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洋
(中央编译局 当代所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处,北京 西城区西斜街36号 100032)
马克思主张资本主义积累的逻辑和无产阶级抵抗的逻辑相冲突。一方面,只要工人赢得了确保体面的生存和工作的有效力量,他们就对积累过程构成了威胁。另一方面,只要资本家有效的通过缩减劳动成本来使利润最大化,就会导致生产过剩和消费不足的危机,因为工人无力购买他们生产出的大量商品。这种不平衡将导致工业倒闭,大量失业和社会巨变。随着资本主义的不断成熟,危机和巨变的周期不断缩短,但是只要存在未开发的商品生产空间,这样的循环就会发生。资本主义因扩张而存在,但在某种程度上,扩张会达到“极限”。
二战后,美国主流社会科学家宣称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问题已经解决,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周期和经济危机不可避免的强调已经被战后资本主义繁荣,资本主义体制能够避免萧条、保持相对高的经济增长率的事实所驳倒。他们主张资本主义能够在自身体制范围内解决问题,技术发展,福利国家,“混合”经济以及国家计划的综合作用足以促进充分就业,保持总需求,减小经济的不平等,避免大规模的经济衰退和社会动乱,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可以避免,资本主义是一永久和谐的制度。然而,20世纪70年代出乎意料的全球层面经济问题的出现对主流社会科学家的这种主张提出了反驳,社会现实表明战后资本主义积累危机的解决并没能带来永久的经济稳定和经济增长,人们看到的不是和谐、稳定和增长,而是危机和停滞。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充分理解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为了正确预测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在学术界出现了试图复兴马克思主义范式,重构马克思主义范式的热潮。艾伦·沃尔夫的“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矛盾”理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他试图从政治矛盾的角度确定资本主义的限度,揭示资本主义的危机,揭示资本主义体系必然陷入冲突和矛盾的趋势和逻辑。他主张自由民主的矛盾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自由民主的矛盾不可调和,最终将使资本主义陷入合法性危机。沃尔夫通过对资本主义政治史的研究对这一观点进行了论证,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史便是试图调和自由民主矛盾的历史,是试图调和“少数人和多数人之间阶级斗争的反映”[1],然而自由和民主的矛盾无法调和,二者的矛盾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资本主义最终将陷入合法性危机。
艾伦·沃尔夫认为自由民主的矛盾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这一矛盾必将使资本主义陷入冲突和矛盾,陷入合法性危机。
首先,艾伦·沃尔夫从“自由民主”的起源和含义入手分析了“自由民主”的矛盾,指出了资本主义必然陷入冲突和矛盾的逻辑。艾伦·沃尔夫指出,19世纪的任何一位政治理论家都会对自由民主的表达方式感到困惑,因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自由民主一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传统。自由和民主各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各有一个自己为之服务的阶级,各有一套自己的历史传统。之所以会出现后来的自由民主的困境是因为人们偷换了这两个词的原有词义,创造了与传统用法完全不同的通常用法,“这种词义的改变也许就是自由民主今天面临的诸多矛盾的根源”。[1](P3)
