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夫.布莱辛
1
林巴赫觉得很难受。对这种被称为“跑步”的奇特运动,他根本没什么实践经验,何况这些年来,他的体重足足增加了十公斤。他大张着口,使劲地喘着粗气,汗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只觉得两腿一阵阵酸痛。不过,他咬牙坚持着,即使在跑了差不多两百米以后,他还保持着很高的速度。
他本该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考虑自己是否适合从事这项运动(既然有这项运动)。但是,追究这些没有意思。坚持跑步,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设计规划的项目中的一部分。项目名为“Conquest”(征服),目标是俘获那个他一见倾心、确信是最值得追求的女人的心。
一个星期以前,林巴赫从集团分公司大楼二楼自己办公室的窗户,朝下面的喷泉看时,丝毫没有料到,后来事情竟然会有如此戏剧性的发展。当时,他刚进入工作状态,做完了几项日常事务,从服务器上给几位用户装上了新程序。当然,用户可能在新程序使用上很快就有疑问,通常他们不需要等很久,因为有林巴赫和他的两位同事在。他们是网络辅助人员,职责是支持用户,向他们提供帮助。接下来,他逐一仔细地检验了几个即将交付使用、供分公司所有职员使用的电子表格脚本程序。
分公司的驻地由三幢围成U字形的五层桁架结构楼房组成。在花岗岩铺的庭院里,有一个喷泉。喷泉四四方方,四角分别伸出一根长约一米的不锈钢管子,每根管子交替喷射出一股胳膊粗的水柱,水柱落地无声,潜流向喷管的对面。水,被有目的地导引了,在方寸之地循环往复。林巴赫在此间享有的,就这么一丁点的大自然。
他常常每完成一项工作后,就凭窗远眺下面的喷泉一会儿,再轻松地进行下一个新的项目,从内存里删去那些已经无用的构思和数据。
林巴赫的这份工作有很多优点。主要是完成一些比较容易解决的任务,而薪水又很高;当然,有时也会碰上大项目,如果不介意几个星期加班加点的话,干这份工作还是很舒服的。
此外,他也会抽空去公司里转转,手把手地帮一些陷入绝望的用户解决一些小问题。比起他的几位同事,这些工作对他来说要更容易些。他对此有独到的见解: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变化,普通用户也不可能立刻理解进而接受;如果你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现实,启蒙他们的工作也就变得轻松而自然了,或者说,你必须总是从零开始。
一些请求帮助的用户把这种态度看作是一种体谅他人的能力,林巴赫因此私下里有了一些固定的用户,常常请他去指导一下。当然有时他也挑拣,有的用户出了问题,他立刻赶去;另有一些用户,他和他们总是难以商定好时间去碰头。
还有,他们这些干IT的,不必正儿八经地穿西装上班,他和同事们可以随意穿着,这点很好。当穿着舒适的休闲服在办公楼里走来走去时,他心里总是纳闷,为什么会计室的人打着领带还能轻松地干活。
“嘿,有什么情况吗?想象着尤利娅•延内一丝不挂躺在喷泉里吗?”坐在对面的克吕格尔问。
“当然,”林巴赫说,“以便得到灵感,准备开始下一个活儿。我听说,你们请求克龙把与她合作的项目派给你们。可是他认定我是唯一一个能胜任这项敏感任务的人选。”
“哼,头儿不知道,你这个人很会自诩啊!”克吕格尔说道。
“这也是真正的能耐,”林巴赫说道,“我现在得去延内小姐那里了,然后在新闻部一直待到下班,没准儿这个星期都待在那里。”
林巴赫拿了手提电脑,迈开步子朝IE楼走去。公司楼里的走廊很长,偶尔去其他人的办公室办事,这是他走过的最远距离。克吕格尔说他会自诩,也许有道理。他将给新闻部开发的软件“广告媒介管理和供货商监控管理系统”,简称“AnWerb”,看样子并不预示着他的生活会有一次重大的转变。
和尤利娅•延内的戏剧性接触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她是他开发AnWerb的合作伙伴,是她创意了这项计划。她人长得漂亮,这毫无疑问。身材修长苗条,绝不同于那些为了穿上三十六码裤子而忍饥受饿,弄得胸脯如停机坪一般,到了夏天肋骨能戳破紧身衫的女人。
埃伦,他的前女友,就一直朝这个方向发展。和同龄人一样,她也在身上穿孔戴钉,这点林巴赫还能接受,但是无法容忍她愈加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有一阵子,他甚至犹豫自己是否该增肥几公斤,好让埃伦因为两人外形视觉上的不谐调而明白,该是结束他俩关系的时候了。他觉得这种想法太残忍,没敢再深想下去。
尤利娅•延内迥然不同。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她是那种不用任何修饰就能让男人着迷的女人。她的步伐充满了朝气,充满了活力,她的身体也是。克吕格尔有时多愁善感地撒疯时会称之为“天然”。一点儿没错,这个女人是天然浑成的尤物。
但是,她又是遥不可及的。新闻部的人往往自成一个团体,午间休息时成群相聚,和从其他分公司来的人或者新闻部的人在一起。尤利娅•延内在里面总是魅力四射,举止落落大方,轻松自如——即使穿着竖条纹的西服套装。林巴赫看见她——通常都是远远地,他不可能走到离她小于十五米的地方,总是暗忖,如此多的完美集于她一身,是否有些令人感到视觉疲劳。
当然,她有一些情况,公司里大概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克吕格尔曾经告诉过林巴赫:偶尔会看到延内小姐卡塞尔的情景酒吧“都柏林人”里上台唱卡拉OK,她似乎很喜欢唱歌。克吕格尔曾亲眼见过,并说:“哎,你真该去看看。唱的是‘IWanne Dance With Somebody(《我想找个人跳舞》),忘我地纵情高唱,把在公司里或者日常生活中受到的压抑,一股脑儿释放出来。”
林巴赫对这类话题总是保持一定距离,他可不愿意被认为是某个在“都柏林人”上台唱歌的人的朋友或者熟人。
快走到她的办公室了。她这个部门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日常工作感兴趣,他们在公司里有点像边缘部门。每当有一个新的大项目来了,偶尔会有人来询问一下。当然他们也可以找其他人,比如林巴赫的顶头上司克龙。公司里所有人都认识尤利娅,但林巴赫知道,尤利娅肯定不认识像克吕格尔或者自己这样的人。
况且,眼下她与汤姆森关系暧昧。汤姆森人长得英俊,无论穿什么——西装、牛仔装或者运动服,都潇洒气派,风度翩翩。他对人客气有礼貌,博学多识,事业有成。软件技术专业科班出身的他,现在一家咨询公司担任顾问和项目经理。这家公司偶尔也为他们公司在引入新系统上提供支持服务,因此林巴赫认识他。他是三项全能运动员,就是最厉害的那种。白天十二小时上班,然后是运动训练。这就是迈克•汤姆森。
完全是一台机器!一个被编程目标指向成功的机器人罢了。不过,是男人都看得出,他是一个蠢才。林巴赫心想,有一点确凿无疑,只要有汤姆森这种人,在女人那里,真实的感情就没有任何机会。
当然,这样也有有利的一面。林巴赫可以坦然地去找尤利娅•延内,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不必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然后很自然地把这个项目做完。他及时地认识到了这点,暗自庆幸已经靠近目标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走的这段路还挺长的,踏进她的办公室时,他确信她不认识自己。他微微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和他的那间一样大,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地摆放着,窗户那头下面不是喷泉,而是公园。
她在左手的桌子边坐着,抬起头来。深棕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肤,没有化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端详过她,只觉得心荡神怡。“嘿,我是为AnWerb而来的,您收到了我的电子邮件吧?我是林巴赫,您友好的IT顾问。”他说道。开局不错,颇有自己的风格。
“尤利娅,”她说,“我们称呼‘你吧,以后在一起要做很多事呢,这样称呼方便些。”
“完全同意。”林巴赫应道,“很高兴认识你。叫我拉尔夫吧。”看来她很随和,至少不是难以接近的人。
“对面那把椅子没人。”她说,“我们可以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喽。”林巴赫说。那只是一个较小的应用程序,他经常做此类编程,并简单地向用户说明自己的设想。按字母顺序自动存储,按公司或金额或者其他项进行分类,当然前提是方便用户。林巴赫讲解完后,充满期望地等待着。
“不错,”她说,听上去却像是:“就这些了吗?”“我还有一些想法,我把Visio文件发到你的邮箱里,你就明白我的想法了。”
他预料到了。本来普通的工作任务,现在额外还有特殊要求。她列出了一系列的要求——他对此正求之不得。实际上,他俩的预备性谈话连三分钟都不到。
工作进行得很专业。林巴赫尽力把尤利娅•延内的想法融入已有的程序中去,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问她。她同时还在拟一份战略性开发国内分店的报告,此外,还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几乎每两分钟就有一个电话找她。林巴赫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她每次拿起话筒,都习惯性地伸手把头发捋到一边。茂密的中长发,比较深的金色(或者浅棕色,他也不是很确定),头发的颜色和眼睛很相配。当她优雅地起身走向传真机或者到隔壁办公室时,他会稍稍抬头看看,欣赏那无比美妙妖娆的身姿。
临近中午,有趣的事儿发生了。这一天的第一个私人电话打来了。
“什么事,迈克?”她问。是汤姆森!林巴赫眼睛盯着手提电脑,耳朵专注地听电话。
“哦,不行。”她说。汤姆森怎样应答,林巴赫当然听不到。
“不行。”她又说了一遍,接着似乎打断了汤姆森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行”,然后放下了电话。
三次说“不行”。听上去好像两人的关系不是那么理想。
午休结束后,林巴赫坐在尤利娅•延内身边,和她讨论咨询服务的问题。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汤姆森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尤利娅打开信并回复时,他十分知趣地把头转向一边。
下午她要去参加一个会。“我把电脑开着,”她说,“你可以检验一下,以我的用户权限是否能运行新的程序。”
她走了。林巴赫装上准备好的程序,做了一些检验,改变了几个设置。最后,他又回到了她的电子邮件网页访问入口。汤姆森想干什么?她是怎么回复他的?这些问题对他充满了诱惑力,他只需轻轻地按一个键。
“或许今晚,”汤姆森信中写道,“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你能来吗?”
“不行。”是她的回复。第四次说“不行”了。
因为尤利娅开会一直没有回来,五点四十五分左右,林巴赫给她发了一封邮件,简单汇报了AnWerb的进程后,就回家了。
2
林巴赫坐有轨电车不到十分钟就到家了,这是七年前他租下这套公寓的主要原因。此外,当初这个公寓刚刚装修好,他也不用再为装修伤神损脑的。他住的这幢楼原先是仓库,后来进行了改建能适应现代居住要求,房子看上去就像绘图板一样齐整。周围铺着红色石子的混凝土路面上有充足的停车位,还有一些绿色的草地,使得住在这里的人不会感觉像在兵营里。凭窗向外能看到停车场上的汽车和别的以前也是仓库的房子。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到城市中心了。
星期一林巴赫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他一般每星期晚上有两三个固定的约会,通常都是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以及其他同事在一起。星期二晚上在“都柏林人”酒吧里喝吉尼斯啤酒听现场音乐。星期四下班后在名叫“乔的车库”的酒吧里聚会,那儿三百毫升的小麦啤酒只卖一个欧元。如果有球赛现场转播的话,也一定要去“乔的车库”。理由很简单,球迷们在这里能切磋研究。
然后每星期必去一次弗朗塞斯科饭馆。店主是个意大利人,会热情握手来欢迎老顾客。即使客人九点用完餐,只要不停地喝葡萄酒,也能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
星期六他往往会去酒吧,比起大型舞场,酒吧里的吵闹声更有个性些。他在酒吧待到很晚,所以星期天往往中午十二点以后才起床。
林巴赫不参加体育运动,这得从他童年时代说起。他从小在运动和协调性上总是远远落后于同龄孩子。体育课上几次令人难堪的经历,至今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大家包括他自己都接受了他身体不灵活、笨拙的事实,后来,这种状况也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成年后,他曾尝试各种不同的体育运动,最终都是半途而废。每进行一项新的运动,如果一开始不甚理想,他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咬牙坚持时间最长的也没超过四个星期。不过,这么下来,他居然积攒了至少二十种运动的装备和理论知识。
第二天早上,林巴赫在衣橱里翻腾,终于在一叠衬衫里找到了满意的一件。休闲短袖衬衫,穿上它人显得充满活力,又随意舒适;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套在裤子外面,正好遮住臃肿的小腹。
他发动了酷帕。旁人甚至难以相信,他开的是一辆1994年制造的迷你酷帕。这辆车坐进去一点儿也不舒适,车内空间只有一个搬家用的纸箱那么大。但是,它使得它的主人在众多的开车人中非常显眼、有个性。
林巴赫坐在酷帕里看上去还行。不到一米八零的个子,开这辆车还算合适。其实十年前会更合适些,那时,二十岁出头的他体重还不到九十公斤。现在他偶尔会开车上班,为的只是变换一下出行方式。
他走进尤利娅•延内的办公室,她已经到了,并看过了他昨天的邮件,输入了几个指令。
“嘿!拉尔夫,”尤利娅说,“昨天干得真不赖啊。我们的应用程序运行得很好,你┣啤…”
这算是和他打招呼了。林巴赫真愿意每一天都这么平静地开始,打开手提电脑,喝两三杯咖啡,闲聊几句,一边偷偷地多瞄她几眼。她无论穿什么,对他来说,欣赏她都是莫大的享受。今天她穿的是低腰牛仔裤,一件黑色的短袖衫使得她的上身充满了诱惑力。
尤利娅把一把椅子拉到身边,示意林巴赫坐下。他俩很快又进入到程序之中。两人相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能自然相处,彼此之间很默契——至少在处理AnWerb上很默契。林巴赫闻到了她淡淡的发香,是水蜜桃味,不那么浓重,清新的。他喜欢水蜜桃,这点他确信。
尤利娅因为下午还有一个会要参加,所以他们进行得很顺利,林巴赫甚至觉得太快了。尤利娅把电话转到隔壁办公室同事那里,只有一个电话转了进来。是一个女人,她的朋友,叫吉姆,说她俩一起去看什么戏剧——对这个林巴赫没有兴趣。十一点,审核部的副主任兰茨先生来了,拿来了要在集团报纸上发表的报道数据,尤利娅早上曾向他要过。
尤利娅起身,接过文件夹。
“您这么快就送来啦,”她说,“太好了!”
“呵呵,您知道,”兰茨说,“本来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出现奇迹,即使在我们那儿也一样。不过,为了您,我们使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
林巴赫觉得,一个长相平庸无趣、只能把费解的数据解释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在尤利娅•延内这样的女人面前,最好闭上嘴巴。
“您真是太好了!”她说着,转过身子,以免对方看到自己心烦的表情。
文件夹里一张纸落到了地上,她弯下腰去拾。兰茨两眼像着了魔似的紧盯着她,脖子至少向前伸出了十五厘米,完全忘记了林巴赫的存在,没准儿脑子里意淫着他肥胖的身体怎样压到她身上。一会儿喝咖啡时,他会对朋友吹嘘,说延内小姐穿的内裤镶着淡蓝色花边,他有幸在离她最近的距离一览无余。单凭这点,这家伙就欠揍,林巴赫暗想道。兰茨走后,他和尤利娅相觑了一眼,都长舒了一口气。
她的胸罩也镶着淡蓝色花边,林巴赫和她坐这么近,不会看不到。而这完全是因为工作上的接触。她短袖衫的半圆领子敞开着,给人无限遐想,显然,她不仅仅是因为穿着舒适而穿它。
再没有人来打搅他俩了。吃午饭前,几乎全部模块都可通过网络远程管理了。兰茨的搅局让他明白了一点:想要赢得尤利娅的好感,和她发展超出正常工作以外的关系,必须避免任何形式的死缠烂磨。暂时遵守这条规则,看来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
“喂,情况怎么样?”在职工餐厅找到位子坐下后,克吕格尔问林巴赫。林巴赫平日里都是跟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一起吃午饭。他们总要寻找刺激的话题。林巴赫要做的是,尽量保持低调。
“还能怎么样?”林巴赫说,“工作进展顺利。AnWerb又不是个大项目。”
“我们什么时候中午讨论过项目?”克吕格尔反问道,嘴角沾着皮塔三明治的碎屑,“我问的是,你和那位延内小姐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俩已经相互说‘你了,”萨莱夫斯基说,“他迟早会扔下我们,和她一起吃午饭。瞧!他穿得多时髦,天这么凉,穿着短袖衬衫跑来跑去。”
“这件衬衫就放在衣橱里一叠衣服的最上面,所以就穿上了。”林巴赫解释说。
“喂,你盘子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林巴赫?”克吕格尔问,“像是炖浓汁鸡肉。”
“今天不谈皮塔三明治和黄瓜酸奶酱,不谈这令人扫兴的话题。”萨莱夫斯基说。
“你俩真是白痴!”林巴赫说,“延内小姐和我为了公司的发展,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地跨部门研究解决方案。况且时间这么紧,绝不允许有任何分心。”
这么说勉强过关。萨莱夫斯基尴尬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克吕格尔听到他这话,吐了一小块三明治。
林巴赫看看自己的盘子,他的确要了一份炖浓汁鸡肉,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
下午尤利娅开会时,林巴赫还在她的电脑上工作了一会儿,进行一些分析工作(尤利娅告诉了他自己的口令)。由于她提出了特殊要求,所以做起来并不容易,他得集中精力地工作。两小时后,他误敲了一个键,偶然进到了她的邮箱里。文件夹“我的邮件”——里面集中了她的私人邮件——是打开着的。这不会是偶然,是在请他来读它们。里面都是汤姆森的来信和她的回复,他们主要通过电子邮件交流。与打电话相比,旁边的人不会知道什么。
林巴赫只打开了主题是“关于多特蒙德工作”的邮件,看了起来:
汤姆森:老板建议我应聘多特蒙德的销售经理职位。机会难得!
尤利娅回复:你打算怎样?
汤姆森回复:得先找到房子,如果他们聘我。你以后再过来。怎么样?
尤利娅回复: 原以为,我们想法一致,都想再等等。
汤姆森回复:那个位子突然空缺。我去吗?
尤利娅回复:我警告你,不要!
汤姆森回复:那就不了。
他们通过邮件如此随意地谈话,几乎令林巴赫感到吃惊。收件箱最上面还有一封来自山地车队的邮件,另一封是她的一个女友约她打手球的邮件。他没有打开这些。现在他对汤姆森的了解逐渐多了一些。
在家里,在从天花板上松动而摇晃的四十瓦灯泡照明的小过道里,林巴赫在穿衣镜“霍弗特”前驻足。平日里,这面镜子他看也不看就走了过去。几个月来,他渐渐地不太喜欢“霍弗特”了,因为它是收买不了的。可是今天不知怎地,他在它前面停住,审视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的胳膊太细了,跟身体的其余部位显得很不相称。而要使比例协调些,胳膊倒不必再粗壮,身体的其余部位必须恢复到1994年前后的状态,即酷帕的制造年份。
他知道该怎么办,比如通过运动。前一阵子,公司里大吹大擂地宣传运动,社区论坛上,经常发表关于某个同事在某项业余竞技运动中取得好成绩并因此身体更健康、感觉更好的帖子。或许他们身上还能激发出更多潜能,尽管林巴赫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例子。
他听尤利娅•延内说过,她有时骑山地车上班,在地区球队里打过一年手球。自从在新闻部工作以来,训练时间少了。他还从信息灵通的朋友那里得知,二十八岁的她已被内定为明年退休的新闻部主任的接班人。
林巴赫以前打过手球,当然,仅仅持续了半年。他至今记忆犹新:十二岁时,父亲给他报名参加了一个协会。几个月下来,他和其他孩子跑来跑去,很快弄明白了规则,不过对于传接球和运球开始觉得容易,学起来却很难,接下来该学习转身突破技术了。
这是一套较复杂的动作,却是手球手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动作要领是这样的:一个队员全速朝前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跑过大约三十米后,他突然转身,接住身后弧线飞来的球,然后轻松地运球冲向对方的球门,从距离约七米处越过对方守门员的防守跳投。
理论就是这些。训练中绝大多数队员都能接住球,继续向前冲,并进行射门。到了林巴赫这里,就会出现三种情形:最常见的是,他压根儿接不住球;即使有一两次集中全部精力接住了球,却常常在奔跑一秒钟后跌倒在地;倘若接传球和奔跑都顺利,运球时也会手忙脚乱,要么被对手赶上,要么闯入跳投无效区投球。
三周高强度的转身突破技术训练结束了,林巴赫还没有进一个球,最后不得不和教练达成默契,结束了手球生涯。从那以后,他就只上学校的体育课了。可这也好不到哪里去:短短几个星期以内,他在跳木马时睾丸受伤,舟骨骨折,结果是此后一年都免于上器械体操课了。
体育课上他也出人意料地取得过一些成绩。在运动场爬五米高的绳索时,他爬到最顶部后,感觉很难受。后来挣扎着把脚搭上装在墙上的一根横杆,一直坚持到体育老师上去把他解救下来。
林巴赫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他知道,目前的生活节奏使他每年悄悄地增重三公斤,而且会继续发展下去。他打算,暂时再容忍自己一阵子,最晚一年后无论如何要有改变了。
原因就在于,卡塞尔不是他中意的城市,只是路过的一站而已。当然,在这儿也能生活,但是哪里都有大公司,特别是在一些繁华的大城市里。他在哪儿都能发展自己的事业,不一定非在这里。汉堡、柏林和慕尼黑,那里有更有趣的工作,也需要他这样的人。林巴赫决定,明年就离开这里,反正公司迟早要调整人员结构;在此之前,自己先走一步。
他没有后顾之忧。他现在住的小公寓面积只有四十二平方米,选择租它,自有他的韬略。面积小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两人一起住,并且迟早要找大一些的房子。如果他不想像克吕格尔那样结局悲惨的话,这是一个绝妙的拖延战术。
克吕格尔两年前结了婚,不久妻子就怀孕了。他的块头跟着妻子的肚子,天天见长日日膨胀起来。很多即将为人父的男人都是这样。孩子出生后,克吕格尔的业余活动一团糟。大家在“都柏林人”的聚会他经常失约;有时赶去了,酒喝得快,走得也早,一般十二点之前就走,而这个时候最有趣的活动才刚刚开始。林巴赫和萨莱夫斯基从来没有在早上九点前到过办公室,常常加班到晚上;而克吕格尔往往七点就到了,他得晚上早点回家照看孩子。他一再说自己因为有了孩子感到多么幸福,可贬低起其他同事的生活变化时,又是另外一套标准。
林巴赫谈过几次恋爱,平均每次持续三年。每回一到不可避免的阶段——讨论“两人未来”之类话题时,他就立刻采取反向措施:冷淡对方,借口工作忙没时间突然取消约会,或者取消共同的度假计划。用这些办法有一个明显的好处,他的那些女友往往被搞得神经衰弱,结果会主动要求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这个过程旷日持久且耗费精力,最后一次林巴赫鼓足了勇气,向对方挑明,他觉得两人之间不会有共同的未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没有结果的?”女友曾问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回答。
他说的是事实。接下来,林巴赫在人生旅途中,第一次遭遇一个女人把能抓到手的各种东西砸向他。这件事以后,埃伦,他的前女友及其身边所有的熟人,都和他保持着明显的安全距离。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林巴赫暗自思忖,也许下回应该一开始就向对方说明,至少对他而言,两人相处不应该受到某种约束。
3
夜里,林巴赫梦见了尤利娅•延内。下班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她坐在他身旁。天已经黑了,酷帕压着特雷彭大街的梯阶向下开,拐到柯尼希大街的电车轨道上。他俩笑着,看着车窗两边灯光明亮的橱窗,车一直开到了下面的老市场。他俩看见,在薯条店的半影里,汤姆森和他的前女友埃伦搂抱在一起狂吻乱啃着……
所有的美梦一个样,都结束得太早了。醒来后的林巴赫心里美滋滋的,一会儿又糊涂起来。通常起床后,他就记不起夜里的梦境,今天却不是,洗澡,刷牙,甚至在六平方米大的厨房里像往常一样小口喝黑咖啡,吃每日定量的一份玉米片时,他脑子里还想着昨夜做的梦。他每天早晨都吃玉米片,这东西制作方便又健康,含充足的糖分,味道也不┐怼…
到公司后,林巴赫只打算在IT服务区转转看看,这得花去他四个钟头的时间。有一些用户的询问,同事们往往不愿插手,特别是当他们对某个程序不是百分之百地熟悉时,于是这类问题往往就送到他这儿。林巴赫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新的应用程序对他不算什么挑战,他只消看看用户界面,敲几个键,便马上明白怎样解决了。
今天的工作却令他心烦,他和尤利娅•延内在一起本来时间就不多,下午三点她得去参加分公司的一个新闻发布会。后来,当他终于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发现里面不是她一个人,她的上司克莱站在她身边,她向他汇报下午会议的一些情况。
克莱大概是公司里最年长但仍担任部门领导的人,这也表明,他偶尔和属下的私人谈话,不是一般的礼节和应酬,而是基于真正的兴趣或者好感。
昨天林巴赫就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说的是印象主义。他对此一无所知,便没有插话。这回克莱手里拿着尤利娅在读的一本书。她有时午休时读上几页,还从来没有不受干扰地读完过一页呢。
“嗯,约翰•欧文,您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读约翰•欧文的女士。我明天给您带一本菲利普•罗斯的书,《人性的污点》,一部经典之作。和他相比,约翰•欧文的东西就显得浅薄了些。”
“哦,读过了。写得很好,不过读完感觉压抑。一位您这般年纪的男人,写一个您这般年纪的男人和男人们遇到的问题。失败早已注定。约翰•欧文写人物的失败更好笑一些。”
“哦,好吧,”克莱说,“我倒不这么认为。林巴赫先生,您说呢?”
“我同意延内小姐的看法。”林巴赫说,“我觉得那本书写得不那么有趣。”
克莱耸耸肩,二比一,他失败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无论什么都得有趣才行。”走之前,他又说了一句。
“现在我们把他赶走了。”尤利娅说,“你是因为我才这么说,还是真的不喜欢这本书?”
“嗯,不知道。”林巴赫说,“从来没听说过菲利普•罗斯。有没有一本你不知道的书?一出你没有看过的戏?除了这些以外,为什么你还能这么熟悉该死的AnWerb之类的程序呢?”
她扑哧一笑。“有一些爱好是上大学后延续下来的。”她说,“我读的是新闻学,在科隆,功课之余能遇到很多文化活动。而像AnWerb这些毕竟是我的工作。个人生活中我喜欢和人交往,喜欢体育运动,甚至也做爱,和别人一样正常。”
正常,林巴赫想道。他除了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以外,从不和谁来往,也不参加体育运动,半年多没有性爱了——至少没有真正的那种。他多少有些惊诧,她竟如此坦率地说这种事情。而且听到这话他感到颇为迷惘,他安慰自己,权当是她对自己的信任,表明她性格开放,无论如何不是那种古板守旧或者遥不可及的女人。
现在,他们总算有了一个除工作以外,可以继续谈下去的话题,可惜她却没有时间。她走之前,麻利地从门顶上的架子里取下了投影仪。林巴赫很喜欢看她取东西的样子。她伸手去够时,他能看见她的肚脐。
林巴赫独自坐在尤利娅的办公室里,又安装了几个脚本程序。最后,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看一下文件夹“我的邮件”,保护尤利娅,以免她上了汤姆森这类花花公子的当。这种人表面老实,暗地里想撤退,到了晚上在薯条店向其他女人大献殷勤。
汤姆森:这里他们给我的压力很大。一定得应聘那个职位。我唯一的一次机会,还有……
尤利娅回复:你什么时候感到压力?而且,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汤姆森回复:薪水超过2000欧元,一开始就是。你的想法变了吗?
尤利娅回复:好吧。你去应聘吧,在那里花2000欧元另找一个和你睡觉的女人吧。
林巴赫喜欢这种邮件交流方式。接着,他一不小心又点开了一封来自雅戈•延内的信。也许是她的兄弟。“很抱歉,”信中写道,“昨晚建议你甩掉那家伙时,我喝多了。当然我无权干涉你的事情,不要太受我的影响。”还有好几封寄件人是延内的信,林巴赫没有打开。看得出,她和家人之间联系密切。
他在草稿箱里偶然发现了尤利娅写给吉姆的信。汤姆森工作的事似乎令她很伤脑筋,她写好了信却没有发出,他想道。信的内容很有趣:“你知道吗?我有时真希望自己有一个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和事业的男人。”
看了这些以后,林巴赫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了。就现在来看,有一点很确定,汤姆森的光辉形象已经陨落下去。尤利娅•延内有她自己的主见。而且,她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他的生活之中了。
回家路上,林巴赫脑子里尤利娅的影子挥之不去。也许应该怪她,使得晚饭后他还想着她,忘了把电台司令乐队的CD放到音响里去,坐在他最喜欢的沙发椅上,半个钟头处于神志不清的半昏迷状态。
近六个月来,他没有与任何女人谈恋爱。他觉得,这样会清静一阵子。至于性,互联网上有的是,足够分散你的精力,即使长此以往没有性爱来刺激自己,他还是能坚持一阵子的。
是别的什么吸引了他。他回忆起埃伦以及她之前的那些女友。有个打个电话就能过来和你聊天、睡觉的伴侣,固然不错。虽然一开始就清楚,这种关系有一个假设的终止日期,到了那一天,能毫无痛苦地轻松了结。
可是在尤利娅•延内这里,他没有把握了。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迷茫。
还有,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不仅是“霍弗特”里的模样可憎,整体而言也不是女人眼中的“魅力男人”。他的生活似乎驻足不前了。最后一次真正作出的决定是,六年前中断学业,他学的是信息学——一次颇具个性的行动。那时他选择去卡塞尔上大学,是因为在希腊科斯岛度假时他认识了一个从卡塞尔附近来的女人。后来和那女人的关系持续了不到半年,他三心二意地继续在卡塞尔上学,直到在公司实习时被“发现”。他现在的上司克龙发现,他做事泰然自若、游刃有余,而且能敏锐迅速地看出问题。
公司给他的薪水很不错,林巴赫便用学业换来了一份没有期限的聘用合同。刚到这里,他和阿恩特•朗格尔合作,组成了一个高绩效的团队。几年前,朗格尔被调去汉堡的公司总部,林巴赫和他一直保持联系,从他那里也了解了总部那边的一些情况。
林巴赫出生在汉堡附近,如果休假的话,他就去汉堡,喜欢从一个酒吧跑到另一个酒吧,或者去听音乐会;比起卡塞尔总是上下起伏的丘陵风光,他更喜欢汉堡。那里地势平坦,开车也觉得顺畅明朗,走五百米平坦而笔直的道路后,转一个弯后看到的也不是山,而是森林,那里有很多森林。
明年我就去汉堡,四年来林巴赫一直对自己说。昨天,以前的同事朗格尔打来电话,说了一些他感兴趣的新鲜事。朗格尔现在是一个新成立的项目组成员,他们在搞一个大型项目“Enterprise”——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计划,为全国各地分公司的所有使用者建立一个继续教育平台。他们需要在下面各分公司里招募工作人员担任项目经理,招聘广告很快就会出来。这是一个难得的展示自我、了解其他地方的好机会。
“如果这个项目结束了,”朗格尔说,“大约一年后,汉堡就需要人手维护和继续研发这个平台,没准儿还要把它推向市场。那时会有新职位产生,作为项目经理你肯定有机会。”
听上去很不错。对林巴赫来说,没有理由再躲在别人后面了。
“你还愿意长期待在这儿吗?”第二天,尤利娅见面后问他,“你们部门的人都想着另谋高就呢。”
这个话题很敏感。林巴赫想到了汤姆森,还有尤利娅和汤姆森关于多特蒙德工作的争吵。
“这个嘛——不急考虑。”他说,“现在工作挺好的,这个地方也很有吸引力。同事们相处得很好,有的甚至非常好。”他说着,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
“谢谢!”她说,“我也觉得,在这里能生活得很好。如果真想去哪里,开车或者乘火车三个小时就能到达任何一个城市和德国的任何地方。在这儿,我骑自行车出门,五分钟后就进入大自然中。在其他城市,你至少得开车半个钟头,才能看见一棵树或者一片林子。”
“也许明年你会作为新闻部发言人骑车穿过森林。可是,如果别处有好位子给你,你怎么办?”
“当然会认真考虑的,并和家里的那些人商量一下。再听听迈克的意见。他这个星期也要决定是否应聘到别的城市工作。我们昨晚冷静地讨论了一下,他决定不去了。”
林巴赫能想象到他们的谈话(汤姆森:放弃了那份工作。为了你我放弃了我的全部事业。尤利娅回复:万分感谢。汤姆森回复:下班后来我这里。我们做爱,好吗?)。
“嗬!是个聪明人。”他说,“你说家里那些人,是什么意思?”
“家人。”她说,“他们住在离这里二十公里远的地方。在乡下。我们家有个习惯,遇到重要一点的事情,家人聚在一起:议论,商讨,最后接受。效果很好。是卡特琳二十年前发明的办法。”
林巴赫听得一头雾水。这习惯听上去像来自1968年某个犄角旮旯,或者令人想起八十年代初期几个穿工装裤、自己卷烟抽、整夜讨论不休的残渣余孽;无论如何,反正令人很怀疑是否理智。
“卡特琳是谁?”他问。
“我母亲。”她答道。
AnWerb处于最后阶段了。明天他得上IT服务区帮忙安装新电脑,接着就是周末了。也许再有一天就能处理完AnWerb的所有细节问题。这个项目结束以后,倘若找不到再次见面的理由,他俩将会各走各的路。
“我们每周三和周五骑车出去,”下班前,她随口说,“在拉克湖集合,风雨无阻。有兴趣的话,跟我们一起去吧。听你说过,你的地下室停了一辆自行车。”
没错,他好像说过。不过,遗憾的是,他的身体状况还处在低谷。
他第一次暗暗地为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而感到懊恼不已。她愿意接近他,并向他发出了邀请——工作之余的见面,一个真正的约会,他却不得不拒绝它。因为单是把车子骑到拉克湖——山林公园脚下一个宁静的小湖,他肯定就已经筋疲力尽散架了。
坐在电车上,林巴赫想浏览一下刚刚在售报亭买的报纸的第一版大字标题,眼前的字母却模糊起来;光线太暗了,而且他脑子里也形成了自己的大字标题:“汤姆森又在奔跑了”,“林巴赫状态不佳”,最后是“对林巴赫来说,延内遥不可及”。
车上人多,空气也不好。他提前一站下了车,迎面拂来凉爽的晚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穿过一条小路。路边微弱的灯光下,潮湿的沥青路面上停了许多辆汽车。他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五分钟后,到了家门口。开门时,他的心猛地一紧,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生活要改变了。
他快步走进客厅,从打印机里拿出一张白纸,没脱外套就坐了下来,把脑子里闪过的一切,通通写了下来。这些想法对他很重要而且他很早就知道,只是没有系统梳理付诸行动而已。
尤利娅•延内并非遥不可及,问题在于他是否有能力追上她。有人给汤姆森提供销售经理的职位,自己却得帮人安装电脑——现在十二岁的孩子都会,这种境况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在酒吧里消磨生命了。他要改变现在住的公寓——过了七年,它还是当初临时布置的样子。如果想博得她的好感,他必须得针对自己日渐肥胖的身体采取措施。显然,她对其他类型的男人很感兴趣(林巴赫听同事闲聊,阿多尼斯•汤姆森的前任就是个狂热的摩托车车手,也是个大块头,像个两立方米见方的“箱子”)。
不到五分钟,一张纸就写满了。起身去厨房拿吃的时,他甚至担心这些从意识深处释放的认识又要瞬间消失,被日常琐事和生活习惯埋没。他突然想到,该是抓住它们的时候了!
他站起来,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打电话给萨莱夫斯基,取消了晚上在“乔的车库”酒吧的见面,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基安地红葡萄酒和一只酒杯,把咬了几口的面包放在厨房桌子上,走到客厅角落写字台前,启动电脑,打开了酒瓶。
该有所行动了!这毋庸置疑。为了让它发挥作用,必须把它条理化,做成一个合理的书面形式,以便付诸行动并监督进度。是的,就像做项目一样。实际上,他已经在思考分析了,他当然知道这些问题孰轻孰重,而且把准备要做的事情摘要地罗列在备忘录上。他既是这个项目中的一部分,也是项目管理者,所以他掌握着将之引向成功的主动权。
而且,他得走出自我阴影,因为有一点他绕不过去:项目的目标必须一清二楚,毫不含糊。目标就是改变自己的全部生活,它的逻辑性结果,就是赢得尤利娅•延内的芳心!
