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的爱欲表达

2009-04-05 15:11张迎军陈红霞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爱欲迟子建爱意

张迎军,陈红霞

(1.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2.南通市港闸区司法局,江苏 南通 226005)

人性本身即是爱欲的满足和自由。爱欲,包括了从生殖本能、生存本能到性本能、爱本能的多层内涵。弗洛伊德认为,作为生命本能的爱欲,和作为死亡与攻击性本能的死欲,是人类最基本的两种本能活动。而“就其本性来说,爱欲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本能,它使人的本性趋向于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接受性”①。但是,近代前心理学的道德目标又使他相信,文明的进步必须依赖于对人类本能的压抑,从而形成了对性本能(尤其是女性性本能)的桎梏。于是,为了摆脱“现代文明”施加的人性压抑,人们有时不得不求助于艺术的形式。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存在大量关于两性关系和爱欲主题的书写,这些书写一方面展现为对不同时代背景下两性关系的表现与探索,另一方面突出了作家对当下人性本能、爱欲良知的深层拷问。二者在作品中相辅相成,难舍难分。迟子建小说中的爱欲表达以及这种爱和欲念背后隐藏的有关两性关系和人性本能的思考体现了作家对爱欲本能的看重。但其创作中充满着的人文主义的现实关怀和对现实与残酷的温情表达,又使她并未像其他女性作家那样仅仅局限于个体身躯、情感空间的建构,而是呈现出更多积极用世的创作态度和理性思辨的自觉,这些都让她在20世纪末纷纭的流派与主义中保持独立清醒的创作姿态。文章拟以此为基点,深入探讨迟子建小说创作中对于爱欲的表达与坚持,以及其在对爱欲关系的书写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独特的心理特质和她一贯坚守的本能和温情的原则。

一、性、道德、和谐

两性关系是人类社会中最基本、最自然的关系,是人类源于动物性本能的最初关系。但人的两性关系与动物两性关系有着本质的不同:动物的两性关系是自然性的交配,而人的两性关系则具有很强的情感内涵和社会性内涵及功能,是包含有情感因素的赋有自然性的社会性。在迟子建笔下,两性关系以及基于两性关系的爱欲图景一直是其重要的叙事资源。

在创作中,对于人类的自然本能与道德之间的关系,迟子建的态度表现得较为客观辩证。一方面,作家看到,道德感的失落使人类的一切欲念(哪怕是邪恶的)都有了其合理性。如《月白色的路障》中,小学教师张日久与妻子王雪棋本来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是在商品经济大潮下,却最终没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沦为公路上一对出卖肉体与灵魂的“幽灵”和“路障”,走上了一条生命与人性的双重毁灭之路。对此,作家认为:“金钱与权力,物欲与肉欲,这些结伴而来的现代生活的精神鸦片不仅使人性沦丧,也令爱情沦丧。”②另一方面,她更加认识到现实生活中的道德伪善,认为“我们所接受的道德观基本都是以伪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它无视人内心最为自由而人道的情感……”③。如其在《遥渡相思》中对曲儿与得豆超越亲情伦理的爱欲表达,《伪满洲国》中吉来与麻枝子之间跨越国界、种族和文化的情感纠葛,集中演绎了爱欲自由与道德文化冲撞下人类的尴尬生存图景。在一个优秀作家那里,这种对生存尴尬的文本操作已不再是对“巧合”的粗劣滥用,而是一种源于自然的生命力律动,深刻说明了道德与文化偏见不仅有效阻断了两性幸福的获取,更割裂了人的生命氛围。人类社会的全部道德和法律目的本来在于实现人和人之间的和谐相处,只是由于其遵循科学理性的原则才使其背离了人与人之间的融合目的。道德阻碍了情感的融合,压抑了人的幸福和情感,使作家从内心对道德和理性产生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之感。作家解决不了这个现实矛盾,无奈之下,只有寄希望于《遥渡相思》篇末对曲儿与得豆的死亡处理带给读者的道德震撼。与此相对照,那种弥漫于迟子建作品中充满野性魅力、毫无道德顾忌的情爱形式显然更符合作家的创作本意。

需要说明的是,迟子建看重人类爱欲本能,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本能主义者;她强调回归人类的自然本性,并不是要求人类退化至低等的动物性。20世纪中叶以来,伴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风起云涌,女性主义写作作为一种特定的社会与文化现象出现文坛。出于对性本能过度压抑的释放,部分作家往往以各种形式的狂欢来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彻底融合。尤其是一些新新人类和倡导身体写作的所谓美女作家的作品,充斥着有关酗酒、吸毒、性自由等狂欢形式的描写。在这些描写中,爱欲被缩小为性的体验与满足,性则由旧日的压抑转向放纵,传统的秩序与道德转眼为现时的快乐原则所取代。实际上,任何一种狂欢使人获得的都只是暂时的满足,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掩盖的精神失落和道德沉沦。尤为重要的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根本是反对将女性视为性的对象,而事实上,正是在克服这种将女性作为性对象的情感方面,女性写作与之背道而驰。当代女性作家为泛入骨髓的“客体”无意识笼罩,往往囿于自己的性别身份,呈现出一种“在路上”的写作状态。在男权强势话语普遮下,女性写作无论是迎合、固守还是突围,其生长基点都是对男权话语存在合法性的潜在认同,更不要谈少数女性作者出于商业考虑,特意彰显自己性别身份,投合消费者阅读趣味的写作方式。女性肉体的公开化与商品化,强化了男女两性的主客体二分,助长了男性社会强加于女性的各种压抑,因此也就消解了两性和谐相处的可能性。