沃尔夫指出,传统的自由主义是与资产阶级相联系的, 它的产生源于为资产阶级占有土地和金钱提供理论依据,为资本积累合法化提供理论依据的需要。传统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定义赋予了这个词语一种历史特性,一种具体背景,代表了一种出现于17、18和19世纪,用以证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越来越重要的市场意识形态。从自由主义的这种起源来看,自由派的对立面不是保守派而是那些拥护前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人。然而后来人们为了扫除劳动力市场的传统障碍,加速资本积累,偷换了自由的定义,改变了自由的用法,用自由来指代“劳动力买卖的自由”,主张劳动力具有出卖自身劳动力的天赋权利。正是这种词义的改变导致了两种意义上的“自由”,带来了自由民主的困境。沃尔夫认为传统意义上的“自由”定义更能反映“自由”的实质和内涵,“自由”是资本积累的自由,是资产阶级的自由,是与资本主义紧密相连的,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紧密相联的资产阶级哲学。“并不是所有的资本主义社会都是自由的,但是所有的自由社会都是资本主义的”。[1](P4)
与自由具有双重用法(一种是资产阶级自由的传统用法,一种是劳动力买卖自由的通常用法)一样,民主一词也具有双重含义。在历史背景下,民主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反资本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民主一般有两层含义:一是参与,二是平等。这里的“参与”是与自由主义意义上的“参与”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自由主义看来,“参与”是一种保护手段,是为了确保每个市民的私有利益得到保护,不具有颠覆性;而这里的“参与”是指每个市民都有机会参与到政治决策制定的全过程中来,是为了确保制度的运行总是能够反映与这些制度相关的个人的心理想法和态度,“参与”的首要目的是“平等”,具有颠覆性。因此,这种民主是资本主义所反对的,资本主义宣扬的只是抽象的民主,而不是真实世界中的民主。资本主义反对这种民主的原因清晰明了,当经济领域存在严格的阶级划分的时候,政治领域中的平等很难实现。因为一旦资产阶级满足了工人阶级对选举权的要求,那么他们就不得不面对工人阶级更多要求,如控制工厂。沃尔夫认为,目前人们已经改变了民主的这种传统用法,社会上通常使用的“民主”已经不再是一个颠覆性的词汇,不再是一个会让统治阶级战栗的词汇。“民主”一词已经被按照统治阶级的意图作了改变,在西方,民主意味着资产阶级民主;对民主进行定义的标准已经不再是“参与”和“平等”,而是某种形式上的政治特征,如选举,宪法以及政治讨论的通过原则等。根据这种民主的通常用法,一种体制只要具有民主结构就被假定为是民主的,无论这种体制中的市民是否能够体会到心理满足和平等,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体会到心理满足和平等。沃尔夫认为,与这种民主的通常用法相比,传统意义上的“民主”定义更能反映“民主”的实质和内涵,“民主”是参与的民主,是每一个人的民主,是与社会主义紧密相连的,参与及平等的逻辑必然导致社会主义。“不是所有的社会主义都是民主的,但是任何一个真正民主的社会都必将是社会主义的”。[1](P5~6)
在对自由民主的起源和定义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沃尔夫指出,除了市民自由②之外,自由主义的目标和民主的目标完全相反。自由民主的矛盾无法调和,“只要一个社会在任何程度上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国家就会被要求致力于某种程度的积累过程。但同时,为了使资产阶级的决定可以为全体市民所接受,又必须以某种方式考虑到民主需求”。[1](P7)这种冲突、矛盾使资本主义陷入合法性需要和积累需要的矛盾之中,而这两种需要又缺一不可,没有了合法性就失去了工人阶级,没有了积累就失去了资产阶级。这种冲突、矛盾必将把资本主义“撕碎”,使资本主义达到极限,陷入危机。
