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全国儿童文学理论研讨会”

2009-04-07 06:14曹文轩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商业化儿童文学天堂

曹文轩

编者按:由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主办,接力出版社、桂林市委宣传部承办的“全国儿童文学理论研讨会”,于2009年4月14-15日在桂林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儿童文学专家四十余人,就一系列重要的儿童文学理论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本期刊发几位专家发言,以飨读者。

近十年间,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则发生了更大的变化。这个往日贫穷落后的国家在短暂的时间内,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在往前奔突。虽然显得有点无序,甚至是混乱,但却在一片甚嚣尘上中,正越来越大限度地把握世界的话语权。就在这样一个国度,它的儿童文学事业也出现了空前的变化。一家又一家少儿出版社的挂牌,一份又一份少儿杂志的发行,一本又一本、一套又一套儿童文学作品的出版,一场又一场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新闻发布会和研讨会,一期又一期的排行榜的公布,一波又一波的校园推广活动,儿童文学的出版与流行,几乎每天都在诞生着新的话题。旧有的儿童文学观念正在受到严重的冲击,新的文学现象则层出不穷。出人意料的、使人感到实在难以把握的变化,既令人兴奋,也令人困惑,甚至不安。无论是作家还是批评家,抑或是读者,对这些变化都显得有点无所适从。对这样一个格局到底如何评价?对儿童文学到底如何界定?如此局面到底是繁荣还是混乱?对那些新生的儿童文学形态到底如何命名?到底是让读者来左右文学还是让文学来左右读者?文学是顺从当下潮流还是追随历史?儿童文学是“儿童”为先还是以“文学”为先?当下最要紧的是回归“儿童”还是回归“文学”?成长文学是属于儿童文学还是属于成人文学?如何区别童话和幻想文学?图画书在中国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如何看待和准确估价外国文学的成就以及中国儿童文学的成就?……问题杂乱无章。因为长久没有理论上的厘清和阐释,儿童文学已经积累了太多的问题,它已深陷茫然。

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我们召开了全国儿童文学理论研讨会。与会人员一致认为这个会议的召开,是儿童文学的形势使然,合乎儿童文学界同仁的企盼。

研讨会涉及的问题较多,但也有一些相对比较集中的问题和焦点——

当下的儿童文学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化

如何界定当下的中国儿童文学已经变得十分困难。从前的儿童文学,形态比较稳定和单一。何为“儿童文学”,在相当漫长的岁月中,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就说文学的体裁,小说、童话、诗歌、散文,一直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几乎是用不着去加以辨别的,然而,现在的情况却大不一样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儿童文学出现了许多新的形态。朱自强的论文就分化现象做了很有学理性的分析。“幻想小说从童话中分化出来,作为一种特有的文学体裁正在约定俗成,逐渐确立;图画书从幼儿文学概念中分化出来,成为一种特有的儿童文学体裁。”除了体裁的变化,“在与语文教育融合、互动的过程中,儿童文学正在分化为‘小学校里的儿童文学即语文教育的儿童文学;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儿童文学分化出通俗(大众)儿童文学这一艺术类型。”(朱自强)

更重要的分化大概还是儿童文学观念的分化。由于现实环境所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加之知识传播渠道众多而带来的知识的极大丰富性,从而使我们对这个世界有了多种解释的理论资源。今天的这个世界,各种道理并行不悖,几乎不管什么事物,我们都可以轻而易举、驾轻就熟地找到理论证明,从而使它合法化。这是一个相对主义的时代,一切都是相对的,因此,一切也就似乎都是合理的。从前那些被我们贬义看待的事物,现在却也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证明。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事实:我们可以利用发达的话语资源,对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找到理论依据。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局面,各自在一种理论的支持下心安理得地进行着自己所认定的写作。尽管这种写作可能不断遭到质疑甚至严厉的批评,但这丝毫也不能动摇他们的写作方式,因为有别样的理念在支撑他们的写作。由于同一标准的被忽略、被打破、被放弃,分化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对这种分化局面作出正面的阐释之后,还是有学者对事情进行了辨析,清楚地指出了若干混淆视听的理论的简陋之处、虚妄之处,指出了它们与经典理论之间的根本区别。大多数人认为,儿童文学还是有基本面的,既是文学那么就自然有文学性。这个基本面、文学性是恒定不变的。但他们也并不排斥这些新兴的形态,并且肯定了它们的合法地位,只是要求给予它们单独命名,反对与纯粹的、经典的儿童文学混为一谈。

分化,在这次会议上更多的时候是被看成一个褒义词的。

儿童文学的独立性正处于丧失的过程中

当下儿童文学的语境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它已经不再可能像从前那样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这是一个商业化正在深入人心的社会,无论是在体制上还是在人心的欲望上,都决定了商业化的进程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从现实利益还是从未来利益考量,中国都一定要选择这个过程,因为只有这个过程的实现,才能使中国成为世界强国。这个以物质是否丰盈来说长短论高下的世界,使中国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意识形态并不愿意就范,商业化还是成了我们的选择。这一选择的成功,又反过来坚定了我们的选择。