接下来几个钟头里,他先把所有关键词排序,中间不断插入字句,增添新的想法,再进行文本文档编辑,最后整齐有序地罗列出所有内容。直到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没有看一分钟电视,没有听每日必听的音乐,也没有去“乔的车库”庆祝一周工作的结束。但是,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Conquest项目
目标(12个月,直到实现目标):
拉尔夫•林巴赫(R.)和尤利娅•延内(J.)建立起长期恋爱关系
Ⅰ.构想和细目(1-3个月)
Ⅰ.1 间接措施(为建立关系):
锻炼R.的身体(马上开始,刻不容缓):
目标:减肥(第一阶段5kg)
办法:
阅读专业杂志,了解实现此目标最有效的运动形式
无论有无兴趣,接受、坚持进行必要的运动
监督:写运动日记
附加:控制饮食
整修R.的公寓(马上开始,刻不容缓):
目标:以合理的花费达到J.认可的状况
办法:
过道、厨房和卫生间购买并安装灯罩
卫生间窗户的窗帘
“伊瓦尔”书架刷上彩漆
伴随项目的措施:
减少晚上去酒吧的次数
听一个新闻电台,看一本文化杂志,看电视节目(《每日话题》、《焦点》等)
订一份报纸
购书
Ⅰ.2 直接措施(为建立关系):
在公司里维护、加强与J.的联系。始终坚持近距离接触时表现矜持克制,说话不含沙射影,不作模棱两可的评论
友好地、善解人意地与J.交往
表现出真实可靠的一面,必要时要谦虚
在J.和汤姆森(T.)的矛盾上,作为旁观者表示宽容。保持中立。表现出可以理解T.的行为,但自己决不会那么做
耐性
灵活性
职业上:向着目标努力表现自我。申请Enterprise项目经理职位,与汉堡总部保持联系
Ⅱ.过渡到新系统的阶段(4-10个月)
Ⅱ.1 指向目标的措施:
持之以恒地锻炼身体
不引人怀疑地和对方商量工作之余的见面,比如骑车郊游
◆其间运动状况足够好
看戏或看电影时,请求给予“文化扶持”(陪同)
◆选择上考虑J.的口味
如与J.家人见面,表现谦和、坦诚。说他们的语言。决不给人以骄傲自负之印象
鼓动J.去汉堡看一场戏。如必须在那里过夜,清楚表明,不是为和她上床作铺垫。但如有机会,一定把握!
清楚表达对J.的感情
◆得到答复:从T.那里接手J.(第7个月起)
◆不予答复或表现矜持:让J.作出最后选择:R.或T.
◆正常发展:从T.那里接手J.(第10个月起)
Ⅲ.交付使用和系统使用(第11个月以后)
在真诚条件下,R.和J.在R.的公寓里共同生活
找更大的房子
建议将找房子的范围扩大至汉堡,因为那里有更好的事业前景、优越的体育文化娱乐餐饮和购物条件
和J.搬到汉堡居住
项目结束,开始使用系统
林巴赫把最后的一点儿基安地全部倒进酒杯里,一口喝完。然后在“控制饮食”下又增加了下一结点“少喝红葡萄酒”。他把这些内容打印出来,拿在手里读。读完后,他几乎感到有些激动了。
第二天早上,他甚至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惊讶。整齐地打印在四页纸上的所有内容是那么合乎逻辑,有说服力,而且让人觉得简直不是出自他手,而这会使它更有效果。他暗下自问,这么多年来他何时如此清醒地确定了某件事情,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Conquest就是占有,采取一切手段。也许,他已经爱上她了。
4
星期五早上,林巴赫穿过公司走廊时,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坐电车过来时,他又是提前一站下的车,一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走了四五百米,走过入口大厅时他身子挺得笔直,步履轻快。上午在干那些繁琐的安装电脑的活儿时,他甚至表现出了倨傲而又友善的态度。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的事业不会在这里终止。
平日里他都是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一起去吃午饭。但是,今天他找了借口,一直和他们拖到了十二点半才往餐厅走。尤利娅一般这个时候也去吃午饭。她端着餐盘在餐厅过道看见他时,对他嫣然一笑,从身边走过去时轻轻地碰到了他的胳膊。他相信,这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信号。过道很宽敞,完全可以身体不接触地过去啊。
“哎,你们周末做什么?”坐下来后,萨莱夫斯基问。
“吃吃喝喝,”克吕格尔说,“给小孩换尿布。有时间的话就睡觉呗。”
“那我们明天见面吗?”萨莱夫斯基这么问纯属多余。几乎每个周末他们三个都要见面的。
“嗯,还不知道,”林巴赫说,“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出去购物,读些书,还想运动一下。然后早点上床睡觉。”
读书,运动,还有早点上床睡觉。他俩看着他,一脸担忧的神色。
下午林巴赫早早地结束了工作,他有别的计划;而且也想一个人安静地在车站旁的售报亭,挑选几本平时很少看的杂志。得先学习理论知识,关键是确定采用何种方式锻炼他荏弱的身体,并在最短时间内使之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健康状态。
迄今为止,他在体育运动方面少有成功的体验。打手球之后是令他感到索然无趣的足球运动。班里其他同学早就在体协里踢球,掌握了各种技巧和绝招;他还不会正确地停球,更别提射门了。球哪怕只是轻轻地落到他面前,他也根本头顶不上,脚踢不上,没有一次能把球传好。倘若大家选人组队踢球,他总是最终剩下来的三人中的一个。这种经历至今刻骨铭心。
其实,那时林巴赫看上去倒也不是不像运动员,只是稍微有点干瘦。此后,只要有机会,学校的体育课他就逃,并且慢慢有了自己的策略。拉力器事故发生那年,他大约十六岁。本来嘛,拉力器可以塑造胸部和大臂肌肉——这在他那个年纪很重要。林巴赫打算赶在露天游泳季节到来前,塑好体形——总归他会游泳,便选择了这个快速成功的捷径。在做一个强度特别大的拉力单元时,他已经暗暗地拿自己和青年时代的史泰龙相比了,没想到意外发生了。完全撑开的拉力器的木柄从他汗湿的左手大拇指滑出,砰的一声弹在了脸蛋上,他当下就跌倒在地,躺了好几分钟。之后几天,左脸蛋肿得老大。从此得出结论,这种器械锻炼不适合他。
几年后,刚二十岁时,一位朋友带他去打网球。林巴赫从未见过理论和实践相差如此悬殊的运动。看起来十分容易,打起来却困难极了。那些黄色的小球肆意跳向任何角落,总是让击球者够不上。作为新手的他和那些肥胖的、年纪大的人对决——即使这些人也是半道出家,他还是没有丝毫机会。在打了一个小时网球之后,他就一次性地结束了所有的球类运动。
林巴赫在售报亭买了四本杂志。第一本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个赤裸上身、腹部像洗衣板一般平坦的男人。他不知道洗衣板什么样,觉得叫波纹铁皮肚子更好些,封面上肌肉紧绷、微笑着的大力士的肌肉条就是那么厚。
第二本的封面是一个半裸女人,穿着领口很低的、令人想入非非却唯独不会想到运动的露脐运动装。剩下两本杂志的封面是一个跑步者和两个背着背包的骑自行车人。
林巴赫先翻了一下波纹铁皮男人杂志。里面尽是些完美绝伦的身体,每一页都能看到好几遍诸如精力充沛、趣味、行动、格调、轻松、酷和力量之类的字眼,还提到性爱——作为一种按照规定动作进行的特殊训练方式,甚至用百分比罗列出不同动作的性欲因子,以使这些训练充分具有实践意义。
可惜他现在没有固定的伴侣,而且,杂志里其余的训练都过于依赖器械,这方面他已有足够多的经验。几年前,他不听克吕格尔的忠告,买了一台室内健身器。克吕格尔那时告诉他,所有的室内健身器最后都是一个命运:买回家,摆在客厅里(“好主意,一边看电视一边做运动!”)。第一周还能用一到五次,第二周用三次。到第三周开始休息(“不要一开始就运动得过分。”),把健身器挪到旁边的屋子里。此后的两周还能每周一次运动十分钟。然后就把它搬到地下室,和同样不再使用的桑拿淋浴房收到一起。
他没有桑拿淋浴房,五个星期后,他把室内健身器也搬到了地下室,放在踢踏舞垫子、腹肌训练器和哑铃旁边。
林巴赫开始看跑步和骑自行车的杂志。两本杂志都煞有介事地罗列出跑步和骑车对体形、心脏和循环系统的积极作用,并说明它们非常容易掌握。唯一的困难是:杂志上照片里的人个个精力充沛、精神抖擞,他们当然掌握了这项运动。已经喝了三杯咖啡的林巴赫心里十分清楚,要达到那种状态会有多么困难,几乎没有希望!
他有很多次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难而退,不过,以前没有项目,也没有书面指示。现在,他的“行动计划”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打算今天就作决定,而且要快。
“最有效的减肥方法!”是那本封面是性感运动员模特的生活杂志的封面标题。林巴赫打开杂志,翻看那篇文章。他不能肯定这些内容是否经得起实践检验,不过他决定,现在就让命运来选择。文章里有一个测试,比较了大约十种不同运动的效果,如走路、游泳、散步、跑步、轮滑等等。他真希望,测试的结果是让他在保龄球和高尔夫之间选择。但是——看到结果时,他咽了两口唾沫。
他将成为一名跑步者。
偏偏是跑步,这个至今还不知其意义所在的运动。跑步者往往独自一人奔跑,没有竞争对手,没有可以交流的队员,所以他也不会感到多么有趣。他们跑出去,半小时后又回到出发点(即使训练有素的跑步者,也是在一个半小时后又回到出发点),脑袋就像熟透了的荷兰西红柿一般。
从本质上说,跑步不是必要的。自从人类发明了内燃机,建设了公共短途交通以来,就不需要这种运动了。
他把文章又读了一遍,想慢慢地理清作者的思路。不管怎样,似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成为一名跑步者,要么看上去像他现在和克吕格尔这副尊容。两种情形不会长期共存。他又乘车去城里,到书店买了《跑步全书》,打算吃过晚饭后读,还买了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跑步杂志《跑步者世界》的入门特刊,希望它们能体贴入微地帮助他为崭新的运动生涯做好准备。事实的确如此。
他读到,当一名跑步者不需要多少装备,可以随时随地,任何季节都行,穿上一双合适的鞋子,就可以出发了。他以这些认识完成了Conquest项目框架里关于锻炼身体的那部分重要内容的研究。看来它非常简单,至少理论上如此。
因为星期五晚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酒吧,至少少喝了三四瓶小麦啤酒,他觉得看《每日话题》时和看完后喝上一两杯红葡萄酒应该没有问题。即使是运动员也允许喝上两口的。
明天就去买跑鞋。
“你好!”一个身上挂着叫霍尔格的姓名牌的男人欢迎他说。林巴赫惊讶他竟然用“你”来称呼自己,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呀。星期六早晨,林巴赫来到城市中心霍尔格跑步用品专卖店,想买一双跑鞋,并希望在这儿找到感觉。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各种商品色彩斑斓地摆在架子上或者一排排挂在钩子上,顾客们在里面走来走去,挑选,试穿,有的原地踏步,有的在跑道上跃跃欲试。单是看到这些,他都觉得心跳加速了。
跑鞋销售员的身材有高有矮,但无论在哪儿,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身材消瘦或者营养不良的样子(霍尔格属于后者)。似乎对跑鞋销售员存在着体重的限制要求。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霍尔格问。
“跑鞋。”林巴赫说,“我需要跑鞋。”
“你每周跑多少公里?”霍尔格又问。
林巴赫稍稍愣了一下,“大约二十五公里。”他说,他已经从书上知道了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二十五公里是一个很好的回答,不夸大,但能引起足够重视。“不过很长时间没有跑了。”他又补充说。
“你慢慢会重新进入状态的。”霍尔格客套地说。林巴赫点点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接下来,他得在霍尔格的眼皮底下,把裤腿卷起来,活动活动脚。他得知,自己是正常足,不是扁平足。听起来还不错,就像说自己胆固醇低或者手指甲健康等诸如此类。对他来说这无关紧要,这里有充足的款式可供选择。
“你主要在沥青路面还是在自然路面跑呢?”霍尔格问。
“都有。”林巴赫机智果断地说,然后开始挑选跑鞋了。他可以在跑步机上跑,也可以在商店门口小跑一下来试鞋。出于谨慎起见,他选择了在商店外面试鞋,穿着不习惯的鞋子,每跑一步,他都感觉似乎下沉了一厘米,这也许还算正常。一刻钟后,他挑选了三双自认为合适的跑鞋,然后第一次主动和霍尔格说话。
“嗯,纯粹在感觉上我几乎找不到有什么不同。我想要一双稳定性最好的。”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展示他的专业知识,并希望就这样买完离开这里。奔跑试验已经令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结果是,霍尔格立刻准备好了另外三双鞋子,让他一双一双慢慢试。林巴赫把试鞋跑步的距离缩短到十五米——他还得走回家呢,终于找出了两款合适的鞋子。
“你可以把这两双都买下。就鞋子使用寿命来说,最好两双替换着穿,脚也不容易受伤。”霍尔格说,“当然喽,你可以继续试,直到选定一双为止。”
“好吧。”林巴赫说,喘了一大口气,“两双我都买了。”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霍尔格问。一个正经八百像模像样的跑步者应该看上去怎样,这阵子林巴赫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印象,要达到标准还需要很多东西呢。
“还需要运动服。我准备从纯棉质转到功能材料上。”林巴赫说这话,等于无意识地承认自己至少十五年没有买过运动服了。但是,这么说毕竟引起了后面的谈话。
“很好!”霍尔格说,“我们先从上衣开始。你听说过洋葱原理吗?”当然,林巴赫暗想,切洋葱时总是被辣得直流眼泪,所以就有了洋葱原理;当然这里不是指这个。洋葱原理是指,通过叠穿多件功能材质的衣服,达到理想的排汗和散热效果,同时又能保持凉爽和一定的湿度。
为了发挥洋葱原理的效果,在寒冷季节运动者至少穿三层。内衣,短袖或长袖衫和外套。这些衣服看上去都不错,价钱可不菲。林巴赫很快找到了一组合适的款式。而挑选裤子就难了。
“我建议你在过渡季节买紧身运动裤。”霍尔格说,“它贴身舒适,穿在腿上不晃荡,就像你的第二层皮肤。”
这回霍尔格第一次瞎折腾了。林巴赫在试衣间穿上这件昂贵的裤子后,发现小腿肚和大腿处都有些晃荡,只在肚子周围形成了一块“第二层皮肤”,像个半球似的。他不敢穿着它走出去。如果一定要穿,至少得在几个月以后。
“哎,我把它又脱了,大腿那儿有些紧!”他喊道,“你们没有别的裤子吗?我更习惯那种普通的运动裤,穿上不那么紧的。”
“当然!”霍尔格说,“我们还有那么一件。不过你知道,它的功能有限。”
“我买了。”林巴赫说。
他又选了两双袜子。结账时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这里有脉搏表吗?”
霍尔格被吸引住了。用他们的行话来说,林巴赫作为顾客是一个随心所欲者。不过霍尔格为人还算规矩正派。
“我推荐你这个基本款。可调最高和最低脉搏,显示平均脉搏和热量消耗,还有秒表功能,这些就够了。”
霍尔格很快就使林巴赫相信,这些对他来说真的够了。然后在收银台处敲击键盘。
“六百三十欧元!”霍尔格把价钱又算了一遍说,“不算便宜,不过这些东西可以用好多年,除了鞋子,其他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坏的。”
听到这个数目,林巴赫眼睛都没眨一下。无论花费多少,都值得。况且霍尔格还免费送他一条额带呢。他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霍尔格说过,这些东西可以用好多年。林巴赫渐渐地意识到,项目的理论部分不可阻挡地就要结束了。
他提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走出霍尔格跑步用品专卖店,抬头忧虑地朝天上看,天空乌云密布,他希望自己在雨落之前能赶到酷帕那儿。等到坐进车里发动马达开出时,他设想如果突然一阵骤雨浇到他这位跑步新手身上——就在与文明只有二十分钟车程的森林里,会是怎样的狼狈。
外套能挡雨不会被淋湿,可身体别处会淋湿,又湿又冷,路面又滑,在这么一块孤寂的森林深处,跌上一跤,再加上体温不断下降,后果一定够他受的。他这么想,是因为他的第一次跑步确定无疑将在荒郊野外的森林里进行。
他想到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其实不必一个接一个地进行项目Ⅰ下的措施,它们互相平行,有一些甚至密切联接,这意味着,可以根据天气状况把跑步推到星期日,而立刻开始收拾房子。收拾房子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周末就能基本搞定。
于是,他把车拐到购物中心旁的建材市场,买了油漆、刷子、灯罩和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然后,他和往常一样,在两边都是商店的走廊里,手拿着一块比萨边走边吃。回家不用做饭了。他还给星期天采购了一些食物。
Conquest已经对他的生活起了作用。星期六十二点——以前都是这个时候吃早餐,他站在卧室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新买的跑步装备。上面的标价牌都已摘掉了,他把它们一件件整齐地展开,铺满了床。单是拥有这些并且觉得随时会利用它们,就使他感到自己不同于那些从来不想动弹的人。
这种想法令他备受鼓舞。他走进客厅,把“伊瓦尔”上的东西腾空,把收藏的CD和VCD以及八本书挪到别处,并准备好了油漆和刷子。松木原木的“伊瓦尔”是他找到的最简单、最便宜和最实用的书架,不过,精致的油漆会让它在成百上千个平淡无奇的“伊瓦尔”中分外与众不同,并让一个女人注意到他的创造力和油漆手艺。
刷油漆比想象的麻烦多了。因为想先油漆书架的框架,他把所有的隔板(除了中间的那层)取了下来,这样“伊瓦尔”就失去了稳定性。林巴赫用三十五毫米平刷均匀地涂刷,不能太薄,否则盖不住色,也不能太厚,那样会产生难看的流挂。一刻钟后,他刷完了最上面的一层,接下来也进展顺利,他不时地退后一米,满意地欣赏“伊瓦尔”的变化。
下午三点左右,事故发生了。电话铃响时,林巴赫正想把“伊瓦尔”从墙边移开一点——这要求感觉细腻,心急的他猛地用力一推,不料打翻了放在中间一米多高隔板上的油漆罐子,四分之三升油漆(色号“经典灰”)流淌到下面淡蓝色的地毯上,慢慢地洇开来。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抢救,用掉了一块海绵和几条毛巾,也只抢救了一部分,自己还累得气喘吁吁。他坐在最喜爱的沙发椅上,周围是书架隔板和散落一地不值钱的东西,拿着一杯咖啡,盯着地上约一平方米的灰色油漆污渍发呆。这时,电话又响了。直觉告诉他,是尤利娅•延内。他跑向电话机。
“喂!你好,拉尔夫!”听到的却是萨莱夫斯基的声音,“我半小时前给你打过电话。克吕格尔和我九点在夜总会碰头。现场音乐,你来吗?”
这下知道谁是刚才油漆事故的肇事者了。林巴赫没好气地说:“不行。我正在收拾房子,今天一定要刷完漆,还得加紧干。周一见吧!”
当然,他不想再继续刷油漆了。既然已经做了一些事,就剩下两种可能: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做一些能迅速恢复体力的事。
他想起了脉搏表,起身把它取来,打开包装盒子,又坐回到沙发上。他浏览了一下说明书,看这类东西他得心应手。两三分钟后就明白了所有功能,他戴上了把数据发送到腕表的胸带。
第一次看到腕表显示屏上的数字,他有些激动。多么神奇啊!竟然能读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次数。平时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心跳,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现在他看见了它的活动,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胸骨后的这个器官从未静止过,而是每分每秒通过身体循环抽吸血液,这样他,林巴赫,才能活着。
此刻他的脉搏是每分钟九十八下,每隔五秒数据会刷新一次。通过前一阵子的学习他已经知道,对一个坐在沙发椅上的三十一岁男人来说,九十八下不算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或者刚刚喝了四杯咖啡。他又试了一下秒表功能,并把脉搏上限设为一百三十。如果第一次跑步超过它,腕表就会发出嘟嘟刺耳的警告声。
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一会儿又转成阵雨。看来把跑步推到星期天是明智的决定。他暂时停下刷油漆,打开窗户给客厅通通风。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恢复体力——他从书里读到,对跑步者来说,恢复体力非常重要。
星期天清晨醒来后,林巴赫感觉精神饱满,神清气爽。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小盘牛奶泡麦片——《跑步者世界》入门特刊里的饮食贴士里推荐以牛奶泡麦片代替加糖玉米片,他又开始干活了。看到那块泼了油漆的地方的确令人懊恼,可刷油漆的活儿得继续干完。他剪开从霍尔格跑步用品专卖店拿回的大塑料袋,大面积地盖住地毯,然后把书架连同全部隔板的油漆刷完。午间休息比预计时间长些,因为要做营养丰富、富含碳水化合物的午饭——今天是西兰花土豆烤饼,需要花费更长时间。后来的成果填饱了肚子,吃起来味道一般,不过也不算太差。
他的精力和热情还持续着。他有一套十二件工具组合,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把灯罩安装起来。他立刻就开始干了。站在窄窄的高凳上干活颇有些吃力,其间因为拿错了螺丝刀,还得往地下室跑。他一步两台阶上了楼梯,往房里走时,腕表嘟嘟地尖叫起来。
是脉搏表发出警告了。午饭后,为了习惯它,他把它戴上了。警告信号表示,他现在的脉搏超过了昨晚设置的上限一百三十。本来长时间跑才会这样,他稍稍想了一下,这说明他的身体处于怎样的虚弱状况,然后把最高脉搏设置为一百六十。
四点左右,他完成了整修房子最重要的紧急措施,把里面收拾干净,满意地欣赏着它的变化。
几乎认不出“伊瓦尔”了,它看上去还真像回事似的,给人以庄重的感觉。总的说来,此番折腾还算没白费力气。而灯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矛盾的。它们看上去的确像灯罩,只是大小不同,淡蓝色底上白云朵朵,他在建材市场一眼就看中了。这种灯罩安在过道灯上基本还算合适,颇有象征主义的味道,晚上从雨中走进屋,站在这里,会令人感觉温暖、安全。至于安装在卫生间还可以讨论,必要时不去看它。而安装在厨房的灯罩看上去则有点滑稽可笑。
房间里还有许多需要继续整改的地方,地毯上的油漆污渍也得清理。而Conquest里规定的卫生间的窗帘,还根本无暇顾及,也不知如何着手。
林巴赫看了一眼脉搏表,现在显示为九十六。就要开始跑步了,他打算再测量一会儿静止时的脉搏,便于和以后的情况作比较。他从书里读到,在坐或躺静止时测量的脉搏低,比如为五十,表明心脏强劲有力,体质较好。他把沙发椅背后绿色的体操垫子——偶尔用它代替沙发,拿出来,铺开。平躺下来,紧张地看着腕表,尽量使呼吸平稳下来。
他的脉搏真的下降了,从九十六降到八十四,最后一直降到七十四才停住。他有信心至少降到每分钟七十四以下,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基础。他平静地呼吸,身体尽量地放松。一分钟后,他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黑乎乎的。跑步的时间早已过去了。他本来是有意志力的,这毫无疑问,现在却给这个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的周末投下了阴影。这令他感到十分恼火,自己竟然在这个重要的项目上错过了!
5
星期一早上,林巴赫一打开电脑,就看到了尤利娅•延内的信。信是上星期五发出的,内容很平常:
前一阵子加班太多,我得休息几天。今天给你打电话,可惜你不在。如方便的话,周四或者周五最后验收AnWerb。
致以亲切的问候!
尤利娅
林巴赫有些失望,眼前闪现了一幕:一个雅致的饭店房间里,壁炉旁,尤利娅和汤姆森快活地把多特蒙德的应聘书扔进火里后,两人和解,整整三天如胶似漆地黏合在一起。至于被烧掉的几页应聘书达到的效果,恐怕不只是火光闪耀一下那么简单。不管怎样,星期四她回来,他将以一个运动员的精神面貌展现在她面前。在此之前,他要保持耐性——如项目中所写的那样。
克吕格尔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后面跟着萨莱夫斯基。克吕格尔在林巴赫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们要分配一下工作,很多用户那儿必须安装新软件,此外,近来网络速度太慢的问题也得解决。
不过,说正事之前,还有一些事得弄清楚。“哎,你问过他为什么要收拾公寓了吗?”萨莱夫斯基问克吕格尔。
“谁迟早都会装修一下房子。”克吕格尔答道,“有的人一搬进去,立刻开始。而有的人,像林巴赫,要等一段时间。哦,等上六七年吧。”
“那时公寓刚刚装修好,能直接住进去。”林巴赫解释说,“现在可以做些事了。”
“你早该想起来的。”克吕格尔说,“你说的周末做运动就是指这事吧,你当时就该告诉我们。星期五听你的话,我还以为你想参加体育运动呢。”
“我也运动了。现在偶尔穿过森林跑上一圈,能好好地放松一下,特别是对干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来说。”他说的不全是谎言,至少说运动使人放松,是大实话。既然已经备好了一切跑步装备,他原本的确可以跑步的。
说了这话,他立刻成了他俩攻击的目标。“啧啧!跑步穿过森林。今天的头条新闻:林巴赫将成为一名慢跑者……你认为他能坚持多久,萨莱夫斯基?”
“哼!难说。我还记得几年前他买山地车的事。买之前至少去了十二家山地车专卖店。他听人家建议的时间至少是他骑车时间的三倍。”
“因为等了那么长时间才到的货。”林巴赫说,“接着是十一月,那个时候,就算你们也不会骑车乱转的。”
“有道理!”克吕格尔说,“后来不久,你不是开始打壁球了吗?上班时,拿着球拍逢人都要展示一下。你用它打过三次,或者四次吗?”
“我不能打了。韧带拉伤,得休息四个星期。”
“哈!休息四个星期以后,又接着休养了四年。”克吕格尔说。
“哦——不。”萨莱夫斯基说,“我记得,他中间还学轮滑呢。去年他把一套器材二十五欧元卖给了会计处的迈纳特。啧啧,真便宜,还是崭新的呢!”
“明白了,”克吕格尔说,“打壁球或者轮滑,可能会有点意思,即使你没有玩起来,林巴赫,这个我还能理解。可是,你能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那么认真地认为,你要开始跑步了?”
“因为没有选择了。”萨莱夫斯基说,“他几乎尝试过所有的运动,除跑步以外。再找不出他没有尝试过的运动了。”
听着他俩的贬损,林巴赫反倒心平气和。“乌合之众的闲话什么时候能影响得了我,”他倨傲又宽容地说,“我告诉你们将会发生什么:首先你们会感到惊奇,然后是惊叹,最后你们会崇拜我的!”
闲聊往往到此结束。随便闲扯一下,大家感到轻松愉快,反正说完以后什么也不会改变。不过,这次不同,林巴赫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他俩并不知情。听了他俩说的刺激人心的话,有一点确定无疑:今晚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开始第一次跑步,哪怕来一场暴风雪,刮起飓风,或者下起拳头大的冰雹。也许毛毛细雨也不能。
出发前,林巴赫朝过道的镜子“霍弗特”看了一眼。那里面,是一个装备绝佳的运动员:绿色额带下一双眼睛熠熠有神,闪烁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和果敢,如果他的面部轮廓在缺乏运动的前几年里没有失掉某些棱角的话,现在甚至可以称之为鲁莽大胆。
一件红色的长袖运动服宽松地套在身上,微微能看到隆起的小腹。深蓝色的裤子尽管裁剪得不是很窄,也能一眼看出是跑步裤。脚上的鞋子则是体育用品生产商三十年研究的成果。这是早春时节跑步者穿的一套专业服装。现在他穿着它们从公寓里跑了出来,感到非常自豪,不是谁都能以这身打扮跑到大街上的。
星期一晚上,他朝着哈比锡特森林旁边的停车场走去。他从当地报纸上知道,那里沿路标记有跑道,很适合跑步者、步行者和徒步旅行者活动。林巴赫停酷帕时注意到,这里只停了两辆车。大多数业余运动员都是周末锻炼,将来总会遇到他们的。
停车场四周全是树,光秃秃的树枝轻轻地随风摇摆着。天空阴沉沉的,空气冰冷,但并不刺骨。林巴赫下了车,觉得气温还算舒适。因为担心可能会下雨,他出门前还套上了一件防风防雨的外套。这完全验证了一条不成文的定律:所有跑步新手都穿得太厚了。
他走到停车场边上,那里立有信息牌。他选择了平坦的三公里路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掌握的理论知识甚至足够跑马拉松了。他有一个方案,跑五分钟,然后走三分钟,一共交替走跑三十分钟。这种方式不会让人觉得太累,而且也算是锻炼。
林巴赫走了几米,按下脉搏表,迈步跑了起来,试图找到一个能坚持五分钟的速度。六十秒后,他跑进了森林。他稍微放慢速度,因为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尽管跑得很慢。
又过了一分钟,他觉得上身出汗了,大腿内侧肌肉酸痛。这时,一名跑步者步履轻快地迎面跑来。
林巴赫好像收到了一个信号似的,跟着明显地加速,用力蹬地面,迈着几乎轻快的步子迎了上去。当他们相遇时,他还勉强给对方挤出了一个笑脸。
加速消耗了他的力气,需要立即作出非常规的决定。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他将无法坚持跑完第一段五分钟的路程,他便继续加速;太阳穴的血管在剧烈搏动,他喘着气,跌跌撞撞地在森林里穿行,直到脉搏表嘟嘟地尖叫起来。
他心里明白,自己犯了一名跑步者能犯的所有错误。只有尽量使脉搏保持在最高点以下,才能继续奔跑。刚才他却竭尽全力使脉搏超过最高点,似乎就是为了不必再跑下去。现在他必须走三分钟休息一下,实在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本可以把这个游戏再继续进行半个钟头,在每两次走之间用尽全部力气奔跑,以此来证明,这种运动完全不适合自己。很多人都这么做(“什么?跑步?我试过,不适合我”),也许两个星期前,他还会这么干,但是那时没有项目。现在,Conquest不会顾及任何个人暂时的不适性。
他采取的第一个应急措施是延长走的时间,轮到跑时,把速度放得很慢,慢得勉强能看出是在跑。跑时他不再大口地喘气了,不是因为氧气太少,相反,外面氧气充足得令人窒息,他甚至还没怎么习惯呢。
他集中精力地慢跑。不远处,啄木鸟“梆梆梆”地敲打着树干;近处传来鹨鸟清脆的叫声,他充耳不闻。淡黄的光线透过树冠倾泻下来,林中空地,路边,獐耳细辛和樱草都开花了,他也视而不见。连迎面而来的一名跑步者和几名步行者,他都没有看见。
半个钟头后,他挺过来了,经受住了他的第一个训练单元。现在,他是一名运动员了。他总结出了第一个结论:要习惯走这种形式的休息,跑的那一段距离可以被无限地拉长。这项运动费力、单调,没什么乐趣可言,完全符合他此前的想象。
回到家后,他对自己感到十分满意。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激活项目。暂时不用考虑尤利娅•延内了,星期四之前是见不着她的。Conquest为他提供了足够多的可能性,去充分地利用从现在到星期四的时间。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早,他在房子里四处打量,发现了下一步的行动需求。上班时,趁着办公室没人,他打了几通电话,和对方商量好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傍晚对方到他的公寓里来。
准时五点,门铃响了。
“您好!我叫康尼•罗伊施。您这里油漆味很重啊。”这位来自室内设计工作室的室内装潢师,一进门就说。林巴赫看看她,她比他矮些,比他年轻,身体结实,算不上很苗条,但总的来说娇小玲珑,乖巧可爱。如果没有Conquest的话,他或许会向她献媚。现在他把两人的谈话限定在生意上,他要给卫生间装上窗帘,还有,用什么办法能清除泼在地毯上的油漆。
“我正在收拾房子。”他解释说。
室内装潢师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屋子,她被逗乐了。房间里最显眼的家具是一把又老又旧的没有扶手的棕色沙发椅——这是林巴赫最中意的家具,一把套着深红色涤纶面料套子的扶手躺椅,还有一张五十厘米见方的仿桦木边桌。皮沙发椅对面摆着一个深色的五斗橱,它最上面的抽屉被拿走了,功放机被放了进去。五斗橱上搁的是比它明显要宽的等离子电视机。房间的另一头,“伊瓦尔”旁边是写字台,上面摆了他的电脑。
“您屋里的家具有点极简主义的味道嘛。”康尼•罗伊施说,“不过,也很可爱。如果来客人了,你怎么办呢?”
“折叠椅。”林巴赫说,“从地下室取几把折叠椅上来。很实用。”
她的视线落在了沙发背后的一卷体操垫上。
“做瑜伽吗?”
“跟这个差不多。用来深度放松。”林巴赫答道。
“噢,那个是什么?”她指指窗户。
“百叶窗。”林巴赫说,“我搬进来前,它就在那儿了。”
“呵呵,真有趣。漂亮的米色。得把它们拆掉,装上真正的能给这里增添一些色彩的窗帘。”
“好的。”林巴赫说,“地毯上的污渍怎么办?”
“这块污渍甚至提升了地毯的品质,如果您问我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全部扔出去。”
“然后呢?”
“铺上复合地板,它看上去和实木地板一样,舒适,便宜。这就是目标,如果我把您的意思理解对了。当然,我也可以给您介绍一位能清除掉它的人。”
“灯罩呢?”林巴赫问,心里有些不安。
“这个没什么好讨论的。那里需要一盏真正的灯,在灯饰品店里买。”
“好吧。”林巴赫说,他现在意识到得刹住她的思路了。他同意地上铺复合地板,请康尼•罗伊施做主选择窗帘和灯,最后大概计算一下费用。
“还有别的吗?”林巴赫送她到门口问。
“有的。那个书架。那样不行,得重新刷漆!”
她走了以后,林巴赫看着费用预算。“以合理的花费达到J.认可的状况”,项目里是这样写的。他曾估算花费一百五十欧元,用来买油漆、刷子和其他东西。可纸上赫然写着:“一千八百欧元”!超过了预算的十一倍还多。不过,也许他该重新定义“合理的花费”。何况自己还是项目负责人,他有权批准任何一项预算超支。
6
第二天晚上,林巴赫又站在哈比锡特森林旁边的停车场上,准备完成他的训练单元。这回他吸取了教训,从一开始就使脉搏保持在低位上,不管自己看上去是否真的像在跑步,还是迎面有人跑来。五分钟跑的路程对他来说还是那么遥远,路上没有一样东西能稍让他分心。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地面还有些潮湿。总之,情况并不令人感觉舒适。
他注意到,很多树还是光秃秃的,这表明它们是阔叶林。那些叶子已经变绿的树,他归为针叶林。这样,跑回停车场之前,第一次不知不觉地感受到了大自然。他沮丧地发现,今天的跑步并不比两天前更激动人心。他之所以跑,是因为项目的规定,这是他跑步唯一的原因。
和尤利娅•延内就AnWerb的最后商谈定在了星期五。他感觉得到,她看到自己很高兴,只不过总是工作忙没有时间见面罢了,而AnWerb也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咨询服务运作正常,供货商监控管理程序也有了,同时她也能毫无困难地获取作为新闻发言人需要的信息。这样,一个小时后,没什么需要讨论的了。
不过,林巴赫还是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五,下班后可以在森林里跑上一个小时。
“你在跑步吗?”她问,听起来有些吃惊。
“哦,跑了好几个星期了。”林巴赫说,“觉得该做些事了……”
“这很好啊!”她说,“对你的身体肯定有益处。”
林巴赫怔了一下,想她这话的意思。接着,两人对视了一下,忍不住都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她笑时,露出了小酒窝,一双幽深的眼睛也在笑。
“请原谅。”她说。
“没什么,”林巴赫说,“我明白,还没有人这么礼貌地说过呢。我得减掉几公斤,总是顾不上。不过,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为了进一步向她敞开家门,他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他在公司的合作设计上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他注意到,服务中心给用户制作的许多表格和系列信函没有统一的形象,此前他一直认为这无关紧要,但是从公司的角度来看,急需改进。
“这上面也许我们得合作一下,所有的一个一个地过。这样我们也不会失去联系。”
“好建议!”她说,“我到时联系你。一言为定!”