其次,艾伦·沃尔夫指出,“自由民主”导致两种矛盾的政治行为,这两种矛盾的政治行为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最终导致晚期资本主义国家的合法性危机。沃尔夫指出,自由民主的主张导致了两种政治行为,一种是自由的政治行为,即在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内鼓励私有财产,致力于赚取利润,进行资本积累的政治行为,最终这种政治行为将造成严重的两极分化,不但将造成贫富两极分化,而且还将造成有权人士和无权人士的两极分化。另一种是民主的政治行为,但这种政治行为只能是资本主义国家中一直存在的政治生活组织方式的理想状态。这一点从民主一词用法的变迁中便可看出。尽管民主的立场一直在使用,但这个词总是和某个限定词一起使用,即总是在限定词的范围内使用(如农业的,工业的,自由的,大众的,社会的等等)。沃尔夫认为,这两种政治行为将使“自由民主”面临多方压力,既有来自弱势群体的压力又有来自优势群体的压力,弱势群体会不断地要求“参与”的权力,优势群体会发现资本主义体制不再为他们的利益服务。因此,自由民主的矛盾已经成为晚期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这一矛盾使资本主义丧失了解决自身经济问题的政治方案,进入一种政治停滞期。这种停滞状况必然导致国家运行方式的根本变革,统治阶级只能在权力主义方向和民主方向中选择其一,沿着权力主义方向前进,则资本积累将压倒合法化,沿着民主方向前进,则合法化将压倒资本积累。沃尔夫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统治阶级会更多地考虑独裁主义的解决方案,资本主义与民主会越来越不相容,自由民主的内在紧张局面会越来越清晰可见,资本主义将越来越接近合法性的局限。至此,沃尔夫通过对“自由民主”带来的两种矛盾的政治行为的分析,指出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指出了当代资本主义陷入合法性危机的逻辑。
艾伦·沃尔夫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史是试图调和自由民主矛盾的历史,自工业资产阶级产生以来,已经先后采取了六种国家形式试图化解或缓和自由民主的紧张关系,如积累国家、和谐国家、扩张国家、授予特权的国家、二元国家和跨国界的国家。然而,尽管六种国家形式都曾暂时缓解过自由民主的矛盾,但六种国家形式都不能最终解决自由民主的矛盾,因为自由民主是内在于西方政体中的一对核心矛盾,反映了积累的要求和合法化的要求之间的矛盾,自由民主的矛盾无法调和,必将使资本主义陷入合法性危机。
艾伦·沃尔夫指出,积累国家是资产阶级与旧制度③妥协的结果。尽管很长时期以来自由民主一直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政治思想,但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中也曾存在既没有自由又没有民主的历史时期。在这个历史时期中,新生的工业资产阶级要赢得自由,赢得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就要强调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强调个人主义,强调某种程度的自由贸易和代议制的政府理论。然而,以前的国家是按照前资本主义秩序的需要形成的,因此,资产阶级与旧制度进行了激烈斗争,斗争的结果便是产生了积累国家这一妥协的国家形式。
艾伦·沃尔夫将16世纪到19世纪围绕国家问题的斗争概括为四次冲突:第一次是传统的土地贵族与重商主义的商业利益之间的斗争,这次斗争导致了独裁国家的妥协;第二次是这两个群体团结起来组成的专制国家与在理论上主张自由主义的新兴工业资产阶级之间的冲突,这次冲突导致了专制国家的妥协;第三次是当工业资产阶级掌权后,新的统治阶级与旧的统治集团之间的冲突,这次冲突的结果是新的统治阶级发现它与旧的统治集团在某些方面可以达成一致,使自由主义与这些方面达成妥协;第四次是贵族,商人和工业资本家之间的三方联盟与下层阶级的冲突,因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也致力于他们自己的社会概念的工人阶级。19世纪的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9世纪持续存在的因素就是这些斗争日益激烈,以及所有这四种冲突可能同时发生的事实”。[1](P19)
随着19世纪中期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来临,资产阶级具备了彻底推翻土地贵族或重商主义的商业特征的能力,资产阶级开始主张,积累国家已不再必要。然而,“尽管旧制度的力量已经消失,但新的力量正在出现,一个也有着自己的国家权利概念的大众阶级已经被创造出来”。[1](P41)为了缓解资产阶级自由的需要和大众阶级民主的需要之间的矛盾,资产阶级创造出了新的国家形式。