与上述女“性”写作相对照,迟子建小说中对两性关系的表现,对自由人性、自律人格和浪漫情爱的赞颂,虽说少了一些前卫和锋芒,但在当代社会中却更具可行性,也更加趋近于作家追求的两性和谐的价值取向。正像迟子建所说的那样,“上帝造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持平衡状态”④。由此反观迟子建小说中对“我”与“和”、“父亲”与“母亲”、“秀水”与“南”“北”、“王瑶琴”与“吴自民”、“秦山”与“李爱杰”、“女萝”与“王二刀”等的两性书写,或诗意缱绻、或朴实无华、或野性强悍,却共同言说着两性之间的相互依靠与和谐。而这一切,自然都根源于迟子建独特的女性观:

女性是以母性的特征出现在社会舞台上的,她应该包含着母性特有的宽容、善良、隐忍、无私的性格特征。女性在生殖中获得对生命的认识,在抚养子女中自然而然地参与了对社会角色的认同。女性从来就不是完全独立的,她天性有比男性强烈得多的依附感和归属感,所以决定了她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流于感性,而感性是文学的“天籁”。宇宙间的太阳和月亮的转换可以看作是人世间男女之间所应有的关系,它们紧密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指望打倒谁。……女性应该树立起母性特有的高贵气质,而不是卑贱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独立。⑤

马尔库塞认为,妇女的解放并不意味着必须克服女性的这些“本性”,任何企图“将男性和女性等同化将是倒退的做法:它将是一种新的女性对男性原则接受的形式”⑥。隐忍、依附感、归属感、感性,这些由压抑而形成的女性人格特征,和生殖、抚养子女的社会职能承担,本来都是夫权社会体制强加于女性的规约和束缚。但是在迟子建看来,女性却正是因为具备了这些素质,才比男性更加容易获得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深度体认,也因此更加符合人的自然本性。

二、温暖和爱意

温暖与爱意是迟子建创作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爱欲表现形式。1995年,作家就以“给温暖和爱意”作为《岸上的美奴》的题记。从此以后,温暖和爱意就成为迟子建小说中独特的情感印记。相对于作为人类爱欲本能的性爱而言,温暖与爱意并不局限于两性之间,因此是一种更为成熟和泛化的爱欲表达形式。根据马克思和弗洛姆等人的观点,成熟的爱是人的一种主动能力,一种突破把人和其他同伴分离之围墙的能力,一种使人和他人相联合的能力。目的是实现在保存人的完整性、人的个性前提下的融合。在具体创作上,这种主动性主要来源于创作主体精神的主观能动性,体验于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统一。如同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换取信任……如果你想要感化别人,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能实际上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⑦

在创作谈《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中,迟子建在谈到萧红时曾有这样的表述:“一个好作家对有灵性的万事万物有一种关爱怜悯之情,……萧红以仿佛自己受伤害的关爱看待人情世态,我觉得很了不起,可以称得上大家。”⑧这一评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在进行创作时高度自认的一种主观心理态度。正是在一种接近于宗教情感的悲悯意识观照下,迟子建运用温情的笔墨对现实中的残酷和命运的无情进行人性化的描摹。在她的笔下,沉重的现世生存苦难与宏大社会历史命题被冲淡和消解,人性的温暖和光辉到处散发,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欣慰和感激。《沉睡的大固其固》中,善良而迷信的媪高娘在给全村的孩童杀猪禳灾时被魏疯子砸死,“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⑨这种无望的祈祷其实并没有什么魔力,只是她心中爱意的一种自然凝聚。但是,老校长与刘合适两家之间由于历史的原因而形成的现实与心灵高“墙”,却因为孕育着爱意希望的媪高娘的死,第一次有了松动的可能。无独有偶,《北极村童话》中那流淌于“我”与“老苏联”之间的绵密亲情,在严酷的自然和政治环境下,让人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人性的感动和温暖。人类之间的自然情感,冲破了政治设置的人性樊篱,在初春的北极村幻化出一片多彩的人性极光。

