面推行驿制改革。关于法禁特权驰驿,历史上也有诸条记述:
万历八年,张居正的弟弟回乡养病,保定巡抚特发驰驿勘合,张居正闻知后责令其弟速将勘合交还,并附上一信:“仆忝在执政,欲为朝廷行法,不敢不以身先之。”律己不可谓不正。
按察使汤卿出京公干,要求驿站多拨三匹马以便载其仆役,其结果堂堂正三品的按察使,为了区区三匹马而遭劾连降三级。责罚不可谓不重。
甘肃巡抚侯东莱之子擅自驰驿,被绳之以法,革去官荫。二品大僚之子,因驰驿细事而被革除官荫。执法不可谓不严。
自改驿制以来,短短一年余,因涉违反驿制而受惩处的大小官员已达50余人;短短数年内,共裁减驿传银达三分之一。
然而,这次驿传改革在万历十年张居正病亡后,为众官员群起攻讦,指摘其“裁削过当”、“累民贫民”,最终全然罢废,以失败而告终。
驿递制度之害,于州县而言,骚挠不休;于民而言,无异狼吞虎噬之苛惨。而驿卒们,无奈之下,也只能用《关山谣》唱出淤塞于心底的困苦。
可悲的改革者
大明驿递的弊害,许多官员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终于,崇祯二年(1629年),刑科给事中刘懋上疏,直陈天下州县困于驿递之弊,并指出,调停、禁革无效,当用裁撤之法以试。刑科给事中的官轶不过从七品,然而,却因负责钞发章疏、稽察违误而职低权重。
早在天启年间,御史方震孺就曾上奏道:“至若驿递,夫只有此数,马只有此数,而自有东事以来,军情旁午,差官络绎,奚啻百倍于前。而欲其照旧支撑必无幸也。臣所经过,自通州次抵山海,见夫头、马户以及车户,无不泣下如雨,不忍见闻。而瘦马走死道旁者又不可胜计。”
方震孺很明显地指出一组矛盾,即按制,驿卒、驿马只若干,但自与后金开战以来,征兵、征饷,军情、差官络绎不绝,驰驿者已百倍于前,驿递而以旧制支撑,自然不能满足现状。
于是便出现了文中所谓的驿卒泣而瘦马死的苛惨情况。
方震孺提出的与后金战事使驰驿倍增是一个方面,但他只把表象呈示给了大家,更深层的却不曾提及。依我看,纵然东事以来,差官络绎不绝,但他们不过只占驿递十分之二,那余下的呢?刘懋上疏指出“十分之八皆为私人所用”,这才是“百倍于前”的真正缘由!
驿弊困扰州县本就是崇祯帝的心头之患,特别是驿递“十分之八皆为私人所用”令他气苦不已,故而对于刘懋的上疏深以为然。他思前想后,此法若能抑驿弊,拯百姓于苦痛,且可岁省数十万驿传银以宽财政,自然值得一试。
为使新法得以迅速推行,第二日,崇祯帝即于平台召对时提出刘懋裁驿之策。诸辅臣所奏,只是唯唯而未切中要领,不是称天下只需按制度办,驿弊便可自清,便是回答圣谕严切,诸臣不敢违抗。于是,崇祯帝痛声训斥道:“纵有制度,并不执行;纵有执行,只一二州县。”
见与辅臣商讨无果,崇祯转而对刘懋的上疏作了表态:“裁之一字甚有理。”并叮嘱辅臣再申驰驿之制。刘懋则改为兵科给事中,专事驿递整顿事务“以苏民困”。至此,裁撤驿递在全国范围施行。
其实,刘懋的裁驿递策,其根本便是严格执行已定的驿递管理制度。同时,提升持勘合的条件,抬高驰驿门槛。嘉靖年间,勘合为“温、良、恭、俭、让”五个字:“温”字5条,供圣裔、真人,并差遣往还孝陵,即明太祖朱元璋陵寝所用;“良”字29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内出者,“恭”字9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入者;“俭”字2条,供优恤;“让”字6条,供柔远,也即怀柔以致远。以上凡五字合51条,刘懋将此裁为12条,并对每一条都作了明确而严格的规定,以突出和保障要政、军务。
严格驿制与裁减驿递相互作用,裁减驿递,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和减少了驰驿;严格驿制,又使驰驿在定制之内而无超越标准。这样便宽缓驿站所承受的压力,最终达到预期的效果。
刘懋正是怀揣着这样的良好愿望去推行新法的,关于所裁驿递数,在翁礼华先生的《古驿及其财政》中记载的是以“俱裁十分之六”为目标,但在其他著述中亦有记载为三分之一。关于此数字,《明季北略》等皆不载,我们不做过多讨论,但有一点很清楚,即无论十分之六也好,三分之一也好,都可以看出刘懋于此所付之深矢,所费之深力。然而,他却成为众官员怨恨之的。何故?因为大明朝的诸多官员,正是在驿弊中得渔利者。
早在洪武年间,驸马都尉欧阳伦便驰驿贩卖私茶以获利,事发后被赐死。但这不过是洪武末年的旧事,实在起不了警示作用,到了今时,驰驿而行枉法事者更炽。
于是,刘懋一股脑儿地把这些官员们全都得罪了。一年后,他上疏崇祯帝称:“自乡里游滑、驿所官吏、衙门承合、州县长官甚至是抚按大僚等皆对其怨恨不已。诅咒外,尚要绘其像为箭靶来射。”不过,疏中最后一句说:“所不怨者,独里中农民耳!”这绝对是实情的反映。
