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辉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6)
随着全球文化交流的广泛深入,译学研究也在不断发展。早期翻译译者主要以自我为中心,后来进入忠实时期,自我意识消失在他者的阴影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现了文化转向,翻译在更大的社会文化范围内建立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译者的身份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文化问题。
正是在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背景下,英国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霍克斯选择把中华几千年文化百科全书似的《红楼梦》翻译成他的本族语英语。霍克斯认为翻译《红楼梦》一定要达到文化交流的目的,那么在这里中西两种文化间的对话是如何展开的呢?本文试图从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中解构其译者身份的第二自我——“他我”,以期对翻译研究产生一点启示,促进中西文化良性互动。
在文学翻译中,译者的身份是一个令人困惑、相当微妙的问题。译者的公众身份与他的真实身份不一致。他的真实身份是隐形的,尽管不同译者对自己真实身份的隐藏程度不一样。而他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文化身份是在翻译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演员靠戏服、化装、演技来塑造角色,译者则通过对原文文本中文化因素的处理来塑造译者文化身份。译者凭着自己对产生原文的社会、政治、宗教、文化条件的认识,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中某些文化价值予以恢复或是拒绝,利用相关的文化语境发出自己的声音。译者无可避免地会把自我的主体意识注入到译文中,建构译者的自我。然而文学翻译会是两种文化的对话,一个称职的文学翻译工作者必定能深知他性文化的存在,译者的自我会在不同程度上妥协让步,人格分裂,滋生出第二个自我——“他我”。
“他我”有别于“他者”(the other)。“他者”指占主导地位群体以外的从属于占主导地位群体的一方,比如赛义德(Said)所表述的:欧洲文化建构出的“东方”便是西方自身世界的“他者”,欧洲文化身份在和它以外的人民和文化这样的“他者”对比中建立和巩固其优越性。“翻译就制造了一系列的‘他者’,涉及好几种自我/他者的关系。首先,对译者而言,原作者是他者,反之亦然……”。[1](P4)
译者要斡旋于两种语言和文化之间,必须在原语和目的语文化之间作出抉择,这种抉择过程也就是译者的自我和“他我”相较量的过程。译者是两种文化的中介,但却不是文化中立者,他的翻译抉择、文化取向不可避免地表明自己的文化身份。译者的文化取向可能是对自己所处主流文化的认同,塑造自我,也可能是对他性文化的采纳,塑造“他我”。
文学翻译实际上是进行文化沟通的实际场景,而这文化沟通不是理想化的文化交流观里两种文化坦诚相对,放开成见,互相认识的过程,而是两种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氛围和政治形式下,不同的知识领域和认知模式里,以及不同的权力关系和话语网络里面,因接触而产生的碰撞、交锋、抗拒、控制、角力等磨合过程。
中国历史上三次外来文化翻译高潮即是文化需经碰撞等磨合过程达到一定程度交融的例证。由于中华文化历史悠久,中国文化的强势地位使它形成了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在第一次翻译高潮的佛经翻译中佛教文化就与中国的儒教、道教文化发生碰撞,经过一系列文化过滤、消化和变形才由被作为文化利用的“他者”慢慢以中国化了的佛教融入到中国文化体系中。第二次高潮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中输入的科技文化知识也只是停留在“器用”层面,其科技知识原理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赏识。在第三次翻译高潮即近现代的西学翻译中,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流意识统摄下,西方文化也只是中国文化“致用”的“他者”。
“西学东渐”是东西文化碰撞之后达至一定程度的交融,“东学西送”亦然。十七世纪耶稣会会士(Jesuits)主动向西方译介儒家经典,西方天主教文化和东方儒家文化碰撞、交锋,引发耶稣会会士和科内利乌斯·詹森主义者(Jansenists)两派间激烈的斗争,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经过较量,儒家经典开始在西方知识界流行,并强有力地支持了西方的启蒙运动,成为西方哲学家汲取养分的重要来源。
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下,翻译中的文化碰撞模式也必定不同。后殖民翻译研究认为,不同文化间从未有过平等对话,“在世界上,英美文本的翻译输出量最大,而翻译输入量最小……而英美即便是在有限的翻译输入中,也没有忘记翻译是一种具有颠覆性的文化政治行为,因此无论是选择待译作品、还是选用翻译策略,都尽可能地贯彻归化的方针。与它们输往殖民地或第三世界那些宣扬和巩固帝国统治的文本相比,它们输入帝国本土的文本则往往为了印证和巩固其霸权的价值观。”[2](P5)
译者霍克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人们通常把他所翻译的《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归入典型的归化翻译,那么这一后殖民时代的强势文化译者的翻译作品在塑造译者自我的同时是否也准生了一个“他我”呢?
