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面对与哲学的境界
——林清玄《可以预约的雪》的文本细读

2009-04-05 15:11吴周文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林清玄抒情散文

吴周文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1953年出生于台湾高雄、曾使用笔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的林清玄,是20世纪70年代在中国台湾省崛起的散文家。在大陆最早出版的《现代台湾文学史》中,只在概述中提到他的名字①;在四卷本《台湾艺术散文选》中,还未收录他的作品,概述中也未提及②。可见,他早期的报章文学并未在文坛上产生多大影响。70年代后期之后,他便声名鹊起,并陆续出版了《莲花开落》、《冷月钟笛》、《温一壶月光下酒》、《鸳鸯香炉》、《金色印象》、《白雪少年》、“菩提系列”等散文集,逐渐得到读者的认可和喜爱。1979年起连续七次获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优秀奖和报导文学优等奖、台湾报纸副刊专栏金鼎奖等;《台港澳文学教程》对其设专节予以论述③、《台湾通俗文学论稿》对其报章文学重新给以肯定④,这些都是其散文取得突出成就的证明。《可以预约的雪》,至少是代表了他散文创作风格的一篇作品。

从“菩提系列”至今,也就是林清玄的创作从密切联系现实的报章文学转向于纯散文写作之后,其创作思想倾向就转向于对人的精神的探索了。有一种思想信仰叫宗教,有一种人生修炼叫自省,有一种精神境界叫澄明,有一种情感安慰叫顺应,这些就是林清玄散文言说的基本思想。称《可以预约的雪》代表了作者创作风格,就是指借此可以管窥其思想之一二。

作品开头便说:“东部的朋友来约我到阳明山往金山的阳金公路看秋天的菅芒花”,并称看秋天的“菅芒花”,是“台湾最美丽的风景”;朋友还说,“秋天的菅芒花是可以预约的雪”。菅芒花,一种台湾土生土长的花,它耐寒、耐热、耐潮、耐旱,它的根粗壮,茎细长;花型似芦花,开花时漫山遍野似雪。如一首童谣里所描述雪与芦花互融的情景:“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皆不见。”以花喻雪的古诗句很多,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东方虬:《春雪》)等等。不过,林清玄没完全拘束于“以花喻雪”的修辞定势,而用“可以预约的雪”命题,思绪翩翩,展开了他感伤与感悟人生的书写。

由朋友预约秋天去阳金公路看菅芒花,自然想到“两年前”与“一些朋友”在阳明山看花的往事。作者由此感伤的是,春去秋来,花落花开,看花可以“预约”,但看花的人却已物是人非。他感慨万千地说,仅仅两年时间,那“一些朋友”中,“因为因缘的变迁,早已面目全非了”。作者对人事变故情况做了比较具体的叙述:一朋友离乡出国,一朋友患病失常,一朋友被百步蛇咬,“在鬼门关来回走了三趟”;那预约看花的朋友离了婚、变成了“单身汉”;而作者自己也经历了“妈妈病故”、“离婚再婚”、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的人生事变。这种物是人非的伤感,是一般人都会有的心理感应。正如唐朝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第二首所描述的心境:“离别家乡岁月多,近年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第一首为读者熟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刘希夷也说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作者以两年来“物是人非”的状况,充分说明菅芒花可以预约,而看花的人则很难预约。接着,作者又用“才短短的两年”、“转头一看”、“天旋地转”等等词语,强调人事消磨的变化之大,并且使自己的沧桑之感“浓得化不开”了。这种困惑,使作者升华为一个理性的问题:“在我们的生命里,到底变是正常的,还是不变是正常的?”如何面对这种困惑,正是林清玄在本文中所进行的、人之精神探索的一个问题。

首先,作者以客观规律说事,写对“变”的认识和人生“困局”。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与时俱变,这是客观规律。作品指出,自然界的所有事物都在变,如“溪水”刹那间在“变化”,“青山”随季节在“流变”。人类社会包括人在内的所有事物也莫不如此。而人的困局在于,人明知“生命不可能不变”,却希望“安逸不变”。故此,人们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困惑不已。其次,作者以主观的“常”的向往与“变”的客观矛盾说事,写“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预约”。他指出,一般人都有“爱情圆满,维持恒久;事业成功,平步青云;父母健康,天伦永在;妻贤子孝,家庭和乐;兄弟朋友,义薄云天……”的人生向往与目标,但是实际生活中,这些向往与目标往往不可“预约”。作者用“生命的浮木”之于“大浪”与“巨浪”的比喻,说明生命过程之飘忽性与“大部分”的不可“预约”。——即使预约来生也很茫然,“如何确知,在三生石上的,真是前世相约的精魂呢?”(传说三生石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甚至包括爱情与姻缘,也刻记在此。)再次,作者以“我”的生活经验说事,写对生命不可预约的“畏惧”与“茫然”的感受。或者与十年二十年不见的朋友“不期而遇”,看到对方的形容、了解对方的际遇,“我……震惊”;或者每次参加“同学会或与旧友重逢之后”,感觉他们的人生变化,“我……心……陷入一种可畏惧的茫然”。最后,作者以“能回三十年前”的“如果”说事,写个人思绪的“茫然跌落”。如果生命可以再重新来过三十年,再设想一个“欢笑、狂歌……”的美好的人生境界该“多好”,然而这只是徒然的假想与梦想;就算生命可以重新来过三十年,肯定还是已走过的那种“一样的变化”与“一样的苦难”的过程。总而言之,作者以上从各个方面说事,反反复复说的是“人生易老天难老”,生命不可“预约”的困惑与感伤。