艾伦·沃尔夫指出,资本主义不仅创造了资产阶级而且还创造了工人。19世纪中叶,工人阶级已经发展起来,成为一股无法再被漠视的力量,“潜在的占人口多数的阶级的发展要求得到一种回应,要求自身的存在能够得到某种承认” 。[1](P43)为了在保存资本主义框架的同时缓和阶级冲突,为了化解自由民主的矛盾,使资本主义合法化,资产阶级开始把社会和谐问题作为他们研究论证的核心问题,和谐国家理论应运而生。这种理论强调“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让资产阶级控制国家符合所有阶级的利益”,[1](P247)资产阶级试图以此理论来证明资本主义体制的合法性,证明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关系的自然和谐和潜在和谐,缓和自由民主的矛盾,延缓阶级冲突的爆发。在19世纪下半叶,和谐国家理论不仅被雇主接受而且也被工人接受,达到了它的目的。然而和谐国家理论在理论上具有缺陷,这种理论上的缺陷导致了政治定义、政治理论和政治标准的混乱,这种混乱又导致了现实中的腐败,加剧了自由民主的矛盾。
1.和谐国家的理论缺陷——双重标准
和谐国家具有双重标准的理论缺陷,这种双重标准是关于“阶级”的双重标准,即“唯有工人阶级才构成一个阶级;资产阶级不是一个阶级,而是全社会”。[1](P53)在这种双重标准的指导下,任何符合统治集团利益的立法便被认为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立法,而任何有利于其他人士(如工人或农场主)的立法,则被认为是阶级立法。这种双重标准导致了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结果,即某些最著名的反对国家干预的主张都与实业家无关,但与工人有关。劳动力市场而不是商品市场被抬高为理想的“自由市场”。资产阶级反对干预劳动力市场,主张劳动力市场应该是“自由市场”,“自由劳动的权力”是每一个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法院的法官们也竭力让工人们拥有自由放任的国家,拥有契约自由,对工人阶级进行管制的立法往往会遭到谴责。
2.和谐国家的实践问题——社会腐败
和谐国家的双重标准导致了政治定义,政治理论和政治标准的混乱。这种定义、理论、标准的混乱最终导致了前所未有的社会腐败(就腐败面积和腐败程度而言)。和谐国家不但没有化解自由民主的矛盾问题,而且加剧了这一矛盾。
首先,和谐国家理论导致了政治定义的混乱。在积累国家时期,商业和政治之间有着严格区分,商业就是商业,政治就是政治,一个目光短浅,另一个目光长远。然而,随着和谐国家取代了积累国家,出现了一种新的政治观点,即无疑商业就是商业,但商业同时也是政治的商业,也是政治。“政治开始与目的分离开来,与社会整体秩序的设想断绝了关系,政治成为了这个词狭义上所指的阶级统治的工具”。[1](P64)
其次,和谐国家理论导致了政治理论的衰败。沃尔夫指出,至少200多年来,政治理论一直是政治行为的一部分,然而在和谐国家时期,在没有政治概念的时期,不可能有政治理论。自由主义对政治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事实上,自由主义理论家总是抬高经济的作用弱化政治的作用,总是把经济学中理性人的假设应用于政治领域,彻底破坏了政治学的独立性。这样,和谐国家导致了政治理论的衰败,“一个独立的政治概念被融入一种社会的经济概念之中” 。[1](P65)
再次,和谐国家导致了政治标准的混乱。沃尔夫指出,在没有一种政治理论的情况下就不会有一种政治标准,资本主义没有前后一致的公共管理概念,至少在美国是这样。如果主张自由放任的理论家提出了一种公共管理的概念,那就等于承认了一点,即实际上国家在经济中扮演一定的角色,而这一点是他们不希望做的。因此,在美国,提出一种统一的公正标准,政府服务标准和公共福利分配原则这一点被最大程度的弱化了,因为这样有利于形成一种混乱的体制,混乱的体制有利于让最强者来控制管理,使其为他们的私人利益服务。沃尔夫指出资产阶级在控制了国家之后就让它失去了控制,和谐国家政治标准混乱满足了资产阶级的需要,即“对政治理论和政治标准的缺乏使美国像一个自由市场,在这里,员工,程序和政策都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1](P66)