于是我们看到世道变了。

一切都不再可能独立存在,而必须纳入商业化的原则之中。尽管人文学者们一次又一次地呼吁人文领域应当在商业化的浪潮中保持它的独立性,但这种声音越来越成为装饰性的声音。商业化的无孔不入,使任何一块原地都无法再保持它原有的风貌。儿童文学这一过去被看着净土的园地同样被卷入到了这个了浪潮之中,并且它使许多人切身感受到,儿童文学恰恰是创造商机的非常理想的物质和精神形态。《哈利·波特》的巨大商业利润,使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儿童文学所具有的天生的商业价值和巨大潜能。

中国儿童文学的商业化,几乎是在一个早上就进入了非常令人兴奋的状态。

商业化,是这次会议的重要话题。总的倾向是对商业化采取了批评的态度。在发言中,大家普遍表示了对儿童文学被市场绑架的担忧。

但我们也看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实际上是根本无法阻止商业化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如何来面对商业化:难道商业化就一定是对儿童文学有害的吗?巨大的发行数,不正是凭借商业化而得以实现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凭借或者是利用商业化,将那些优秀的儿童文学送到更多的读者手中?商业化固然会对精神产品造成伤害,可是,优秀的精神产品也可以通过商业化而比从前有更宏大的前途。商业化也可以成就优秀的儿童文学。现在,是到了考验我们的良知、智慧的时候了。

除了商业化,还有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新媒介对儿童文学的冲击。不少人在论文中,对新媒介的扩张进行了冷静而详细的分析。不再是简单的分析,更没有采取不假思索的敌对态度,而是直面这样的形势,智慧地寻找着对儿童文学“有利可图”的缝隙和机会。有论文在最

后应用了美国动画大师吉恩-迪奇的话:“我们无力阻止视听大潮,但我们可以寄希望于这一潮流,从而使电信时代的媒介将孩子们领回书本中去,而不是远离书本。”

“艺术的儿童文学”和“大众的儿童文学”

这两个范畴的区分是有重大意义的。这一区分使我们减少了观念上的冲突和摩擦。过去,由于没有这样的区分,从而导致了在对待不同的东西时强行而专制地采取了只符合其中一种范畴的儿童文学的标准,而将不合这一标准的东西视为不正当的东西从而加以否决。现在,出台了两个概念,划分了儿童文学的不同的行政区域,而又不褒此贬彼,这大概算是~种成熟和进步。

有论文明确地表示:艺术的儿童文学与大众的儿童文学作为儿童文学的两大类别,各有各的读者针对面及其价值取向。艺术的儿童文学与大众的儿童文学各有所长,我们很难说谁比谁好。艺术的儿童文学更注重纵向接受,作品所显示的意蕴、美感等并非当时一定为读者接受、认可。强调的是历时效应。大众的儿童文学更注重横向接受,作品的意蕴、美感在当时很容易为读者所接受、认可。强调的即时效应。没有横向基础,儿童文学谈不上发展;没有纵向深入,儿童文学只能原地踏步,永远不能提高。两者彼此影响,彼此促进。最理想的儿童文学应该既是“艺术”的又是“大众”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两者究竟怎样区分:何为艺术的儿童文学?何为大众的儿童文学?这两者的价值是否一样还是有所区别?又怎样使那些从事所谓大众的儿童文学创作的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大众的儿童文学”之命名,又怎能使那些从事所谓的艺术的儿童文学的人心悦诚服地承认那些大众的儿童文学在价值上是与自己的艺术的儿童文学同等的?

大家正在接近一个道理:一部完美的文学史,恰恰是由不断死亡的历史和不断成活的历史共同构成的。

对“儿童阅读”这一概念的界定

如何界定“儿童阅读”这一概念,存在着重大分歧。

在许多人的发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有着一个基本认识,这就是儿童的认知能力和审美能力,是正在成长中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换句话说,他们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是不成熟的,甚至是不可靠的。

这些论文和发言的看法是:我们在持有民主思想与儿童本位主义时,忘记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这便是我们是教育者,他们是被教育者。这是一个基本关系,这个关系是不可改变的,也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们在若干方面——包括阅读在内,富有审视、照料、管束、引导和纠正的责任。当然,我们可以在理论上讲,我们也要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的纯洁,他们无边的想象,他们在精神上的无拘无束。但,这一切并不能改变教育与被教育的基本关系。这一关系是客观存在,是天经地义的。这既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伦理。

我们可以在这里张扬人权主义。我们要与这些还未长成“大人”的“小人”平等——人意义上的平等。但这与改变教育与被教育这一基本关系无关。我们尽可能地尊重“小人”,但尊重的是人格,而不是他们的所有选择。他们的选择应在我们的审视范围之内,这是毫无疑问的,并且是不可让步的——无论是以什么名义。当人权成为这一关系的颠覆者时,那么这种人权要么是错误的,要么就是被我们曲解的。