林巴赫继续跑。一个星期三次,时间固定,这样有助于形成习惯,也不需为此考虑费神。他仍旧觉得跑步没什么惊人之处,正好相反,它平淡无奇,但它有一些很适合自己的优点:不需要特别的技巧,虽然跑的时间不长,他却已经掌握了它;跑步时,没有教练在你身旁喋喋不休地唠叨;还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整体上动力不足,偶尔也有一些细微的成功体验。由于跑时不必集中精力,有时思想就会开小差,他想到了将和尤利娅的部门继续进行合作设计的点子。作为他短暂的跑步生涯的高峰是,这个星期他在最后的一段路上超过了两名步行者——这充分证明,他在一个更高要求的速度范围里运动。
准确的测量数据表明,与第一次跑步时的他相比,他的体重已经减轻了九百克。
但是,项目点“耐性”已经被过度使用而千疮百孔了。尤利娅•延内超过一个星期没有和他联系了。他知道,她在忙工作,各个分公司都在开职工大会,需要她来报道,而且她现在还在一个新成立的促进公司经营理想一体化的小组里工作。这项工作对公司来说十分重要,却令他感到讨厌,它影响了他和尤利娅的交往相处。
到第三个星期,林巴赫开始尝试新的训练方式。他突发地决定将第二个跑程从五分钟延长到八分钟。结果进展顺利,节奏也把握得很好,走的那一段也够他恢复体力。他便将下一段跑程又延长到了十分钟。那一阵子令人兴奋激动,后来他也成功地完成了,到最后几十米时,他甚至想要小小地表演一下了。
他知道,她每个星期和朋友骑山地车郊游。能骑车的地方,当然也能跑步。为什么不在跑步时与她邂逅而独自傻等呢?他们碰头的地点和出发时间,通常提前几天通过电子邮件确定,他能搞到这些信息。而正是这一点是个问题。
从理论上讲,他的工作岗位允许他可以悄悄地通过电子邮件服务器看到所有用户的邮件。当然,即使考虑到他工作的特殊性,这样做也是非常卑鄙的。他决定,只看有关山地车的信件,同时心里感到惭愧内疚极了。
他只想弄清尤利娅星期五下午的安排,对她收件箱里的其他信件视而不见。那里面有她家人的信,有女友吉姆的信,还有汤姆森的信——他硬是忍着没有打开看。他不处在最新的页面,只打开了她的同事凯勒标题为“山地车•郊游”的信。
“去一趟艾伦尔怎么样?星期五,下午四点,哈比锡特森林停车场。”凯勒写道。
“好的!”她这样回复。
OK!林巴赫想道。
下午刚过三点半,林巴赫已经到了停车场。外面很暖和,他的全套装备正好适合上升了的气温。他把冬天穿的外套收进了衣橱,头一回穿上了黄色的跑步马甲,露出红色功能T恤衫的袖子,下身穿一条蓝色的运动裤。远看,这身打扮就像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和警戒马甲的建筑工人。他自己对此浑然不觉;即便如此,也丝毫不会影响衣服的实用性。
他们骑车的路线是:沿着一条宽约两米、未加固的山路,翻几个小山坡,一直骑到邻镇。就在这条路上,林巴赫慢慢地、以他习惯的走跑交替节奏行进了二十五分钟,然后转过身来。
他有些怀疑这次行动的意义,不过又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他们临时决定改道骑车,或者在瞬间的相遇里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他仍然完成了一个训练单元。而后下一个星期再尝试。
林巴赫正努力地爬一个小山坡时,听到了尤利娅的声音,他立即摆出一副惬意轻松的架势,尽量平稳地呼吸——其实只是稍稍有所放松。他看见,五十米远处,她拐了一个弯,径直朝他骑过来。他们是两人一起,虽然车子骑得很快,林巴赫还是立刻认出,汤姆森在她身边。也许凯勒工作忙脱不开身吧。
林巴赫迟疑地招招手,注视着她。汤姆森骑在她前头,呼地一下从左边车道骑了过去。这样也好,林巴赫正想着,她使劲踩了一下脚刹,路面碎石飞溅,在他身旁停住了。汤姆森在几米之外也停了下来。
“嘿,拉尔夫!”她说,“我差一点没认出你,你穿这个看起来有些……特别。”
“噢,你也是呀。”他看着她说。她上身穿了件短紧身衣,完美地紧贴着她的身体。“真是太巧了。我每星期三次,都在这儿跑步。”紧身衣把她诱人的胸脯绷得紧紧的。
“你能坚持下来,真了不起!大多数人跑两三个星期就放弃了。”
“现在我绝对不会。我有一个计划,要实施它。”她的双腿修长,晒得黑黑的,细长的小腿肚,微微地隆起,很结实。埃伦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枯瘦如柴。
“那么你现在在俱乐部喽。我觉得,不在外面运动运动,就很不舒服,那样就忘记了生活的另一半。”
“是啊!”他说,注视着她。她白皙的脸上,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也热情地看着他。温暖,轻松,敏锐。她眼睛的魅力盖过了一切。
汤姆森朝这边看看,很无聊的样子。实际上他已经很不耐烦了,脚不停把脚蹬踩来踩去。他小腿肚的肌肉很结实。
“哦,我得走了。”她说,“迈克说,要是没按计划突然休息,他会乱了节奏。下星期上班时我打电话给你,我们可以在运动方面交流交流。”
他俩又相互凝视对方至少一分钟后,她才骑走。而他还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当她踩着脚蹬、轻松地驶去时,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赏心悦目。“运动加美女”,这是怎样的一个绝妙的组合啊!
和尤利娅的相遇,似乎给他插上了一双翅膀,他甚至冲刺着跑回停车场。对此次行动意义的最后一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了。他又朝前迈了一小步,相信自己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看到穿着建筑工人警戒马甲的他气喘吁吁地爬山,她会有些感动呢。整个计划尽善尽美是另一回事。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也怪无聊的。
7
“征服”是一个实践性很强的项目。林巴赫可以着手下一步了。Enterprise项目的招聘广告出来了。星期一他和以前的同事、汉堡总部的阿恩特•朗格尔通了电话,又简单地给他的上司克龙汇报后,打了一份应聘报告。他应聘的是负责个别培训业务的项目经理职位。这份工作在环境上没什么变化,只不过需要经常去其他分公司走走。而在汉堡进行重要的战略性商谈,使他可以有机会建立并保持与总部的联系。
中午,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林巴赫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吃过了午饭,正坐在餐厅里喝卡布奇诺咖啡。尤利╂•延内突然走过来,在他们桌边坐下了。
“嘿,拉尔夫!我刚才看见你们坐在这儿。我还有事得赶紧走,只想问你一下,跑步进展得怎么样啦?”
“很好。一切顺利,特别是休息之后感觉更好,浑身是劲。”他说。他有些始料不及,眼睛只盯着尤利娅•延内,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它还存在着呢。
“哎,你是说他还在跑吗?”克吕格尔看着尤利娅•延内说。他对谁都用“你”称呼。
“他为什么不跑步呢?”她反问道。
“因为他已经跑了快三个星期了。”克吕格尔说,“以往的事实证明,这种运动只是相对地适合他,而且通常都是他自己认识到这一点。”
“比如打壁球,他打了三局韧带就被拉伤。”萨莱夫斯基也插嘴解释道,“但是韧带拉伤前,他倒是用他的那个高技术产品球拍打断了对手的鼻梁骨。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后头说的纯属捏造,可眼下跟他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显然,旁边坐了一位像尤利娅•延内这样的女人,谁都想开开玩笑表演一下。
克吕格尔接住话题,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述林巴赫中学体育课上睾丸受伤的事儿,“据说他因此都不能生育了。”林巴赫暗恨,自己以前干吗对他俩说这个,况且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能生育”之类的话。也许在“乔的车库”,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喝了五六瓶酒以后吧。
“嗯,而跑步,”克吕格尔快说完了,“我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机会。他应该给自己弄条导盲犬来,小狗引着他上山,就不会老栽跟头了。”
林巴赫觉得最好保持沉默,他耸耸肩膀。要表现得矜持、谦虚,项目计划书上是这么写的。
“不管你们怎么说——”尤利娅•延内说,“我觉得,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笨拙。我得走了,星期三我打电话给你,关于合作设计的事,拉尔夫,回头见……”
幸好午休时间到了,林巴赫很满意自己刚才情绪的克制,尽管和两个大笨蛋浪费了午休时间。下午三点,尤利娅•延内给他发来了一封信:
你每天怎么忍受他俩呀?
就在这个星期一,还发生了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将来某个时候他会将之归入“出色的表现”一栏。下午他忙到很晚,回家路上,看到天上密压压的乌云,很担心会下雨。天已经黑了,一想到白天同事们的讽刺挖苦,他毅然穿上运动服,打起精神上路了。
奇迹发生了:这天晚上,他第一次连续跑了三公里!
他第一次轻松地跑完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路程,中间没有走,甚至也没有感到难受。返回停车场后,他朝下看,城市里的夜灯在树木的缝隙间闪烁跳动着,一种类似“自我优越”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并非偶然。两天后,林巴赫又不费气力连续跑完了同样一段路程。那种感觉好像他穿过了一个音障,移动了电闸或者清除了路障。现在道路畅通无阻,他就在路上奔跑。迎面遇上那些真正的跑步者,他漫不经心地打个招呼。现在,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发现了某种崭新的、意想不到的东西,跑步时的无聊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自我满意。
大约一个星期后,上班时阴差阳错出了点事儿。是这么开始的,林巴赫得写一份邀请函,邀请一些用户参加第二天关于如何下载的专题讨论会,其内容是一个新的面向专业用户群的程序,他将在会上给大家简单地展示一下这个程序。
他写好了邮件内容,参加者和会议地点也输好了,时间定为下午两点;最后只剩下标题一栏还空着。
“项目:Conquest”,他写道,接着就按了“发送”。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给二十五位同事出了一个哑谜,刹那间使自己陷入了无法解释清楚的困境。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项目。
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他一刻不停地上网打开Google,输入“Conquest”。发现里面有超过两千万条查询结果,一定有一个合适的。在他急切地查阅着那些词条时,克吕格尔的脑袋出现在了办公桌上电脑屏幕的上方。
“Conquest项目!”他吼叫起来,“你从哪里弄到这个的?是不是已经悄悄地和汉堡那帮人合作了,搞混了项目的名称,或者最近瞒着我们和那位延内小姐在做一个私人项目?你俩专业不同,怎么能一起合作呢。”
情况十分紧急。林巴赫只好装傻,以争取时间思量怎样平息克吕格尔激动的情绪。终于,他找到了。网上有一个名为“Conquest”的国际软件会议,林巴赫打开了这个网页。
“哦,是这样,”他说,“我明白你指什么了。刚才输入标题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就顺便拿来当作项目的名称了。在这里,你瞧!”
克吕格尔探过身来,看着屏幕,念道:“国际软件会议Conquest。嗬,真有趣!你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拉扯到了一块儿。”
这个解释基本上还说得过去。萨莱夫斯基也相信了。过了一会儿,林巴赫给讨论会参加者每人都发了一封两行字的信,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回,又顺利过关了。
午休时,萨莱夫斯基和克吕格尔没再继续议论林巴赫的失误,却盯住他几个星期以来改变了的饮食习惯不放。当着他俩的面,林巴赫也不掩饰自己现在更爱吃蔬菜和沙拉(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跑步杂志也给了他一些饮食建议),偶尔还会素食一顿——从前他绝不会这样。他强调,这种饮食使他身体感觉舒服,而让他的两位同事感到并不舒服的是,情况也许的确如他所言,两人都不愿承认的一个更糟糕的事实是:他看起来好像在减肥。
下午尤利娅•延内就合作设计的事儿打电话来了。林巴赫起身朝IE楼走去,路不算短。五个星期前,他也走过这一段路,那时完全是为了工作,那时的他比现在重二千七百克,稀里糊涂地混日子,生活没有方向。他暗自问,Conquest已带来的变化和即将带来的变化,是否并非那么有意义,以至于即使他将来没有得到尤利娅•延内也没关系。也许有句话说得对,过程就是目的!是这么回事。
推开办公室门,看见尤利娅•延内时,林巴赫意识到,并非如他刚才所想。她是目的,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他端详她打电话的样子,那姿态很优美。她不是那种电话里对人热情得很,放下话筒立刻就说“烦死人”的人。谁真的令她心烦,说话间就能感觉到。
林巴赫担心见面后立即转入正题谈工作,所以她一放下电话,他就主动出击了。
“我申请了Enterprise的职位。”他说,“生活得有些改变了。”诚实些没有坏处。
“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喽。”她说。
“哦,不,此前我会处理好一切。如果成为项目经理,我可以在这里处理、协调绝大多数的工作任务。”他说(表现诚实,得有个合适的度)。
她看上去不太相信。“不管怎样,我还是感到惊讶,究竟是什么还能让你留在这里。”她说。
“这段时间我只是在等AnWerb。”
“AnWerb已经完成了。它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有时是一些小事,却给生活带来新方向。”林巴赫说。
“嗬,你可真会饶舌!”她说,看上去很开心。林巴赫今早看到了年长的同事格尔达•舒赫特日历上的箴言,记了下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汤姆森。她说,汤姆森收起了去外地工作的心思很重要,而她只要照目前这么干着,明年头儿克莱退休后,工作上会有最好的机会,她当然会抓住这个机会,然后下一步看情况再说。
“那你家人呢?”林巴赫问,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家人”是什么,“你考虑过他们的意见吗?”
她咯咯地笑了,“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有重要的事情,我们会交流看法。即使我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也一样。只有雅戈,我有时觉得,他还会需要我。”
“雅戈?一条狗吗?”
“我二哥。”
林巴赫没有兄弟姐妹,他暗示他是自由自在无所牵挂。说这个对今后两人关系的发展没有什么坏处。当她羡慕他自由自在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时,他觉得是时候再往上加点,以显示自己与汤姆森的不同了。
“我也不反对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如果付房租的话,最后所有的钱都会花完,自己拥有一栋房子就不一样了。”他还从未这么胡说八道过。而她似乎记住这句话了。
“你,房子。”她说,微微一笑。林巴赫觉得,此刻自己的可信度第一次动摇了。
“嗯,确实如此——”他说,“我已经看了几个,找到合适的还真不容易。周末和经纪人约好了,还要再去看一两处房子。”他觉得这么说足够了,而她看上去似乎相信了。
“啊,这很有趣啊!”她说,“看房子能带上我吗?”
对这个问题,无论有多少理由,只可能有一个答复。“当然,没问题!”他说。
8
现在事情第一次不按计划进行了。回家路上,他安慰自己,看房的事纯属子虚乌有,因此完全可以取消或者往后推。那样的话,他也许会被看成花花公子或者牛皮大王,这对加深两人关系是致命的威胁。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常规跑步时,他还反复思索着看房的事。跑了一公里后,他想到了办法——一个能让他保持可信性而且有机会和尤利娅•延内一起共度一个下午的好办法。
回家后,他上网搜索,很快找到了:房产中介办公室,格诺特•克拉梅,米尔森,老城大街十一号。
林巴赫和经纪人约好了第二天傍晚就见面。他得抓紧时间,而格诺特•克拉梅时间安排上也比较灵活。六点半在克拉梅办公室见面。
一路上,林巴赫把所有的关键点又回想了一遍。房子的价格必须现实些,理论上他能承担得起。至于其他方面,特别是房子的位置和状况,必须在认真看过以后,有充足的理由绝对不考虑买它。他选择了小城米尔森,它离卡塞尔二十五公里,单是这一点就能使人购买它的决心动摇。
林巴赫早到了,一下子就找到了房产经纪人的办公室,他看看橱窗里的摆设,使自己很快进入状态。不一会儿,经纪人开车到了,向他打招呼,请他进去。格诺特•克拉梅比林巴赫年长十岁,和他一样高。林巴赫一眼就看出,他的卷发不是自然的,他烫成的卷发一直垂到肩上,以掩饰头发日益稀疏的状况,并且使得脸看上去细长些。他大腹便便,开了一辆宝马五系旅行车,在林巴赫眼里,这是可靠的迹象,说明他很会招揽客人,生意做得不赖。
克拉梅的办公室在市中心一栋翻修过了的木框架房子里。它只有一间房间,很大,里面深色的房梁看上去有上百年的历史,与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和大面积使用的玻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为配合这种桁架结构,墙没有一处是直的,要么成拱形,要么歪斜,这使得它看上去天然质朴,坚定沉稳(如果可以这么说一栋房子的话)。
“喏,您是说,最多不超过十万欧元。您没有特别的要求,外形奇特的房子也考虑吗?”
“噢,可以。”林巴赫答道,“我有时间,想没有成见地进行,这样选择上不会错过什么。”他嘴上说十万欧元,其实一想到将要担负如此重债,他就觉得震惊,好像自己要负上千万或者上亿的债一样。不过作为游戏,这很有趣,几乎像玩强手棋了。
林巴赫仔细地翻看经纪人递过来的一摞文件夹——里面有各种房子的照片和价格,对经纪人的解释耐心地点点头,其实他根本没有认真听,他有自己的想法。最后,他从里面挑中了两栋。看到他的选择后,格诺特•克拉梅吃了一惊。
第一栋房子坐落在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像一个玻璃立方体,平顶,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即使在那时也是非同寻常、平淡、冷清;视线所及,没有一处令人感到愉悦。尽管照片都是尽可能地从最佳角度拍摄的,但所有一切给人的印象仍旧是无人居住、荒凉。
第二栋房子的价格甚至远远低于林巴赫在房价上的设想。这是一座两侧带附楼的木框架房子,四周长满了荨麻。把它翻修好或许得一百年。格诺特•克拉梅赞赏它位于森林边上安逸宁静的地理位置,林巴赫相信,即使这个也不足以使尤利娅•延内兴奋起来。
林巴赫和经纪人商量好了星期六下午四点看房后,开车又回到卡塞尔他的公寓里。公寓按照康尼•罗伊施的建议整修后,现在看上去好多了。最后的费用还稍稍增加了一些,不过复合地板看上去的确漂亮,固定在铁丝上的那些卤素灯即使没有打开,也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前林巴赫喜欢在地毯上不穿袜子,现在这点令他稍觉遗憾。灯光让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不过可以调暗些。无论如何,房子里温馨的氛围可以抵消掉其他一切的美中不足。这个项目点顺利完成。
现在,想到将去看房,他沉着冷静,甚至有些期盼了。到时候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让格诺特•克拉梅说就行。最重要的是,他和尤利娅在一起并且能接近她;这是他俩的第一个私人约会。在业余活动方面,也算是一个调剂。
自开始Conquest以来,可以说,他在业余活动上有了一些安排。除了跑步,他偶尔也学习做营养丰富的饭菜,并如项目里计划的那样,开始关心文学和文化方面的东西。他觉得最容易读的是每星期六早晨在售报亭买的全国性报纸《时代周报》或者《南德意志报》。几个星期以来,星期六早晨睡醒后,感觉头脑清醒,他往往都是平静悠闲地读读报纸,作为周末的开始。
读真正的文学书他有些吃力。他买了一本约翰•欧文的小说——尤利娅对这位作家评价还不错。小说挺厚的,作家同时展开多条情节线索叙述,也许一开始读这样的大部头书有些要求过高,他读着读着,渐渐地对真正的情节失去了兴趣,反倒把注意力放在书中性描写的段落上。
他尝试的第二本书是约翰•格里森姆的《公司》,改编小说的同名电影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表现出好像读了这本小说。况且它只有两厘米厚——这是一个重要的标准。这么做最终是为了能在“伊瓦尔”上多摆些书,至今那上面几乎没有文学类书籍。有一本《足球世界杯:2002年》、一本《完美哑铃训练》和一本从未使用过的《山地车修理手册》——都是因为以前一时的运动热情而买来的,此外,还有一套九册的电子书《指环王》和吕迪格•豪夫曼的CD。
架子上还有一本新买的关于文化的书,厚厚的一卷,涵盖了几乎整个欧洲的文化——这样的内容也不可能写得简单。这本巨著已经足够他从里面挑选几个精辟的引言,以稍稍弥补一下在尤利娅面前文化上的不足,更何况这本书还有四点五厘米厚呢。
星期六,林巴赫觉得,自己做好了最好的准备。早晨,他读报了解了一下世界形势,午饭吃了芹菜配肉排后感觉精力充沛。下午他上网查阅了一些诸如“购房”、“生态建筑”之类主题的专业知识,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克拉梅向他推荐的几栋房子的平面图,以便在讨论时表现出比较懂行的样子。
下午三点,他站在卫生间里,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段时间他的体重减少了三公斤,原本明显的双下巴现在几乎看不见了。所以他早晨觉得不刮胡子更好,业余时间里可以看上去更男人味一些,而且也和身上的衣服相配。他给自己买了一些户外旅行装,短袖和长袖衫,从淡蓝色到墨西哥红的格子衬衫,可拆卸羊绒内胆、能满足所有业余活动要求的登山外套。只有裤子不作任何改变,他只穿牛仔裤,别的什么也不穿。
尤利娅告诉林巴赫她的住址时,他没有令她察觉到,其实自己早已知道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在一条横街里找到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了,步行了一段路。他稍稍环顾四周。卡塞尔城西窄小的街道里,经历了二战洗礼的多层住宅一栋紧挨一栋,与停满了车辆的人行道两旁古老的栗子树和山毛榉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而在十四号楼前,一辆黑色宝马车偏偏破坏了这种和谐!
林巴赫站在年代久远的铁栏杆边上,看见房门是开着的。尤利娅•延内一步两个台阶地走下来,淡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她走到了他跟前,上身一件素朴淡雅的短袖衬衫,下面一条牛仔裤,脚穿一双黑色的牛皮露脚趾凉鞋。这是五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嘿,这地方真不错啊!”尤利娅伸出胳膊和林巴赫握手时,他说。
“喔,还行吧。我住在三楼。从楼上看风景可不怎么样,我更愿意从窗外看到别的什么,而不是街灯和其他房子的侧面。”她愉快地说。然后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大概走了两百米,就走到了下一个街角。林巴赫充分享受着这一段路,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和尤利娅•延内并肩一起走,是一种崭新的、自由自在的、完全不同于在公司里的感觉。可同时,他又觉得并不是那么确信无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嗬!这车真好玩。”走近酷帕时她说,“我们要去哪里啊?”
“去米尔森。”林巴赫应道。他把车慢慢开上道,尽量向左车道靠过去。
“那么最好向右拐到威廉姆斯赫厄大道,然后走高速公路,那样会快些。”
“你怎么知道这条路?”林巴赫问。
“因为我就是那儿的人。我和你不一样,我偶尔会离开城市几个钟头。”
林巴赫本来还担心去的路上两人在车里无话可说,看来纯属多余了。她很好奇,为什么偏偏跑到米尔森来买房子。他解释说这里房价低些,而且这样一个人口几万的小城也有足够的购物和休闲场所。其实,对这些他还不十分有把握呢。
车开了二十五分钟离开高速公路时,他还没有把话题引到他在跑步上取得的进步。再走两公里穿过森林——在这个地区免不了要穿过森林,就到达河谷里的米尔森了。
林巴赫简单说了一下要看的第一栋房子的位置,尤利娅•延内就指导着他穿过老城,让他把车开到出城的沿河公路上。
“现在到这儿得从某个地方朝左向上走。”她说。接着他们果真看到了路牌:费尔德赖恩。林巴赫从大路拐出来,按路牌指引的方向朝上开。
坡路很陡,开始左右两边还能看到一些小街和一排排典型的城郊房子,继续向上走,路向右拐去,房子越来越稀少。房子之间相隔很远,它们之间长满了灌木丛,路两边参天古树的枝条交错勾连。接着坡路平缓下来,车一直沿着它向上开,路越来越窄,两辆车都无法并行,其实这里也根本看不到第二辆汽车。终于到了,克拉梅的车就停在街边,林巴赫把酷帕停在它后面,和尤利娅下了车。
“一定是前面那栋房子。”林巴赫说,然后看看她。他们朝前走了一截,脚下的路变成了碎石小路,接着就看见了那栋房子。它位于这条路的尽头,城市也到此为止。林巴赫差一点都没有认出来,它仅在山坡朝下的一侧是两层——经纪人的照片也一定是从这个侧面拍的。现在他和尤利娅站在房子背面,因为平屋顶的缘故它看上去又窄又矮,墙壁是用岩石块砌的。下面有一大块地方的灰泥已经剥落,以前一定是白色的。左右各有两扇很小的窗户,中间是一扇没有装饰的门。
克拉梅从房子里迎着他们走了出来,他一头蓬松的卷发,胡子似乎两三天没刮了。他穿着考究,下身一条棕色水牛皮裤因为隆起的腹部变成了低腰裤,上面一件蓝色西式外套,里头衬衫上面的几粒扣子没扣。总的说来,这身衣服还算搭配。
“喏,您觉得怎么样啊?”他问,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他俩进去,“光是这块地皮就是个宝贝呢。”
林巴赫朝四周看看。这块地荒芜废弃已久,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许会称之为中了魔法,不过只有那些根本不想买它的人,比如他才会这么说。一堵大约三十厘米高、破败的石墙标出了原来花园的大体位置,但是你几乎看不出花园截至何处,以及外面的大自然又从何处开始。
木本植物像接骨木、鹿角漆树和连翘疯狂地长满了所有地方,和那几棵苹果树一样,很久都没有修剪过;三棵桦树离房子太近,长得又太高,多年来,它们的枯枝败叶都落到了平屋顶上。
林巴赫意识到,这栋房子的状况正如他所料。他觉得这块地皮的唯一好处是,在斜坡地肯定找不到一处地方能架起烧烤炉。他看看尤利娅说:“看上去很荒芜,对吧?”
她情绪很放松,“这里很安静啊。”她说。林巴赫这才注意到她说得对。房子院落的边界上,巨大的扇形槭树的枝条悄无声息地摇摆着,除了蜜蜂的嗡嗡声和小鸟的叽喳声——尤利娅分辨得出是一只红尾鸲和几只苍头燕雀,还有一些蓝山雀,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只孔雀蝶在荨麻、莴苣头和紫堇丛生的石墙围成的花园上空盘旋。
林巴赫看看克拉梅,说道:“这里看上去好像半个世纪没人住过了。”
“噢,就半年,没有半个世纪。房主年纪大了,住在这儿的前几年没有好好地维护好这块地。稍微花些钱就能搞好。您最好进去看看,会令您满意的。”
他们穿过窄窄的过道走进房里,林巴赫第一个注意到,墙上贴的壁纸好几处已经剥落。过道里一扇棕色的门向左通往厨房。
“厨房里设备齐全,您可以免费得到它们。”经纪人说。可是,林巴赫只需把那些用得破旧的橱柜和电器瞧上一眼,就知道都是些破烂货,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过道的另一头是卧室,也是一扇深色的木门。他们稍稍朝里看了一眼,林巴赫觉得这些房门丑陋不堪,甚至摩擦着地板吱吱响。当尤利娅继续往客厅走时,他站在过道里,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潮湿的水迹。
“噢,这很正常,”克拉梅说,“过了那么长时间应该请专业人士检查一下屋顶,所以房价也相应地调低了。”
“啊哈!”林巴赫说。经纪人很快转身向客厅走,显然他期望能向前推进重要的一步。客厅很高,明亮,正面从上至下一直到侧边墙装的都是玻璃。
“这栋房子分区很清楚。”克拉梅说,“没有无用的死角,客厅足够大,可以摆放下所有东西,楼下还有一个和这个一样大的房间,从那儿可以直接进入花园。”
林巴赫伸手摸摸玻璃上几处模糊的地方,好像是里面蒙上了一层水汽。
“个别玻璃可以换掉,”克拉梅说,“我说了,房价非常低。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一些有碍美观的地方可以搞好。水电和燃油暖气都完好无损,这栋房子——如现在这样,完全可以搬进来就入住了。”
“里面的暖气使用有多长时间了?”林巴赫问。
“1975年装的,”经纪人说,“至今制暖效果无可挑剔。”林巴赫虽然点头,心里却有自己的看法。
他站在客厅中央,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破败的东西。暖气片上的漆已经剥落,天花板上的涂层有的地方朝下拱了起来,木地板暗无光泽,满是污渍。此时,尤利娅正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克拉梅向他喋喋不休地叙说南面斜坡地势的种种好处时,林巴赫决心展示一下他花了三十分钟在网上速学到的知识,好让这件事有个了断。
“好吧,我们来总结一下。”他说,“屋顶渗漏,和七十年代建的所有平屋的屋顶一个样。窗户玻璃必须全部更新,因为装的不是保温玻璃,1975年还根本没有保温玻璃,也就是说,旧的暖气设备根本无法使房间暖和起来。糟糕的发热效率,高额的取暖费,这点毫无疑问。房子下面只有一部分是地下室,没有车库,而住在这里没有车是根本不行的。斜坡也使得花园一大部分无法使用。”林巴赫故意提高了嗓门,希望尤利娅能听见。她却正好没在听。
她在朝外看。在下面,远处是一条现在没有一辆汽车行驶的路,跨过路面是一个草坪带,然后是宽阔的、静静的河,一公里远处河的上游对岸,才又有人家的房屋。那种寻常的有小窗户和四坡屋顶的普通房屋,屋前是养护得索然无味的花园,还有修剪得如刀割一般整齐的矮树篱笆和采用涡轮施肥、茎高仅十七毫米的方块形草地。
在她站的这个房间里,人觉得自由,被光线、空气和玻璃围拥着,四周高高的树丛阻挡了邻居的视线——反正他们的视线只朝着城区方向;你可以光着身子在房子里走动而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房子高高坐落在斜坡之上,河对岸的人得拿着望远镜才能看过来。这个念头充满了诱惑力。
“哇,这栋房子棒极了!”尤利娅说。
“我认为,你女朋友看中它了。”克拉梅高兴地说。
“我不是他女朋友。”尤利娅说,尽管她说这话的口气并不生硬,而且情况也属实,林巴赫还是觉得有一些严厉。他希望他俩看上去像是在谈恋爱。
“我还没有看中呢。”林巴赫说,“带我们看看房子的其他地方吧。”
楼上还有一个卫生间,从房门进来左手就是。里面铺着鲜红的瓷砖,摆着一个黑色的洗脸盆。克拉梅特别强调它一直保持原状,听他的口气,好像能进来是莫大的恩赐似的。林巴赫暗暗地开始轻视他了。
他居然改变了服务对象,现在只和尤利娅说话。林巴赫寻思着,他这种态度的转变是因为尤利娅对这栋房子表示好感,还是因为她否认是自己的女朋友。
他们踩着一个破旧的木楼梯走到下面,不料通往阳台的门卡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打开。门框变形了,这些都是“小问题”——如克拉梅在此常说的。林巴赫看得出,这栋房子里全是“小问题”,无论看哪里,都有“小问题”。他甚至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找到存在真正大问题的地方。
克拉梅还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居住在自然之中和直接进入花园的种种好处。他们再踩着楼梯往上走时,克拉梅干脆跟在尤利娅身后,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您觉得怎么样?”克拉梅最后问。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他选择了在楼上客厅来提出这个决定性的问题,这一次例外地转向了林巴赫,“就这个价钱,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了,不是吗?”
“还不错。”林巴赫说,这家伙已经令他感到心烦了,“我想再考虑考虑,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房子。无论如何,这是第一个我将认真考虑的对象。”
“别考虑太久了,”克拉梅把他俩送出门说,“买房子当然不像买洗衣机或者汽车,不过,像这样的房子,我手里不会一直有的。”
“我一定会跟您联系的!”林巴赫说,“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下周可能得再和我的银行谈谈,才能作出决定。”
这一关算是过了。由于时间原因可以不去看第二栋房子了,因为尤利娅得早点赶回卡塞尔。林巴赫原以为能和她一直待到晚上然后或许去什么地方,这个希望因此破灭了。
“那房子很棒,不是吗?这附近至少有两百栋房子可以选择,而你选择了这么一栋。我觉得你有买房的天赋。一个男人擅长于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她真诚地说。
受到如此的夸赞,甚至贴上了和自己相差甚远的“天赋”的标签,林巴赫有些难为情了。他留给她的印象完全符合他的计划。但是,他试图让这栋房子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不屑考虑的努力,全白费了。事态的发展,正好与此相反。现在,他不想当那种因为几扇视线模糊的窗玻璃和墙上几块污渍就挑眼找碴儿的市侩庸人,也不想当那种三十岁就开始担心自己到七十岁也许没法走到家门口的人。
“哦,不管怎样,我选择这栋房子的条件很受限制。”他说,“价钱上它也在最高线上,克拉梅还得往下降,他应该明白这点。我还想再看看其他房子。”
“我看很难谈拢。”她说。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也是他的看法。
接着尤利娅谈起了汤姆森。说他周末住在她那儿,所以自己想早点赶回卡塞尔。林巴赫不喜欢她谈汤姆森,他宁愿忘记汤姆森是她的男朋友。不过,不时地被提醒也是件好事,要改变局面,他得先了解她,即使她接下来说的并不令他感到舒服,就像现在这样。
看来好像汤姆森要搬去和她一起住了。如她所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和她一起同居了两年的汤姆森前任的全部痕迹清除掉,而且出于谨慎起见,她一年多没想过“和一个家伙住在一起”,现在渐渐地开始有了信心,觉得可以冒险一试了。
此外,她承认说,这里面还有一些策略。在和约恩——也就是汤姆森的前任感情失败后,她发誓,以后在与对方共同生活的问题上,自己永远不采取主动。这个建议应该由对方提出,这样她才能确信,对方是认真的。
他们到了卡塞尔市中心,林巴赫把车停在尤利娅住的公寓楼前。“你陪我去看房子,汤姆森会介意吗?”
“他觉得我偶尔也需要这些。希望我几个月的需求被满足。况且他也认识你嘛。”
哦,明白了,林巴赫想道。她也可以立刻说:况且他反正没把你当回事儿嘛。
晚上,林巴赫坐在棕色的皮沙发椅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说挫折的话,有些夸张,但是的确也没发生什么鼓舞人心的事情。他期望发生的,没有发生,却偏偏发生了与此相反的情况。他找不出理由晚上一人独自在家,为了她进行某种自我节制。也找不到一个理由打开因为有“扣人心弦的情节”的宣传预告而刚买的霍坎•涅瑟的小说(四点五厘米厚),再次试着从头开始读。
他需要散散心,她去汤姆森那儿,那么他就去找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
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根本没有想到,九点左右林巴赫会出现在“乔的车库”。而令他们感到惊诧的是,他至少喝了六大杯小麦啤酒,其间往嘴里塞了两个汉堡,还自言自语毫无顾及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好像他得发泄一下似的。
9
第二天早晨九点,睡得昏昏沉沉的林巴赫被闹钟唤醒了。以前他信赖自己星期天早晨的生理感觉,而今早他的身体这个时候还没有发出信号。几个星期以来,他上了闹钟,迄今为止一直用得很好。
可今天不一样。他觉得头脑发涨,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根本不想起来,更不要说去跑步了。躺在床上要容易多了,也最容易想到,也许这就是Conquest即将半途而废的征兆,一个伟大计划的终结——因为他昨晚多喝了几杯啤酒。他觉得无精打采,心灰意冷;而有的人一定会为此幸灾乐祸。
十点,他上路了,林子里空气凉爽宜人。他谨慎地开始跑,不过跑起来他却感觉出乎预料得好,并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速度。他均匀地呼吸,肺腑里充满了新鲜空气,跑了五分钟后,起床后头脑里的恶瘴气和头痛的症状都消失了。又跑了五分钟,他想好了,如果尤利娅问起关于山坡上的那栋房子,他该怎么回答。
可以编造说,还有人也看中它,甚至抬高了房价,而他还会继续努力。当然,要表现得做事目标明确、持之以恒。最终事实会表明,房子必需的大翻修在时间上和他工作安排有冲突,自己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大搞翻修……那房子是一个错误时间里的正确对象,太可惜了,可是没有办法……不过他将继续寻找合适的房子。他可以这么说。
他也想到了汤姆森。现在看来,他和尤利娅的关系要确定下来了,这当然令人感到沮丧,可是在项目早期阶段还能指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林巴赫有自己的时间表,Conquest从开始到现在才进行了五个星期,而这一个多月他已经做了很多事情。况且,如果他俩同居一室,他的完美和那种讨厌的生活方式也许会让她意识到,他们在一起有百弊而无一利,而他,林巴赫正好就有了机会。这是他这个早晨得到的最好的灵感。想到这里,他越跑越精神了。
他边跑边想,顾虑打消了,不知不觉一口气跑了三公里。他轻松、冷静地跑着,慢慢开始感受到了周围的环境。阳光透过树枝缝隙照射下来,有些耀眼。地面软软的,落叶乔木的叶子已经变绿了。就在离他不到四五米远处,一只小松鼠跳上高高的树枝。能看到这个鲜活的生命,对林巴赫来说真是一桩奇遇,以前他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些。
因为自我感觉还不错,快跑回停车场之前他拐了个弯,又跑了一段田间小路。风轻轻地吹动树枝,飘落下一阵阵苹果树的花瓣,像下雪一样。林巴赫感觉到,他在脉搏每分钟一百四十下有节奏的跳动中顺畅地呼吸着,第一次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他终于体会到,为什么有人乐意跑步了。
他获得了一种生理上和精神上的自我超越感。这种感觉伴随着他跑回家,并持续了整整一天,而且没有因为中午吃自己做的西葫芦配蘑菇沙拉而减弱——这顿饭总算弥补了昨晚的过错。他感到无比兴奋,后来甚至读了二十页霍坎•涅瑟的小说。
上班时,他有时很想和人谈谈跑步。当然,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并且言辞恰当,他意识到无法在克吕格尔跟前热烈地谈论均匀的呼吸节奏,或者与一只树枝上跳跃的小松鼠的奇遇以及它对他生活的改变。不过有时偶然也会有机会。
“哎,您看上去好像瘦了。”清晨吕克特女士过来送信时说。
“我在跑步呢。”看到克吕格尔不满的神色,林巴赫解释说。
这样的机会总是有的。中午和克吕格尔一起去吃饭时,他坚决不乘电梯,并解释说内心里有个声音建议他这么做。“我忍受不了电梯里的拥挤和糟糕的空气。”他解释道,“我在跑步呢。”
饭后他们几个坐在餐厅里,看着其他人吃巧克力和冰激凌,他坦然自若。几个星期以来,饭后甜品他都放弃了——这简直被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视为纯粹的挑衅。
“喂,你还在进行饥饿疗法?”萨莱夫斯基问。
“不,”林巴赫说,“我的身体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我在跑步呢。”
他提到了跑步,因为他知道,他们指的是饼干的诱惑。
看房后的一个星期过得平淡无奇,不过也不无小小的进步和微小的变化。现在林巴赫能轻松自如地一口气跑完五公里,七个星期前体重固守在九十公斤,现在第一次落到了八十六公斤,霍坎•涅瑟写的那本书也读到一百六十页的第三次谋杀。
余下的时间他要把在地下室里放了两年、落满灰尘的山地车调整好。他用抹布拭去尘土,给链子上了油,轮胎充了气。做完这些以后,那辆车焕然一新。林巴赫在公寓附近骑了一下,刹车也没问题,感觉十分满意;车技上的倒退就只好由热情来弥补了。星期六早晨他骑车去买面包,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振奋。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么做呢。他要骑一公里上一个二十米高的坡,这对训练有素的他来说,几乎感觉不到。
他和尤利娅为工作只联系过一次。她在AnWerb使用上还有一些疑问,都是些小问题。不过,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来了,完全是一时兴起,事先也没有说一声——这在林巴赫眼里有着巨大的区别。她的问题和以往一样细致、高效。最后她问到了房子。
“哦,还有一些问题。因为还有人也对它感兴趣,这对谈价钱很不利……眼下只能等了。”
“真是太遗憾了。不过如我对你的了解,你认准了的事就会坚持不懈,就像跑步。我觉得这样很好……”说完她走了。林巴赫笑了,心花怒放。克吕格尔像条鲤鱼,张大嘴吸了一口气,几秒钟后提出了那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哎,她问什么房子?”