最后,定义、理论和标准的混乱导致了纯粹资产阶级统治在实践中的政治腐败,加剧了自由民主的矛盾。沃尔夫指出,在和谐国家条件下,由于缺乏统一的政治定义、政治理论和政治标准,政策被以它们创造的利润和它们促进个人利益的程度来衡量;权力的行使越来越不经过深思熟虑、越来越直接、令人难以捉摸;商业和政治在前者的基础上结合到一起,商业中固有的腐败行为——贿赂、分赃和契约中的欺诈行为——完全延伸到了政治领域之中。和谐国家时期,国家行为的实施已经不再是依据法律原则进行,而是依据贿赂原则(依据贿赂的多少)进行,国际行为的实质已经不是有利于大局的决定而是私下里的分赃。沃尔夫指出,对于工业资产阶级来说,任何事情都没有金钱神圣,与金钱相比,甚至国家荣誉也变得无足轻重。这种腐败的动机造成了史无前例的世界范围的腐败,同时这种腐败的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这种实践中的政治腐败不但没能缓解自由民主的矛盾,而且使自由无限制地膨胀,加剧了自由民主的矛盾。
在人民大众已经认识到了和谐国家的本质,和谐国家不能解决自由民主矛盾的情况下,资产阶级统治者找到了扩张主义方案,试图用对外扩张来缓解来自国内下层的压力。于是19世纪末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一股扩张浪潮,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努力将其影响扩展到世界各地,希望以此来化解国内矛盾。移民出境是扩张主义国家采取的最主要的形式之一,统治阶级认为既然劳动力是一种商品,既然商品的基本的资本主义规则是他们必须自由买卖,那么交换人口就是吸收19世纪后期社会变化所带来的压力的最好方式。但是只有移民出境没有移民入境则资本主义国家无法运转,因此资本主义国家在采取一些政策将大量人口送往国外的同时,也利用了其他一些政策引进了不同的人来代替对外移民。这两种政策的交织在美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一些人被鼓励到国外去寻求他们的财富,而另一些人则满怀着寻找工作的希望来到美国。尽管在当时看来,扩张主义是缓解工人阶级斗争压力的唯一出路,然而它所带来的问题和它所能够解决的问题同样多。表面看来,扩张主义在一定时期内缓解了阶级矛盾,但实际上它带来了另外一种更为严重的可能性,即当阶级矛盾浮出水面的时候将具有一种更强大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也许是矛盾刚开始出现时的破坏力的几十倍,甚至更多。同时,扩张主义也带来了另外一个严重后果,即它使人们看到了一个积极国家。既然资产阶级国家采取了扩张主义形式,承认了积极国家的国家概念,那么从逻辑上讲,资本主义国家就不再有理由不让工人阶级也从政府那里获利。这样,扩张主义国家也没能缓解资本的迅速积累所带来的压力,“工人阶级得到了一些,就想得到更多,20世纪工人阶级参与国家事务的要求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加强了” 。[1](P102)在扩张主义国家已经接近破产之时,扩张主义者又试图通过提高工人阶级的“道德”水平来缓解阶级矛盾,试图通过教育和大众文化使工人阶级习惯于扮演一个帝国主义强国公民的角色。然而,教育改革和大众文化的传播都不能成为扩张主义试图解决的困境的出路,资产阶级开始寻求调和自由民主矛盾的其他国家形式。第一次世界大战暂时搁置了19世纪90年代出现的矛盾,并使资产阶级找到了解决自由民主矛盾的新途径——授予特权的国家形式。
第一次世界大战表明,“正在使国家陷入瘫痪的不仅仅是各社会阶级间的斗争,而且还包括统治阶级内部的激烈斗争”。[1](P248)实业家已经通过这场战争意识到了他们阶层内部存在的巨大差异:大资本与小资本的冲突、工业和农业的冲突、金融资本和制造业资本的冲突,甚至资本主义国家间也存在冲突。与此同时,战争释放了强烈的要求变革的民主压力,在美国,1919年,西雅图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罢工,出现了种族骚乱,出现了不满的退伍军人。这些社会现实使实业家阶层意识到,20世纪政治生活的现实将面对越来越大的来自下层的压力。在纯粹积累,利益和谐以及国外探险等等主张都已经宣告失败,严重的局限性日益暴露的情况下,实业家开始思考能够确保实业家统治的其他国家形式。其中一些国家提出了社团主义的解决方案,希望以此来解决问题。但是它走向了两个极端,不是过于集权就是不够权威。另一些国家则在对社团主义进行反思的基础上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即将公共权力授权给私人团体以缓解阶级斗争的方案。这种方案旨在使实业家之间能够联合,旨在回应来自下层的争取更大程度的平等的压力。沃尔夫将按这种思路建立起来的国家称为授予特权的国家。
