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翔
散文创作是很难的,难的就在于写的人很多,而能写出自己的东西的人很少。这里有两重意思:一者在于语言,一者在于思想,而合在一起便是风格。能够形成自己风格的散文家是很少的。因为绝大多数都只是在模仿,是那种不约而同的相似。散文的量很大,适用的范围也很宽。所以,这种相似常常被忽视。因此,也就有了那么多名不符实的散文家。
初识刘志成时,我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散文家,因为。在这个时代出名从来就不是全靠真才实学的。果然,看完他的几篇散文之后,我感到有些惊讶,那就是像他这样的人被埋没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罪恶!虽然也有不少人才被不断地发现,但我总觉得这世间存在着更多的“冤魂”,他们地处偏僻的一隅,没有人看见,没有人赏识。只有孤独,只有痛苦,只有沉寂……
刘志成的出现在散文界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标志,因为他书写了一个独特的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命与苦难的赞歌,是激情与精神的张扬,是土地与人们的交响……在刘志成身上,我看到的是散文创作的全新境界,这个境界正是我们时代最为缺乏与最为需要的。刘志成散文注定是不会被埋没的,即使现在被埋没,将来也不会,因为,我在他的散文里找到了我们时代精神最为有力的注脚与补充。
这样说并不等于刘志成散文已经达到了一个多高的高度,而是说他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悲凉。他就仿佛是来校正这个时代谬误的悲剧英雄,他一出现就注定要带来诸多的嘲笑与争议,而更多的则是震动与健忘。他会让人震动,但随之而来的是绝大多数人唯恐弃之不及的健忘。就像面对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者。当大家觑欷感叹过后,也就是一个更大的淹埋。没有人愿意停留,更没有人愿意行动,因为大家都活得不易,都很自我,都无暇顾及,都无力付出……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因此,当刘志成的散文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些无语,因为这不是属于他的时代。这个时代只属于风花雪月,只属于附庸风雅,只属于鸡零狗碎,只属于弄虚作假……谁会那么认真?谁会那么泣血而歌?谁会那么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最多人们也只不过是轻快地走一走“文化苦旅”,猎艳似的看一看“一个人的村庄”。装作有文化地听一听“品三国”,对这样的吼叫,这样的呐喊,谁愿意听?
因此,我看到的更多是刘志成的焦急与无奈,是他的抱怨与愤懑,虽然对刘志成的肯定来自方方面面,评价也很高,但更多的还是局限在那个地方——在西北,在草原。刘志成的眼光不用说也早已穿越了那片高原,所以他心中对这样的评价显然是不满足的。就从这点看来,刘志成又有着别人少有的真实与坦诚,可是,这样的真诚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接受并为之鼓与呼呢?更何况,在这样一个生不逢时的时代里,你又如何指望文学再有什么轰动与影响?因此,我可以想见刘志成内心那巨大的落差与不满足。因为,当你处在一片叫好声中的时候。你对这种声音肯定有着充足的警惕,而对另一种更高的声音有了渴望。正是因此,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你更应该有一颗平静与平常的心去面对你的成就,特别是文学的成就,散文的成就!