由早期的《沉睡的大固其固》(1985)、《北极村童话》(1985)、《北国一片苍茫》(1987)、《重温草莓》(1989),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发表的《亲亲土豆》(1995)、《岸上的美奴》(1995),再到近些年的《鸭如花》(2001)、《花瓣饭》(2002)、《福翩翩》(2005)、《第三地晚餐》(2006)、《西街魂儿》(2006)、《野炊图》(2006),基于一种深切的现实主义情怀和底层关怀,迟子建从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立场出发,着力描摹底层生命形式的种种人情、世态,同理他们的情感,体验他们的生死歌哭、悲欢离合,用诗意的笔墨在仿佛不经意间点染出深沉的温暖与爱意,由此形成了她苍凉却不失温情的叙写风格。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此类小说叙事架构中,迟子建经常选用诸如吃饭(《花瓣饭》、《野炊图》、《第三地晚餐》)、洗澡(《清水洗尘》)等日常生活场景作为小说的叙事题材或情节发展的重要功能性事件。引入日常生活场景表达重大社会命题和时代内涵是迟子建中短篇小说运用得较为成熟的一种叙事策略。这一策略在与作家的叙写特质相契合的同时,更为创作主体的平行进入提供了管道。通过运用这一策略,迟子建似乎在有意识地扬弃一种俯察式的审美情感。通过改造同情的对象,她将自己置于与叙写对象同等的地位,用更为直观、感性的爱意本能代替了间接的、基于理智的同情,从而避免了因把自己从叙写对象的苦难中剥离出去而造成的身份尴尬。正如她所说:

从我开始小说创作至今所发表的30万字作品,99%都是写下层人生活的……我想,除了我对下层人民所注入的那种深切同情之外,毫无疑问,还因为我本身就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中。抑或说成是对自我的同情和发现。⑩

我本来就一个小人物,而我所接触的也都是小人物。我一直认为,每个小人物身上都有发光的地方,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因为他们没有被附着更多意识形态,因而更加透明、纯粹。我观照着他们的生存就像在打量着自己的命运,我与他们休戚相关。我记述下的点点滴滴小事不起眼,它们像人生所经过的一个个小小的驿站,连绵着组成了我们生命的历程。

通览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会发现其很多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正是这种发现、思考、表达的熟练操作,而不是像有的评论者所说的“执着于困境的发现与出路的寻找”,作家创作的价值应是对问题的思考与表达,而不在于解释和回答。

但是,正如过犹不及,迟子建在一些作品中对爱意与和谐的过分看重,也引起了评论家和读者对作家爱欲表达的疑虑。有的评论者(文能)甚至认为,太过温情的笔触遮蔽了人生某些残酷的世相,阻遏了作家对人性中恶的一面做更深的探究和揭示。譬如,《白银那》里卡佳死后,马占军家的盐价立即跌了下来,其实不跌对展现商业文明对古老道德社会的冲击显然更加有利。《雾月牛栏》中宝坠的继父失手将宝坠打成痴呆,之后立刻良心发现,加倍补报,竟将自己的女儿冷落一旁,也使人觉得有点突兀。而《岸上的美奴》中的美奴残忍地将失忆的母亲杀死后,镇上的人不仅既往不咎,还对她给予了深切的关爱和同情,更让人不知从何说起。对于这些疑问,迟子建在《畅饮“天河之水”——迟子建访谈录》中这样解释:“渴望温情,是人类的一种共有的情感。……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却是永远不会放弃的。至于这种温情表达过多而造成了我作品中的某种局限,我想主要原因还不在于温情本身,而在于我表达温情时有时力量过弱,还没有达到‘化绚烂为平淡’的那种境界。”

从走上创作道路的那一刻起,迟子建就一直沉湎于对现时代人类生存现状的反思、对爱欲本能的提倡、对温暖和爱意的执着追求和对健康善良人性的呼唤,以基于作家灵魂内部对人世温情的渴求冲动来对抗死寂冰冷的残酷现实。正如她自己所强调的那样:“我更信奉温情的力量同时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所以我特别喜欢让‘恶人’‘心灵发现’,我想世界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总有善良的一面会在不经意当中被挖掘出来。杀一个人肯定比拯救一个人要容易得多,只是我的拯救方式可能过于唐突,……但我绝不放弃这种努力。”于是刻录在她那些文字中的,就自然多了一些忧郁和苍凉,无奈和感伤,然而更多的则是对人性本能和内在生存的坚定信仰。

从对外部世相的表现、揭示,转向内心情感的渲染、拯救,这一由外而内的视点转变,不仅体现了评论者与作者的家法有别,更加说明了作家在创作中越来越注意加强心灵世界的营构努力,和作家对人与人之间爱意、和谐的强烈渴望。只是由于特定时段内(主要是1995和1996两年)作家的情感投射过于强大,致使对于爱意的描写和强调既失去了创作初期的诗意烂漫,又尚未达到“化绚烂为平淡”的境界,甚至作家本人沉迷致幻,过分陶醉于爱的伟力与永恒性幻想,因此小说的文本操作过于仓促,对“爱”的描写与烘染也显得不是那么“自然而然”。

注释:

①⑥(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页,第137页。

②迟子建:《为爱而告别》,见《伤怀之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页。

③迟子建:《晚风中眺望彼岸》,见《迟子建随笔自选》,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184页。

④⑤迟子建:《我的女性观》,见《迟子建随笔自选》,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85页,第85页。

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2页。

⑧迟子建:《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第80页。

⑨迟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见《迟子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3页。

⑩迟子建:《斯人独憔悴》,见《北方的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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