授予特权的国家将国家权力分配给私有团体,这样私有团体就可以以国家的名义来实施这种权力;同时,当来自下层的压力过大时,提出要求的部门的头目就会被迎入授予特权的国家之中,并被赋予一部分国家权力,但交换的前提是他要控制部门内部的不满。这样就出现了工人阶级可以在授予特权的国家中拥有自己的代表的情况。但需要指出的是,授予特权的国家只允许争取不重要权利的斗争,如共同分配权,不允许争取重要权力的斗争,如控制生产。
沃尔夫指出,“授予特权的国家以各种形式主宰了大萧条与20世纪50年代之间的自由民主社会的政治”。[1](P129)授予特权的国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维持了稳定,尤其是在授予特权的国家原则被应用于工业部门以外的团体(往往是已经组织了足够政治力量使国家不得不考虑它们的要求的团体)之后。然而,尽管在授予特权的国家中,实业家无法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但他却有第一特权。这就带来了授予特权的国家的许多问题,如神秘化就是授予特权的国家的必然产物。这样,授予特权的国家决策的制定越来越具有一种半秘密、非正式的色彩,所有重要的细节都由观点相近的精英们制定出来。“授予特权的国家委托权力的过程表现出了一种双重偏袒,首先是只偏袒某类联合,之后是只偏袒这类联合中某些有权势的人”,[1](P152)这样,由于私人机构不能有效地约束自己,授予特权的国家在二战以后的矛盾已经非常显著,不能忽视,授予特权的国家已经成为一种过时的事物而不是未来的解决方案。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调和自由民主的矛盾,资产阶级又开始寻找其他的国家形式。
当赋予特权的国家已不能解决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所面临的社会矛盾,不能缓解自由民主的矛盾时,资本主义的统治阶级便开始寻找新的国家形式。但是二战后他们面临的一个似乎无法解决的问题是:似乎任何一种国家结构都不能同时既满足多数人的需要又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似乎没有办法拥有一个既自由又民主的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政治家和思想家提出了二元国家的思想,主张用一个国家的两张面孔来调和单个国家无法调和的矛盾,也就是说,二元国家的“一面是为精英服务的低调的高效政府,一面是为‘大众’服务的高调政府”。[1](P177)统治阶级试图以此种国家形式来化解自由民主的矛盾,缓和国内阶级矛盾的压力,达到既维护权力阶层的特权又为特权阶层争取到广泛的支持的目的。然而,尽管这种二元国家表面看来是公开的、公众的民主的国家,但实际上它却是封闭的、秘密的,“具有决定性的国家权力总是在后台运作的”。[1](P96)二元国家的两个方面尽管独立,但不平等。因此,如果一个国家想保持二元的存在方式——一面负责维护权力阶层的特权,另一面负责为这些特权争取支持——它就必须能够保持二元的平衡。然而,这种二元的平衡极难维持,沃尔夫对此进行了说明:如果一个运行良好的秘密国家是由广泛的军事力量创造的,并得到了这种军事力量的支持,那么一旦战后的过度兴奋开始消退,那么无论它的开销还是它违反了某些重要民主原则的事实都是广大人民所不能接受的。另一方面,如果它的开销保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又坚持民主原则,那么它又不可能充分的保护“国家利益”(那些当权者的利益)。沃尔夫所说的这种平衡的脆弱性在五角大楼文件泄露、水门事件以及其他一些政府过度挥霍的证据被揭穿时得到了体现。这些秘密的暴露引发了公众的抗议,激化了阶级矛盾,激化了自由民主的矛盾,引发了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