关于刘志成。我想可以从以下关键词中看出他的异禀与成就。当然,也可从中发现当前散文创作的贫血与苍白。在这些关键词的背后,我希望解答的是当前散文创作存在的普遍问题,也希望指出刘志成今后散文创作要注意的障碍。
孤独
孤独是刘志成散文给我的深切感受,在他的散文里。孤独有这几重含义:一是时空的孤独,二是存在的孤独,三是精神的孤独。时空的孤独来自于时间与空间的不可超越,来自于时空的隔绝与个人的独自承受。在大西北的荒原行走,刘志成常常给我们出示了这样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与忍受。像“长河落日”的意象一样,像戈壁滩的岩石与鹰一样,独特的西北大地风貌带来的正是这种时空的孤独感。处身这样的时空,存在变得艰难,加上刘志成面对的正是一种来源于本质的生命与存在。是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的生存与命运的关切,因此,他的散文浸透着深深的孤独感。特别是对人的精神的深层发问,对物质与欲望的反抗。更使刘志成的散文出现了一种高尚的品格。
孤独的存在与孤独的精神使刘志成站在一个制高点,这是真正的文学应有的高点。在这个媚俗的时代,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我们的散文家能够站立在时代精神的高地,这是令我们备感欣慰的事。只有我们持守住这个高地,我们才可能发问,才可能反思,并指证我们的贫困与贫乏。虽然我们常常看不清这个时代,被这个世代所蒙蔽,但只要我们站立在孤独的立场,我们注定要听到来自于内心的真实的声音。
刘志成目前的处境基本上还是孤独的,我所担心的是,随着他声望的增长与世事的变迁,他是否还能持守住这片精神的高地?
苦难
相对于孤独,带给志成最大财富的就是苦难。志成的苦难经历与他对苦难的书写使他的散文一出手便非同凡响。对于相对贫血的中国散文。苦难带来的绝不仅仅是题材的变化,它还蕴藏着更深更广的内涵。因为没有人会嘲笑苦难,也没有人会对不幸无动于衷,因此,当我们选择了书写苦难,我们就注定选择了一种省力而见效的结果。假如我们不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那我们就会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
苦难的书写说到底是一种非常讨巧的写作,就像一个人在面对苦难与不幸时应有的态度一样,因为没有人不会表现出同情与感动,所以它的感染力是要打折扣的。文学艺术的感染力当然不能只停留于苦难本身,更不应该只靠苦难本身来达到,因此,当你选择了苦难,你实际上已经选择了一种省力与危险同时存在的担当。一篇散文就更是如此,当你书写了一件苦难与不幸的事时。你的散文本身是要感动人的。区别在于。你是否能够把它传达得更为准确与更为感人?是否能够让人更为震撼?
当然,这一切是要打折扣的,特别是当一个人在时空中远离了你的故事,远离了你的苦难的诉说,你是否还能用另一种更持久的力感动他们?在此。这种力很可能就来自于你的心灵,你的精神,你的思想,而不是苦难。苦难是故事,是经历,是人家可以远离的东西,是可以躲避的东西,但你的思想,你的精神,你的心灵则是更持久的,它会活在许多人的心里。
因此,对志成来说,他绝不能满足于写苦难本身,而是要在苦难的背后出示一种思想,一种精神。从他的散文来看,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充分的,但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对苦难,我们的情感太过于单一,除了同情与悲悯,还是同情与悲悯。我想说的是,除了这些,我们是否还能发现什么?
生命
生命是刘志成散文很重要的一个情结,也是他散文力量的一个起点。面对生命,热爱生命。关注生命,这是志成散文一个重要的构成。无论是下层人民,还是小动物,志成对生命的尊重让人感动。如《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怀念红狐》就是典型代表,无论是对为了生存冒着生命危险在激流中捞炭的人们。还是对那只为
寻找小狐无所畏惧的红狐。志成写尽了生命的伟大与崇高。在志成的字典里,生命是最伟大的,它代表了一种终极的关怀。假若我们对一个个生命的悲苦遭遇与消逝无动于衷的话,那我们人肯定是出了问题的。
志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实践的,因此才有了《待葬的姑娘》、《祭奠白鸭》等一大批感人至深的作品。生命作为一个词频繁地出现在一个人的文章中是很少的,像杰克·伦敦一样,志成一定在经历中看见了生命给予一个人的真正含义,所以他才不断地歌唱着生命的伟力。生命给予人的只有一次,特别是肉体的生命,因此当生命面临着死亡,一切也就格外动人心魄。在贫瘠的西北高原。人的生命常常被置放在生死的边缘,生命面临考验,精神被撕扯。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人的苦难与不幸,但却是一个作家的幸事。
刘志成生活在这样一个生命被无限放大的区域。他感受着强烈的生与死的诉说,他的精神因此站立在一个更高更远的地方。对比着那些养尊处优、无病呻吟的城市人,他的散文就这样给了我们极为强烈的冲击。也许,这种冲击来得太过猛烈了,甚至于带着浓浓的血色与泪水,因此,习惯于逃避的“小资们”还是把它轻轻淡化了。就像杨显惠的存在一样,这种西部的绝唱要到何时才会真正打进麻木了的城市人的心灵?