霍克斯曾在自己的学术论文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翻译观:“译者应该使自己完全不被注意,注重对原文忠实的翻译、对原文充分的接受,而不是执着于自己创造性地发挥或自己更大的荣誉。”[3](P235)由此看来,起码从主观上译者并不是只有一个霸道的自我,而是有意给自己注入一个“他我”。
他翻译《红楼梦》采取了很多措施。第一卷序言达一万多字,对这部小说、相关的红学问题以及自己翻译的得失体会都做了详细介绍。中国古典戏曲、诗词典故和民间俗语等这些西方读者比较陌生而中华文化意蕴又比较浓厚的部分单独提出来加以介绍。五卷正文之前都有拼写说明,用国际音标给汉语拼音系统进行注音解释。汉语律诗的韵律、中国骨牌知识、谜语、丫头和小厮的体制、中国八股文等等都在附录里予以说明。这些都是译者“他我”的塑造。
再看霍对中国文化意象“兰”的翻译处理。第五回“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译文是“The plum-tree bore her fruit after the rest, Yet, when all’s done, her Orchid was the best”。[4](P135)梅、兰、竹、菊是汉语里文化意蕴很深的词,通常用来形容人高尚的情操,而英语言文化里“orchid”虽有“兰花”的字面意义,却并无美好的联想,甚至还有“不雅”之意。霍把“兰”译成 “orchid”,保留了原文中“兰”的文化意象。
译者的祖国“英国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农村里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教堂,小镇上通常有各种不同的教堂代表新教和天主教信仰。”[5](P279~280)不同于英国的是,佛、儒、道三家思想在中国意识形态中糅合,并且也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融会。《红楼梦》第一回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这里“空”、“色”、“情”均为佛教用语。佛教认为“空”乃天地万物的本体,一切终属空虚;“色”乃万物本体(空)的瞬息生灭的假象;“情”乃对此等假象(色)所产生的种种感情,如爱、憎等。霍的译文是:
Vanitas, starting off in the Void (which is truth) came to the contemplation of Form (which is Illusion);and from Form engendered Passion; and by communicating Passion, entered again into Form; and from Form awoke to the Void (which is Truth). He therefore changed his name from Vanitas to Brother Amor, or the Passionate Monk…[4](P51)
译者精挑细选,分别用Void (which is truth), Form (which is Illusion), Passion, the Passionate Monk来译“空”、“色”、“情” “情僧”这些佛教用语,这些用语是他本土宗教所没有的。
这些译例都表明了译者对“他我”形象的重视,很好地向西方读者传达了中华文化。
有人把霍译称为归化翻译的典型,通常引用他的用“summer”(夏)来对译“春”,认为译者舍弃了“他性”文化对“春”的美好感觉,选择了本土文化对“summer”(夏)的美好感觉,舍弃了原语文化对“红”的“喜庆、吉祥”等美好联想,选择了本土文化中”green”(绿)带来的“愉悦”。然而,我们不难在译文中找到很多保留了“春”的意象的译例。如第五十回“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的译文是“Like spendthrift youths in spring’s new fashions dressed, Its bare thin branches burst in glorious flower”[4](P498,Vol.2)。接下来的“寻春问腊到蓬莱”的译文是“In quest of spring I sped to Elysium”[4](P500,Vol.2)。
显然,中华文化对“春”的向往在译文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传达。
从以上译例可以看出,译者对原文的文化价值做了相当程度的恢复。文学翻译是文化间的对话,译者无可避免地会体现自我的主体意识。霍克斯把《红楼梦》翻译成自己的本族语英语,英美主流语言文化价值观理所当然会注入到译者的自我里,然而细读译本,我们能发现译者的“他我”轮廓分明、形态丰满。在这里中西文化得到了平等的对待,有利于中西文化的成功交流。
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体现了译者的本土文化意识,译者的自我形象跃然纸上,然而译者的“他我”形象丝毫不逊色于译者的自我。译者的自我和“他我”和谐共生,互相弥补,给译者身份注入了活力。它既照顾了译入语读者的情绪,又向西方文化里输入了中华文化,达到了文化交流的目的。《红楼梦》这部小说从被西方人称为是“闺阁琐事的记载”到被西方人认为是“世界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这一变化霍克斯可居首功。
[参考文献]
[1]孙艺风翻译研究与意识形态:拓展跨文化对话的空间[J]中国翻译,2003,(5).
[2]王东风翻译研究的后殖民视角[J]中国翻译,2003,(4).
[3]David Hawkes. Classical, Modern and Humane [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4]David Hawkes,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M]. By Cao Xueqin.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9.
[5]Mike Storry & Peter Childs. British Cultural Identities [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