我们清楚,林清玄写“菩提”系列散文,主要对佛经进行诠释。他说过:“企图以文学的语言,表达一些开启时空智慧的概念,以及表达一个人应该如何舍弃与实践,才能走上智慧的道路。”⑤读《可以预约的雪》,读者不能不感受到,作者是用感伤的情绪讨论生命难以“预约”的题旨。然而,他不是悲观主义者。他调动读者感伤、悲观的情绪,绝不只是让读者感伤、悲观而已;而是引导读者去进入“智慧”的境界,以进行“智慧”的面对。——这就是作品倒数第三节的内容。面对生命里的“常”与“变”,第一,应该“生起悯恕之心”;第二,对生命的变化“有宽容之心”。所谓“悯恕之心”,就是对生命的“常”与“变”,要怀着善良有加、怜悯自恕的一颗柔软之心,以万分珍惜自己宝贵的生命。所谓“宽容之心”,即面对“因缘”的变化,对己“不悔不忧”,对别人“无怨无尤”,保持一颗通达顺变、处变不惊的心境。正如庄子所说:“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知北游》),面对外在的世界,应该顺应而随遇而安,内心又要坚持自己的禀性而不随波逐流。林清玄进一步告诉读者:只有保持这两个“心”,才能做到第三个“心”,即“走过了许多春夏秋冬”、“走过了许多冷暖炎凉”,而维持“美好的心,欣赏的心”。——这就是作者顿悟的玄机、醒世的恒言,是一种大智慧、大哲理的境界;也就是说,如果人们在世俗间“永远保持着预约的希望”的心态,就能坦然与阳光地面对飘忽无常的生命。在这里,作者回应前面所说的“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预约”的话,强调生命的小部分还是可以预约的,而前提和先决条件就是:在心里“永远保持这预约的希望”。(笔者感言:对“生命的小部分还是可以预约的”这层意思,作者在文字上没说,是故意让读者去幡然颖悟的。)显而易见,这是积极进取的、乐观向上的人生观念。我们承认,林清玄在这里强调的“悯恕之心”、“宽容之心”与“美好之心”,是归结到人自身思想精神的自省与自塑,无疑,是受到佛经的影响(作品里用了“因缘”、“三生石”等佛经教义的词语),也是受儒家追求人格内美和老庄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的思想影响。也许读者会问,在后工业社会的今天,作者还拿佛经教义与古代先贤思想来说教,是否还有现实意义?答案是肯定的。儒、释、道是中国的古典哲学,其中的哲学精华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遗传基因,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与明天,现代人永远需要古典哲学,尤其需要古典哲学中的人格自省与修炼的哲学。无论是台湾省还是大陆,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信息化高科技的与日俱进,随着商场竞争的日益加剧与价值观念的嬗变,现代社会普遍生成了拜金主义与焦虑浮躁的社会心理。人的精神世界普遍处于惶恐茫然,无所皈依的状态。作者这样说过:“如果我们眼中所见到的世界不够美好,不要先责怪这个世界吧!应该先看看自己够不够美好。”⑥打个比方说,如果每个人的心与手都是脏的,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被涂抹得肮脏黑暗起来;如果每个人的心和手都是干净的,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被描画得干净与美丽。林清玄的《可以预约的雪》等作品,张扬人的精神的修炼与自塑,探索着人心灵的澄明、精神的皈依、情感的升华、道德的修炼、希望的预约等等,是为当代人营造了一个精神栖息的港湾;让人们媚俗功利的头脑降温与清凉下来,进行精神的“补钙”和信仰的重建,然后整装待发。从这个意义上看,林清玄的散文创作可以看成是当代世界的的一部《醒世恒言》,也许不算过分夸张。

这是一篇以议论取胜的散文。但是,它不是纯粹的议论文;归根结底,它又是一篇非常优美的散文。把一般意义上的议论文写成抒情散文,是作者在《可以预约的雪》中最为出彩的艺术创造。