生命的抗争是惊天动地的,当刘志成把这些带到我们面前,我相信,它总会有动人心魄的那一天。只是,在这样一个自我与物欲被无限放大的时代里,一切的不幸与死亡都注定要被稀释,被迅速地埋葬!因为人间的不幸有太多,死亡也太多!打开报刊,打开网络,打开电视,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与死亡占据着媒介的空间,也正因此,我们的感官变得麻木,变得无所谓,变得无能为力。只要与我们相隔遥远,我们注定要封锁爱的心门。
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的抒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限的。杨显惠与刘志成的命运因此显得极为相似,他们仿佛生不逢时的英雄,没有人助威,没有人叫好,只剩下一点稀薄的掌声。因为说到底,这个时代拒绝了很多美好的情感,其中就包括生命的感动。
激情
志成的散文充斥着浓烈的激情,这种激情起了一种强劲的感染力。我想,这种激情可能与志成的性格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志成就是一个激情满怀的人,他常常上的人们的时候,还是在面对小动物无助的眼神的时候,他都可以让自己的泪水毫不吝啬地流淌。这样炽热的情感无疑是感人的,也是可信的,但只用泪水来表达这种炽热的情感显然是不够的。因为情感是复杂的,有时悲凉见骨。有时痛不欲生,有时刻骨铭心,有时伤心欲绝,有时同情,有时恨已……总之,事不同,情也不尽相同,如何找到一种最准确的情感表达,这当是一篇散文的核心与要害。
如果要对志成散文挑刺的话,那我首先会想到这一点。那就是在情感的准确性与恰如其分上还有空间。有些情感很复杂,也不是文字可以表达的,在这样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作者轻易地用泪水与悲痛来表达,因为泪水不能代表一切的苦难与不幸,更不能代表最深最复杂的情感与心灵。还有一点就是,在炽热的情感背后,我们注定要少却更多理智的分析与思辩,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更为深刻的思想的表达。因此,当我们在这种激情过后,面对着冷静而理智的思想,我们又会显得过于狂躁与轻率。可以想见,这点情感在特殊情境下都是很容易产生的,如面对死亡与危险,如面对苦难与不幸,我们注定要敞开情感的闸门,让情感宣泄与奔流。但是,在短暂的宣泄过后,我们重归的必然是平静与平常。是日复一日的琐碎与平庸,是更宽更广的平和与冷却。热是短暂的,平和则是长久盘踞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存在。因此,面对激情,我们的抒发一定要节制,让理智与激情并行,这样才不失为一篇充满智慧的散文。
激情容易消逝,思想长驻心间。想到刘志成与一批血性的文字,我想重提这样的话可能是有益的,因为,当我们无限夸大了这种血性的激情之后,我们实际上是短视的。虽然夸大与赞美这种激情本身并没有错,而且在许多时候也显得极为应该,但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放大一个极端的倾向,而失却更多的理性与平衡,从而也暴露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偏激与狭隘。过剩的激情带来的必然是狂热,就像宗教常常呈现出来的表征,狂热势必影响真理的准确前行,而带来对真理最致命的伤害。
对志成的散文说了这么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源于我对他散文与思想境界一种更高更远的期待,因为志成已经出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与高度,他所要做的是,让这天赋走到一条更为准确的道路上,让这天赋发出更为久远的光芒,而不是过于放肆之后的稍纵即逝,也不是昙花一现的惊天一吼,因为这个时代要的是真正的大师,而不是惊艳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