沃尔夫指出,所有的国家形式——积累国家,和谐国家、扩张主义的国家、授予特权的国家和二元国家——都没能解决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阶级矛盾,都没能解决政治生活中自由和民主的矛盾,反而加剧了国家内部紧张局面的状况。资本主义的统治阶级开始试图在国家之外解决这一矛盾,有人开始主张民族国家正在逐渐消亡,声称在20世纪后半叶,世界上的决策制定单位已经不再是单个国家,而是超国家集团。这种主张主要以两种形式表现出来:一种观点认为这种超国家集团是跨国政治集团,如联合国和欧洲经济共同体;另一种观点认为这种超国家集团是跨国公司,跨国公司已经使民族国家过时了,似乎民族国家的内部矛盾已经无足轻重了。这种观点已经取代了早期人们对联合国的迷恋。沃尔夫不同意上述两种观点,他认为“无论跨国政治组织还是跨国经济组织都没能超越自由主义和民主的历史僵局,它们非但没有解决矛盾,反而使矛盾国际化了,使这些矛盾比以前任何时候更重要,随着跨国组织的出现,过去仅仅影响欧洲与美国的矛盾现在已经影响了全世界”。[1](P215)
沃尔夫认为,在跨国界国家时期,原有矛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平行或高于旧矛盾的层面上积累起来。他说:“跨国时代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几乎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激化了许多问题。”[1](P242)他从两个方面论证了这一主张:首先,跨国界的国家不但没有解决授予特权的国家间公与私、自治与相互依赖以及控制与决定之间的混乱问题,而且给这些矛盾与困惑增添了新的问题。一方面,随着跨国界国家的形成,随着资本积累成为一种遍布世界的普遍现象,授予特权国家时期的混乱状况成倍增加。另一方面,跨国性使这些矛盾增加了新的方面,首先,巨型跨国公司可以号称国际公民,自由的出入民族国家,这样做的同时也把统一性强加于整个世界,欧洲模式被用来塑造整个世界;自由主义和民主的矛盾不再仅仅是西方的矛盾,而是成为一种世界现象。其次,沃尔夫认为,跨国界的国家加剧了自由与民主之间的不相容并把自由民主的矛盾转移到国际资本主义体系中去,使矛盾不断升级。由于跨国界国家使积累功能不断加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自由与民主之间的不相容。换句话说,跨国界国家的出现是对一种类型的积累要求的回应,然而却干涉了另一类型的积累要求。沃尔夫指出,自由和民主一直是资本主义历史上的矛盾,因为积累十分重要,所以资本主义历史上曾经采取国家计划的手段来弥补市场的不足,国家计划便是资本主义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政治进步之一。然而跨国国家使决策能够影响的领域国际化,削弱了计划功能。正当资本主义似乎已经摆脱了无政府状态时,跨国国家又把它从后门带了进来。因此,跨国界的国家将自由与民主的矛盾转移到了整个资本主义体系中,使矛盾不断升级。
至此,沃尔夫得出结论,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史是试图调和自由民主矛盾的历史,但“自由民主是西方政体内核中的一对悖论,这一矛盾即使不是普遍存在的,也是内在于积累的要求和合法化的要求之间的紧张状态之中的”。[1](P247)尽管六种国家形式都曾在一定程度上暂时缓解过两者之间的矛盾,但都无法最终调和自由民主的矛盾,因为这一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注释]
①艾伦·沃尔夫是美国波士顿大学政治学教授,研究宗教与美国公共生活的波依斯中心(Boisi Center)主任,于1967年获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他的代表作有:《合法性的限度——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矛盾》(1977)、《美国的绝境》(1981)、《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2003)、《美国民主还在运行吗?》( 2006 )等。
②在市民自由这一点上,沃尔夫认为自由和民主曾经相互促进,民主革命曾经使自由概念获得新生。
③这里的旧制度指西方所指的一般意义上的旧制度,即指建立于16、17世纪的君主专制制度。
[参考文献]
[1]Alan Wolfe.The Limits of Legitimacy-Political Contradictions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M].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