“哦,没什么。我在帮人找房子,作为辅助人员也得懂这个。”
第二天是星期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给林巴赫崭新有序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波动,并产生了长远的影响。这天,林巴赫上班去得晚,从汽车维修店把前一阵子马达总是转动不均的酷帕取了回来,大约十点才到办公室。令他惊讶的是,办公室里一片慌乱匆忙。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焦急地紧盯着电脑屏幕。克吕格尔额头上的汗都淌了下来,食指不停地敲着键盘。“还是不行。”他最后说,无可奈何地把身子靠到椅背上。
“怎么啦?”林巴赫问。他俩根本没注意到他进来。
克吕格尔挣扎着站起来。“拉尔夫,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他恳切地看着林巴赫。林巴赫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
萨莱夫斯基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今天早上又有用户抱怨上网速度太慢,原本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以前克吕格尔把这些都会转交相关部门。可是,今天克吕格尔自作聪明,以为稍稍调整一下防火墙的设置,也许就能解决麻烦。这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他也没有权限这么干。但是如果成功了,他会成为一个大英雄。
结果出了大麻烦!他改变了十个或者十二个不同的设置后,网速的确有所改善。萨莱夫斯基因此断定,防火墙会像仓库大门,在某个位置突然为非法的入侵所攻破。说明白点,任何一个半道出家的黑客现在都能轻易地获取公司的信息了。
克吕格尔急切地想使它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但是,他已经惹下了自己没有能力解决的麻烦。他感到一阵恐慌,脑子里浮现出恐怖的景象:整个公司网络崩溃而导致数据被盗,从而惊动董事会,聘用一个特别公司来弥补五万欧元的损失……
“我们必须向克龙汇报。”克吕格尔说,“如果他知道了,而且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话,我们就完了。”
“安静!”林巴赫说,同时启动了他的电脑,“我需要安静。告诉我当前的状况,给我一些时间。”
他用了十分钟仔细地思考,同时在网上的专家论坛里,通过各种不同的搜索主题词寻找需要的信息。过了半个钟头后,初始状态终于重新恢复了。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公司得救了。
“嘿!你干得真好!”克吕格尔说,“你怎么那么快就办到了?”
“喏,脑部血液循环顺畅,所以能更好地集中精力,想出好办法。”林巴赫答道,“跑步的缘故。”
“说正经的,”克吕格尔说,“否则我们代价可就高了,你知道西部咨询公司的计时收费标准。那样的话就太丢脸了!你想想,否则我们就得把那个‘完美先生汤姆森请来,他心里会笑死我们这些笨蛋的。”
“哎,听说汤姆森要去多特蒙德了。”萨莱夫斯基说,“那家伙没准儿现在已经不在这里干了。”
“哼,没有的事,”克吕格尔说,“他没得到那份工作。我有第一手的消息。”
林巴赫竖起了耳朵,“你们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大家在一起交流信息嘛。如果你周末偶尔能从家里出来,也许也能了解到最新的情况。”克吕格尔说。上星期五晚上他在“都柏林人”酒吧碰见了汤姆森,两人闲聊了几句。汤姆森上大学之前曾和他一起在公司里学习过。
“他是一个人去的,”克吕格尔说,“没带女人,看上去怪怪的。我觉得,他好像想把酒吧里的灯全都打烂似的。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酒,我还从未见过他那副颓废模样。和他一起喝了几杯以后,我才知道是因为应聘销售经理职位的事儿受挫了。他以为那个位子自己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前期准备阶段他很被看好,可是星期五却得到被拒的通知。”
嗬,真有趣!林巴赫想道。
“今天你的午饭钱我来付,林巴赫,”克吕格尔说,“哦,不——你这一星期的午饭我都包了。你想吃什么都行。”他看上去轻松多了。
林巴赫一边享受着免费午餐,一边思考着。刚才得到的消息令他更加反感汤姆森;为了主持公正,这些消息必须找到它的接收者,但不能由自己来转达。
下午一点,他回到办公室后,不停地看表。
“唉,该死!”他说。
“怎么啦?”克吕格尔问。
“我必须完成采购部的几件活儿,今早忙得没时间做,可他们又催得急。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
“本来我和尤利娅约好两点见面,现在看来我没法去了。只是以公司的标准校正几个表格。不是什么大事,可我跟她说好了。”
“你可真是太忙了。我根本没想到,你们见面纯粹是为了工作。没问题,我去就行!”克吕格尔说。
“太好了!你帮了我个大忙。”林巴赫仍旧坐在电脑显示屏前,打开了一份文件,犹豫着。他已经说服克吕格尔代自己去见尤利娅,现在只需给他配备正确的指示就行了——这个计划很冒险。“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她吗?”克吕格尔准备出发时问了。他甚至想放弃这个念头。
“没有,”林巴赫说,“哦,问她一下,汤姆森没有得到多特蒙德的那份工作不好受吧。不过别提我,我只对她的反应感兴趣。”
克吕格尔吃惊地看着他。
“只是一个小测试,没什么。一句也别提我,要不然你就干脆别说,明白吗?”
“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克吕格尔转身走了。林巴赫的脉搏估计到了每分钟一百三十下,他觉得脸蛋发热,忽然闪过一阵冲动,他想打克吕格尔的手机,阻止他去说这条爆炸性的消息,他已经把电话拿到了手里。但是他没有打。没法回头了,这么做只会引起克吕格尔更多的追问。况且她应该知道此事。
等待,实在难熬。林巴赫以一个冲动的决定——它的结果无法计划,也不可预料,介入到了这个项目之中。他认为这次行动是必要的,他还可将之归入项目之中,它可列在上一级 “直接措施(为建立关系)”之下。尽管Conquest里并没有清楚地列出“告发汤姆森”这一条,但是这次行动完全可以放在“灵活性”结点之下。林巴赫惊讶自己制定Conquest时多么地有预见性。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紧张。一小时后,克吕格尔回来了。他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嘿,怎么样?”他问。
“干得很快。如果她中间不是老接电话,她的上司不是老跑来找她的话,我们半个钟头就搞定了。”
“我说过的——”林巴赫随口说,一边往电脑里输入些什么,“那个女人很专业的。”
克吕格尔一脸吃惊的神情,“你不想知道别的事情了吗?”
“喔,什么事?”
“不是要我问她什么事吗?”
“啊,我都给忘了。”林巴赫说,暗自惊讶自己能装得这么酷,“怎么样呢?”
“她还算有克制力,”克吕格尔说,“她愣住了,问我从哪里知道汤姆森应聘的事。我两次向她保证说,我听汤姆森自己说的,没错,我对她说了,也许汤姆森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当时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她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哦,明白了。”林巴赫问,“她还说什么了吗?”
“说和我一起工作很愉快。我觉得,我能把她弄到手,我在那儿时感觉她很激动。不过作为你的哥们,我打算把她留给┠恪…”
克吕格尔显然从上午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又变成了平时的老样子。林巴赫知道,从他嘴里不会说出什么理智的话。不过,他完成了自己交给的任务,而这是最重要的。
晚上,林巴赫坐在屋子里,还想着汤姆森的事儿,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场面和因此而产生的后果,而往项目书瞥上一眼,他就确信,无论发生什么,他只需坚持原来的路线就行。当然,他希望,能发生些什么。
暂时没有任何迹象。第二天上班平淡无奇,林巴赫甚至感到有些失望。没有她的来信,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任何音讯,他隐隐地担心,也许克吕格尔昨天把事儿搞砸了。
午休时,他故意拖得比大家晚些才去餐厅——这样饭后才会有机会碰上她。其他人吃完都回办公室了,他还在慢腾腾地拖延时间。接着,当她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俩对视了一眼,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了。尤利娅从新闻部的那些人中走出来,径直朝他走来。
“嘿,你一会儿能来我办公室吗?”她问,“我想听听你对一件事儿的看法。”
“当然!”他说,“我一定去。”他确信自己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得继续保持下去。专注、亲切、可靠、真诚。哪儿还有他这样的人呢?
大约两点,林巴赫走进了尤利娅的办公室。他来得很不凑巧,她正在打电话。她歉意地看看他,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林巴赫端详着她,她看上去失望、憔悴。如果化了妆的话,他能想象得到,现在脸上的脂粉一定洇掉了。
看着眼前她的样子,他感到震惊。刹那间,他觉得是自己把她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理智立刻告诉他:让她痛苦的罪魁祸首是汤姆森。他只是在主持公道而已。为尤利娅,也为自己。
“对不起,”她放下电话说,“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是私人方面的事儿,也许会令你心烦,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迈克他……”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偏偏电话铃又响了。她朝电话走去。林巴赫赶紧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他发现,自己刚才坐在那里显得过于紧张,屁股几乎搭到椅子边了,焦急地等候着,似乎并非毫不知情的样子,得纠正过来。
通话的时间挺长的,她要给董事会的女秘书详细说明公司要参加的一个演出活动的具体安排。接着,她的上司克莱又把日报的一位记者的电话转了进来,那位记者想约个时间采访。这又耽搁了五分钟。
放下电话,她准备重新开始说了。林巴赫现在很放松,他准备好了如何应对各种不同的情形。就在她要张口说时,门被推开了,克莱走了进来。
“您好!林巴赫先生,又这么认真地干活啦,”他说,“我得把延内小姐要走一会儿,您一个人没问题吧。”
尤利娅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拉尔夫。或许我再跟你联系吧。”说完跟着克莱走了。
她说了“或许”二字。她找不到人可以与她商讨此事,他想到了和她经常发邮件打电话的吉姆,或者山地车队里的某名队员,还有她的家人。他想起了她曾说过她家里的那个习惯:议论,商讨,最后接受。如果她上了这个老磨盘,和他的谈话就纯属多余了。他和她见面了,却没有任何结果,还能对某些事施加影响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发一封邮件过去。
“你好!尤利娅,”回到电脑前他写道,接着立刻又删去“你好!”,重新开始,“尤利娅!”(这样显得恳切些),“如果事情对你很重要的话,我们也可以下班后在哪儿见面,比如……”
不,不能这么写。她从其他男人那里听惯了巴结讨好、阿谀奉承的话,他务必要避免这么说话。他又想了一下。公司看重他的工作业绩,但是眼下的事应该全面来看,它关系到员工在两件事上的满足感,并进一步关系到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以及劳动力的再生。于是他又花了一个钟头,写了一篇十分理性的短文,增删了几个字词,反复润色,最后通读了一遍。
收件人:尤利娅•延内
标题:谈话
参加者:延内,林巴赫
时间:下班后,具体时间由延内定
地点:哈比锡特森林旁的停车场(出发地点)
进行方式:讨论一个由尤利娅•延内提出的话题,同时进行一圈三公里的散步,在氧气充足的森林里,没有外部干扰(没有电话,没有询问,没有克莱)。
就这么写了。这样不会令她感到为难,也不像第一份草稿那么黏黏糊糊。他不想耽搁时间,赶紧把邮件发了出去。过了不到五分钟,尤利娅就回信了。林巴赫立刻打开了它:
你好,拉尔夫!很遗憾,我不能赴约,今天得一直忙到晚上。建议新的见面时间:20:00,在我家。
致以问候!
尤利娅
林巴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比他原本期望的要好得多!“同意!”他回复道。他继续工作了一个小时,其间把尤利娅的来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没有打开工作上的信件,现在公司的事儿得靠边站了。
10
回到家后,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巴赫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除了遵守项目的规定和执行计划以外,还有情感因素在作祟。今天他将走进一个几个星期来总在梦中见到,像天上的星星、像汉堡的工作或者像连续跑一段五公里以上的路程那样遥不可及的女人的公寓里;一个公司上下百分之百的男人——只要不是同性恋——都想拥之上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包括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在内都愿意扮小丑博她一笑的女人。但是,他,林巴赫,被她认真地接纳了。
他想起了大约四年前和前女友埃伦商量好了第一次约会,而他很快又声称自己患了胃肠流感取消了约会。实际上,是因为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要在萨莱夫斯基那里看澳大利亚一级方程式赛车世界锦标赛,比赛凌晨开始,这表示,他们将通宵欢庆,而且到开始时必须调整好情绪。
这一次不一样了。林巴赫甚至有些担心,一定不能出差错。他犹豫着带一瓶红葡萄酒是否合适,毕竟没什么值得庆祝,至少对尤利娅来说是这样;送鲜花已经过时了,况且又不是去和情人幽会,如果那样,就会暴露出自己不是真诚的朋友和顾问,而是企图乘人之危接近她的小人。
还是带上酒吧。但不能太扎眼,把它放在背包里,反正他也需要带上背包装回来时穿的外套。他不想自己开车,而乘电车,所以需要带上外套;他预料到可能会喝些红葡萄酒,才不开车的。尤利娅要是问起,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晚上乘电车穿过老城区很有情调。乘电车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早点离开家。他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他激动、紧张地期待着,在家也做不了任何有用或者有意义的事。
电车里只坐了四分之一的人。后面车厢那儿,几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四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众目睽睽之下举止很不规矩,其目的就是引起众人的注意。林巴赫觉得这段时间很难熬,当他看看车里的其他乘客——有的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盯着自己的手或者什么地方,就觉得这一段从无忧无虑到僵化麻木和冷漠的心路历程并不长,也许是十年或者十五年。
他觉得自己远离了这一切。他惬意地向外看着,电车穿过几条古老的林荫路,经过了现代化的特快列车车站。无论是电车改变方向,或者拐进一条狭窄的、两边房屋越来越密集的支路时发生的震动,都会令他兴奋不已。街上空荡荡的,城市寂静了下来,看来今天晚上没什么能影响得了他的好心情。
下了电车,步行两分钟就到十四号公寓楼了。他踩着木楼梯上楼,就要上到三楼走进宽敞的过道时,迎面和一个正好从拐角向下走的男子撞了一下。这名男子年龄和他相仿,身材高大、修长,差不多身高一米九零。那男子稍停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他。林巴赫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十分英俊,金黄的头发,面孔线条柔美,完全没有汤姆森身上那股令人讨厌的傲慢自大的神情。这名美男子平静地看着他,几乎有些抑郁地冲他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就下楼了。林巴赫觉得似曾相识。
尤利娅的住处在过道尽头左边,显然刚下楼的男子就是从那扇门出来的。林巴赫想到她也许已有了汤姆森的替代品,自己起到的不会超过纯粹的补充作用,心中不由掠过一阵不快。
尤利娅打开了门,真诚地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林巴赫站在宽敞明亮的门厅,刚才的怀疑顷刻烟消云散了。“进来吧!”她说,指指里面一扇开着的门,“我给你取个杯子,你要来点红葡萄酒,还是——”
“好!”林巴赫忙说,同时走进客厅,环顾四周。透过一面高高的两扇窗户,能看到一个很小的围着熟铁栏杆的阳台,阳台后面一个茂盛的树冠吸收了一部分这个时辰还能抛洒下来的微弱光线,然后是街对面青年艺术风格的房屋侧面。
房间的墙壁粉刷得雪白。左边整面墙是一个直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书,林巴赫估计它有三米高。其他两面墙上挂着宽幅的复制美术作品,他认得一幅是克里斯托的《门》,旁边一幅是罗伊•里奇特斯坦的静物写生,波普风格。此外还有一些他的公寓里没有的盆栽植物。
深色的实木地板上铺着一块浅色的羊毛地毯,一个朴实无华而又庄重大方的皮沙发——它的身价也许超过他公寓里的所有家当,中间一张低矮的桌子,桌子对面摆着两把有高扶手的沙发椅——它们的出身比他的“伊瓦尔”好不到哪里去,他满意地断定。如果说屋里的摆设看上去有些杂乱的话,那一定是高雅的品位有意为之。
尤利娅进来了。即使穿着旧牛仔裤和宽大的T恤衫,她依旧显得青春、婀娜。但是,尽管她尽量掩饰,林巴赫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疲惫、憔悴的神色。“请坐吧,”她说,指着一把沙发椅,自己坐到了沙发上。林巴赫坐下来,把背包放在旁边。沙发椅坐上去很舒服。
“我说得简单些吧——”尤利娅说,“我曾经跟你也说过的,迈克有机会得到多特蒙德的一个职位。我和他再次商量了以后,他向我保证放弃应聘那个职位。”
“哦,我还记得。”林巴赫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实际上他却应聘过那个职位,而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此事,我偶然从你的那位胖同事那儿才听说。他说在‘都柏林人看到汤姆森因为求职失败喝得烂醉。平时他从来不喝酒的,可是这次的行为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在他心里究竟什么东西重要……”
“‘西部咨询那里工作压力很大。”林巴赫说,“我也觉得这样单独行动不好,不过我们目前在公司的境况的确比他要舒服一些。他们那儿得快速作出决定,毕竟是男人跟男人的竞争……或者男人跟女人……有的机会只会有一次。”
“我理解,如果我知道,这个职位对他那么重要的话,也许会改变主意。可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他故意瞒着我,欺骗我,好不受干扰地走自己的路。”
“也许他觉得表现出自己在空间变化上的灵活性很重要,”林巴赫说,他恪守着Conquest的规定——一定要表现得客观,不能尖刻地批评汤姆森。“也许他应聘前就知道,人家肯定不会要他。这或许是他应聘的动机吧。”
“哼,没错,”她说,“也许他可以那样骗我,把我当傻瓜。可是他百分之百确信,自己一定能得到那个职位。此外,还有很多事你不知道。昨天我还和好朋友吉姆谈及此事。吉姆的哥哥和汤姆森是同事,听说汤姆森已经把他在新城区租的公寓延期到六月三十日。我是他离开卡塞尔之前路过的一站,便宜的下榻点。”
“嗯,”林巴赫说,“这是一个意外的变动,我想,我得重新考虑了。这就有点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了。”他觉得汤姆森越发可爱了,这家伙已经不知不觉地完美地扮演了他在Conquest中的角色。
听到说汤姆森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尤利娅咯咯地笑了。“我不想再说这事烦你了,”她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工作上你也认识他很久了。我觉得,从你这儿能得到诚恳的意见。但是昨天我和吉姆,今天和雅戈就此事谈了很多,我几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
“雅戈?”
“我二哥。他刚才在这儿,你俩也许碰上了。”
过道里撞上的那名美男子。林巴赫现在明白,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他是她哥哥嘛。他觉得这个晚上越来越美好了。
“你一定听说过雅戈吧。他在米尔森踢足球,踢得相当好,在乙级队里。”
由于Conquest规定的阅读材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阅读能力,所以他往往忽略了当地体育新闻那一版。
“以后我会留意的,”他说,“在你家里运动也遗传吗?”
“没错,”她咯咯地笑了,“是遗传,也是后天培养的。我爷爷雷特从一开始就非常支持我们参加运动。他以前是体育老师,是北黑森州男子十项全能冠军,从小的熏陶使我们热爱运动。”
“嗯,都是雷特的错,明白了。他有正式的名字吗?”
她被逗笑了。“没有,”她说,“他就叫这个名字。雷特•哈姆斯,祖籍奥尔登堡,五十年前因为工作到了这里。”这样转移话题很好,终于不再谈论汤姆森了,开始新的话题。林巴赫得知,她还有一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叫约,她家人住在一个叫阿尔腾贝根的村庄里,三代同堂,她父亲叫皮姆。
林巴赫怀疑地看着她,毕竟他们已经喝了两杯红葡萄酒了。
“他本来不叫皮姆。在我家,我母亲卡特琳负责给大家取名字。喏,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林巴赫饶有兴趣地听着,比起自己的家庭,她的要有趣多了。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兄弟姐妹,和父母的联系也仅限于最必要的方面。
然后谈到了跑步。他给她描述自己第一次跑步的狼狈相,逗得她开心地咯咯直笑。他的毅力和这段时间取得的成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两台落地灯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房间,尤利娅关掉了刚才一直低声吟唱的收音机,放了一张艾拉妮丝•莫莉塞特的CD进去。桌子上原本几乎满满的一瓶红葡萄酒,现在已经空了,林巴赫从背包里取出的那瓶也空了,有两个小时他俩没再谈论汤姆森了。
林巴赫看看表,快十二点了。他俩对视了一下。
“你爱他吗?”他问。
“迈克——?是的,”尤利娅说,“我想是的。至少两年来我确信这点。也许我相信这点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有点讨人喜欢,单从外表上来看。如果其他人试图找机会追求我,就会因他而退却。认识汤姆森之前,各种各样的家伙知道我单身,成天缠着我,包括大腹便便、都当了父亲的五十岁的男人,真是烦死人……”
“我也大腹便便。”林巴赫说,指指几个星期前还很隆起的小腹。
“哈哈!是啊,”她微笑了,“但是你不烦人。”
“现在怎么办?你打算做什么?”他问。
“我想一段时间不和他见面,他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究竟要什么。我也要使自己头脑清醒清醒。”
“哦,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要走了。我也需要头脑清醒一下了。”他说,看了一眼桌子上两个空的红葡萄酒瓶。
她又咯咯笑了,“你能过来真好。这样我不会把一整晚都浪费在想汤姆森的事上。”
“那是当然喽。”他说。
他拿起背包朝门口走去,转过身来。她站在他面前,这一刻,也许他俩谁都没想到会发生特别的事。但是,偏偏发生了……
当互相亲吻脸颊告别时,她扶住他脖颈的手稍稍紧了一些,把他的身子稍稍拉近了一些,结果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角边上,它们甚至接触了一下。
不管怎样,反正他俩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就是说,他们相互吻了起来:尤利娅完全着了迷,林巴赫八个月没有吻过女人了,于是这就不是那种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接吻,两人的舌头即刻纠缠在一起。不到五秒钟,他们都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就再也没法分开了。当他伸手抚摸、勘探她的身体时,她抓住了他,身子紧贴着他,不给他任何活动余地。他俩都没有退路了。
她开始撕扯他的衬衫纽扣,林巴赫暗暗咒骂身上这件碍事的功能衬衫,也许在野外它能发挥作用,而不是此时此刻。他把她的衬衫捋上去,立即触摸到了她柔软而有弹性的乳房。她一扭腰身,就脱掉了裤子和内裤,他却只有一条腿迈出了牛仔裤,内裤还搭拉在踝骨上——结果没能顺利地到达那个皮沙发上,踉跄了两下,两人一起倒在了地毯上。林巴赫看到了她结实、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使得中间的唤起过程很顺畅,不像在埃伦身上会摸到脊椎骨。接下来他不再做比较了,眼里只有尤利娅一人。现在她的嘴唇松开了一下,眼睛满含深情地看着他,又闭上了。当他进入到她的体内时,她呻吟了一声,他喘息了一下,接着他们几乎悄无声息地进行,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鼻子被对方压着,呼吸吃力而急促。林巴赫到达高潮时,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迷过去。
潮水过去以后,他像一个潜在水里很久的人一样长吸了一口气,躺在她身边,头放在右肘窝里,左胳膊搭在她的肚子上。两人都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半个钟头。
“请原谅。”他说,朝她看过来。
“为什么?”她说着,用脚去够地上的裤子。林巴赫把他的衬衫拉下来,把短裤拽上去。他俩躺在地上各自费劲地穿好衣服,先后站了起来。都是衣衫不整,满头大汗,他扣错了一粒衬衫纽扣,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浸透了汗水。现在,他俩又站在门口,面对面,打算再次告别。
“嗯,现在得走了,再见!”林巴赫说,拿起了他的背包。
“好的,”尤利娅说,“再见!”走之前,她的手轻触到了他的胳膊,两人对视了一下。
走到外面大街上,林巴赫穿上了外套,快凌晨一点了,五月底的这个夜晚还很凉爽。他抬头朝楼上她的窗户望去,看不到她的身影。走到电车车站,他没有停下来,他想慢慢地走走,希望外面凉爽的空气能使他头脑清醒,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感到亢奋,而是困惑和迷茫。
他知道,性爱常常跟男人们想象的不一样,确切地说,他们往往设想出不同于自己真正拥有的性爱。可是这一次他把自己和尤利娅•延内的性爱,或者至少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想象得很平常,有烛光,低沉缠绵的音乐,几乎如浪漫的爱情一般,而不是那种突然迸发、无法控制、对对方几乎有些不公平的粗暴绝望行径;不管自己当时如何激动,心潮澎湃,他预感到,这还不是突破口。发生的这一切在Conquest里没有计划,而这也不是他在项目中称为“从T.那里接手J.”。
所以回到家后,他没有给她打电话道一声晚安,并确信她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事实的确如此。尽管如此,他睡得很香。这一夜很长,有紧张有松弛,特别是加上生理的活动令人有些疲惫。
第二天,其实是同一天——他凌晨两点才上床睡觉,上班时,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渴望在走廊里偶然碰上她,但是电话铃声每响一下,他都要看显示屏是否是她的来电,并不停地打开收件箱看是否有她的来信。他希望,由她来推进两人的交往,这样他就能根据她的反应理解发生过的事情。
下午两点十七分,来了一封邮件:
你好,拉尔夫!你昨天的建议——下班后不受干扰地散步一圈,我觉得不错。也许我们可以今天见面,一起去骑山地车。18:30 拉克湖见,怎么样?
致以亲切的问候!
尤利娅
话说得很明白,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虽然她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也没有写任何负面的内容,而她的建议可以归入“安排共同的业余活动”。“致以亲切的问候”也比说“再见”或者“回头见”要好。为了表现得沉着冷静——实际上他并非如此,他故意等了半个钟头才回复。
同意!期盼着。
致以亲切的问候!
拉尔夫
11
傍晚六点,林巴赫站在卧室里,看着在床上铺开的一堆衣服。他不像汤姆森有一条职业车手穿的紧身运动裤,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是职业车手。他有一条冲锋裤,还没有穿过,固体绿,大腿侧面有口袋,裤腿可以拆卸。他穿上这条裤子,上身配上防风外套,然后朝“霍弗特”里瞥了一眼,是一身适合骑车郊游的装束。同时他惊讶地发现,现在这身衣服穿上去宽宽松松了。
林巴赫准时到达离住处大约一公里的拉克湖。不一会儿,尤利娅也到了,车子在他旁边停住了。因为这是一段坡道,她得留神保持平衡,因此只是淡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嘿,我们去哪儿?”林巴赫问,“别忘了,我可不是职业车手。”
“噢,别担心。对你这种身体状况的跑步者来说,我选的这段路不成问题。”
说这话既是恭维,也是一种制约。他们骑上车,沿着碎石路面出发了。尽管他很少在这样的路面上骑车,仍然一直能紧跟在她后面。当然是朝山上骑,如果想在这个山林公园里去某个目的地,就一定是朝山上走,沿着两边古树耸立的盘山路,越过小河渠,经过一些小池塘、池沼和稀奇古怪的岩层。
他俩几乎一直没有说话,林巴赫纳闷接下来该怎样继续,而她又会把自己带到一个怎样的地方。在这个美妙的夜晚,这个童话般中了魔法的森林里,各种可能性都得考虑到。比如和埃伦一起时,他就没有过诸如在野外做爱的念头,或者根本就不抱希望,不过他倒也从来没有和埃伦骑着山地车沿着山间小路费力地往上蹬。
路况要求他不能分心,集中精力通过两个把手的变速拉柄进行二十七挡调整。很快就不必变挡了,五分钟后,他就只需要一个挡,而且是最小挡。尤利娅在前面轻快地蹬着脚踏板,不时回头看看他,把速度稍稍放慢一些。
如果一直骑到山顶,就会看到一个八角形的宫殿建筑,其上又筑起金字塔形的高塔,塔顶上耸立着一尊八米高的铜人,雄伟壮观,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城市。至今林巴赫只上去过两次。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几位朋友开车把他带了上去,又是深夜,所以什么也没看见;另一次和他部门的同事步行爬了上去,他根本没料想到山路会那么陡,爬了四十五分钟到顶后,累得汗流浃背,气都喘不过来,同时听到乘出租车先到达的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在背后说他的风凉话。
还有一次是两年前,刚买这辆山地车后,不过没骑多远他就放弃了。这一回他一定要全力以赴。路过铜人后,尤利娅拐进了一条蜿蜒的羊肠小径,这个时候散步者或者徒步旅行者都不会跑到这条路上来。
他俩又朝上骑了几分钟,到了小小的一块朝向城市的空地,因为路十分陡峭,所以两边用了木栏杆作防护。尤利娅终于停了下来,把车子靠到一棵大树上,林巴赫也跟着停好了车。两人走了几步,把身子斜倚在栏杆上,从这里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它四面环山,静静地躺在山谷里。
“啊,真是难以置信!”林巴赫说,“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你想让我这个庸人感受一下这个城市、这个公园,感受一下骑山地车的妙处。你办到了。”
听到他说这话,她微微一笑,立刻又变得严肃起来。
“嗯,我有事要和你说,”尤利娅说,“我也不想兜圈子。请别误解我。那天晚上很美,可后来发生的,本不该发生……”
林巴赫把头转向一边,呆呆地看着下面的城市,她说到第三句他就听不下去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他们本不该走那么远,她对汤姆森非常生气,又和林巴赫喝了酒,才会做出了失去理智的行为;她必须至少再给汤姆森一次机会,以弄清楚前夜的事是某种类似绝望,还是惩罚汤姆森的行为;她觉得面对汤姆森自己感到很龌龊,自知有过,需要时┘洹…
所以才提议骑车郊游。她不愿在电话里说这事,也不想在他俩任何人的公寓里谈,所以选择了郊游,一个不会有亲密举动的中性地带。
她继续说着。他依旧茫然地朝下看着,偶尔听到她的只言片语。现在说到重点了,她说她想诚实地待他,并认为两人都应该把昨夜的事忘掉,尽管这样做很难,他俩应该像现在这样交往下去——做好朋友和同事;现在她只少说了那一句,即她真的喜欢他,但她必须澄清自己的感情。
“我真的喜欢你,拉尔夫。”她说,“但是我必须先弄清楚我的感情,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不安地看着他,他知道现在必须给出一个答复了。刚才她说话时,他就决定不能感情冲动地贸然回答,他需要几秒钟考虑。他不希望她在自己的神情里看到类似挫折和失望的东西。
“嗯,”他终于说了,“我也有感情。也许我处的位置比起你来简单些。不过,我得先使自己习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请别误解我,我想一个人会好受些,请别生气,我现在要走了。”
林巴赫离开木栏杆,走向他的山地车。
“你很生气吗?”她问。这个问题切中了他,也给了他力量。
“不,瞎说什么!”他说着,跨上了车子,“我们就照你说的办。做好朋友。”他尽量不流露出讽刺的语气,他甚至可以看着她的眼睛说这话。她用力握了一下他递过来的手,看上去轻松了一些。
“有空联系我!”把车骑走以前,他说。她说:“一定!”两人的郊游就此结束了。
他做事很得要领,感觉一切都做得合适恰当,现在只要克服他以前曾排斥的东西,在此事上稍稍加速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因为是下坡路,林巴赫十分轻松地骑着车。在狭窄的小路上他拐了一个漂亮的弯,他想尽快离开,让她追不上自己——如果她偶然也走这条路。他心里清楚,自己以每小时三十五公里的速度向山下飞驶。没料到前面突然一个急转弯,他吃了一惊,刚才说过,他骑车技术还不够成熟,他慌忙刹车同时调整方向,可惜都晚了一步……还好他没有摔下来,也没有身子越过车把手向前翻跟头,而是直直地冲进了野蔷薇灌木丛里……
林巴赫把车子从灌木丛里拉出来时,从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尤利娅。她在五十米高处停了车,用手抚弄着上衣拉链,也许没有看到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幸好除了左脸被树枝擦伤,上衣扯了条口子外,再没什么别的损伤,他继续往下骑,心里暗暗咒骂这个城市和这个山林公园,咒骂女人,因为很多时候男人没有她们还真是不行。
回到家后,他把车子推到了地下室,脱了衣服冲了澡,然后坐在棕色的皮沙发椅上,在他的运动日记里写道:“骑十五公里山地车,部分路段快速行驶。”在脚注上还标明“一定要买安全帽!”。这说明,他又开始整理他的想法了。
还能奢望什么呢,在这个时间段上,他已经实现了远远多于计划的目标。延内和汤姆森的感情已经受到了重创,某种程度上正在无效当中,尤利娅知道谁是可以真正信赖的人。而前夜发生的事,走到了那一步,远远超出了信任的范围。这是一个征兆。
那夜他俩都很饥渴,充满欲望,不光他,尤利娅也是。这表明,她和汤姆森并不经常在一起亲热,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按照生活杂志里说的规定动作进行:每三十秒换一次体位,根据事先约定八或十二分钟双方一起达到高潮。总之,对林巴赫而言,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
她现在知道,除了做她的顾问以外,他也有感情,也会受伤。他琢磨着写一封像样的信,明天就发出去,然后就看她的反应了。他现在只需保持耐性,而且,还得为脸上的擦伤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明天见到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时,他们肯定会问的。
收件人:尤利娅•延内
主题:建议
拉尔夫从他的个人硬盘里删去对尤利╂•延内心存的所有不现实的期望和潜意识的占有欲望。不变的是:真诚和关心。
尤利娅•延内接受这个建议。她答应,在理清她和林巴赫的个人感情上不妥协,或者表现出错误的顾虑,但愿意继续和他进行坦诚、友好的交往。
一个朋友
这样做显得很慷慨高尚,如果撇开他在硬盘里Conquest文件名下存储的内容(他从来没有想到去删除它)的话。林巴赫晚上花了两个小时把这段文字精雕细琢,星期五上午大约十点把它从邮箱里发了出去。不到五分钟,回信来了,就两个字:
谢谢!