散文总是抒情的。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单纯抒情的文字在作品中只是片言只语的出现,大段大段的抒情则很少见。故此,散文的抒情总是与各种表达方式结合起来。与叙述结合,就是借叙事抒情,作者的情感在记叙事件的背后表达出来,如朱自清的《背影》。与描写结合,就是景物描写中的融情入景、借景抒情,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或者在人物描写的时候融情其中,通过关于人物的事情或行为细节的叙写,间接地抒写出来,如鲁迅的《藤野先生》、梁实秋的《我的一位国文老师》。与议论结合,一般是融情于理、情理并茂。或者一事一议、直抒胸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鲁迅、瞿秋白的杂文;或者以抒情笔调与艺术构思写成美文,如上世纪30年代梁遇春的很多随笔、余秋雨的《一个王朝的背影》、林清玄的“菩提系列”。而抒情与议论的结合,首要的关键应该是作者诗情的沛然涌动。

笔者感到,《可以预约的雪》用朋友“预约看菅芒花”一事引起感兴与话题,告诉读者,欣赏大自然的美丽风景原本是快乐愉悦之事。然后顺其自然地联想到两年前的看菅芒花的往事,如按原班人马预约,因“因缘的变迁离散”种种情景,由此不禁让“我”产生“物是人非”的伤感与困惑。“我”由困惑而提出“变”是正常的、还是“不变”是正常的问题,以此展开“生命的大部分不可预约”的讨论。接着,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反反复复议论生命的难以“预约”,而在反复的议论中抒写自己的困惑、茫然、震惊、无奈等等思绪的跌落。就在作者个人情绪跌落之时,忽然笔锋一转,议论如何面对生命不可“预约”的问题,正面指出“悯恕之心”、“宽容之心”以及“欣赏之心”,指出这是面对人生的正确态度,如果怀抱这种态度,就可以“保持着预约的希望”。作者的情绪随着思想的提升,旋即从思绪跌落的悲观逆转到智慧人生的乐观,仿佛雨霁天晴、云开日出。最后的结尾与开头圆合,以“我”应约朋友之邀成行、憧憬着“菅芒花与从前的美丽记忆相叠”的心路蜿蜒,抒写着生命希望与美丽的放飞,作者愉悦欢畅的心情溢于纸面,让读者与“我”一起分享“预约”的“希望”。可见,作者的主观诗情在作品中大落大起地涌动。惟其如此,读这篇散文,读者会深深感到是被作者的情绪所牵动、感染与打动。黑格尔说过:“艺术家一方面要求助于常醒的理解力,另一方面也要求助于深厚的心胸与灌注生气的情感。”(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可见,“深厚的心胸与灌注生气的情感”,正是支持林清玄将议论与抒情结合起来的可靠基石。

把原本枯燥的议论变成感人的抒情,把议论的文字变成抒情的文字,这需要在文本形式的表现方面苦心酿造诗意(以作者的话说,就是运用“文学的语言”)。也就是说,必须以文学的手法,创造全文审美的抒情笔调。

笔者以为,这篇散文运用了下述的种种手法。其一,作者虚拟了以叙事抒情的“准叙事”的笔调。命题以花喻雪,不说“可以预约的菅芒花”,却说“可以预约的雪”,别出心裁地把秋天去看菅芒花诗化为白皑皑的雪景,这样,题目本身就充满了诗情画意的艺术想象。其二,开头部分,交代了朋友赏花的“预约”和“我答应了朋友的邀约”,结尾时又写意念中将应邀赴约的情景,这个首尾呼应的艺术设计,使全文情理互融的抒情,自始至终附丽着作者情感跌宕起伏的线索,这就产生了抒情散文的浓郁氛围。如此构思,使作品更具备了抒情笔调的张力与作为抒情散文的文体感。其三,把抽象的议论语言变为形象的描写语言。如这样写事不如愿的“常”(人生的理想与目标)与“变”的矛盾:“我们逐渐地看见隐藏在‘常’的面具中,那闪烁不定的‘变’的眼睛。”再如这样写人对于自己生命的难以预约、对其磨难难以抗拒:“我们仿佛纵身于大浪,虽然紧紧抱住生命的浮木,却一点也没有能力抵抗巨浪,随风波浮沉。”这就把抽象说理,变成了极其形象的视觉画面,诸如此类的艺术修辞,不仅让读者易懂,而且产生了语言的艺术感染力。

凡此种种,作者让原本以议论为主的议论文,经过文学手法的融入与整合,使之成为诗性的抒情美文。朱自清曾经称鲁迅杂感里创造了诗的“理趣”,也就是“诗”⑦。同样,我们在林清玄的议论文里,也能找到很多感人的“诗”章;《可以预约的雪》就是一个可以用来证明的、典型的例子。

注释:

①白少帆:《现代台湾文学史》,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729页。

②郭枫:《台湾艺术散文选》第1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12页。

③曹惠民:《台港澳文学教程》,第七章第五节,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第222-225页。

④方忠:《台湾通俗文学论稿》,中国华侨出版社,2000年,第15-16页。

⑤林清玄:《紫色菩提》自序,九歌出版社,1986年。

⑥林清玄:《紫色菩提》,九歌出版社,1986年。转引自曹惠民:《台港澳文学教程》,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第224页。

⑦朱自清:《鲁迅先生的杂感》,《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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