如何确定一些书籍算是好的、优秀的,大概要组织一个陪审团。这个陪审团肯定不只是有孩子,还应当有成人、专家等。只有这样,一个陪审团作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与此相连的问题就是深阅读和浅阅读的问题。

从读书中获得愉悦,甚至以读书来消遣,这在一个风行享乐的时代,是合理的。对于一般阅读大众而言,我们大概没有必要要求他们放下这些浅显的书去亲近那些深奥的、费脑筋的书。因为世界并不需要有太多深刻的人。对于一般人而言,不读坏书足矣。

但一个具有深度的社会、国家、民族,总得有一些人丢下这一层次上的书去阅读较为深奥的书。而对于专业人士而言,他们还要去读一些深奥到晦涩的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阅读阶层的存在,才使得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阅读保持在较高的水准上。

因孩子正处于培养阅读趣味之时期,所以,在保证他们能够从阅读中获得最基本的快乐的前提下,存在着一个培养他们高雅的阅读趣味——深阅读兴趣的问题。道理非常简单:他们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未来的专业人才,也就出于其中。如果我们不在他们中进行阅读的引导而只是顺其本性,我们就不能指望有什么高质量的阅读未来。

阅读行为——特别是孩子的阅读行为,当不是放任自流的。我们应当有所安排,有所倡导,有所规约,甚至有所裁定:一些书值得去读,而一些书可以不读或少读。孩子的阅读与成人的阅读不一样,它应是有专家、校方和家长介入的。介入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的阅读从自在状态达抵自为状态。

这种具有深度的阅读依然是愉悦的。不同的是浅阅读的愉悦来自阅读的同时,深阅读的愉悦来自于思索、品味与琢磨之后的刹那辉煌。阅读者的乐趣不仅仅在文本所给予的那些东西上,还在于探究过程中。浅阅读只给他们带来一种愉悦,而深阅读给他们的是两种愉悦,而这两种愉悦中的无论哪一种,都一定在质量上超越了浅阅读所给予的那一种愉悦。

但与以上的观念截然不同的意见是,儿童文学应以儿童喜爱为第一要义。喜爱是前提。如果离开阅读兴趣来谈论其他,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一部儿童不喜爱的儿童文学难道能说是优秀的儿童文学吗?一部儿童不喜欢的儿童文学又从何谈起它是有价值的呢?这种朴素而有力的看法,大概是同样难以颠覆的。况且,这样的观点也是在理论的阐述中得以明确的。

到底如何确定一部作品的优劣,如何确定标准和参照,看来很难有一个一致的意见,我们能指望的就是时间——让时间去判断。

除了以上这些问题还有其他许多重要问题——典型化和类型化的问题、深与浅重与轻的问题、如何准确阅读外国作品的问题、游戏精神的问题、分级阅读的问题、“重读”和“一次阅读”的问题,等等,不再一一概括了。这是一个既有结论又没有结论的会议。文学是复杂的,如果将一个关于文学的理论会议开成一个有结论的会议,也许是一次失败的会议。它背后就一定隐藏着什么我们不喜欢的东西。这种会议的意义在于它将各种观点露出地表,在于各自沿着自己的路线继续推进,不恰当的结论会在日后的推进过程中自然中断。又也许,不同的路线都可能不停地推进。

三十多年的儿童文学是由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串连起来的。贵阳会议、烟台会议、庐山会议、北京会议、三青山会议、青岛会议、济南会议,等等。所有这些会议,都对中国的儿童文学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相信这次桂林会议,将会和这些会议一起,成为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话题。

当然,我们也十分清楚一个会议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中国儿童文学的健康局面还依赖于诸位富有恒心的坚持。我们的眼光是最重要的——历史的眼光、科学的眼光、创新的眼光。

博尔赫斯问道:什么是天堂?

博尔赫斯答道:天堂是一座图书馆。

也许真的有天堂,但肯定遥不可及。因此,这样的天堂对于我们而言,实际上毫无意义——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地方,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但梦中的天堂确实是美丽的。它诱惑着我们,于是,我们唱着颂歌出发了,走过一代又一代,一路苍茫,一路荒凉,也是一路风景,一路辉煌。然而,我们还是不见天堂的影子。我们疑问着,却还是坚定地走在自以为通向天堂的路上。

后来,图书出现了,图书馆出现了——图书馆的出现,才使人类从凡尘步入天堂成为可能。由成千上万的书——那些充满智慧和让人灵魂飞扬的书所组成的图书馆,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任何一本书,只要被打开,我们便立即进入了一个与凡尘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所展示的,正是我们梦中的天堂出现的情景。那里光芒万丈,那里没有战争的硝烟,那里没有贫穷和争斗,那里没有可恶之恶,那里的空气充满芬芳,那里的果树四季挂果一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

书做成台阶,直入云霄。

我们是为孩子做台阶的人——通向天堂的台阶。

大概只有图书才能使我们完成了宗教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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