接下来沉静如死水一潭。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更长的时间过去了。“如果你进入到一个女人体内二十厘米深处,就赶紧忘了做好朋友的愚蠢想法。”几年前,萨莱夫斯基和采购部的一个女的打得火热但他并不想负责任时,克吕格尔说过这句话。他说得没错。当萨莱夫斯基想打退堂鼓,暗示两人的关系结束时,对方大吵大闹,吵嚷声走廊里好几个部门都能听到,此后好几个星期里,大家还对此津津乐道。
林巴赫这次完全不同。他和尤利娅取得了一致,也答应退到幕后,因此目前他俩没有接触完全正常。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所以也没有邮件和电话往来。他们尽可能避免见面。有两三次吃午饭时,他匆匆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上前和她说话。
已经是六月中旬,天气转暖了。林巴赫穿上跑鞋上路了。现在他可以三十分钟跑完五公里,而且不会感到筋疲力尽。他从跑步杂志里知道,在过分关注速度之前,先延长距离,于是他慢慢地不断拉长跑步的路程。
他思考着。现在他感觉,几个星期前在尤利娅公寓发生的事,反而使得他在项目进展上倒退了。尤利娅和汤姆森的感情那个时候已经受到重创,也许她应该和他分手,但是之后她一定觉得自己做错了,对他不公平,甚至欺骗了他。尽管林巴赫认为,那晚浅色羊毛毯上发生的(他这期间心底里中性地称之为“地毯事件”)是一种不可抗拒之力,不是谁的过错。
自那封只有两个字的信以后,再没有她的音讯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也许她和汤姆森又和好了。而且还有别的迹象:林巴赫偶尔晚上开着酷帕走过她公寓楼前的路,五回就有三回看到汤姆森的宝马车停在楼前。这已经清楚地说明问题了。
这样一个疑问不断地折磨着他:尤利娅是否忏悔坦白了一切。想到汤姆森知道了“地毯事件”,他心里很不快;又想到以后可能会与汤姆森见面,他有些抑郁不安了。
唯一的一次“深入”就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它也不过持续了十来分钟。林巴赫轻松地按照分配好的速度刚刚翻过了一个小山丘,并开始了思考。一段时间以来,他发现,脉搏在每分钟一百四十以下、新鲜的空气和有规律的运动能使他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起来。
他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因为一个解决不了的软件问题,他们必须去请汤姆森。汤姆森曾担任过顾问帮助他们装上了软件,但没有把完整的资料给他们。所以他们没法自己排除错误。
似乎汤姆森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我手下的人浪费了一整天来寻找错误。”林巴赫的上司克龙对他说。
“您该早点请个懂行的人来看看。”汤姆森冷冷地笑了一下。他穿着那该死的黑西装,乌黑的头发向后梳着,其中一缕总是打了太多的发胶。他没用半个钟头就解决了问题。林巴赫和克吕格尔像傻瓜一样,站在旁边。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感觉轻松了一些,接着整理自己的思绪。汤姆森知道了“地毯事件”又能怎样,他欺骗了尤利娅,为什么不该为此受到一丁点的屈辱?况且,汤姆森从来没有把林巴赫当回事。现在,他也许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俩扯平了。
即使想到尤利娅又和汤姆森和好并且或许又同居一室,林巴赫也不那么担忧了,因为他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出于怜悯,再没有别的,这的确令人郁闷,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汤姆森而言。
林巴赫跑完了。“喂,听说你们是为了逃避问题才跑步的。”前几天克吕格尔肯定地说,“我觉得合乎逻辑。谁会自愿跑步。你们是在自虐。”
让不跑步的人改变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实际情况既相似,又完全是两码事。脑子里带着问题跑步,越跑问题就会变得越小,或者说得确切些,它会变得愈加清晰,到最后根本不存在了。这个晚上,当林巴赫跑完八公里,慢慢恢复体力回到停车场后,他体会到了这点。
一个星期后,林巴赫的生活里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克龙告诉他,他得到了担任新的大项目Enterprise项目经理的职位,并将相关的邮件转发给了他。这个项目的目标是为全公司上下超过一万四千名职员建立一个学习、解决日常问题、信息交流以及其他服务的平台。
第一步要收集大家的要求,因此每个分公司都会有一个人来帮忙做准备工作,接下来是说服那些驻地的经理和人事部负责人,让他们相信很有必要开展此项工作(因为当然会产生费用),然后就可以进行软件研发了。
虽然这将给他增加很多额外的工作,但是,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展现自我能力的机会。一切如他在Conquest中计划的那样,他对目前的情况感到很满意。他以自己独特的风格打败了其他几位应聘者。而尤利娅将会看到,他不可小瞧,比起必须为她作出让步的汤姆森来说,他独立得多。
“喂,要我们现在叫你项目经理吗?”过了一天,萨莱夫斯基问了。大家都在传说这件事了,“你怎么得到这么一个额外的头衔的?”
“哦,应聘。”林巴赫说。
“你已经名声大振了。”克吕格尔解释说,“克龙今天早上来了,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反正意思是,如果项目经理工作负担太重,不能摆平他的日常任务时,我们必须一起上去帮忙。明确地说,我们要干你的一部分工作。”
“嗯,”林巴赫说,“这样你们也可以直接学到东西。”
“这可够我们受的,”克吕格尔说,“你印名片了吗?上面写着:拉尔夫•林巴赫,项目经理。资质:三个学期信息学。特长:跑步。”
“你会穿汤姆森的那种西装吗?”萨莱夫斯基问。
林巴赫知道,这阵子给出任何答复都没有意义,但是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的反应表明,这条路他没有选错。
“我想,你们的手机响了。”他只说了一句,继续看电脑屏幕。
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想过她。汉堡总部给每位职员发了一封邮件,阐明了Enterprise的意义,并简单介绍了一下各位项目负责人,其中就有林巴赫。她不可能没看到这个邮件,为此他有一个星期(徒劳地)每三分钟打开一次信箱,看看是否有她的来信。
即使在业余时间里,延内这个名字也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六月底一个周一的晚上,林巴赫打开地方报纸体育版——平时往往忽略了它,第三页一个大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延内使米尔森脱离困境!”这几个大字下面是文章,旁边是一张大幅照片:雅戈脚带球奔跑着,眼睛朝着前方,长长的金发随风飘动,他长得瘦高,手臂和腿部的每一根肌纤维都很清晰地凸显出来。尽管照片里的他在奔跑,但是他的眼神和那次林巴赫在楼道上碰到时的一样,仍然那么平静,泰然。照片下面写着:“雅戈•延内:MSC(米尔森足球俱乐部)的舵手和射门人。”
文章占了整整一版,里面也提到了尤利娅的大哥约,文章里说他曾组织了“防守堡垒”。他俩在米尔森踢球,显然都是头号种子选手。林巴赫现在知道,为什么上次看房时尤利娅对米尔森那么熟悉了。
为了了解更多情况,他上网进入本地报纸的运动文献,输入了尤利娅祖父的名字“雷特•哈姆斯”。那晚他俩在一起时她提到过,他记在了脑子里。结果很多信息显示出来:“雷特•哈姆斯(七十三岁)的周年纪念日:第十次获得老年组铅球冠军”,这是去年秋天的一条报道。照片里是一个头发灰白、体格魁梧的壮士,他穿着一件无袖田径背心。细胳膊细腿的林巴赫要是穿着这件背心,看上去肯定会像一根芦笋。
12
说也奇怪,尤利娅至今已有四个星期没和他联系了。他下定决心,坚持不主动给她打电话,不能让人觉得好像自己跟在她后面跑。当然,他会按照计划继续进行Conquest,毕竟这个项目才刚刚进入到第二阶段,这一阶段他计划用半年多的时间。
不过,他需要她的真实反馈。克吕格尔在“都柏林人”里曾看到她和汤姆森手拉手——这是他没想到的。一定能找到一个理由来和她联系,哪怕只听一下她的声音也好。他不愿称之为渴慕,只是觉得她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个偶然因素帮助了他,后来的事态发展也表明,他前几个月的书没白读,正所谓“开卷有益”。他已经开始读霍坎•涅瑟的另一部小说,并且读得很快,这部小说紧张刺激,也有很强的文学性。里面一个无耻之徒想敲诈一个杀人犯,给杀人犯写了好几封勒索信,最后署名总是“一个朋友”。本来读到这里林巴赫没觉得什么,有一天蓦然想起,四个星期前自己给尤利娅发的最后一封信署名也是“一个朋友”。如果她也读过这本书,误会可就大了,也许以为他这样做是另有所图。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给尤利娅打电话的理由。第二天,克吕格尔离开办公室后,他拨了她的电话号码。
“延内。”是她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他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嘿,我是拉尔夫!”他说,“很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我前一阵子给你发了一封信,署名‘一个朋友。上周末我开始读霍坎•涅瑟的一本书,里面有人写信署名也┦恰…”
她咯咯咯地笑了(她的笑与众不同),“我知道那本书。不过说老实话,我没想到你会读它,所以也没多想。”
“那我就放心了。真的。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他在撒谎)“可是最近总是很忙。”
“我读过那本书,你在啃一本大部头书,而且会使全公司员工的才智更上一层楼。”
“说说别的吧,”林巴赫说,“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已经因为Enterprise的工作烦死我了。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给我讲讲你的吧。”
“我就直说吧,”她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又给了汤姆森一次机会,我们现在相处得很好。不过我真的很高兴你打电话来,我还担心你……”
“没问题,我很好。”林巴赫说,“你一切都好很重要。嗯——说些别的吧,我对什么都有兴趣:室外运动的益处,时代变化中的信息技术,甚至文学,这你也知道的。”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几秒钟。“我有件事,”她说,“但是不能肯定,是否能请你帮个忙。卡特琳的电脑出了问题,她很着急,我们没一个人能帮她。我一开始就想到了你,只是没敢……”
“什么问题?”林巴赫问。
“问题是,你得和我一起去我父母那儿一趟,这会耽误你很多时间,有时他们┮病…”
“嗯,什么问题?”林巴赫又问,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很高兴能出去走走。这样吧,你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就出发。”
“太好了!”她说,“你能打电话来,我觉得真好……”
克吕格尔回来时,看见林巴赫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手攥成拳头朝上举着,盯着天花板,一脸亢奋的神色。林巴赫暂时还不想向他解释怎么回事,他想继续沉湎在这股令他心潮澎湃的浪潮之中。他使她相信了自己,刚才他俩的谈话也向她表明,他们不必有太多顾虑,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像“地毯事件”之前那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她了解他,并且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有时自己采取主动是值得的,林巴赫想道,然后继续工作。
几天后,是个星期五,尤利娅打电话来了。向他解释说,只有星期六有空,而他绝对不要觉得这天非去不可,如果已有安排或者时间紧张的话,一定要说出来。他当然没有任何其他安排。
“这次我来开车。我去接你,大约六点。”她说。
林巴赫从公司的空调房间里走出来,热气迎面扑来。他心情很好,终于又能自在地跑步了。一到家他就穿上了运动服,今天他将直接从家出发(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跑步杂志建议他经常变换路线)。此前他已经骑车找到了一条绝佳的去森林的路。
下午三点,他蹲下来系鞋带时,树荫下温度已达三十摄氏度——其实几乎也没什么树荫。炎热的天气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他喝了几大口水,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夏日热浪的围裹之中,轻松地跑起来。他很快离开了住的地方,沿着主街跑了半公里。红灯下,他超过了坐在车里气喘吁吁的克吕格尔。认出是林巴赫,克吕格尔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门,意指林巴赫脑子不正常。
他跑过了两条支路,经过人事部孔克尔的车库入口。孔克尔也下班了,正在用螺丝刀把车号牌拆下来。
“嘿,你想卖掉它吗?”林巴赫从他身边跑过时喊道。
“哦,不,只是要上光,”孔克尔应道,“牌子下总是够不上……”
明白了,林巴赫心想。在这里跑步看到的风景真是丰富多彩。随后路过一个花园,一个看上去两眼有神的肥胖男人正在用高压水枪冲洗石头墙。简直是浪费水资源!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跑。没跑十分钟,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绝大多数人总是找不到时间跑步。
接下来看到的令他更加兴奋。离开城市之前,在最后一个红灯附近,广告柱上一个穿着比基尼内衣、美妙无比的“黛安芬”模特迎着他笑。林巴赫慢慢地朝她跑去,很高兴终于能仔细地欣赏她了,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尤利娅•延内。带着这些美好的印象,他离开了城市,把日常生活和一个星期的工作甩在脑后。
远方传来了火车的轰隆声。林巴赫拐上一条通往森林的山路,踩着没膝深的草地,穿过一片苹果树林。在这里,除了草里不时的窸窣声和小鸟唱歌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听不到马达的运转聒噪,没有建筑施工的噪音,也没有高压线的嗡嗡声。
林巴赫沉浸在热浪和寂静之中,他闻到了刚砍伐下来的松木的松脂清香,独自跑了好几分钟以后才看到人。森林里的一条小道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跑步者,十分轻松地追上了他,和他并排跑。林巴赫眼睛一瞥,就认出是越野跑的区冠军哈里•德克尔。他知道,德克尔经常在这一地带训练,而且非常讨厌炎热的天气。
“快跑一公里怎么样?”德克尔径直问他。
林巴赫没怎么犹豫,到现在为止他一直保存着体力呢,身子也预热得很好。“没问题。”他说着按下秒表,两人即刻就出发了。
德克尔加速了,林巴赫也加速,顽强地紧跟在他后面。跑了九百米后,到了一个小山坡时,他的脉搏达到了每分钟一百八十下,他拼命地挤到德克尔旁边,到最后的几米时终于把他甩在了身后。
德克尔突然消失了,就像出现时一样。林巴赫看了一眼秒表,他们用三分三十秒跑完了一公里,他知道这种速度已经相当快了。
林巴赫冒着热气,又开始放慢步子从容地跑,享受着阳光的庇护和森林里的寂静。这里没有狗和遛狗的人,又跑了好几公里也只遇到一个徒步旅行者,他伸出了大拇指和林巴赫打招呼。
林巴赫开始往回跑。在通向下面公路的山路上,有一个人开着沙滩车练习越野行驶。林巴赫很佩服沙滩车手的勇气,毕竟都是些成年人,却敢于坐着这种小四轮车跑到公共场合来。不过有一点他很确信:如果那位妖娆绝色的黛安芬美女要在他和这位沙滩车手中间选择的话,她一定会看中他,林巴赫。
怀着这样的自信他离开了山路,沿着公路跑完最后的一公里回家。路上一位自行车车手离他越来越近了,车手均匀有力地蹬着车子,他身材匀称,肌肉发达,瘦而结实,林巴赫估计这位车手应该锻炼很久了,至少是他这位顶着骄阳、跑在没有尽头的沥青路上的运动员跑步生涯的两三倍那么长。相遇时,他招招手,车手也向他招招手。
林巴赫又返回到了城市,在树荫下高达三十度的天气里一个钟头的跑步终于告一段落,他的身心也得到了放松。好吧,和哈里•德克尔的比赛并没有真的进行,他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自己也不可能用三分三十秒跑完一公里。但是在炎热的天气里慢跑时,想象力会像脱缰的野马肆意驰骋,令他倏然奇想出这样的故事来。
他缓慢地小跑完了最后几十米,在自己住的公寓楼前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把腿伸直。汗水从头发里滴下来,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的两眼发直,感到自己汗流浃背,筋疲力尽,身上穿的功能T恤看来也失去了任何功能,全身散发着一股汗臭。
但是他对自己感到满意极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傍晚不到六点,林巴赫就站在公寓前的停车场上等尤利娅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开着她那辆奇特的车来了。她下了车,和他握手,开心地笑。她穿一条低腰牛仔裤,上身是一件闪亮的红色小背心。看到这身装束的尤利娅,他很难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真诚和友好之内。
他感到惊奇,尤利娅竟然开了这么一辆车。这是一辆雪铁龙贝凌格,像是面包车和小型厢式车混合体,后拉式手动滑门,有巨大的车尾盖。
“嗬!这车很宽敞。”他说,“看上去不错嘛。”
“说实话吧。我又不傻——实际上你觉得它并不怎么样。”
“是,没错。那你为什么还要开它呢?”
“因为它很实用啊。比如里面可以很轻松地把两辆山地车推进去。Form follows function(形式追随功能),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你的车的行李厢也许只能放进去一个车铃和一包修理工具。所以开这么一辆车很自然。”
“很自然?你是说有勇气吧!”林巴赫说。车立刻轻松地开动了,他平静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呀?”
“越过田野,穿过前边的一些村庄,去阿尔腾贝根。你身子靠后坐,半个钟头就到了。”
她开着车朝城外方向走,路上车辆很少,所以几乎一路畅通无阻。林巴赫靠在椅背上,想起了什么。
“我很高兴能帮你解决电脑问题,”他说,“可是汤姆森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冷遇?我是说,他可是这行的专家啊。”
“我没法带他去阿尔腾贝根。太费时间了,你知道的。他计划今晚骑车八十公里。”
“嗬,真厉害!”林巴赫说。
正像她所说的,他们果然要开车越过田野,穿过一些村庄。车沿着河走了很长一段,穿过一个较大的村庄——林巴赫还认识,然后村庄越来越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们还翻过一座小山,穿过森林,唯有那条河几乎一直伴随着他们。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地方,他看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米尔森—三公里”,不过他们没有向右朝米尔森方向走,而是很快拐上了一条在绿色的山谷里蜿蜒的细长公路。
“走这儿比走高速公路的风景要美,”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没错,变幻丰富,的确迷人啊!”他说。
他们很快就到了。地名牌上写着“阿尔腾贝根”,尤利娅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不到五百个居民的小村庄。路两侧是一些农家院舍、一个乡村广场和一条小溪。每栋房子都有一小块地皮,并且都有加建部分——只要是几代人住在一起,有些房子甚至在加建的地方又有新的加建。不过,也有一些房子看上去似乎无人居住。
“过了阿尔腾贝根还能继续往前走吗?”林巴赫开玩笑地问。
“不能。”她说。
“为什么不能?”
“没法走了。阿尔腾贝根是这条山谷里最后的一个村庄。我们这儿常常这样。你从这条路进来,也从这条路出去。没有穿行的公路,很安静,对吧?”
“是的。”林巴赫说。总归世界上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地方,他想起了奥地利的小瓦尔泽山谷,他在那里上的小学和中学;想起了斯图加特和慕尼黑的尽头车站;甚至想起了死胡同。
延内家的房子是这条路上的最后一栋。路也在前方五十米处戛然而止,那里耸立着一个这一地区典型的玄武岩山峰,这是一座长满了苔藓和灌木丛的绿色小山。
房子看上去很大,房前长着茂盛的篱笆——穿过一扇很旧的铁门会发现,它正好遮掩住了一直通到路边的花园。篱笆后面立着一根烟柱。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拥抱了一下尤利娅,然后伸出手和林巴赫握手。
“嘿,你好!我是卡特琳。”她母亲说,“你一定就是我的大救星了。快请进来吧,我们很快就下去。”她说着就进屋了。尤利娅苦笑了一下,头朝屋里一摆,林巴赫有些惊愕地跟着她。
看到卡特琳,林巴赫感到很意外。她比尤利娅矮小得多,也许身高只有一米六零,很瘦,长长的乌黑的卷发,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上面也是一件黑色窄小的T恤——露出了肚脐。林巴赫根据尤利娅提供的信息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龄,但是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显得年轻。
尤利娅家的房子的地下室有很多房间,卡特琳的书房就在其中的一间。林巴赫启动了那台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旧电脑,在一只健身球上坐下——这里还有一个大概用了三十年的破旧沙发。电脑运行速度非常慢,硬盘里塞满了大量无用的文件,存储系统——如果还能这么称的话,完全是一片混乱:卡特琳把上百条网上下载的文件存到了“我的文档”里,一些七十年代乐队的生平传记存在了一个墨西哥菜谱的文件夹里,然后放在多特蒙德球队球迷文章的目录下。林巴赫和她一起查看哪些是可删除的文件,她仔细地端详着他。二十分钟后,电脑的问题全部解决了。
“一块来花园吧,大家都在那儿。你得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卡特琳拉着他的胳膊,他们穿过一扇地下室门,走到了外面的露台上。他觉得在这里很不自在,似乎大家都各顾各的,没人搭理他。
尤利娅躺在角落的折叠椅上,晒着太阳打盹儿。花园中央,几个男人围着一个转动烧烤炉,林巴赫按照从尤利娅那里知道的名字对号入座。个头比林巴赫高,留着剃修整洁的雪白胡子,一头乱翘的浓发,那是尤利娅的祖父雷特•哈姆斯;比他年轻一些的一定是皮姆,尤利娅的父亲,他和旁边的可能是尤利娅的大哥约一样,都是黑黝黝的脸膛、魁梧高大。长着金发、与大家完全不同的雅戈,他此前已经见过了。
林巴赫走过来时,他们都抬起头看着他。“嘿,你们好,各位!外面真舒服啊,”林巴赫说,“真是个好地方。”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后来林巴赫称之为阴险的眼神),点点头,约用方言说话了:“坐到……”
“哪儿——?”林巴赫问。
雅戈指指几米外摆在一张粗笨的木桌子边的长椅,然后和其他人一样把头转向烤炉。
他们话语很少,即使和他说话,也是用一种他几乎听不懂的语言。克吕格尔和他妻子打电话如果旁边没人,有时也会这么说话。不管怎样他们递给了他一瓶啤酒。
雷特•哈姆斯说话他根本听不懂,尤利娅曾说过,他是一个历史协会里的积极分子,把保留村里只有老年人还使用的方言,视为自己的任务。可笑的是他自己是奥尔登堡人,所以得先学会这里的方言才行,结果慢慢地忘记了怎么说普通话了。
林巴赫看了大家一会儿,因为语言壁垒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所以当卡特琳把他又拽回露台时,他心里很高兴。卡特琳在露台摆弄音响,也许需要个人陪她说话,所以林巴赫就不用说太多话了。他在她旁边的一把轻便折叠椅上坐下来,耐心地倾听。十五分钟后,一瓶啤酒喝完了,这个家庭的情况也基本弄清楚了。
雷特•哈姆斯是家长,最年长,家里谁的事他也不干涉,全家人都敬重他。卡特琳谁的事儿都要管,总想要去“安排”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如果家人之间只呼名字的话,会对家庭和睦有益处,于是慢慢地大家就习惯这样叫了。而即使在名字上,她也做了“安排”,比如皮姆的名字。
“他叫威廉,”卡特琳说,“五十五年前的男人们大都叫这个名字。不过有一天我发现,威廉在荷兰语里叫皮姆,这个听起来要新鲜活泼多了。”
明白了,林巴赫暗暗思忖。她知道这个,没准儿是因为以前经常去荷兰吸大麻,这玩意在那儿每个街口都能免费得到。反正不管怎样,她先使得全家人,然后全村人都叫威廉为皮姆了。对一个黝黑脸膛、高大魁梧的汉子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名字。
“你把一家人安排得很好啊。”他说。
“只是看上去如此。”她说,和他碰了一下酒瓶。这里除了雷特,大家都直接拿瓶子喝啤酒。“家里每个人都可以表达他的想法,我们有一条规则:议论,商讨,最后接受。如果家里有谁出了麻烦或者需要建议,大家都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坐下来商量,讨论,即使后来他作出完全不同的决定,也不会受到责怪。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体验。
“我十八岁怀孕时,我跟很多人都谈了,结果所有人都表示反对,没有一个人接受我的决定,都想把他们的想法强加给我。我只好不顾一切才生下了约。不过生下他以后,我很高兴。”卡特琳接着说。
约的确叫约,不是约翰内斯的简称。雅戈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异国情调。林巴赫暗自问,卡特琳本来就叫这个名字,还是她给自己重取的名字。不过,在取名一事上,自雅戈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尤利娅的名字呢?”他问,“为什么叫尤利娅?”
“为什么不呢?”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呀。”
“啊——是这样。到她时,皮姆可以给她起名字。”
“真是慷慨大方啊。”林巴赫打趣说。
“这里有原因的。当我生下雅戈五个月后再次怀孕时,皮姆有些受够了。对于第三个孩子,我们本想冷静地考虑一下,一起讨论一下,可是和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谈这种事,完全是白搭。”
“所以你一个人做了决定?”林巴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不是。我当时知道,其实他最终也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只是稍稍早一点作出了决定。我不想把生育期拉长到十年。嗯,孩子怀上了,皮姆叽里咕噜发了一些牢骚,为了安慰他,我让他给孩子选一个名字。”
嗬,竟有这样的安慰方式!她站起来,把音响的音量——林巴赫觉得够响亮了,又旋大了一些,拿来了两瓶啤酒,然后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你有非凡的活力,你有如钢般的脉搏……”这是格勒内迈尔在唱,歌词内容是关于歌手最喜爱的城市。你得有钢丝般的神经,林巴赫想,指的是他自己。
花园篱笆边,出现了一个年纪很大、系着围裙的老妇人。当雷特走向她时,她对他大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雷特回答她的嗓门甚至更大。
“哎唷!”林巴赫叫起来,“音量太大,招来抱怨了。”
“哦,不,”卡特琳说,“那是住在旁边的安娜。”她指了指两个花园过去一个木框架的小房子。“她八十六岁了,一个人住。耳朵几乎听不见了。不过我们烧烤时,她一定会来,她的鼻子能闻到。她每次都要带些东西来,烤香肠之类的,尽管我们这里有足够多的食物,可没法让她改变这个习惯。”
雷特已经给安娜打开了花园的门,他俩一边走一边继续大声吼叫着说话。安娜拎着篮子,拖着脚吧嗒吧嗒地跟在他身边走,然后在一把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显然,她在这儿有一个常坐的位子。
尤利娅朝他们走了过来,给林巴赫端来满满一盘烤肉(卡特琳也许是定期素食者,林巴赫估计),提醒他说:“别听卡特琳瞎唠叨。要是你不舒服,或者觉得无聊,就告诉我,我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一切很好。”林巴赫说。卡特琳继续说,她刚说到了雅戈。林巴赫得知他中学毕业后,做批发商学徒中途中断,偶尔在公司里打打零工。他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叫保罗,而且在保罗出生不久雅戈就和妻子离婚了。
林巴赫眼睛一直盯着雅戈,他几乎每九分钟点一根烟。他还得知,其他人都有正经的工作,约在银行上班,皮姆在城市公用事业部门工作。卡特琳还讲了她自己的情况,八年来她一直一边接受医士培训,一边帮忙照看保罗。林巴赫注意到,她每十一分钟点一根烟。
“我只在今天的这种场合抽烟。的确抽得太多了。”她说,“我不想再说这些陈年旧事和人名来烦你了。我,老实说——又忘记你叫什么了。”
“拉尔夫。”林巴赫说。
“拉尔夫——这个名字当然不是最理想的。听起来让人觉得规矩老实。你想过用别的名字了吗?比如赖科,或者劳尔。哎,我以后叫你劳尔吧!”她说,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以示强调。
“谢谢,好主意!”林巴赫说,“不过叫拉尔夫还行,我觉得可以了。”毋庸置疑,她的确有些疯疯癫癫的。
刚才烧烤的男人们要运动了。雷特朝着一圈子人喊叫了些什么,林巴赫只听懂了“足球”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里似乎没有令人费解的概念),大家都站了起来。雷特和雅戈开始数人数,雷特想了一下,然后朝林巴赫走过来。
“Kumm mo mire.”雷特说。
“什么——?”林巴赫问。
“Kumm ma midde.”雅戈说。林巴赫决定跟着他们走。花园旁边是一个有两个球门的方形草坪,也属于他家的地产,他原以为是小孩的游戏场呢。他将和众人一起踢球,需要人头组队,所以被派上用场了。他和约、向球门走去的皮姆组成一个队,对手是雅戈、保罗和担任守门员的雷特。
此刻,他绝望了,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地洞里去。他最后一次踢中一个球时,是二十年前了,留下的记忆十分糟糕。但是,如果此刻选择逃避,后果只会更糟。
也许可以在比赛一开始就踩进一个坑洼里,重重地跌倒在地,敲打伤腿的声音会让其他队员相信,对踢球者林巴赫而言,这一局已经结束了。他得承认,这只是一个不现实的想法。
比赛大约进行了八十秒后,他们队的人都看出来了,林巴赫在踢球上毫无天赋可言,所以尽量不传球给他。但是,每个队场上只有两名队员,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林巴赫竭尽全力地奔跑,可踢球不是他的长项。他接触球的时间加起来一共也不到零点一秒。每次他朝雅戈奔跑时,就会发生碰撞,身体感到一阵痛时,球已经丢了。即使遇上九岁的保罗,他也带球过不去。
有一回他们让他一直向前跑,因为守门员雷特抱怨自己无事可干。当他自由地站在雷特前面,做好姿势正要射门时,不料老人突然一步上前,“接触”了他一下——这位七十三岁老人的胸膛像铁打一般,立即破坏了他的射门。结果半小时后,他们甚至以十四比三负于雷特、雅戈和保罗的三代人组合队。此时天色已黑,球赛不得不到此结束。林巴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地位有半点上升。
大家抱怨着离开了球场,林巴赫气喘吁吁地靠在球门门柱上,没有注意到雷特就站在旁边。雷特和他说话时,他吓了一跳。
“Gugg se d| oon,”他说,“Gl墷塨 jo nidd, dass die alle berfeggd sinn. Jeder vonn d|nen hodd sinne eechene Magge. Awwer diss hie,”(他伸展胳膊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姿势,指指房子、花园和花园里的人。)“diss hillt se zesammen. Se wissen, wo se henne jeheeren unn wo se henne genn kunn, wanns ennen nidd guttgeht. Nidd so wie bie uch mit uchem Nomadenl|den.”他指指房子旁边的草坪。“Fssnoch inse L|nd,”他说,“Hibischer Bauplatz(工地). ”
林巴赫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懂了“工地”这个词。“工地?给谁的?”他问。
“W|r wees?”哈姆斯说,林巴赫确信他是说尤利娅。
和雷特“谈话”以后,林巴赫又来到了露台,这里还搁着他的几乎满满的一瓶啤酒,他一口气喝完了酒。外面很温暖,他朝四周看去。花园尽头,远处开始是田地了,能看到小河边几棵柳树的轮廓,音响里播放的歌曲空隙时能听到烧烤炉的滋滋声。
他观察众人。他们在烧烤炉上点了一把火。雷特和安娜坐在桌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皮姆睡在躺椅上,一副彻底放松了的神色。尤利娅站在火边,在两个哥哥和保罗之间,手里拿一瓶啤酒,他们你推我挤,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乐得哈哈大笑。他不时地听出了她的声音,在火苗的照映下看到了她的脸庞,它显得那么专注、朝气蓬勃而又无拘无束。林巴赫几乎陶醉了,又喝光了一瓶啤酒。
“哎,给——”卡特琳递给他一个杯子,“别灌那么多酒。”她配制了一种饮料,把威士忌、可乐和冰激凌混合到一起——一种七十年代流行的混合物,喝起来口感不错,简约而刺激,正好符合他此时的心情。
他喝了几杯。后来约的妻子上完健美操课回来了,和大家一样心情很好,她和卡特琳跳起舞来。大约十二点,大家都集中到露台上来了。耳边传来响亮的滚石乐队的歌曲。这些歌写出来时,林巴赫还没有出生呢。此时音响里开始播放“Lets Spend The Night Together”(《让我们共度这个夜晚》),卡特琳耸着上身朝他走了过来,刹那间他心神不安,感觉也许眼下和卡特琳共度一晚的可能性要比和尤利娅大。不过只是念头一闪,他立即克制住了。
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他还看见,卡特琳搂着皮姆的脖子,双脚离地,皮姆和她相拥着穿过露台,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她的重量似的。
林巴赫记得的最后一幕是,有人把一个杯子递过来,他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眩晕。据说他摆了摆两只胳膊,说了“好了”之类的话。后来他们把他搬到了卡特琳书房里的长沙发上,在那里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返回途中,林巴赫坐在尤利娅身边,有些垂头丧气,想把脑子里的一切理顺。不知什么时候,是尤利娅唤醒了他,他喝了几杯咖啡后才清醒过来。其他人早已起床走了,所以他谁也没有看到,对此他也不觉得十分遗憾。
“很抱歉,因为我的事让你昨晚没能回家。”她说,“我根本没注意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到后来也不想冒险开车了。”
“没事啦,我清醒的时候,也该注意到时间的……”
“但愿没有令你感到无聊透顶。你昨晚为什么不到我们火边来啊?”
“露台那里也很有意思。我隐约有种感觉,你的两位哥哥不一定高兴我过去。”
“你误会了。他们不会和人一见面就打得热乎,但是骨子里平和善良。”
对你也许是,林巴赫想。他想起了她曾在办公室提到雅戈的事。“雅戈怎么啦?你不是说过,他也许需要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雅戈对自己有些漫不经心。”
“你是说他的生活转变?”
“嗯,这方面也是。他一天不喝酒都不行。其实他不需要那玩意来打起精神。可是他晚上不喝酒就不上床睡觉。他的生活似乎停滞不前,可只能如此。眼下他看样子还能挺得住……”
“而你在问自己,他是否能长期忍受下去,或者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是的。可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也没有人插手干涉他的生活,你知道我们家的习惯的,更何况他也从来没听过谁的话。也许听过一两次我的建议,此外谁说也没用。雷特的劝说也许他会当回事,雷特很爱他。他就是这样。”
“嗯,差不多明白了。”林巴赫说,“还有点事……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儿,只提一个问题,然后我们就谈别的,一定。就一个问题:那事儿你跟汤姆森说了吗?”
“什么事?”她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他甚至从她的嘴角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知道的。我俩的出轨……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或者说不允许发生的事。”
“是的,我说了。”她说,“我想,我会对他有同样的要求的。你觉得有问题吗?”
“哦,不——”林巴赫解释说,“没什么,正好相反:那种事不该遮遮掩掩的。”现在看来,那件事也不是坏事。甚至是好事,他俩可以笑谈此事了。
“我也有件事儿——”她说,“我没告诉迈克你和我来阿尔腾贝根。他也许会想不开。你俩以后见面别提就行。”
“我们见面只谈工作。从我这儿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林巴赫说。显然她不担心汤姆森会从她家人嘴里知道。这表明,汤姆森和她家人之间关系并不密切——对此他感到满意。
对他而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和尤利娅能像好朋友一样,很自然地说话聊天。而且现在,他们竟然还瞒着汤姆森有一个小秘密。
最后尤利娅又问起了米尔森山坡上的那栋房子的进展。他原以为,或者希望,她不再关心这个,所以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但是无论如何,继续模模糊糊地答复或者找借口逃避,会令人觉得很可笑,所以他说:“谈到最后阶段了。我赌了一把,告诉了克拉梅我的底线,现在就看他的反应了。下个星期他给我打电话,然后作出决定。”这是一个诚恳的答复,希望她相信这个说法。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我祝你成功!”她说着,停了车。星期日下午,他们到了林巴赫公寓楼前,相互拥抱告别。“谢谢你啦。”她说。林巴赫下了车,她转过身再次和他挥挥手后,把车开走了
这是一次怎样的登门拜访啊!他现在想起来,有一个项目点是这么说的:见到尤利娅的家人要表现坦诚,并愿意“说他们的语言”。那好吧。
13
星期一上班时,尤利娅又打电话来了,问他是否真的不介意上次去她家的做客。以后的几天里,林巴赫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在阿尔腾贝根的情景,他没法将之理出个头绪。如果那天没有他,延内家的男人们就组不成队踢不成球;而撇开这个,那里没有人需要他。他有些失望,那天晚上尤利娅没有亲近他。也许自己期望太高了吧。
星期二和星期三她在餐厅看见他时招招手。星期四他得知了Enterprise的“开球”日期(奇怪,干吗不直接叫“启动”),将于九月在汉堡举行。星期五,一道希望的光芒出现了。
尤利娅打来电话,预祝他周末愉快,并说自己周末事情排得满满的。然后是那句产生后果的话:“也许我星期一晚上需要你的帮助。卡特琳决定买一部笔记本电脑了,要我帮她买。我需要一个参谋,而迈克也许又要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如果行的话,我打电话给你,没准儿之前我还得回一趟阿尔腾贝根。我们可以晚点去,商店晚上十点关门。”
听起来并不确定,当然林巴赫表示乐意提供帮助。他本该记住她说了“也许”二字的。可是能和尤利娅一起共度私人时间的前景实在太诱人了,使得在他眼里这次模棱两可的约会日期铁板钉钉,不容更改。星期一上午,她没来电。他安慰自己下午会来。结果下午电话也没来。然后他又想着傍晚会接到电话。
到了六点,他躁动不安了,犹豫自己打电话过去是否合适。七点,他拨了她的号码,没人接。七点半打过去,也没人接。八点他又试了一下,屋里还是没人。八点半他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电话打到了阿尔腾贝根,可是从和约•延内的简短对话(“什么事?——不在。——不知道。”)里,他还是一无所知。
过了九点,他开动酷帕上路了。外面清凉,下着小雨,启动刮雨器也没让视线清晰起来。他以步行速度开车穿过尤利娅住的街道,她的车就停在十四号公寓楼前。向上看房里没有亮灯,他继续朝城市中心开去,路过“乔的车库”和“都柏林人”。在这种天气里,这条“酒吧一条街”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正准备掉头回家时,他看见了汤姆森的宝马!
它停在普罗旺斯饭店前,这是一家非常昂贵的饭店,林巴赫只是听说过。他把酷帕暂停在禁停区,下了车,慢慢地从侧面走到了正面,朝内看去。
他俩坐在一张摇晃的餐桌边,桌腿旋制得很精致漂亮,座椅上装饰有花纹。桌子上摆着两个酒杯,汤姆森穿着他那身该死的西装,她也是一身去听音乐会的装束,手里翻着菜单。烛光,温文尔雅的谈话,大餐。
林巴赫一下子清醒了。自己一晚上担心,焦躁不安,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当然这也使得他觉得活着有了劲头,至少可以这么想。他拼搏过,变得更加强壮、有活力和目标明确,而现在透过一家昂贵的、自己承担不起的餐厅的窗玻璃,林巴赫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女人和她尚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热火地聊天,而他深夜里在卡塞尔的雨中像一只可怜虫站在外面。
路过那辆宝马时,他对着它的后视镜狠狠地砸了一拳,虽然这算不上真正的破坏,而且他的心情也没能因此丝毫有所改善。返回酷帕时,他对自己这一十分粗暴的举动毫不在意。
第二天,尤利娅没有来电话(后来林巴赫才知道,那一个星期剩下的几天里她都出差了),林巴赫尽量调整自己的坏情绪。所幸的是,这次变故使他傍晚在跑步上又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他的身体拒绝按照计划舒服地慢跑,从一开始他就直奔五公里路程,即使上坡时也竭尽全力保持高速,在最后一段较长的全速冲刺后,他紧张地低头看秒表。这回第一次用了不到三十分钟——一个仍有进步余地的成绩。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停车场上。
林巴赫意识到,他必须改变什么。他问自己,昨晚究竟是什么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早熟的孩子,看不到自己的努力有任何回报,在城里满街焦灼地寻找,而最后除了冻得感冒外一无所获。那样做毫无意义,浪费了时间,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
他要让他们瞧瞧。雅戈、雷特和所有那些把他不当回事的糊涂蛋,还有她。要让她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一个男人。如果她愿意选择汤姆森,就应该跟着他该去哪里去哪里,如果不行的话,就在她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庄,在搭建的房子旁再搭建一个窝棚住。
林巴赫已经到了不能容忍任何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或者随心所欲地对待他的地步。迄今为止Conquest一直运行良好,可是它得不断更新以适应现状。他不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虽然很多次他的确如此。再也不发邮件逗她开心,再也不为她效劳讨欢心;他必须行动起来,发出信号,同汤姆森划清界限走自己的路。如果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就得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而不是他跟在她的后面。
回到家后,林巴赫拨通了房屋经纪人的电话。克拉梅还在办公室。那栋房子也还在呢。
“您认为那房子会保值?”林巴赫问,“如果现在我买下它,把它修葺好能入住,一两年后再出手呢?”