再一年后,刘懋将裁驿的结果报知崇祯帝,两年内各省裁节白银共68万5千余两!但这笔裁减驿递得来的白银未入国库,便为各级衙门以“移作边地修防之需”为由,借支而去。到底是人了荷包,还是填了旧债,或是进贡给了上司不得而知。
刘懋原本是踌躇满志,以为可以报君恩、解民困、抑沉弊,此番却是苦恼万分,感慨不足。
崇祯四年(1631年),驿递裁撤事竣,刘懋在上疏中称“臣苦”,除了为民请命的初衷被利用和践踏,辛苦裁得驿递银被挪作他用外,还有“臣非不知皇上不得已之苦心,乃国家自有经长之制,原不在加派之间”这种对现实和体制无奈的苦。
最终,在千夫所指下,在百官唾骂声里,刘懋黯然地辞官归隐。
我们不知道这两年多来,面对上阻、中梗、下逆的局面,刘懋是如何将这种夺官员们私利、驿卒们旧业的裁驿递之举进行下去的,他的内心又承受着怎样巨大的压力和无助的孤苦,在全国范围内对驿站进行改革的。
其实,刘懋错了,他不仅轻估了众官员们的奸滑,而且还高看了他们的品格。驿弊的关键,在于吏治。吏治不整,积习相沿,莫说只是裁减驿递,纵是将天下驿站全然废置也是徒然。而且,裁驿一策,客观上也有害于明朝政权的稳定,关于这一点,《明季北略》所论最为通透:“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肓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
裁驿之策一行,天下本赖驿传为-业,特别是因“驰驿络绎”而由政府扩充招募的驿卒们便马上失去了生计。最严重的是,秦、晋贫瘠之地,田薄而口众,驿卒们失了业,又无田可耕,只能在车前、码头寻些力气活来做,聊以养家糊口。若逢灾年或战事,经济萧条,便无以为生了,纵是朝廷遣使来赈济,也难以挽救颓局。
但是,若称裁驿便是明亡原由,所谓驱贫民而为盗!这个论断我却不能认同。
如果追罪,错绝不在刘懋。裁之一策,本为良方,只是可惜体制约束,裁、兴不得并举,只得单辙行进,艰辛备至却入危境。裁策一行,必然要佐以兴之一策,这样,才有“出路”。当然,改革绝非我们在和暖的茶室中品茗论道般轻描淡写,它注定是疾风骤雨、雷霆霹雳。
不知多少个夜里,已卸职的兵科给事中刘懋思想前事,百感交加。毁,已然注定了,在众官员的口中、书信里,他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罪人,更是整个官僚集团的异端、败类。他同样是个失败者,这一点早在裁驿银挪为他用时,他便清醒地看到了。可是,裁驿递之举,难道全然没有一丝值得肯定吗?他反反复复地拷问自己,煎熬着灵魂。
这个答案直至刘懋郁恨而死时,也不曾得出。但世人却以另一种形式作答了:当他的棺椁运抵山东时,家人竟然雇不到一人辇负,以至于停枢旅合,经年不得还乡!
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当读到“刘懋委棺旅舍”这一节史实时,我唏嘘良久,说不出是感叹,还是不平。对于刘懋,称其为改革者,或许令许多人觉得不适,但我终究找不出其他名称来定义。同时,还要加上一个标签:可悲的!
有时,历史的细节,真是令人不忍卒读。
数年后,当瑰丽的晚霞映照着荒瑟的驿馆时,中原四处皆在传唱着“吃他娘,穿他娘,大家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伴着这朗朗的民谣,飙驰的骏马已飞奔入京,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军破彰仪门,十九日破前门。斯时,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大明国祚就此沦丧。
明、清人论及明亡之事,常常将李自成的起义与刘懋的裁驿疏糅合到一起谈,理由似乎很合乎逻辑与情理:李自成原系驿卒,撤驿递后举事,推翻了朱明王朝。然而,这个观点我始终不予认同,并非李自成原系驿卒,裁驿后“为盗”便成为“裁驿令明亡”的结论。李自成不过是千千万万起义军中的一员罢了,只是他原来的身份是驿卒,而恰恰成为明王朝的掘墓人,这只是个历史的偶然。
历史便是这般的诡异与残酷。
明王朝轰然倾废了,于是那千千万万已是亡明、亡国、亡天下的前朝官员们再一次地将刘懋诅咒、图射。而驿站,在200余年后则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编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