“它会升值的!”克拉梅说,“您排在对此感兴趣的人名单上第一个,星期三又有两个人要去看房。有人对它的地理位置感兴趣,想买它作为第二住所疗养身体。我说过,那是一块未被发现的珍宝。很多人只看到荒芜的地皮而低估了它。如果把房子周围收拾整理一下,就会看到它的真正价值。这是真正的投资,和你每个月五百到一千欧元打水漂的房租不同。如果您想要的话,心平气和地和您的银行谈谈,办好必需的手续,我就和公证处约好星期四来办理。”
投资,这就是突破口。他可以自己居住而不用付房租。在Enterprise还没有真正地进行起来,业余附带着把周围收拾整理一下,至于以后,顺其自然地发展吧。
“您约个日子吧。”林巴赫说。
洗澡时,林巴赫感觉有些微妙。他问自己,是否有人一时冲动而买了一栋房子。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有时形势会要求你积极主动一些,如果不想原地踏步的话——这就是项目的意义所在。
他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打开了电脑。电脑启动时,他走进厨房,决定吃几个沙拉米香肠小面包,以奖励自己打破记录的跑步。一段时间以来,他注意到,只要有规律地跑步,他完全可以正常饮食,省去了既花钱多又折磨人而且通常会反弹的规定饮食。
他又坐回电脑旁,打开Conquest,把目前的文件拷贝了一份放在文件夹“项目发展”里,开始进行更新。他确定,第一个项目阶段“构想和细目”除了几个细微之处外圆满完成。即使“始终坚持近距离接触时表现克制”这一点也可以留着不动,如果将“地毯事件”定义为不可抗拒之力的话。只需将“假装计划购房”改成“计划购房”即可。这样第一阶段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接着到了项目的第二部分:“过渡到新系统的阶段”,这里必须更新了。他删去了鼓动尤利娅去汉堡看戏剧的计划和那句感人的话“清楚地表达出对J.的感情”——她应该对此已经十分清楚了。
删掉这些以后,他又增添了一个下一结点,并调整了项目的中期目标。
Ⅱ.2进一步树立自我风格的系列措施:
通过跑步继续加强身体锻炼:再减重5kg
作为项目经理出场
买房,作为行动基地,限制修葺措施至最必需的项目,控制费用开支
◆遇到麻烦或者J.仍保持克制时,让J.进行最终选择:R.或T.
◆ 正常进程:从T.那里接手J.
就这样啦。无论如何,计划到明年春天完成的项目第二阶段符合了要求。在第三阶段里,他把“林的公寓”替换成了“林的房子”。这样,Conquest又处在了最新状态。
第二天和银行的交涉很顺利,多年来林巴赫一直有固定的收入,还有一些存款,所以银行爽快地批准了他的贷款。星期四和克拉梅见面,从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林巴赫成了一栋“外表奇特、视线无阻而且只需稍做修葺”的房子的主人。
晚上,在家里,林巴赫试图去习惯自己作为房子所有者这个新的状况。现在反正也无所谓了,他简单地算了一下Conquest产生的花费。从五月份开车去看房花的七欧元汽油费(原本以为去一趟就能在这个项目点上打个钩表示完成),现在已经变成了十万欧元,是预算的一点五万倍。林巴赫决定,不把这个数目写到项目计划书里去。
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和克拉梅见面以后,第一次独自驾车到那栋房子,用克拉梅郑重地交给他的钥匙(“您不会后悔买它的”)打开房门看到的情景。里面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在他眼里,一切都显得和上次看房时不一样了。过道的光线更暗,客厅更大更空荡,外面的花园更残败更荒芜。
如果没有Conquest的话,买下这栋房子也许会令他发愁。因为Conquest中清楚地写着“买房,作为行动基地”。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而是一个必要的、合乎逻辑的、能实现目标的项目点。
14
林巴赫本想上班时随口提一下买房的事就开始日常工作,却未能如愿。他的这个举动,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不知内情的人来说确实难以理解。即使他再三解释说什么“有利时机”和“投资”,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还是认为他脑子不正常。
他打定主意不主动联系尤利娅,只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她通过其他渠道知道自己买房的事。因为手头有很多工作,分散了注意力,所以等待的日子并不难熬。没过一个星期,尤利娅上班时打来电话,她从克吕格尔那儿——他从不放过任何能和她搭上话的机会——听说他买了那栋房子。电话里她为他感到高兴,谈话中林巴赫勉强克制住立刻邀请她参观房子的念头。
“这么说,你现在要忙起来喽!”她说。
“是啊,眼下还是老样子,你知道那栋房子的情况的。不过等我弄出了眉目,你一定要来参观哦。”
“好啊,我现在就很期待了。你什么时候有空,通知我。”
他们就这么商定了。
同公寓告别的日子比林巴赫预计的要早。一位IT行业的同事从萨莱夫斯基那里听说了林巴赫的公寓,很感兴趣——它离公司很近,租金也不算贵。这样道路都被扫清了,林巴赫将于九月一日搬进斜坡上的房子里。
搬家前几天,他走在一览无余、新装修不到三个月的公寓里,翻开《绒毛玩具的坟墓》(它足有五厘米厚),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到书上来。他渐渐地意识到,一个不可阻止的进程已经开始了,说它“巨大”或者“影响广泛”也许并不合适。但是它的确来势凶猛……
他也要和自己平日里熟悉的跑步路线告别,和那一段令他迈出了令人沮丧的第一步,而后逐渐成长为一个信心十足的跑步者的路段告别了。当然将来也会偶尔回来看看,不过他心里清楚,长期下去会很麻烦。为了避免自己多愁善感,今天他一上路就全速奔跑,最后五公里路程以二十七分钟又打破了一次记录。
接下来是搬家。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出于好奇,主动请求帮忙。其实租借一辆小型卡车跑上一趟,就足够把林巴赫的那点家当全部搬完。克吕格尔坐在副驾驶位上,专注地看着林巴赫在米尔森把车拐入费尔德赖恩街,几个转弯后它变得越来越窄,到城市边缘变成了一条田间小路。
“哎,林巴赫想过隐居生活,”当卡车开到山坡上时,他对萨莱夫斯基说,“前几个月就有苗头了。跑步,节食,陷入自我冥想而不去社交。而现在,作为合乎逻辑的结果,彻底地退出公众生活了!”
萨莱夫斯基评价这栋房子“很酷”,克吕格尔在帮忙摆放那几件家具(他把原来公寓里的厨房电器和用具都留给了后来的租房人)时,并把注意力放在寻找房子建造上的瑕疵,结果他发现了很多:地板、门、墙、天花板,到处都有问题。克吕格尔自己住得很宽敞,房子是挨着岳父母的房子搭建的,在那里肮脏邋遢和即兴表演都是绝对没有机会。
两个小时后,东西都摆放好了。“我看,现在你这个‘玻璃箱子里家具已经布置好了,”克吕格尔看着零星散落在客厅的一把扶手躺椅、一把沙发椅、一张写字台和“伊瓦尔”说,“家具简单也有好处:如果天花板塌下来,不会砸坏很多东西。”
他俩走后,林巴赫站在客厅里——这里视线朝三个方向畅通无阻,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向外看去。右边不远处,长着三四米高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应该是邻居的房子;左边,他看见几棵高大的树,三棵桦树和黑桤木,满眼都是嫩绿;再往后面远处看去,这块地产边界的另一头,树木越来越稠密了。
朝前看视野敞亮,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走近窗玻璃向外看,恍惚间好像会从客厅掉下去,跌到下面落差三米高、铺着老式水泥板的露台上。这块地产一直到坡下三十米处为止,越过几棵矮小的苹果树和漆料木、接骨木树丛,他能一直望到河那边去。尤利娅那天就是从这里望过去的,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栋房子太棒了!”她说过。现在它属于他了。
从新家出发,他早上上班差不多需要三十分钟,不像以前五分钟就到公司了。只要习惯就好了,在工作时间自由的年头里,也算不得什么痛苦。开车回家路上,想到几分钟后他将理所当然地把钥匙插进门锁,然后走进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他禁不住有些激动。
他进行了必要的几个步骤,以保证自己的生存:给电脑接上网络,把音响装起来(房子里很安静,所以总是开着收音机,把音量放得很低),然后下载了一张米尔森城区地图和米尔森周边城市地图,开始寻找一个新的跑步地区。
情况不算差。如果沿着房前那条在林间向上蜿蜒的山路走上一公里,就到达施泰因森林旁边的停车场,一个大有希望的由步行道和环行道构成的交通网的出发点。林巴赫先骑车仔细地考察了一下地形,测量了某些路段的距离。这里路形变化丰富,除了平坦好走的路段,还有一些对运动者要求较高、有明显坡度的路段。当然,开车走公路也能到停车场,可以省去爬山这一段了。
基本条件还能接受。可是,天气变冷了几天后,他意识到得关注一下新房了。他发现,房子里特别是客厅晚上很冷——不出他的预料,看房时就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头。
也许买下这栋房子太天真了,或者说得好听些,也许买下它不一定是出自理智的考虑。当然,他有一套应急方案。“限制修葺措施至最必需的项目”,Conquest里这样要求,这意味着,他首先应该请专业人士来检查一下窗户和暖气,以后在适当的时候再考虑天花板。
最必需的,也是唯一“奢侈”的是,他计划翻新那个“七十年代的原版卫生间”。那里头所有的配件装置都很难用手扳动,即使扳动了还嘎嘎作响;他还担心,每天早上看到那面贴满鲜红瓷砖的墙会导致双目失明。当然,这些都由专业人士来做,不需要他动手。
这样也好。手工操作方面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总是把这归结于运动上先天不足,好像两者之间有联系似的。他小时候也曾经努力过,有一回甚至还出了名。
有一次手工课上学习焊接,老师布置的作业是每人制作一个姓名牌。要求在一个两毫米铜丝绕成的长方形嵌块里,把用同样的铜丝制作的、大写印刷体的字母镶嵌进去。字母必须事先用钳子截好,一般都是由好几段构成,然后用焊锡和烙铁焊接起来。每一个字母都会有好几个焊点。
这一切对林巴赫来说,不仅太浪费时间,而且非常麻烦。两个小时后,有的学生已经完成了一半,他还在费劲地摆弄第一个字母。于是他改变了策略。首先他决定,用字母“Ralf R.”就行了,接着又发现,如果用手写体,只需折弯一根较长的铜丝,就能折出“Ralf”和“R”。结果是,他只用了三个焊点就把整个结构固定到嵌块里去了。
后来他得了五十分,他的作品虽然谈不上手工操作,独创性却不可否认。许多年以后,它还常常被拿出来展览,比如在周年校庆活动上被展览——作为一个特别滑稽搞笑的作品。
玻璃装配工来了,检查了客厅里大面积的玻璃。
“这是老式的塑料窗,”他对林巴赫说,“窗框竟然还保持完好。但是玻璃很多地方蒙上了一层雾气,就是说,窗户边缘不密封。这是典型的老化现象。而且这种装法也过时了。”
“那该怎么办?”林巴赫问,尽管已经猜出了答案。
“换玻璃。”装配工说,“最必需的——正如您所说——换掉所有旧玻璃,装上隔热玻璃,窗框可以保留着。”
“得花多少钱?”
“七千欧元,那样房子才会温暖舒服起来。只要暖气正常的话……”装配工说。
林巴赫表示同意,他曾担心会这样,也计划到了这些。他还算幸运:客厅正下方底层的那个房间也一样大面积安装了玻璃,不过几年前它们已经被换过了。
可是,暖气有问题:试开了一下,有几个暖气片冰凉,有几个一下子滚烫还关不掉。据烟囱工人的测量,发热效率令人感到可怕!林巴赫约了暖气安装工下个星期一来家里看看。
现在,林巴赫觉得,是自己动手的时候了,这在心理上也很重要——表明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才能,而不总是请收费高昂的专业人士来。
过道里的墙纸得换了,那几扇难看的棕色门得打磨后重新刷漆,卧室的天花板和墙也需要刷漆上点颜色。他将从这些开始做起,最终使房子看上去赏心悦目(至于结果如何,无从得知)。
星期五下班后,他开车去了一趟建材市场,买了一桶覆盖力强、适合客厅用的高级油漆,一套五件装修理工具,一个羊绒抽芯滚筒刷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工具。晚上放松跑之后,他感觉已经为自己动手干家里所有的活儿备好了工具,明天一早就可以开工了。
大约十点,正在忙活时,有人敲门了。“我叫京特•哈蒂希。”敲门者说。他四十五岁左右,自我介绍是住在隔壁的邻居,看到这栋房子又有人住了,想过来认识一下。显然,看到浑身沾满油漆的林巴赫,哈蒂希放下了心,现在这里终于要有所改变了。“是时候了,该把这里收拾一下了。”告别时他说。
周末两天林巴赫把卧室基本粉刷完毕,对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干活的热情一下子刹住了。公司总部就要举行Enterprise项目小组启动会议,他得去汉堡两天。一切进展顺利,林巴赫精神放松地期待着未来的工作任务。不过,着装上需要改善一下:
早上出发前,林巴赫把工作时常穿的衣服,黑色牛仔裤和一件干净的衬衫,和当年到公司求职面试时买的西装外套搭配起来,自我感觉这身打扮很合适。可是到了会议上,其他人全都穿着十分正式的黑西装,他觉得那些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接下来关于项目进度的讨论,几乎令他感到有些心烦。每个人都尽力表现自己与众不同,高谈阔论,说什么“双赢”、承诺和“极具运动性的时间计划”。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对此进行过深思熟虑的人,针对卡塞尔是否也能有建设性的贡献这一带有挑衅性的问题,林巴赫展示了一份经过周密思考的项目建议书,终于打消了那些人认为他缺乏专业性的印象。坐在返回的城际快车上,他意识到,今后参加这类活动,一定得穿一套“汤姆森式西装”。
完美的汤姆森先生!林巴赫很长时间没有尤利娅的消息了,但无论多么困难,他坚持不主动联系她。老实说,他也根本没有时间。
15
暖气安装工来了,人看上去很可靠,值得信赖,他甚至规矩正派地告诉林巴赫,一些旧暖气片还可以继续使用。
“其余的都老掉牙了,”他说,“没法修补啦。应该装煤气暖气,既环保也省能源。”
林巴赫同意他的看法,两人的商讨简短、顺利——直到谈到了八千欧元的价钱。不过他不打算放弃暖气,也认可了这笔费用。不管怎样,已经是秋天了。
至于重新装修七十年代的卫生间,他也和那人简单谈了一下,决定等换了暖气以后再说。因为看到了开支爆炸的第一征兆,所以林巴赫决定自己动手来装修卫生间。这段时间他已经能跑六十分钟而中间不休息,那么装修卫生间也就不是难以承受的重任。他决定,暂停刷漆,先把卫生间的旧瓷砖揭下来。至于那些毋宁说是令人放松的房外活儿——其间他也投入地做了一些——可以等等再做,于是他把权威入门书《轻松修剪树枝和树丛》先搁到了书架上,和其他书摆在了一起。
他需要新的工具。收拾卫生间会产生很多建筑垃圾,得弄一辆手推车来。还需要铲子、凿子、榔头。也许还得打钻,那么就得需要一套带配件的电钻。一把螺丝刀和一个“全能铝工具箱”也是必要的……林巴赫用酷帕把手推车和铲子运回来,还真是不容易呢。
当项目经理不光是跑腿辛苦劳累,也第一次碰到了麻烦。在公司两个驻地科隆和斯图加特近日就出现了麻烦。无论林巴赫怎么解释,那里的人事部负责人就是不相信他的方案,对建立继续教育平台的必要性表示怀疑。他们的观点偏离正题,而且少有全面综合。林巴赫意识到,问题不在项目本身,而是涉及到权限、经费分担和利益分配。这种扼杀任何一个理智的论证的行为,就像种鹿场上最强壮的雄鹿装腔作势,令他越来越感到厌恶了。
“啊哈!林巴赫先生又回来了。”吕克特女士送来了信件,她有一阵子没看见林巴赫了。“他干了多少事啊!买了房子,又出了那么多趟差。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您也学学人家吧,克吕格尔先生。”她离开办公室后,克吕格尔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门。
晚上,林巴赫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椅上,思考着。他平时很少坐在那里了。已经是十月中旬,六个星期转眼过去了。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玻璃,暖气的活儿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冷飕飕的。不过这也不成问题,他总是有很多事要干。过道看上去还是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光线昏暗,缺乏亲和力;卫生间也是半废墟状态;用榔头和凿子揭瓷砖时,手腕和大拇指上被弄得青一块肿一块的地方,也在慢慢地恢复。
只有跑步维护着他的情绪和身体。在麻烦堆积如山,而且总预感到新的麻烦随时会接踵而来的这段日子里,他生活里唯一不变的是跑步。现在,他能很轻松地跑完更长的距离。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跑步杂志建议他,一定要恪守跑步时间。所以无论手头有多忙,他都坚持每星期至少跑三次,以免以后又得从头开始。在汉堡,他沿着阿尔斯特河畔跑;在斯图加特,他在森林里的运动小径上跑;在新领地,他当然是在施泰因森林附近跑。
这些天来秋高气爽,气候温和,除了跑步他很少出门。跑步令他身心畅快,不仅使得头脑清醒,紧张的神经也能得以放松,而且还结交了新朋友。这一天,他在施泰因森林里的那条道上放松地跑了一个多小时,身体热乎了起来,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慢慢地赶了上来。
“嘿!”大个子打着招呼,挤上来和他并排跑,“我见过你,你经常在这儿跑步?”
“每个星期二,”他答道,“那你呢?”
他们开始聊了起来。高个子告诉林巴赫,他参加北黑森州长跑竞赛,一个非常艰难的十公里系列竞赛,现在趁着天气凉爽训练慢长跑,为下一个赛季做准备。
林巴赫告诉他,自己是春天偶然开始跑步的,而后突然顿悟,自此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回他又学到了新的内容:跑步时可以很好地聊天。
高个子的经历要复杂一些。他曾在政府部门工作了半年,后来打过零工维持生计,现在在米尔森一个计划处就职。他精力充沛,跑一万米用不了四十分钟——对此林巴赫印象深刻。他跑步主要是出于兴趣,已经跑了十多年了。
“我三个月前搬到这儿附近住。”他说,“我买了布拉赫农舍。”
“你买了那个布拉赫农舍?”林巴赫感到震惊。他知道那栋房子,克拉梅曾向他推荐过,它位于古老的森林旁边,院子里长满了荨麻。
“那房子几乎跟白送的一样!”高个子说。
它几乎就要倒塌了,林巴赫暗想。高个子说,和妻子离婚后,他一直在寻找一栋便宜的房子,因为据他称,他还负有一些旧债。
他俩肩并肩地跑,林巴赫注意到两人的步频不同。他俩完全就是一对相差很大的组合:一个身高接近两米,健壮,动作有些笨拙,另一个比他矮了二十厘米,可以称得上身材苗条。当林巴赫以自己感觉舒服的速度跑时,高个子拖着脚跟着,几乎不需要把腿抬起来。
但是,他们能相互理解对方。天色已暗,树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摆,在寂静的森林小路上,两人的说话声传得很远。他们谈了很多,林巴赫提到了自己的负债状况,他俩比较了一下薪水,高个子每月比他少拿两百欧元。在跑步上,高个子也有深刻的体验,他也减轻了体重,变得更能吃苦耐劳,更加自信。据他说,至少他在床上耐力更久,恢复期越来越短——谨慎起见,林巴赫也附和着证实这个现象,尽管他现在还无法作出最终的判断。
“嘿,你叫什么?”到达停车场时,林巴赫问。
“卡勒。”卡勒说。
“我叫拉尔夫。”林巴赫说,“我们下星期一也一起跑吗?”
“当然!”卡勒说,“下午五点,停车场见!”
第二天早晨,林巴赫碰到了她。在餐厅的拐角他俩突然面对面地站到一起,差一点撞上了,她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他们相互凝视着对方,这一刻他才第一次发现,她正好和自己一般高。
“嘿,拉尔夫,”她说,“你好像变了。”她说这话也像是条件反射,听上去似乎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惊喜,不过她没时间继续说了,后面还跟着两位同事,他们正要一起去一个新闻发布会。“下次吧!”她在他身后喊道。林巴赫暗自问,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以轻松调侃的方式、偶尔牵强附会地以工作为由约她见面,在过去的春天里还可以办到,现在因为时间原因不再可能了。不过,看看项目计划书,他相信一切进展正常,他正在奔赴目标的途中。除了继续这样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即使在人际关系方面有些停滞不前。
现在哈蒂希,他的邻居负责人际关系。第二天晚上,林巴赫正把装得满满的一小推车建筑垃圾往外送时,哈蒂希正好出门。他抓住时机向林巴赫指出,五年多没修剪的篱笆该拾掇拾掇了。
“喔,哪个篱笆?”林巴赫问。哈蒂希指指大约二十米长、有的地方高达四米、由灌木丛和矮树构成的绿色栅栏。它将他的地皮与林巴赫的分隔开来,可以说是一种天然篱笆,林巴赫曾以为它是自然长成这样,并且是一道“哈蒂希防护墙”。按他的设想,这个正是他打算保留不动的。
星期六出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和往常一样,他在卫生间里用凿子把墙上的瓷砖一块块往下撬。那些瓷砖好像用混凝土浇固了一样,不是裂成碎片,就是折成两半,没有一片能完整地揭下来。听到有人敲门,他停了下来。
打开门后,他吃了一惊。雅戈•延内站在面前。
“嘿,你好!”雅戈说着,径直往里走,“想进来看看,听说你接管了这个茅舍。”
“是的。看来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我能听懂你说话?”
“什么——?”
“喔,你的语言。前一阵子,八月吧,我在你们家时,你们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也许只是你们想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文化和习惯吧。”
“嗯,不全是。”雅戈说,“那时我们想捉弄你一下。”
“哈,我怎会得到如此荣幸?”
“你问候大家的时候,说错了话:‘嘿,你们好,各位!外面真舒服啊。汤姆森第一次上门时也是这个腔调。”
“后来你们发现,我不像他那么傻?”
“嗯,你和他不一样。至于你傻不傻,我们还不知道呢。”
雅戈在房子里随意走动,好像自己是房主似的。他查看了所有房间和所有角落,打开了所有的门,甚至踩着破旧的木楼梯下到底层。好像这里不是私人住宅,而是一个谁都可以进来看看的建筑工地。
“尤利娅说你买了这栋房子,”他踩着楼梯上来时说,“我来过这里的。之前的房主是西伯特,他是我们这里高级中学的理事和生物老师,非常和蔼可亲,曾邀请我们班同学到这里来玩,都过去十五年了,就在他退休前不久。”
“哦,你觉得怎么样?”
“看上去好像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收拾过。不过现在由你负责来干了。”他走到门口,挥了一下手说,“我得走了。祝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雅戈走了。他的到来令林巴赫感到惊奇。他来这里一定有原因,因为他的生物老师西伯特,有这个可能,不过未必可信。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进来窥探一下。要不然,就是雷特或者卡特琳,甚至尤利娅派来的探子。
这里毕竟不是在汉堡,也不是在卡塞尔。这里得考虑到一切可能性。
外面雨下得很大,林巴赫只好取消了下午计划好的跑步。晚上,他喝着红葡萄酒休息了一个小时,一边休息,心里还想着雅戈奇怪的来访。他决定把雅戈的出现看作是一个好征兆。上次家庭聚会上,延内家的人对他不理不睬,而现在注意到了他,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在米尔森属于他自己的房子里。联想到雅戈当时说话的方式——他装作随口提及了一下:“尤利娅说你买了这栋房子。”——可见,他们已经公开谈论自己了。这样很好。
这个夜晚林巴赫感到很满意,他准时上床睡觉。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噼啪作响,他聆听了一会儿雨声(在床上比在电视前睡觉要舒服多了),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凌晨时分,他醒了,是被冻醒的。身子下面床单冰凉,他伸手摸了一下,湿了一大片。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一定有情况发生。他打开了灯。
天花板在滴水,慢慢地、持续不断地滴,情况不亚于需拉警报的势头。糟糕的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现在是星期天早上五点,世界上不会有哪个抢险队这个时候来帮他解决问题。
为了减少损失,他把床推到一边,在地上搁了一只水桶接雨水。同时又发现,过道的天花板也在滴水,而且是相同的频率。
对林巴赫来说,这个夜晚因此泡了汤。他不停地在楼上每个房间里跑来跑去,找来容器搁在漏雨的地方——一共有四处。然后不停地查看每个容器的接水状况。客厅里水滴得似乎慢一些,过道里每滴一下,差不多过五秒钟后客厅里的那一滴才落下来。
九点,雨渐渐小了,中午时房间里都不再滴水了。这是林巴赫住进这个斜坡上的房子以来下的最大一场雨,修葺屋顶不能再往后拖了,从现在起要绝对优先考虑了。
星期天他忙了一天把整个卧室挪到了底层。客厅下方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从那里如果推得开一扇卡住的门,就能直接走到花园里去。为保险起见,他把电脑、写字台和红色的扶手躺椅也搬了下去。下面有足够大的地方,甚至都不必把山地车挪走。直觉告诉他,在未来的几个星期里,这里将是他主要的避难所。底层除了有暖气设备间以外,还有一个小地下室房间,一个可淋浴、有厕所和小洗脸盆的小卫生间。
星期二晚上,屋面工齐格勒来了。他在平屋顶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刻钟,不时地抓起一些砾石,嘴里嘟囔着林巴赫听不懂的话。最后他转向林巴赫,告诉他屋顶没法修补了,时间太长了,没法再用了。
“那该怎么办?”林巴赫问。
“所有的都得换了!”齐格勒说。
“什么——所有的都得换?”林巴赫吃了一惊。屋面工解释说:先是最上面的砾石,然后是四层油毛毡,最后是有些已经腐烂的木苫板。全部换掉,这样屋顶才能重新建好,并能长久使用。
“一万欧元,粗略估计的话。我可以一个星期后就开始干。”
“一个星期后?到那时我已经被淹死了。”
“一个星期没问题。只有下暴雨才会有漏雨——就像星期天的那场雨,那种天气不会经常有的。”
哼,说得多轻松。齐格勒说的这个价钱也许合理,不管怎样,他反正没有时间去请别的屋面工来看了。很快就要进入十一月了,而齐格勒可以在一周后开工,这是最重要的。
现在,在经济上,他几乎开始为活命而奋斗了。再去一趟银行看来不可避免了,原先商定好的贷款数额不够,还得再筹措些资金来。现在已经是最大限度了,他们对他说。当然同时也提高了每月还款的数额。他问自己,不用交房租节省的钱都到哪儿去了。事实表明,这栋房子是一个贪婪的妖魔,它能吃掉一切。
副驾驶位置上搁了一把螺丝刀,是上次买的。从银行出来的回家路上,林巴赫脑子里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着,路过克拉梅的办公室,趁着天黑把那家伙的汽车轮胎戳上几个洞。
其他的危险情况也悄悄地降临了。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跑步了。上周末因为拆卫生间瓷砖,后来又因漏雨搬东西,他忙得一团糟,就把跑步往后推了,而星期二齐格勒来看屋顶,星期五因为要赶紧整理东西所以又取消了和卡勒的约定。其实,还存在着一些别的因素:现在外面已经不再令人感到舒适了,又冷又黑,还经常刮风下雨,毕竟是十一月了。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跑过,以前总能挑选到好的天气跑步,有时推后一个小时或者一天,把没跑的那次补上。可是现在变得困难起来了。
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星期天早上跑步。早晨闹钟响起时,狂风摇晃着树,把最后的一批叶子从树枝上撕扯下来,大雨打在窗户上噼啪噼啪作响。
他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转悠着,然后呆呆地盯着打开的衣橱,里面放着他的跑步服装。他犹豫着想躺下来继续睡觉,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衣橱的第一层隔板上放着一件他至今没有穿过的衣服,他把它从里面抽了出来。是一条紧身裤,在霍尔格跑步用品专卖店他穿上它不敢走出试衣间,因为自己看上去像一根塞得鼓鼓的肝肠。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买下了它,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而且也不想在那里丢面子。
他穿上一整套跑步衣服,照着“霍弗特”,观察镜中的自己。真是难以相信——上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隆起的小腹——这是他开始跑步的主要原因——现在根本看不到了。裤子穿在身上也很合适,贴得紧紧的,不勒肚子,微微突出了日益健壮的腿部轮廓、大腿上的弧形肌肉和后面隆起的半年前还没有的小腿肚肌肉。一个跑步者看上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当然穿别的裤子也能跑步,他以前没穿它也一直跑得很好,但现在,他要穿着这条紧身裤跑了:它是识别标志,可以将圈内人与观众,主动者与被动者,竞赛者和新手区分开来。那些背后对它说三道四的人,最没有资格穿它。
这一定是这样一条裤子存在的理由。而且绝大多数女人穿上这种紧身裤,看上去也不错。
他穿上防风外套,戴上额带,又跑到楼上匆匆检查了一下,看看是否有雨水滴下来以及是否需要摆好容器接水。做完这些后,他准备出发了。一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秋风迎面袭来。他迈开步子跑起来,先沿着街道朝下跑,跑到河边,过了人行桥,到河对岸沿着一条出村的田间小路跑。风很照顾他,不时地攫住他推着他向前,他跑过了空无一人的网球场,跑过了昏暗的耕地,跑过了湿淋淋晶莹透亮的草坪。
林巴赫随性奔跑着。现在是清晨八点半,人们都坐在家里,听从内心的召唤,使身体和精神为即将到来的冬眠做好准备。而此刻的林巴赫很清醒,他抬头看看飘过的云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几个池塘之间折来绕去的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跑。
返回途中,风雨交加迎面扑来,像要挡住他的路似的。“你阻挡不了我!”他对着风大声喊道,浑身湿透的他顶着狂风,集中精力,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奔跑,什么也阻挡不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居民区,他沉稳地沿着那条长长的上坡路往家跑。邻居哈蒂希此刻正好打开窗户,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巴赫跑完最后几步,在家门口兴奋地举起了胳膊。
回到临时卧室里,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房间里很暖和——暖气设备施工期间也不总是如此——接下来冲的热水澡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变得容易知足了。
星期一齐格勒终于来了,爬上屋顶开始工作。林巴赫原希望会进展很快,下午接到齐格勒打来的电话,这个希望也轰然破灭了。齐格勒告诉他,他们得先撤走。他们把木苫板移开后发现,平屋顶的几根木梁因长期受潮已经腐烂了,必须更换新的,而这需要木匠来干。
“我们已经用防雨布把屋顶罩得严严实实的,木匠完工以后,我们再来。我给您推荐温内坎普,他做事很可靠。”
林巴赫费尽口舌总算和温内坎普约好晚上见面。这位木匠解开防雨布看了看,初步估计需要两千欧元——这对林巴赫来说几乎算是特价了。温内坎普第二天就能开工。
“您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林巴赫说,隐约觉得自己的磨难还看不到头。
情况就是这样,总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第二天上班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拨了尤利娅办公室的电话。有很多事要对她说,光是雅戈的“偶然来访”就是一个充足的理由了。可是尤利娅不在,她的同事告诉林巴赫,她去塞舍尔度假了,是突然决定的——她男朋友的主意,要给她一个惊喜。
为了汤姆森她竟然能休假两个星期!回家路上林巴赫还想着。一瞬间,过去几个星期里他一直压抑着、埋在内心深处所有的委屈都涌现了出来。当然,委屈的情绪没持续多久,因为一刻钟后他所遭遇的场景将刚才所有的思绪一扫而空:他回到了家,踏进客厅,抬头一看,令他震惊万分的是——他看到了天空!
天空看上去并不美。收音机里播报着“天空阴沉,有大雾和云层”,就是说,一切都是灰色的。他的心情正是如此。这是一个拥有一栋房子但是头上却没有屋顶的男人此刻的心情!
温内坎普从天花板的一个洞探下脑袋。“我把所有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他对林巴赫喊道,“几乎所有的隔热层都不能使用了,太薄,不符合节能要求。而且,隔热防潮垫大多数地方都有窟窿。”
“什么——?”林巴赫问,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
“顶楼屋顶必须重新隔热处理,全部都得做。揭掉石膏板,拿开隔热防潮垫,拿掉旧的隔热层,然后再把所有这些重新做好。这样还需花费两千欧元……”
林巴赫把电话打到了办公室,克吕格尔还在。他告诉克吕格尔,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还有下个星期他要度假了。
“你要去哪里度假?”克吕格尔问。
“哦——”林巴赫答道,“去塞舍尔。”说完放下了电话。接着他打电话订了一个特殊垃圾箱,用来装那些废旧的隔热材料和损坏的石膏板,过几天就把它们运走。明天卧室的天花板就要被揭了,他问自己,那时干吗把它粉刷了呢。
刚搬来这里住时,林巴赫每天都开着收音机,音量调得低低的——他觉得房里太安静了。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再也没有片刻清静了。地下室里,暖气工在安装暖气设备的最后几个部件,又是打电钻又是安装弯管;屋顶上传来沉重的、能把房子震翻的榔头敲击声,间或还有刺耳的电锯声。
暖气装好了,木匠,最后还有齐格勒也干完了他们各自的活儿。林巴赫用了整整一个周末,把满屋子的垃圾特别是窗玻璃上几厘米厚的灰尘清扫干净。接着一辆载重卡车从建材市场送来了他订的隔热防潮垫和石膏板,林巴赫把它们都放到了屋顶上。他和温内坎普推荐的一个专业工人(“他干活好,收费不多,而且不开账单……”)一起对客厅天花板进行了隔热处理,从他那儿也学到了很多。其他地方他打算自己动手来干了,这并不符合他安排闲暇时间的设想,他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
但是,他别无选择。
16
林巴赫打开门,走了出来。在他左边,卫生间的建筑垃圾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右边,屋顶腐烂的木梁堆在那里;再往右,是一堆从花园里清理出来的灌木丛和树叶。都是他一个人堆起来的,不知不觉地越集越多。中间他留了一条窄窄的小道走路。
现在,他穿着一身跑步衣服,穿过这条小道走到了街上。又一次或多或少偶然经过的哈蒂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几次看到林巴赫不收拾房前乱糟糟的垃圾而往外跑。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
“喂!您除了跑步,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吗?”他问。
“没有。”林巴赫答道,跑开了,任他站在那里。他不想在哈蒂希面前为自己解释什么,也没有时间解释。而且,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理解的。
在山上,施泰因森林旁的停车场上,卡勒在等他呢。能找到和他一起跑步的伙伴,真是一件幸事。这能敦促他遵守跑步日期,并顺带拓展了迄今为止从未重视过的动植物知识。
尽管他学会了在大自然中自由地徜徉和欣赏,但从未进入到细节之中。卡勒则不同,他是一个专业人士。他能区分松树和云杉,认识好几种蕨类植物,能凭叫声分辨出树鹨和黄雀,所以跟着他林巴赫每次都能学到很多东西。除此以外,他俩总有很多话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恼火。”他俩在路上时,卡勒说,“那栋房子慢慢就要收拾好了。”
“看上去还像个建筑工地,我都快要破产了……”林巴赫说。
“哦,别性急,慢慢地处理。我就是这么干的。”
“我可不打算后半辈子都摊在这栋房子上。”
上个星期,看了布拉赫农舍以后,林巴赫稍觉好受了些。卡勒全是自己动手干,也许他会干到老,现在只把厨房装修好了——当然他的厨房和林巴赫以前在卡塞尔住的公寓一样大。从目前卡勒干活的手艺来看,将来布拉赫农舍装修好了以后一定非常漂亮。不过要到三四十年后。
“因为负有债务,所以没法快点进行。我经济上不那么宽裕。”卡勒说,“不过,那不是我的错。”
“喔,那是谁的错?”
“都是一个无线电发射塔惹的祸。”
“无线电发射塔。啊哈——”
卡勒深吸了一口气,解释了原委。以前他住在离米尔森大约三十公里的巴滕海姆。一年前,巴滕海姆的居民得知,他们附近要建一座无线电发射塔。卡勒加入了一个市民自发组织力图阻止此事。那时他不知道,无论大家怎样反对,那座塔还是要建的,而且就建在投资人想建的地方。明白了这些后,四个男人——其中包括卡勒——组成的极端分子小组,从公民自发组织里分裂出来,秘名“ToFu”(无线电发射塔之死)继续活动。
小组的计划很疯狂:锯掉发射塔。根据他们的预计,它将于行动时间(半夜两点)倒向一条偶尔有车辆驶过的路上。他们用事先从建筑材料堆场“借来”的障碍物临时封锁了那条道路。
钢栅栏结构的发射塔锯得很顺利。然而,它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倒下去,偏偏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了下去——倒在了一台变压器上!结果立刻就被发现了,反正当天晚上事情就败露了。
“因此就产生了一笔损失,可惜没有锯发射塔的保险。”卡勒说,“我个人生活上也不顺,玛伦为此很恼火,也许发射塔的事只是她要求离婚的导火索。后来我就到了这里,我也喜欢这儿。”
现在卡勒又有了新计划。布拉赫农舍旁边有几个干净的小池塘,也在他的地皮上,池塘里生长着各种丰富的微生物。他想和“ToFu”小组里的一个伙计在那里面养蝾螈。
“蝾螈?!然后把它们卖给动物商店吗?”
“不。蝾螈是法律严格规定的保护动物。如果你目标明确地在适宜的地方放养繁殖它们,就能阻止在这里新建高速公路……”
这个主意不错。不是每个人都有像卡勒这样的故事可讲。林巴赫最后一次对消费社会的反抗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和一个伙伴夜里打着手电筒,在车辆穿梭如织的主干道旁边的体育馆外墙上喷下了“朋客没有死!”这句警句。几天后,喷上去的那句话被清除掉了,周围一切仍旧一如既往。
他至今还保留的一些无政府主义气质表现在,有时觉得没人察觉他,而卡塞尔和临城之间的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时,他会开着酷帕转一个大弯,越过中线行驶。
唯一可说的就是Conquest了。林巴赫和卡勒慢跑了大约七公里后,觉得可以把这个秘密透漏给卡勒了。这也是他渴望已久的机会——尽情地谈谈尤利娅,再把汤姆森批驳一番。而且他渐渐觉得,应该听听别人的意见了。
“嗯,你这么执着,可见已经陷得很深了。这个计划很好,相当完美。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我担心,如果继续拖着不主动联系她,我会失去她……”
“胡说!项目里可就是这么写的。如果她和那么一个傻瓜在一起,无论怎样也不可能长久下去。这些家伙要么肚子里没什么货,要么跟着感觉走。他们只是策略家。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
“我的策略更好。当然我也是策略家。而且我还有一栋房子!”
“哦,是这样。”卡勒说。
跑步不断地为他充电。这期间他得出了结论,在任何天气里都可以跑步,无论脚下烂泥乱溅,还是大雪咔嚓咔嚓,或者狂风大作,只要振作精神,鼓起勇气迈出家门第一步就可以了。一旦上路了,最多跑五分钟就体会到,刚才做得很对。
他觉得自己好像属于一个精英团体。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看不到一个散步者,骑摩托车的人也早把车子收起来了,就连自行车赛车手和骑山地车的也没了踪影,明年春天他们才会出现。而林巴赫与他们不同,他是跑步者,一年四季都是。
他确信,客观地看,跑步使他赢得了更多时间。虽然每个星期花掉几个小时跑步,但是他的身体锻炼得更加强壮、结实。克吕格尔今年第三次患感冒了,而在他身上,病毒绝对没有机会。
过了一个星期,他收到了尤利娅从度假地寄来的明信片:“你好,拉尔夫!我们要两个星期逃离寒冷的天气。这里丰富多彩……别让天气搞坏了你的心情。致以衷心的祝福!尤利娅。”
他把明信片反复看了几遍,感觉它写得不错。不是通常那种竭力引起收信人嫉妒的明信片,那上面异常兴奋的发件人努力让别人相信自己过得很好。它寥寥几句,只传达了一条个人讯息。
但它像闪电一般击中了他干渴、无滋无味的生活,它来得出乎意料之外,内容明亮清澈,激励人心。他的心情也的确变好了。至今连续七天房子没出什么问题,算是破了记录。他把客厅的地板打磨,刷上漆,它看上去还不赖。自己动手成功地完成了厨房和楼上屋顶的隔热处理,给石膏板安装木条时,他几乎已经陶醉在手中的螺丝刀上了。
星期六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下午有一场球赛,是米尔森足球俱乐部与克勒巴赫足球俱乐部的比赛,争夺排名表上第二名。尤利娅说过,她偶尔也去观看重要的比赛,为哥哥呐喊加油。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和机会,在体育场与她“邂逅”。
林巴赫步行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体育场。能容纳三千名观众的体育场里一半的位子已经坐满了人。他到得早,四下里探望,没有发现尤利娅。至于延内家的其他人他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坐在他前面,隔了好几排,离赛场很近,显然那是他们的老位子。
比赛开始了,林巴赫稍隔片刻就看看尤利娅来了没有。雷特站得偏一些,一直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赛场。尤利娅的父亲皮姆每半场吃掉一根烤香肠。卡特琳在九十分钟的比赛期间一直尖叫不止。当对方的一个队员和雅戈•延内重重地碰撞了一下后躺在地上时,她对倒地的人大声喊道:“起来,笨蛋!”要求他爬起来继续比赛。林巴赫和她隔了六排,都能听到她的喊叫。
球赛没有令林巴赫感到无聊。中心人物是米尔森足球俱乐部出色的中场进攻:金发的雅戈•延内,他肌肉健美,尽管身高近一米九零,但身手非常灵活敏捷。他不断地要求传球给他,分腿腾越,奔跑,犯规,冲他们的队员喊叫,把他们拽着向前跑;哪里防守最弱,他就到哪里,如果他犯规了,这经常出现,他也不买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第二个半场他被罚了黄牌,有两次差点要被勒令退场,比赛结束前七分钟他进了一球,米尔森足球俱乐部以二比一胜出。
看完比赛,林巴赫承认,自己得到了娱乐消遣。只是大冷天站着看比赛,身子都有些冻僵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再懊恼没有遇到尤利娅。他想明白了,抱以过高的期望就是倒退,倒退到那个他在卡塞尔大街小巷疯狂地寻找尤利娅的雨夜。
到家后,在自己临时卧室里,他感到身子慢慢暖和起来。他把床移到了房间左边,床后面是衣橱。这个大房间剩下的地方零散地摆着写字台、“伊瓦尔”和棕色皮沙发椅——他现在正坐在上面,右边靠墙放着山地车。电视机和音响上面盖了布,放在楼上的客厅里,很快就要搬回客厅了。
七点了,他一点儿也不想拿起工具干活。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坐着发呆、胡思乱想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没心情看书,也没兴趣去厨房做晚饭。落地灯的光只照亮了房间的一半,外面的黑夜透过窗户玻璃沉沉地压下来。
他得出去走走,随便去哪里,看看别的什么。他知道,卡勒这个周末不在家,所以给他打电话也没有意义。他穿上外套,走出家门,朝山下面城市的方向走。费尔德赖恩街上静悄悄的,不时有一束微弱的灯光从某个亮着的窗户照到沥青路面上。
他到了城市中心,这里木框架房子一座紧挨一座,看到古老的铺着石子的路上还有灯光,他很高兴——至少这里路上还有人。现在他需要这些,这说明在安逸平静的城市里还有类似生命的东西存在。
林巴赫打开盖尔饭馆的门走了进去,迎面是嘈杂的人声和响亮的音乐。里面几乎坐满了,林巴赫得从前台旁边挤过去,在宾客间后面的一张小桌边找到了一个位子。盖尔饭馆算不上一个典型独特的餐馆,不过菜单上几个为数不多的菜做得还算美味。他肚子饿了。
点了饭菜,坐着等候时,他环顾四周。米尔森足球俱乐部的全部队员集中坐在一张长桌边,高声喧哗,庆祝他们的胜利。林巴赫觉得一口气喝光啤酒然后再点一杯很合适,热烈的气氛也感染了他。
他的眼睛在饭馆里搜寻着,寻找雅戈•延内,在一群队友那里没有发现他。后来他看见雅戈坐在前台一侧,显然他又过渡到了喝那种特别的威士忌可乐混合物的阶段——林巴赫在阿尔腾贝根已经见识过了。其他人高唱队歌时,他没有跟着唱。每隔两分钟会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耐心地听着他们对他的恭维。
林巴赫要避免的就是走过去巴结讨好他,他不想让人认出自己,依旧坐在桌边,平静地一边吃煎肉排,一边喝啤酒,间或将视线投向外面的市民广场。
“喂,你好,房主!”雅戈说。林巴赫吃了一惊,雅戈突然站在他桌子前,并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今天去体育场了,对吧?”
“嗯,你怎么知道的?”
“咳,那又不是奥林匹克运动场。那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没想到,你竟然对足球有兴趣……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唉,慢慢拖着呢。”林巴赫说,“老实说,原来想得简单了。”
“你干吗买下它?你可是一个典型的城市人。”
“也许你还不够了解我。那栋房子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至少经纪人克拉梅这么说过。”
“对克拉梅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要是我没看错的话。而到你这儿还得干一些活儿。”
“最重要的我已经干完了。剩下的我继续再干,我有时间。”林巴赫觉得可以适当吹嘘一下,“你们在那个村庄也住了很多年了,也许还要……”
“我不是一直住在那儿,离婚后才搬来的。为了保罗,他喜欢那里。一起喝一杯?”他问,又要了一杯啤酒和特殊的混合物。
林巴赫斗胆直截了当地问了:“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汤姆森?”
“汤姆森?尤利娅认识他以来,我只见过一两次。他曾向约征求理财建议,”(林巴赫记得,约在银行工作)“后来他搬到新城区时,请我们帮他搬过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了。对汤姆森来说,最重要的是他,汤姆森自己。”
“噢,明白了。”林巴赫说,“为什么女人意识不到,她和傻瓜在一起?”
“不知道。也许她没有认清他。也许觉得对他负有责任。”他说着注视着林巴赫的眼睛。听到这话,林巴赫表面轻松,心里猛地颤抖了一下。
“哦,也许吧。”他说。心里纳闷,这家伙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也许某些事他做得特别好。”雅戈说着,朝他神秘地奸笑了一下。林巴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又要了两杯啤酒。
“说正经的——”雅戈说,“她做事很固执。也许把谈恋爱当作体育运动,想证明,她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对了,尤利娅说你在跑步……”
看来她跟雅戈谈起了自己。刚才林巴赫一直在听,现在跑步是一个很好的关键词,他们可以开始真正交谈了。雅戈认为,跑步本身还不是一项真正的体育运动,人们进行绝大多数运动时,需要它,在他看来,跑步只不过是达到其他目的的工具。
“你可以很擅长跑步,但足球仍然踢得很臭。”他说,也许在暗示林巴赫那天在阿尔腾贝根的出场。
“如果跑得好的话,再臭的踢球者也会踢得好一些。”林巴赫说,话音刚落,他头一回看见雅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俩又喝了几个来回,快十二点了,两人终于都喝够了。
“哎,你怎么回家?”林巴赫问。他刚刚付了账。
“随便。总有办法回去。”
“如果你愿意,可以住在我那儿。只是个友好的建议。”林巴赫不相信雅戈会采纳这个建议。但他却点头了。
“好吧!”他说,“那么走吧,房主。”他站起来,拿起外套,往外走时,把他的帽子扔给了站在前台后的男人。
林巴赫跟着他。“我叫拉尔夫。”他俩走到外面时,他说。
两人走出市中心后,雅戈向林巴赫说起了单身生活的种种好处:“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只要不在外面乱吹嘘,”他说,“最重要的是保密。有个家伙老是嘲笑我离婚四年以来没和女人睡过觉。不过他老婆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你这个下流东西,”林巴赫说,他猜想雅戈说的是实情,然后哈哈笑了。他们走到费尔德赖恩街,雅戈抽了两支烟,快到山坡上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
“哎,往上走还远吗?”他问。
“瞧,你的身体状况多么糟糕。”林巴赫说着,最后的几米推着他朝前走。
到了斜坡上的房子里,林巴赫给他取了一个睡袋,并把体操垫子也给他铺好。
“还要再喝点吗?”他问。
“谢谢。够了。我要睡了。”雅戈答道,身子蜷缩起来,“你知道吗?她有时会谈起你。不知怎地,好像总会说起你。我觉得,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还说了几句,一分钟以后,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第二天早上,林巴赫醒来时,发现客人已经走了。“我欠你一杯啤酒。”雅戈用手指在蒙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窗户玻璃上,写下了这句告别语。林巴赫怎么也没有想到,雅戈会挽救了他一个夜晚。而现在看来的确如此。问题只是:他不是要雅戈相信自己,而是要尤利娅•延内相信自己。
星期一早上,酷帕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仓促间林巴赫只得乘火车上班,这意味着:他得在天还未亮时,挨冻跑到火车站,匆忙地在自动售票机上买车票,坐半个钟头火车,到卡塞尔后再转乘电车。这样下来花的时间是自己开车上班的两倍。晚上下班回家也是一样重复早上的行程。他再次试着发动酷帕,还是没有成功,给电池充了电也没有用,也许电气设备出了故障。林巴赫无奈只得叫汽车修理店来把车拖走。这样,这一个星期剩下的几天他都得乘火车上班。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忙得一锅粥的时候,车子出了故障。Enterprise项目正在加快进行,他就要和驻地科隆和斯图加特的负责人商谈,他们仍旧阻挠和反对,在意的只是系统转变、培训和其他事宜产生的费用。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正在运作的系统,如果引入新事物,通常都会有这样的疑虑,这一切可能会使林巴赫通过一个平台覆盖全部继续教育软件的计划遭到失败。
林巴赫通知斯图加特的人事部负责人,希望商谈时公司经理也在场,以便作出决定,避免没完没了的争论浪费时间。他知道,那位经理将要调任到汉堡工作,就暗示他汉堡的董事会想提携这个项目,并对一体化的实施很有兴趣。
商谈结束了,对方答应他,他的这些建议将基本不作改变地在二月举行的项目计划委员会会议上讨论。这一步成功很重要,它使得他作为项目经理在科隆的商谈变得容易些。
斜坡上的房子准备好了这一年最后的一次意外。安装工来了,原本只是要给林巴赫简单讲一下卫生间必要的改建措施,却发现水管已经严重钙化了。
“最紧迫做的是换掉卫生间和厨房的水管。当然最好是全部换掉。”他说,“也许需要三千欧元,还要加上卫生间装修的一千欧元费用。”
林巴赫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17
一股寒气穿透了林巴赫的心肺。路两边的云杉看上去黑压压的,树枝相接,形成了一个长达千米的黑暗隧道,隧道的尽头能看到灰暗的灯光。林巴赫放纵着自己的情绪,他已经处在严重的抑郁之中。他暗自思忖,生命的意义难道就是在这个阴沉沉的天气里独自奔跑吗?
“今天跑很舒服,对吧?一下子令人精神振作。”跑在他身边的卡勒说。林巴赫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是——”他应道,又陷入了沉思。昨天当地报纸上,一位专家在一篇文章里又详细地谈了跑步,里面的一些内容还萦绕在他的脑子里。跑步,一项适合办公室久坐不动一族的运动,作为一种强迫性活动,能抚慰焦躁不安的心,改善夜间睡眠。超负荷运转的损伤,膨胀的虚荣心,排得慢慢的日程……它正是身处困境的林巴赫在这个令人忧郁的冬天所需要的。
“我们跑啊,跑啊。每个星期至少两三次。你这样已经跑了十一年,我也超过半年了。”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就要三十二岁了。就是说,也许往后我还要跑三十多年。这是不是有点像伴随终身的?永远重复相同的?”
“你今天怎么啦?宁愿跑一辈子,也不要到了六十岁拄着拐杖走路。而且情况永远都不相同,因为一切都在变化:天气、速度、季节,还有你自己。如果现在不跑步,你想干什么?难道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或者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泡在某个该死的游泳池里?”
林巴赫思考起来。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他渐渐地感觉不到疲倦了,这项运动令他感到很舒服。其实,他很高兴自己在这里,至少眼下如此。不过他又想起了什么。“如果我们下个星期开车撞到树上丧了命,这全部的跑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我们至少这个星期跑过了。它的价值是不可衡量的。跑步是永恒的主题。”
“你是说,只要奔跑,我们就活着?”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高个子叹了一口气,“只要我们奔跑,我们就活着。喂,你今天真麻烦啊!”
林巴赫跑着,他沉默了。他们已经离开了森林,从“隧道”里跑出来,进入了一个浓雾笼罩的世界,除了近处几棵光秃秃的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周围田地里乌鸦的呱呱叫声什么也听不见。对于好主意来说,今天绝不是好天气。
“可是谁说过,我们的身体能永远地承受它?”林巴赫想起来了,“昨天报纸上也这么说了。说跑步者每迈出一步,必须承受自己体重好几倍的压力,他的骨骼和关节也会承受到这种压力,而且将持续三十年。”
卡勒竭力保持镇静,“如果你不跑步,你的身体至多会变得懒散,没劲儿。要不然你想一辈子做什么运动?到健身中心呼吸污浊空气长达三十年?或者步行者的花费——以前他们胳膊和腿上绑着负重沙袋,现在又规定要拄着手杖。这还算好,大多数人觉得有趣。可是接下来也许一位专家会发现,拉着上有负荷的雪橇要健康得多。那么你该怎么办?就因为随便某个疯子的几句话——他自己一米也没跑过,却写文章说你的血液循环、膝盖或者关节承受负荷——你就紧张了?我真不明白,您今天怎么啦?跑步已经在你的项目里确定了下来,如果没有它,你还在原地踏步不前呢。”
“我现在正是如此。”林巴赫说,“我昨晚把整件事情前前后后想了想。不跑步的话,也许不会是今天的狼狈相。”
“怎样的狼狈相?”
“我经济上破了产,没了汽车,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属于银行、每周给我带来一个灾难的房子里。尽管我花费了这么多,还是没能接近尤利娅一步。”
“这只是暂时情况,”卡勒说,“你已经在通往目标的路上了。”
“如果不跑步的话,我根本不会走这条路,也不会惹这么多的麻烦。”
“没错。不跑步你就还是一年前的样子。”
“什么样?”
“那时你是死的,”卡勒说,“你跟跑步没过节。只是受到了一些挫折,厌烦了冬天。你需要调节一下,做些别的事情吧。”
“哼,你根本不相信,我有多少事要做。”
“我是说积极的事儿。以一个良好计划开头去做的新鲜事,比如半程马拉松或者诸如此类……”
林巴赫沉思起来。半程马拉松,他还从未想到这个。21097.50米。这是一个神秘的数字,业余跑步者的骑士晋封仪式,对大多数人,特别是一个春天里跑三百米就瘫倒在地的人来说,能跑完它将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绩……
现在他精力旺盛,应该能够完成它。是再建立一个里程碑的时候了。卡勒给了一个他立刻产生好感的建议。
“这样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卡勒说,“我们可以一起训练,我也不必每次回答那些情绪消沉的问题了。”
“好主意!”林巴赫应道,哈哈笑了起来,“对了,你说什么情绪消沉的问题?”
这个主意如此之好,以至于他们决定尽快把日期确定下来。十至十二周的特殊训练是必要的,那么明年春天就可以开始了。看了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跑步杂志里的马拉松指南,他又和卡勒在电话里简单商量了一下,都看好在莱比锡跑步。那里交通密度不算大,城市竞赛路线平坦,正适合新手。五月二日是比赛日。
汽车维修店的人找到了酷帕电气设备上的故障,电话里告诉林巴赫只是一个小问题,听说花费不多时,他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也给他指出了一些别的问题:酷帕的挡风玻璃下面、保险杠边上、前灯下面都生锈了,存在的隐患是,生锈是从内向外进行的。
“那会怎么样?”林巴赫问。
“这几处已经锈坏了。”修理工说。他还向林巴赫指出,发动机失油太多,年检时间也到了,六年前林巴赫换的轮胎这次不可能过关了。然后他问,是否要他们帮他解决这些问题,并报出了大概的费用。
“算了,就这样吧。”林巴赫说。
这一年就要结束了,林巴赫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他坐在客厅里——旧沙发椅和写字台又搬了上去,第一次开始考虑,是否把房子卖掉会好些。因为Conquest,他经历了很多有意义的事。他喜欢自己现在外在的变化,跑步是一项很好的运动,而且Enterprise项目也进展顺利。他和卡勒将要准备的半程马拉松,会是一次真正的历险,他现在就能预料得到。要不是房子三天两头出麻烦,他原本可以享受这一切。
这栋房子是一个无底洞。卫生间里一片废墟。他手头也拿不出钱来把厨房修整一下,或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清理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继续使用了。
天花板和墙壁得再刷一遍,过道的几扇门也得刷上新漆,刷漆之前还得打磨。可是这些活儿都没法做,因为其间总是不断产生新的麻烦。经济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他觉得,尤利娅离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遥远过。
昨天夜里,林巴赫梦到了她。他参加三项全能比赛,和其他队员在一条河里游泳,他游得很快——能游这么快,自己也感到惊讶。当他们从水里冲出去时,他甚至跑在了汤姆森的前面。
接下来是骑自行车比赛。尽管他的车子不太正常——它太小,甚至还有辅轮,他还是跟得上其他人。一路上心里非常恼火,用尽了全部气力才紧跟着汤姆森,不过最后他还是办到了。
在最后的一项赛跑中,他看见尤利娅站在赛道边。她是比赛的奖品,为了她林巴赫可以付出一切,她也想被他赢,不断地呐喊为他加油。汤姆森跑在他旁边,迈着支离破碎的步伐顽强地跟着;林巴赫轻松地跑着,然而尽管他精力充沛,还是无法超过汤姆森,因为好像他的技术不对头:不管怎样努力,仍旧是慢动作地跑,驻足不前。
此时,汤姆森冲过了终点。他眼睁睁地看着,汤姆森像抓一件家具似的,把尤利娅夹在胳膊下带走了。她努力挣扎着,绝望地回头看着林巴赫。可是林巴赫怎么也够不着她。
他受够了这种动荡起伏的日子,也没有兴趣出去散散心。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打电话来叫他一起去城里,他拒绝了。他想看书又看不进去。电视里播放《魔戒》的第二部,他也没心情看。
一些想法总在他的脑子里转圈子。今天是年末,他当了一个项目的囚徒。他启动电脑,调出了Conquest。现在,他打算为这个项目来一个转折,改变一些十分重要的内容,使自己得到解脱。这个房子得卖掉。
电话响了,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也许是克吕格尔,还想说服他去城里。他慢腾腾地走到电话机跟前,拿起了话筒。听到声音他惊讶极了。
“嘿,你好!拉尔夫,是你吗?我是尤利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不可能,太出乎意料,太不真实了。
“尤利娅,”他说,“你在哪里?”
“卡塞尔。我一个人。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一个人,和几个朋友。听得出,她说话颠三倒四的。
“汤姆森得去办公室,”她说,“他工作很努力。都是为了我。然后给我买一件令人惊喜的礼物。”听上去她好像有些喝醉了。
“他们说同样的话题,和去年一样。”她说,“我是说,在这里的庆祝会上。一个小时前他们谈论投资长期债券时,我悄悄溜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好主意。我还以为是克吕格尔呢。你的电话拯救了我这个夜晚。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
“一定是很长时间以前了。要我给你唱首歌吗?”她问。
“别——”林巴赫说,他想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俩好几个星期没有联系,而现在,在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新的一年即将开始之际,她打来了电话。
“再见,再见,美国派小姐,开着我的雪佛兰去田埂,可是田埂干涸……”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歌声,林巴赫感觉得到,她唱出了那么个感觉;正好与混乱不清的歌词相符合。幸好她语无伦次地唱几句,就停了下来。“请原谅。我在这儿瞎唱。”她说,“你为什么在那儿?”
“你是说在家吗?我有很多事要做,需要休息一下。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打算穿过卡塞尔远足,五年来年末之夜一直如此,每一站都事先确定好了。”
“哦,”她说,“我们这里也很有意思。我坐在厨房里,很舒服。”
林巴赫听到,她那头有人怪声大叫着倒数数,就要到新的一年了。
“祝你新年一切顺利!”她说。
“我也祝你新年快乐!”他说,然后是一阵喧闹的沸腾声,其他人也许发现了她,并包围了她。
“我得挂电话了,再见!”她小声对着话筒说。
“好的,”他说,“再见!”
林巴赫走到客厅的大窗户跟前。现在房子密封得很好,隔热性处在最佳状态,供暖正常,地板也重新铺装好了。
刚才发生的事情,其重要性超出了过去他和尤利娅•延内关系上所有因素的总和(实际上他俩的交往也的确不多)。
他把杯子拿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这是第二杯红葡萄酒了,因为不再习惯喝那么多酒,他已经感觉到了几分酒意。向外看去,烟火照亮了整个山谷,爆竹噼啪作响,城里的钟声敲响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似乎自己飞离了地面,腾空飘浮了起来。
林巴赫在窗户跟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写字台边,打算把要给项目添加决定性转折的内容记录下来。它不再需要进行把他继续拖下去的深刻变化,特别是不需要采取进一步与不动产相关的措施。新的一年开始了,他需要的是现实的、积极的展望,现在,他脑子里闪现出很多想法。
他记得,买了房子以后对尤利娅说过:“等我弄出了眉目,你一定要来参观哦。”虽然至今一直没有看到任何眉目,可是这个情况她并不知道。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此外,他应该经常到公共场合中去,当卡塞尔的夜生活里也许会发生重要的事情时,他不能再躲在自己的“行动基地”里了。况且毕竟还有一次将会展现他跑步生涯光辉顶峰的行动,值得把它纳入到Conquest里去。
他在项目里补充了以下三点:
收拾房子,至J.可参观的状态,邀请J.
经常出门。进入生活。展现自我
五月二日莱比锡半程马拉松
他心里清楚,至少得用上两个月,才能把房子修整得看上去能让人接受。但是,有了它,他可以生活。现在项目又开始了,他有了一个可以实现的中期目标,就是请尤利娅•延内来参观房子。如果她来了,就会意识到,必须作出选择了。
18
林巴赫首先找到了应对卫生间的办法。那里面墙壁上没贴瓷砖,电线管道暴露在外,卸下的洗脸盆就搁在地上,正好挡在浴缸前面。他的办法是:所有这些就这么摆着,用扫帚把垃圾扫干净,以后再也不进去了。反正这三个月来,他一直在地下室的小卫生间里洗浴。
接下来他完成了顶楼的隔热处理,在卡勒的帮助下(他也经常帮卡勒装修房子),铺上了石膏板。最后采取美容措施,把裂缝填抹平,把过道的几扇门打磨光——其间房子好几遍布满了灰尘。然后他给门、墙、天花板刷漆,有时一直干到深夜。都是为了房子看上去赏心悦目。
这期间在Enterprise项目上,林巴赫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并认为完全得益于自己的执着:负责项目控制的委员会举行了会议,越过几位经理的保留意见,批准了林巴赫提出的下一步举措的全部建议。对他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功。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那种会议上穿“汤姆森式西装”跑到前面去。
跑步,是对他辛勤工作的补偿和平衡,想到自己,林巴赫,能成功地完成半程马拉松,他不禁感到一阵兴奋。卡勒作为有经验的竞赛运动员担当起了教练,二月份就开始了基础耐力训练。林巴赫几乎没有察觉到,卡勒渐渐地拉长了他们慢跑的距离,带着他翻山越岭——这里是山区地带。当林巴赫还能轻松应对这一部分训练计划时,一天卡勒把他带到米尔森以前的跑道上,要他接受一个完全崭新的挑战。内容是间歇训练,是多个超过八百米的短距离速度跑,其间间隔小步跑作为休息。这项训练非常艰苦,保持高速奔跑几乎令人达到痛苦极限,他跑头几圈就觉得很难受,好几次他边跑边咒骂着,或者喘着粗气吐出“你自己跑吧,混蛋!”之类的话。接着把剩下的路程分成百米距离的段落,像所有经受这一残酷过程的运动员一样,一段一段竭尽全力奔跑。不过,紧张和松弛的变换,每次完成时间都符合要求的准确性,都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这样时间过得很快,不到四十五分钟,这次令人痛苦的训练结束了。这是崭新的一面——异常艰苦、充满了挑战,对不跑步的人来说无法理喻。
在这一阶段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雅└•延内竟然打来电话,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请求。因为场上表现太冲动他被罚停赛四场,接着又和教练发生口角而被罚两个星期不准参加训练。他需要找个人跟着一起跑,以便在两周里保持良好状态。
“如果有人一起跑的话,就轻松多了。”他说,“一个人在森林里跑,没劲死了。”
“好吧,”林巴赫说,“那么明早十点,在施泰因森林旁边的停车场见!如果对你来说不是太早……”为以防万一,他打电话给卡勒,叮嘱不要和雅戈提及Conquest。
第二天早上,雅戈果然来到了停车场,穿着他们协会红白相间的训练服。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眼圈发黑。其实林巴赫料想不到,雅戈•延内因为要跑步凌晨三四点就上床睡觉了(平时睡得更迟!)。生活变故看来在他身上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这颇令人感到惊讶。
“最多跑五公里,多了也没用处。”雅戈说。
“就按这位先生说的办。”卡勒说。他们三个出发了。卡勒选了一条丘陵起伏路,轻快地上路了,在坡路上他悄悄地加快了速度。林巴赫精力集中地跑,和米尔森足球俱乐部的明星一起跑步,他甚至有些兴奋。今天可不能出洋相,他想道,像平常一样轻松地和卡勒交谈,话题是刚刚没有通过年检的酷帕。
雅戈跟着他俩跑,没有插入谈话。林巴赫偶尔瞥上他一眼,看得出,他跑得并不轻松,不过他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家伙即使完全凭着意志力也能跑完这段路。到最后一截坡路,已经能看到停车场了,他甚至再一次地加速奔跑,卡勒和林巴赫也跟着他全速奔跑。但是到了停车场后,只有雅戈•延内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哎,够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着,打开车门,伸手去够里面的香烟。
“不错嘛,”卡勒说,“你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跑步者,如果稍稍进行一些训练的话。”
“我干吗要做跑步者?我是足球运动员。”雅戈说。
“如果身体状况再好些,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足球运动员。”卡勒说。
“我就是一名优秀的足球运动员。我在乙级队踢球,他们没我一场比赛也赢不了。还有别的吗?”
“没了。”卡勒说,看得出他喜欢这样的辩论。
跑步还有一个好处很实用。雅戈刚才偶尔也听到了他俩的一些谈话,过了一会儿,他喘过气来告诉林巴赫,他认识一个人,能把酷帕很便宜地搞好,而且可以不开账单。林巴赫顺口问了一下汤姆森的情况,得知汤姆森的表现可以说是尽善尽美,尤利娅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会成为一个忠实可靠的朋友,所以眼下别指望他会犯其他错误。
雅戈已经坐在车里,吸了一口万宝路。“你们还打算干什么?”他问。
“跑步,”卡勒说,“刚才只是热热身。现在正式上路……”在一旁原地跳跃的林巴赫也对他点点头。
米尔森足球俱乐部的这位大明星掩饰不住自己吃惊的神情。他发动汽车,开走之前,手指敲敲脑门,意思是他俩脑子不正常。
“有趣的家庭,”重新上路后卡勒说,“别又开始怨声载道的。汤姆森的事听上去很无聊,那样子不会持续多久的。说不上什么时候情况就会有变化。”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情况就起了变化。如在Conquest中计划的那样,林巴赫又出入于卡塞尔的夜生活之中,偶尔也会到某个酒吧听一会儿现场音乐,有时下班后也去参加同事和朋友的聚会。那些地方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过他注意到雅戈•延内偶尔晚上也在卡塞尔,甚至几次肯屈尊和他说上几句话。也许以前他也是这样经常在城里闲逛,只是那时他们互相还不认识罢了。
林巴赫有时会带上卡勒一起,这样会热闹很多。就像那个星期四晚上,他俩一起跑步结束后来到了“乔的车库”酒吧。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坐在前台边。
“哈!林巴赫先生大驾光临。”克吕格尔说,“后面跟着全德最高的运动员。那两个看上去很热嘛。”
“没错,”萨莱夫斯基附和说,“没准儿他俩戴着矿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了几圈。”他冲在他右边坐下来的卡勒点点头。
林巴赫笑笑,对此他早有预料。他坐在了克吕格尔旁边的高脚凳上。这样他们四个人在前台边围成了一个小半圆。
“是不是因为跑步使你们的心底现在变得如此纯洁,都不允许自己喝上一杯啤酒?”克吕格尔问。
“至少因为跑步我们的脑子现在变得十分清醒,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林巴赫说,“而且没有什么比在零下三度下着雪糁子的天气里跑步能让人感到更神清气爽了。还能免费做一次面膜。不信你俩也试一试!”
“真搞不懂有人心甘情愿干这个。”萨莱夫斯基不解地看着他说。
“他们认为,这样很健康。”克吕格尔解释道,“可以使他们预防患上某些疾病。”
“这已被证实了。”卡勒插了一句。
“你说的是那些胡扯的什么病人统计吧,其中总是跑步的人情况良好。”克吕格尔说,“如果多动脑子想想,就像我这样,就会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因。”
“哦,我倒是很想知道。”林巴赫打趣地说。
“好吧,你仔细听着!是这么回事:要做像跑步这类的蠢事,你必须有非常好的身体条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
林巴赫真想立刻纠正他的错误,不过忍住了,预计接下来会很有趣,所以让他把话说完。
“这样——”克吕格尔说,“可以得出结论:跑步者的体质不会自动改善,或者说他变得更加健康,正好相反——那些体质好的人自动成为跑步者,而且总是这样。”
“喔,这表明什么?”
“这表明,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跑步,因为反正身体很健康,所以统计数据当中自然表现良好。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老是吹嘘跑步从而令周围的人感到厌烦。”
“我们没有,”林巴赫说,“我们可曾因为跑步吹嘘过?或者因为你们呼吸短促而嘲笑过你们?”
“或者指责过你们做事无动力性?”卡勒问。
“或者因为你们的坏心眼而戏弄过你们?”林巴赫说。
“或者把你们叫做又胖又懒的面袋子?”卡勒问。
“我们没有。”林巴赫说,“我们永远不会这么做的。相反我们很宽容,很谦虚。”
萨莱夫斯基也卷入到这个挑衅中来,他说出了标准的理由:“我反正没有时间跑步。”
“没有时间就是没有兴趣。”林巴赫说,“我一般每个星期跑三次,每次一个钟头。有时你在电视前一晚上就可以坐这么久。我们跑步时,你干什么重要的事呢?”
“哎,别小看他。”卡勒说,“我认识一些不跑步的人,他们有很多事可做。比如拼图,打洛梅牌,凿冰捕鱼,填图数字,玩火车模型……”
“还有积攒啤酒瓶盖子,养仙人掌。你说得没错,有很多事可以做。”林巴赫说。
现在看来,两派的意见暂时无法达成一致。不过,他们关于跑步的讨论到此结束了,还有更多有趣的话题要说呢。他们热烈地交换了一下混合动力汽车的优势,谈到了FC拜仁冬季休场的转会政策,大家还一致认为,布莱恩•亚当斯的音乐这几年来越来越没劲了……
分散一下注意力,对林巴赫很有好处。刚才的跑步、现在的社交和两三杯小麦啤酒,使得他心情变得舒畅起来。来这里之前,他还有些惦念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说话。和他俩说话很有意思,几乎不用动脑子。
一切都如以往一样,不过接下来发生的就有些特殊了:有人在林巴赫身边空着的高脚凳上坐下来。林巴赫开始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背。
是一个女人,林巴赫吃惊地看着对方。
“嘿,我认识你。去过你的公寓,”她说,“那是我见过的最酷的住宅。”
林巴赫终于想起来了。女人很年轻,脸上有雀斑,一头长长的卷发,戴一副圆边眼镜,放光的眼睛闪烁着快乐。身体凹凸有致,匀称地分布在大约一米六零的个子上。她是去年让林巴赫的公寓变得生机勃勃的室内装潢设计师。
“哎,你变样了。”她说,“至少瘦了十公斤。我做梦也想像你这样。”
“还行吧,”林巴赫说,“只是身上的肉分布得均匀了些,那时我就注意到了。你是康尼小姐,对吧?”
“是,康尼。你的公寓后来装修好了吧?”
“怎样才算好了呢?”
“噢,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窝棚。所有的一切都很真实,改变它们甚至令人感到遗憾。傻瓜也看得出,你是因为一个女人才想装修它。那么,后来有情况了吗?”
康尼•罗伊施说话很直接。一年前第一次见面林巴赫就注意到了。
“嗯,”他应道,“可以说还在努力当中。对了,我现在不住那儿了。”
“什么,你不住那儿了?”康尼•罗伊施问。
“当时有一栋可以便宜买到的房子。在米尔森,我赶紧把它买了下来。”
“一栋房子。在米尔森。你这又是为什么?你从公寓不是能步行上班吗?一定有特别的东西把你吸引到米尔森去了,给我说说吧!”
她很风趣,和她聊天很开心。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渐渐地需要和一个女人这样交谈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有所缺憾。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惊愕地看着他俩。林巴赫没有一分钟,就和一个完全陌生、靓丽性感的女人打得火热,谈笑风生,现在他和这个女人相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林巴赫感觉到他们在观察自己,情绪更加高涨了。
夜越来越深了。十一点了。酒吧里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克吕格尔走了,雅戈来了,康尼•罗伊施还待在这里。雅戈一般都是进来瞧瞧就走,“乔的车库”不是他长待的地方。不过,今天他倒是大大咧咧地在林巴赫身边的空位子上坐下来,朝大家微微点点头,点了一杯啤酒,问卡勒上个星期跑了多远,路上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然后就沉默了,没有理睬萨莱夫斯基,自个喝啤酒。
雅戈因为就坐在康尼和林巴赫旁边,自然听到了他俩的几句谈话。林巴赫感到,即使赫赫有名的雅戈•延内也不乐意康尼•罗伊施的注意力被从自己身上引开。林巴赫得知,她正在和丈夫闹离婚,并且已经渡过了难关;而她则断定,林巴赫现在和去年一样有装修问题,虽说房子大了很多倍。她很愿意顺便去看一下他的新居。于是他俩甚至约好了一个日子。
“星期六。四点我到你那儿。你给我看所有的一切。”她说。
“好的。你喝咖啡还是茶?”林巴赫问。
“咖啡,茶,红葡萄酒。你喝什么,就给我来什么吧。”她说。
雅戈已经喝完了。他或许还有别的事,反正付了账,连对林巴赫道一声周末愉快都没有就走了。
林巴赫和康尼向前靠拢了坐,他把她给卡勒和萨莱夫斯基简单地做了介绍。他俩刚才还情绪低落,一下子来了精神,也急切地就他们的房子向康尼征求建议。卡勒说他的装修要搞一辈子,可以保证康尼•罗伊施永远有订单。林巴赫又点了最后一杯啤酒,他感到心满意足。这是一个圆满的夜晚,一个现在可以平静地结束的夜晚。
但是,他没有走。
因为她走进了酒吧,他从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瞬时他清醒过来:如果他今晚、今年或者以后无论何时,即使片刻以为,有人能替代尤利娅,或能让他忘了她的话,此刻他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当发现了跟在尤利娅身后的汤姆森,林巴赫马上恢复了平静,装作没有看见他俩的样子,心里清楚,自己处在一个有利地位——他知道他们的底牌,而他们不知道他的。
尤利娅在找一张空桌子,从他身边走过时,目光和他偶然相遇,她一下子愣住了。还没等她回过神,林巴赫说话了。
“嘿,尤利娅,在这儿见到你真好。真巧啊!”他说。
“嘿,拉尔夫。你在这儿做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我得出来会会朋友,”他说,然后开始介绍其他人,“这是康尼。那个高个子是卡勒,是我朋友,也是我的教练。另一个你认识的。可惜克吕格尔已经走了,要不然他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嘿,迈克。好久没见了。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嘛。”
在“乔的车库”林巴赫像在自己家的客厅一样,表现得随意轻松,情绪上佳,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的出现将他置于怎样的紧急状态来。如果汤姆森不在,也许他是另一番样子。汤姆森夜里十一点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副愚蠢的样子跑到这里来,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林巴赫的存在似的,尽管他俩相距不到一米。
“看到你真好,上班时根本没有时间说说话……”她说,“嗯,我们要找一个位子,那后面还有一张空桌子。那么回头见吧!”
她和汤姆森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林巴赫,自然不会没看到他和康尼•罗伊施头碰头亲热地打手势讨论着什么。因为已经很晚了,他们付了账,四个人都准备离开酒吧。林巴赫和康尼离开时,又冲尤利娅招招手。
他俩一直站在外面,直到康尼坐的电车开过来。她上车之前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我期待着星期六。”她说。
“怎么样?”林巴赫和卡勒坐在汽车里,卡勒发动车子后,林巴赫问他。总是卡勒开车,他从来不喝酒。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个矮个子小女人吗?康尼?风趣,可爱,身材很棒。的确不错。”
“那尤利娅呢?”
“她是天使。”卡勒说。林巴赫吃惊地看着他。卡勒说这话时很认真。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回到家后,林巴赫坐在红色的扶手躺椅上,旁边的落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他回想着晚上发生的一切,甚至开始思考起了人生。一年前他的生活死水一潭,后来自从自作自受买了房子以后,他一度以为会在忙忙碌碌、日常活命斗争里沉沦下去,但是,他挺过来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形。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即使是最小的变化,也是实施Conquest的结果。
事情在发展,他将负责使它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他启动电脑,在项目里又增加了新的一步妙棋:
利用康尼•罗伊施作为诱饵
19
林巴赫穿上一身跑步衣服,又站在“霍弗特”前,端详镜中的自己。小肚子不见了,腿部肌肉比去年发达多了,臂膀上虽然并不全是肌肉,但没有脂肪层赘积。脸变得窄长,又有了轮廓。与一年前的他相比,这是另一个林巴赫,他健壮,刚毅,体重因为每周三次持之以恒的慢跑减轻了十一公斤。
六个星期以来,他的体重再也没有下降。从开始跑步起,体重一直在减轻,现在停滞了,无论他延长路程,还是增加饭量。总之,他的体重稳定了下来。林巴赫终于找到了某种平衡——至少在身体上。
他戴着额带,穿着跑步外套,还戴着手套,慢慢地沿着山路朝上向施泰因森林奔跑。太阳出来了,气温在零下好几度,呼出的气立刻就形成了小小的雾团。跑了三分钟后,他感觉不到寒冷了,在两边都是树木的干燥的土路上,以很低的脉搏次数,一边踏着地奔跑,一边平心静气地思考问题。
问题是,让康尼•罗伊施卷进来而又不和她上床睡觉,并不是件易事。从她做事的风格来看,别指望她会喜欢两人好几个星期手拉着手,在公园里散步或者期待某种宣誓永远忠诚的浪漫噱头。他问自己,在几个月的禁欲之后,能否抵挡得了和她接近或者压根儿是否愿意抵挡。答案是否。那么就没有问题。
是他的潜意识在欺骗他,使他感到对尤利娅负有某种责任。细想一下,完全是愚蠢的想法,多余的心理障碍。特别是他眼前浮现的她总是和汤姆森在欺骗自己。
一个男人何时会有机会得到一个像康┠•罗伊施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好事不会经常碰到。拒绝她肯定是不礼貌的。林巴赫的想象力此刻肆意驰骋,脑子里浮现出她站在自己面前,慢慢地脱去套头毛衣,他把手伸进她的腰间,慢慢摸索她的身体。然而,当一切变得具体起来时,他强迫自己放弃这种念头,他可不想在零下四度的天气里奔跑时感觉到下身的憋胀,便把注意力又放在了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树叶上,一心一意地跑。
大约四点,林巴赫打开门,康尼•罗伊施走了进来。此时天色还亮,他们选择了这个时间,以方便她能更好地感受房子里的空间和色彩。他俩高兴地相互问好,林巴赫感到惊讶的是,康尼在房子里越看越沉默起来,她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微之处。上次在林巴赫的公寓里不用这样,她只需看一眼就够了。
“你得稍稍加点油,如果想要改变什么的话。”康尼在林巴赫耳边低语道,“光傻盯着镜子看没用。”他渐渐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又开始了,这次轻柔地吻他。他几乎在惬意地享受了。
萨莱夫斯基就坐在旁边,闷闷不乐地盯着酒杯,也许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当林巴赫第二次被“进犯”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我本不想说什么——”他喘着粗气对着康尼的耳朵喊道,“这个法子很刺激。但是你觉得有用吗?”
“等着瞧吧!”她说,“至少坏不了事。一定会有反应的。”
这话说了没多久,康尼•罗伊施刚去了洗手间时,反应就来了。林巴赫从镜子里看到,尤利娅和汤姆森已经在结账了。当她从林巴赫身边走过时,她说话了。
“嘿!玩得不错嘛。”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镇静。
“是的,”林巴赫说,“这里很舒服。”
“对你也许是。”
“什么——?”
“你这个年龄的人,举止还像十五六岁喝了迷魂酒的小青年,也许并不那么合适。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
“喝了迷魂酒?真是有趣儿。什么是‘合适,允许你爱上哪个人,现在有新的规定吗?”
她盯着他,气得满脸通红。汤姆森迷惑不解地看着她。“我们走吧!”她说,然后挽着汤姆森的胳膊走了——林巴赫觉得她这样很好笑。
萨莱夫斯基迷惑地看着林巴赫,康尼•罗伊施又坐回到林巴赫旁边的凳子上。
“延内小姐走喽。她刚才生气了吗?”她问。这个女人有煽情能力。
林巴赫点点头。如果今晚和康尼•罗伊施还能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局,此刻他没什么异议。但是,她有别的安排。
“哎——”她用身子撞撞旁边的萨莱夫斯基。萨莱夫斯基看上去已经甘心做个局外人了,他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还想去‘都柏林人。”她对他说,“你一起去吗?”
“当然去!”什么也没明白的萨莱夫斯基应道。
星期一早晨上班时林巴赫看到萨莱夫斯基,很想听他说说那晚和康尼•罗伊施出去的详情。但是,从他嘴里什么也套不出来。
“那女人很难缠的。”他只说了一句。
“你还不习惯和好女人相处。”林巴赫说,“真是丢脸。不过,要应对那样的挑战,你身体和精神上都得处于最佳状态。”
他的竞技状态曲线表现朝上,半程马拉松的准备工作开始了,并吸引住了他。现在是三月,他已经度过了作为跑步者的第一个冬季。太阳又重新晚些落山,天气偶尔变得暖和起来,他惬意地享受着。艰苦的十公里测试跑,他用了不到五十分钟。查了他最喜欢的跑步杂志里的预测表后,他确定:能够在二十一点一公里路程上冲破两小时的障垒。冲破这个时间对一个新手来说,会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绩——现在这就是他的目标,至少跑步上是。
他有些急切地等待着整个变化过程,并闻到了春天、起程和变化的气息。
几天后,尤利娅从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在使用AnWerb时遇到了一些麻烦。林巴赫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实际上他几乎等了一年。这个时候她这方面还有困难,真奇怪。这天是星期五,下午五点,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
“你能过来看看吗?”她问。
“噢,我尽量安排一下——”他说,“得过十分钟才行。”
他看看手表:五点零三分。他关上电脑,胳膊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呆呆地盯着空空的显示屏。然后身子靠到椅子里面,抬头看着天花板,又朝窗外看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又看了看表。
等到五点一刻时,他出发了。走廊里空无一人,这条路他很熟悉,不过走在路上的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知道,这回去她那儿不是要解决某个程序问题,这次见面以后,几个月来悬而未决的状态、计谋策略、在希望和担忧之间的徘徊等待,终于都到了尽头。
走到她办公室前,他推开门。尤利娅坐在那里,姿势和他出发前的一模一样。他暗自问,她的眼神是否也像迷倒他一样迷倒任何一个人。他尽量稳住自己。
“嘿!”他说,“你这里感觉真好,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真的是为AnWerb叫我来的吗?现在你对它可是比我更熟悉啊。”
“请坐吧。”她说,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你说得对,是因为别的事。这样也节省我们的时间。我想摆脱一两样东西。”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坚决,神态严肃,但并不感到压抑。
“最近在‘乔的车库,”她开始说了,“我的举动很幼稚。没想到你会那么活跃。不过这种事也无法阻止,开始新的……我是说……”
“我根本没有!”林巴赫说,“只是看来如此。”
“好吧,无所谓。或许也许有……几个星期以来,和迈克的事弄得我很心烦,所以也许有些情绪化。”
“那事我早就忘了。不过,真没想到,你因为汤姆森心情烦躁。”
“别嘲笑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忽视了很多,也许很多事情都凑到了一起……”
她收集了一些证据,这样很好。林巴赫一脸严肃,充分理解地冲她点点头。
“年末之夜迈克把我丢在一边,那是他典型的作为。”她接着说,“他们公司的活儿早干完了,可他觉得在办公室再待上两个钟头,和同事们喝酒庆祝新年更有意思。这是我偶尔从他的同事那儿听来的。”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你给我打了电话?”
“怎么会忘记呢,我那时听上去喝醉了吗?”
“你那时很棒。我把你的来电配上镜框,挂到床上,至少象征意义上。”
“我不信。还有更糟的:几个星期前,他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医生示意我,迈克曾问他能否帮忙搞到一些药店里弄不来的药品,确切地说,是类甾醇、丙酸睾丸酮这类药物,来提高他在三项全能比赛中的成绩。我质问他此事时,他说这些对身体无害,只是想在下一个赛季偶尔使用一下。去年几次都是第五、第六名,这还不够,他要向前三名努力。为了他的履历,这对将来求职应聘很有好处。他脑子有毛病,不是吗?”
“咳,可怜的家伙!”林巴赫说。
“还有其他一些小事情,我偶然才得知。我朋友吉姆的哥哥是汤姆森的同事,聊天时他透露了一些情况。汤姆森在接近我之前,曾和他为我的胸脯是真是假而打赌。”
“哼,可恶的家伙!”林巴赫说。
“像我说的,很多事情都凑到了一起,我不想再多说了。不过,我需要理由,以便能迈出下一步。无论如何,我和汤姆森已经结束了。”
林巴赫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个星期,上个星期,在过去的一年里都在等待着;除了等待,他还付出了很多,尽管这一刻他完全无所谓,自己付出的是否或者有多少促使她作出了这个决定。现在,话已出口,这是最重要的!
他想在她的眼里找到悲伤,寻找合适的话以表达自己的震惊,都没有找到。
“咳,”他说,“真替汤姆森感到惋惜。我希望,你能感觉到,我的精神负担有多重……”
“我能,”她说,“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哦,从心底最深处。你不会相信,我的感情就要爆炸了。”他说,接着决定,不再这么继续等待了,便问,“你的决定和我有关吗?”
“这个你早就很清楚了。”
“好的。我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了等待。不过,今晚我们出去走走也许不错。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是吗?那么就出发吧!”
“你需要散散心,”林巴赫说,“需要动力、活力和文化。你需要我,不是吗?”
她作出思考的样子。“嗯,也许这个建议还不错。”她说,“好吧,九点,‘都柏林人。吃点东西,随便聊聊吧。”
“好!”林巴赫说,“就这样。我来接你。我坐电车来,我想,我要喝些啤酒或者红葡萄酒,一会儿见!”他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来。
“它们是真的吗?”
“什么?”
他用头得体地指指她的上身。
“当然!”她说道,冲他抿着嘴唇笑了。
20
林巴赫按他说的,坐电车来接尤利娅。下了电车,走几十米就到了她住的公寓楼,按门铃,等她出来。然后两人肩并肩地朝车站走,不时相互碰撞一下,坐到电车里就开始嬉闹起来了。
“都柏林人”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这家酒吧气氛热烈,用深色木料装修,没有窗户,老式街灯就是光源,几个砌到墙里的架子上摆着古旧的书籍,印有爱尔兰徽章的围巾钉在了天花板上。
前台后面的一个角落是舞台,大约半米高,八个平米大的台子,所有在座的客人都能看得见。看到舞台林巴赫感到有些紧张。星期五晚上惯例是“卡拉OK之夜”,毕竟尤利娅在这方面曾有某种过去。实际上,他完全是杞人忧天了。
他俩在一张小圆桌子边找到位子,坐了下来。一年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有很多话要说。光是房子——隔了这么长时间来看——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从来没想到,说起这些自己会乐得哈哈大笑。不过,听说十天前汤姆森已经从她那里搬走了,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容易轻松了。
每当舞台上唱歌的声音大起来,尤利娅就把身子朝前靠过来说话,好让他听得清楚些。长长的头发拂在他的脸上,她的嘴唇就在他的耳边,这样的聊天令他感到很兴奋……卡拉OK比赛早结束了,他俩还是这样说话。
期间他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她不见了。他站在座位边,朝四周张望,终于看见她站在前台和一个家伙说着什么。现在那家伙走上舞台,拿着麦克风,请大家安静下来。
“现在,应尤利娅的特殊请求,由她来演唱舞韵乐队的《假如明日来临》。献给拉尔夫。”
林巴赫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这里的“卡拉OK 之夜”他来过几次了,跟着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来这里唱歌的人的开心。有的人自以为模仿罗比•威廉斯或者麦当娜完美到家,憋足了力气唱,把脸都弄得变了形,好像在洗手间干大事似的。
尤利娅走到麦克风前,音乐响起了。她镇静地站在那儿,既没有挥舞胳膊,也没有摇头晃脑,她的目光平静如水,金黄的头发垂到下颌,红色的T恤穿在身上紧紧的,左边的肩膀露了出来。
“昨夜,当你躺在我的臂膀里……每颗星星都明亮闪烁,就像一百万年以前。”林巴赫喜欢这首歌的歌词,即使并不十分明白它的意思。这一切太美好了,也来得太突然了!
她的声音很动听,林巴赫仔细地倾听,努力听清歌词。在唱到“而我们都很渺小,在宇宙之下”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在冰冷彻骨的雨夜里,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的画面,接着当她开始唱副歌时,这幅画面倏地消失了。她看着他,目光坚定、明确。
“而你知道,我会一直在那儿等待,如果你需要有人可以依靠,如果明日来临。”她唱着,现在这些话在说他了。她只为他一人唱,在这个人声鼎沸的酒吧里,没有一个人没注意到这一点。
林巴赫觉得心里踏实极了,当那晚后来她回答了他最后那个问题——这个问题折磨了他很久,本来都不敢提出来。“我从来没有为汤姆森唱过歌,”她说,“很奇怪,是吧……”
“都柏林人”打烊了。他们相互告别,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相拥接吻。他们很自然地分手各自回家。他步行到火车站,去赶开往米尔森的夜间列车,她则坐电车回公寓。他们都想把某样东西留到以后。
没有突如其来的性事,两人都想清醒过来,回想过去的这个夜晚。回到家后他给她打电话,他们相互道声晚安。
星期六中午,她打来电话,说晚上要去参加女友吉姆的生日聚会。“我真想和你在一起。我的问题也许有些傻,”她说,“你很在意要和我一起去吗?”
“汤姆森也去吗?”
“不。”
“好吧。那我放心了。我也不需要去了。如果我们一起出现,你会有些尴尬,是吗?”
“是的。至少暂时是这样。过一阵子肯定不会了。”
“同意。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明晚吗?”
“好的,明晚见!到时再打电话。我期待着。”
很简单。他们把所有进一步的事保留下来,有意地推迟。林巴赫觉得这样也好,也许她想清理公寓——那里还有汤姆森住过的痕迹,必须清理干净,通风透气;林巴赫也想把自己斜坡上的房子收拾一下,使自己更接近一个“成功的装修人”,并把尤利娅来参观的日子推到了周末。
在此之前,他把房里扔得到处都是的隔热材料和各种工具收拾到一起,摆到一边。又迅速从宜家买来双人沙发和地毯,都摆放在客厅里,使得客厅像个样子。尽管这样一来,他手里的钱被花得一干二净,而且自己本来赞同康尼•罗伊施的建议,但是,现在必须优先考虑这个。
星期六下午她来了。透过大门上的一小块玻璃,林巴赫看见那辆令人难以置信的黄色贝凌格在房前停了下来,他的脉搏跳动加快了。他曾告诉她,门铃坏了,要使劲敲门。几秒钟以后,他打开了门。
“你进来后,别吓一跳啊。” 林巴赫说。
“你干了不少活儿嘛。”尤利娅谨慎地说着,走进了过道。
“请参观吧!” 他说。
她第一个打开了卫生间的门——这栋房子里最令人感到绝望的地方。
“真可惜,”她说,“卫生间这个样子真是笑死人。不该就这么放着,要作为过去时代的纪念吗?”
“哦,曾有这个打算。”林巴赫说,“可是水管电线全都坏了,得更换新的,所以得把全部的瓷砖揭掉。”
接下来是客厅。她环顾四周。
“你从以前住的那个公寓里没搬来多少家具嘛。”她说。
“这是我以前所有的家具。”林巴赫说。他已经决定,从现在起不说假话。其实,说谎太费劲了。
“有时我觉得很遗憾,没有仔细看看你以前的公寓。”她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个房间布置得不错,周围环境也很好。在这里人觉得好像在室内,又像在室外。”
林巴赫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他俩中间摆着一张边桌。
“住在这里你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电视,不需要书。只坐在这儿,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就行。真是太美了!”
“我以前也这么设想过。这个星期就是这么过的。如果知道,有人将会来访,日子就很好过。在此之前,有时憋闷得几乎窒息。”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指给她看曾经漏雨的地方;说起了温内坎普,说他一天晚上如何透过天花板上的洞,从屋顶和自己迎面而视;谈起了哈蒂希对他的监视,雅戈半夜三更的来访;还说起了他如何在两边长满苹果树、上山去森林的路上认识了卡勒……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她说。
“是啊。”他回答说,自己也感到惊讶,“不过,也有好几次濒临绝望。有一次是你从度假地寄来的明信片,帮我度过了最抑郁痛苦的日子。”
“不过是两句话而已。”
“是三句,”他纠正说,“不过,读起来好像你并不十分快活。”
“你也注意到了……”她说。
他打开了音响,加拿大五分钱乐队的歌曲,后来又放了杰克•约翰逊比较轻柔的歌曲。他俩都没有兴趣出去走走,于是林巴赫打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给她倒了一杯。
她把嘴唇靠到杯边,抿了一小口,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今晚不能开车回家了,我觉得头很晕。”
“哦——”林巴赫说,“你这个样子我肯定不让你开车。太危险了。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也许一会儿参观楼下,会找到过夜的地方。”
显然,这个夜晚一定会发生什么。和她的公寓相比,这里使人感觉轻松,“没有精神负担”,就像一个崭新的开始。他俩又喝了一些红葡萄酒,然后来到装了玻璃、被荒芜的花园包围着、只有幽灵能看清的卧室里。
烛光闪烁,音乐轻柔,他们默契地动起来,先是轻声低语,慢慢地,接着越来越激烈,那是醉酒一般的感觉。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欣慰,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以强有力的、有节奏的运动把她不断带向深处,直到她一声窒息的喊叫,倒在了他身上……
他经常梦到这一幕,点蜡烛的这一次干得非常漂亮,与去年的“地毯事件”完全不同——这次来得更强烈,但更令人放松;在第二个回合里,他看到了她明显的高潮症状。不知什么时候,他俩沉沉地睡了,一直到天亮。
林巴赫脑子里还想着卡拉OK的事,他暗自思忖,尤利娅唱歌的欲望是否是从卡特琳那里遗传下来的一个疯癫的念头。当然,他没有直接这么说。
“哎,你怎么这么会唱歌?”吃早餐时他问了。
“哦,是雷特的功劳,”她嘴里还嚼着食物,“他当过体育、历史和音乐老师,在家里也给我们上课。他发现我嗓音不错,就把我送到儿童合唱团,以后又唱福音歌曲,训练日程排得满满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得学会一样乐器。”
“你的两个哥哥也学了?”
“学到了一定程度。雅戈吹过横笛,你不会相信吧。踢足球之前他一直在吹,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把笛子沉到富尔达河,然后告诉所有人,它被偷了。”
这些故事很有意思。不过,林巴赫还是不十分满意。
“可是你怎么会想到,当着那么多人展示你的唱歌才能?”
她咯咯地笑了,“你是说唱卡拉OK吧。几年前,为准备就业我上了一个旨在帮助学生克服恐惧心理、在众人面前勇敢讲话的讨论课。讨论课的老师提出了一些对谁也不管用的建议,比如‘战胜自我,做一些疯狂的事:在公园里做一个演讲,唱卡拉OK或者进行类似的活动。后来有一次当我们坐在‘都柏林人里,我就想,我为什么不呢?当时的确需要克服一下自我,但是后来觉得非常有趣。我去那里不是一定要上台表演,只是有时候会一时兴起想唱罢了。”
林巴赫放心了,这是一个符合逻辑、很理性的解释。“这样有用吗?”他问,“我是说,你在众人面前说话就不害怕了吗?”
“我从来没有害怕过。”
“哦,是这样。”
星期日一整天尤利娅都待在这里。下午他俩先在房子周围稍微走了走,接着朝上走到了施泰因森林里,最后又回到斜坡上的房子里。她觉得很有趣,虽然自己就是在米尔森长大的,现在却轮到林巴赫给她介绍这个地方,更好笑的是,在林巴赫的卧室里居然停着一辆山地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俩的事慢慢开始传开了。和卡勒跑步时,林巴赫悄悄地告诉他,Conquest项目里一个至关重要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即“从T.那里接手J.”。
“哈哈,祝贺你!”卡勒说,“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见过那位小姐以后,我几乎能理解了。”
萨莱夫斯基从一个那晚在“都柏林人”的目击者那里知道了他俩的事。偏偏克吕格尔还一无所知。“你是不是把那位延内小姐给弄丢啦?”一天下午他问林巴赫,“你们现在怎么没有那些所谓谈公事的奇怪约会啦?”
“因为他俩就睡在一起。”萨莱夫斯基解释道,并贡献出了他掌握的最新情报。克吕格尔看上去震惊极了。
当哈蒂希在接下来的星期六早晨看见林巴赫和尤利娅从房里出来时,他对世界的看法开始动摇了。那天天气晴朗,她把山地车也带来了,穿着一身紧身的骑车服。当他俩骑上车子走了以后,哈蒂希还从后面困惑不解地看着。
星期一早上哈蒂希正要把报纸拿进屋时,又看到了一个令他迷惑不解的画面。尤利娅从房里走出来,穿着一身西装套装,脚下一双高跟鞋,像模特走步桥一般,在林巴赫堆到一起的建筑垃圾和木料堆之间着力保持身体平衡。这看上去像是舞台表演,却的确是哈蒂希无法理解的现实。
阿尔腾贝根延内家的人反应很平静,林巴赫可以稍稍喘口气。多亏有Conquest,他才没有突然到达一个一切都起了变化的转折点,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作为他精心策划和谨慎推动的系列行动的结果。既然已经得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所有东西,他意识到,随之而来的是什么:现在,在一场恋爱中他第一次也不得不失去了某种东西。
令他感到安心的是,尤利娅没有立刻提出规划性的建议,这也打消了他的疑虑——她之所以感情转变是因为山坡上的这栋房子。房子里看起来怎么样,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他也是。
在他俩关系的这个早期阶段他作出妥协,也在情理之中。半程马拉松的训练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她没什么异议,因为即使在最艰苦的训练阶段里,他花的时间也没有汤姆森用在运动上的时间的一半。
在音乐欣赏上,他俩各有口味。当然林巴赫不能再继续大音量地放朋克摇滚乐队的歌曲,而且尤利娅也听不懂像黑尔格•施奈德和吕迪格•豪夫曼的歌曲传达的讯息。同样,他不太愿意看诸如《尖叫Ⅱ》和《再见,列宁!》这类影片,而更想看《魔戒》和《七个小矮人——男人独自在森林》。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
对于即将去听的赫尔曼•冯•费恩音乐会,他甚至有些惶恐。他和克吕格尔、萨莱夫斯基绝对不可能谈论这个。一个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光头荷兰人,在卡塞尔像在自己家乡一样举行音乐会。他的嗓音非常美妙,不过林巴赫觉得,中间小提琴拉得太多太长,虽然他也讲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故事。无论如何,让林巴赫喜欢上这场音乐会,十分困难。
当然,他们在一起常常做爱。和埃伦在前戏阶段就很费劲,差不多两年里总是必须按照一定的程式进行。埃伦一定要像电影里那样:他们在客厅,比如一起坐在沙发上,相互亲吻,他脱下衬衫,她脱掉短袖,严格按照顺序,接着相互亲吻着走进卧室,脱去内衣的同时继续亲吻,然后睁着骨碌骨碌转的眼睛倒在床上,以完成最后的融为一体。对此林巴赫从未质疑过。
而和尤利娅在一起一点儿也不麻烦。她可以径直脱去他和她的衣服,以便能更猛烈更贪婪地攫取他,有时他们不在床上,而把寻欢的地方挪到客厅,比如在月圆之夜。那个时候,他们看见花园里的黑桤木和山杨的树梢在风中摇摆,月光下,黑乎乎的树干和光秃秃的树枝在墙上和他们赤裸裸的身体上投下怪异的影子;听见风在树枝之间吹过。像在野外的感觉使得他俩又相互靠近了……
之后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身心放松。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视线朝很远的地方看去。这种特殊的情绪激发林巴赫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汤姆森有没有什么事特别在行?”有一回也是在这种情形下,他问了。
“喔,”她说着微微一笑,“有的。”
“是什么?”
“骑单车,游泳。也许跑步也比你强。你知道,他是三项全能运动员。”
“再没别的了吗?”
“没了,”她说,“没什么重要的了。没有任何让我想起他的东西,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几乎从没再想到他。你呢?”
“我也是,”林巴赫说,“从来不。”他放心了,决定以后不再想汤姆森了。
突然间,一切都合了心愿。和尤利娅的恋爱使得许多问题,比如Enterprise项目上的摩擦,都退居其次了。现在,只有经常出差令他感到心烦。以前为了从斜坡上的房子里躲开几天,他曾经很乐意出差。
他的体能达到了一种新的竞技状态。一个星期日早晨,他沿着河边的自行车道奔跑。天气凉爽,空气清新,草地和小河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他选择了一个能长久坚持的速度,跑得越远离城市,途经的那些小村小镇就越来越小。他穿过一片绿色的风景,左边是一直绵延朝上到达森林的草地,右边是小河,河那边是公路和与之平行的铁路线。跑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他转过身来。此时阳光冲破了云层,雾消散了。
回来时这一段路热闹多了。他看见河上的第一批划船运动员,注意到路上有新的跑步者。此刻气温十八摄氏度,他们还戴着额带,穿着厚外套,从这些就看得出是新手。他还发现有些步行者即使没有拄手杖也往往比跑步者显得身影臃肿。
林巴赫的身体像在自行奔跑,镇静,沉稳,脉搏在每分钟一百四十以下。跑到最后的两三公里,他才感到双腿有些疲劳。他满意地跑到了米尔森城边,朝上看去。在那儿,太阳的光线照射到林间房舍的窗玻璃上。他慢腾腾地走完最后的几米上坡路。现在,他已无所谓在这条坡路上不断地上上下下,相反,这个地方似乎已经接纳了他。
回到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是四月十日,刚才他在路上有两个多小时,跑了大约二十公里的路程。一年前的今天,他跑了三分钟不到三百米就不得不中止了第一次跑步,因为觉得自己濒临衰竭了。
几个月的困苦和磨难之后,现在至少总体而言,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积极、正面的内容。只是偶尔一些小小的变故破坏了刚刚建立的和谐。
大概是四月二十日前后吧,他用六角木钻在一块篱笆板条上钻孔时,结果钻进了他的大脚趾。板条没有搁好,中间拱了起来,他就用脚踩住,那一块木头很硬,他得使劲踩。然后突然就出了意外。
他条件反射地慌忙扯回钻头,脚趾甲已经前面裂开,脚趾一下子肿得像番茄一样大——这种肿胀会持续好几天。计划好的半程马拉松因此泡了汤,这对他的打击比来自同行的嘲笑更大。卡勒向他指出,手艺精湛的男人应该每次干活都穿上安全鞋;雅戈让人转告说,林巴赫是一个愚蠢的城市人。为以防万一,他给同事们编了另一个事故的版本,说自己搬花岗岩时不小心砸了脚。
为了使自己感到心安,他和卡勒立刻商定了一个新的半程马拉松参赛日期,因为现在无论如何,要中断一段时间的训练。于是就把日期定在秋天,那时甚至是在自己家门口举行的比赛:九月四日在卡塞尔。
房子旁边三棵桦树的叶子变绿了,每刮一阵风,树枝拂到房子外墙上,枝条重重地撞击到平屋顶上。林巴赫意识到,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较粗的树枝修剪一下,否则很快屋顶又会有麻烦。尤利娅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阿尔腾贝根的家人,得到的答复是,他们方便的时候会过来帮他处理一下。
因为肿起的脚趾,林巴赫休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星期六伤势稍好些,他就开车去公司,一瘸一拐地走到办公室,至少要上网查看一下邮件。他不在家的时候,以皮姆、约和雅戈为代表的“延内军团”带着重型机械出动了。大约十点,他们开着一辆带挂斗的拖车、带着斧头和电锯到了林巴赫的房子前。
他们在房子四周稍稍查看了一下后发现,桦树的树根对房子的地基造成了危险,房子旁边石子铺的路都被拱起了一块,得赶紧采取措施。在费尔德赖恩街上的花园里,五个多小时刺耳的电锯声后,树木都被砍伐倒了。“延内军团”把能当柴火烧的木料装进拖车的挂斗里,运回了阿尔腾贝根,剩下的树枝堆到房前的一堆建筑垃圾上。林巴赫从公司回来后,惊讶得揉揉眼睛。他们活干得非常彻底,眼前的景色他得先适应一下。
因为打扰了哈蒂希的午休,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怨个没完。两天后,自然保护组织来人了,此人情绪激昂地向林巴赫申明什么树木条例,说不是谁都可以随便砍伐野生树木,撇开破坏环境不谈……
一个星期后,林巴赫的脚伤好了,能正常穿上鞋子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又能慢慢上路了。就在希望刚刚萌芽之际,房子又出问题了。
地下室墙上的灰泥从里面剥落了,这表明,土壤中的水顺着山坡流向墙体,如果要避免水渗进地下室的话,必须把后墙挖开、隔断。就现在的经济状况来看,他没有能力请专业人士来做,只好自己动手挖了。
这的确令人恼火,不过和去年的一系列灾难相比,这算不了什么——现在他有了尤利娅。如果遇到了难关,尤利娅会帮他的,每次都是这样。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带来惊喜……
星期五。五月中旬。林巴赫用铁锹和平铲在房后墙挖了好几个钟头,一直干到天黑下来,眼看一场雷雨即将来临,他才收工回屋。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棕色的皮沙发椅上,两腿叉开,胳膊搭拉着。沙发椅背靠窗户,他甚至没有力气把它转个方向,来欣赏大自然免费上演的一出奇景。此刻外面狂风怒吼,电闪雷鸣。
沙发椅旁边立着一瓶喝光了的啤酒,他都没有力气再去取一瓶来喝。
他听见门被推开了。尤利娅走进客厅,关掉灯。
“哎,开车过来可真够呛。”她说,“风景看上去不错,应该充分利用才对,不是吗?”
他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外面看起来棒极了!”她说,“我还想往窗外看一会儿,可以吗?”
“哦,当然。”林巴赫奇怪地说,“你干吗问我呢?”
“我很想坐在那里——”她一边说,一边脱下T恤衫,朝他走来。她没戴胸罩。
“你能把你的裤子也脱了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刚才她开车在路上,一定是雷雨刺激了她的欲望。
“把内裤也脱掉吧。”她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就坐在那儿别动。”
他的反抗很无力。她站在他面前,也是一丝不挂。他想保持坐姿,但并不容易。
“我出了一身臭汗。”他说,视线落在了她的肚脐上。
“没关系。”她说。
“我喝了啤酒,身上一股酒味。”他说。
“没关系。”
“我累坏了——”他说,可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早已作出了别的决定。而她已经把它抓在了手里,小心地引导着,同时自己慢慢地在他身上坐了下来。
“这儿风景不错。”她说。
“嗯——是。”林巴赫说,眼前她的胸脯微微颤抖。
“你知道吗,我很想住到这里来?”她问,稍稍停下了活动。
“什么?!”他感到很意外。
“我很想住到这里来,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你觉得怎么样?”
“好主意。”他说,“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你能再动一会儿吗?”
“当然!”
他们慢慢地进行着,她朝外望去。雷电在他们周围闪亮,瞬间照亮了整个山谷、玻璃房子和他俩的身体。林巴赫觉得他们好像位于雷雨中央,如在梦境里一般。他们加快了,他实现了所有梦想的目标,便允许自己稍稍分神,想到她搬过来一定会支付某种形式的租金,这样卫生间的装修可以早一点提上日程。这个小小的分心阻止了他的兴奋曲线急遽性上升,他坚持了许久,当在长达几秒钟跳动的闪亮之后,噼啪一声雷击,一百万伏的能量和五十亿生殖细胞被释放出来时,她紧紧地抓住了他。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搬过来住?”后来林巴赫问尤利娅。
“哦,老是开车过来回去,怪麻烦的。”她说,“我想天天看到你。我喜欢这栋房子。而且,你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谢谢!我知道这个年纪不算小了。不过这个年纪的男人会心存感激,如果还能两三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样,至今你没有证明自己有能力和别人共同生活,或者是愿意。”
“啊哈!”他笑道,“那就是个考验喽。真是个冒险的行动。无论如何你挑了一个好时机。”
这一夜,他躺在那里久久不能入睡。脑海里思绪翻滚,在他的生活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有些甚至不可思议。如他所愿,他已经闪电般地进入到了第三和最后一个项目阶段,现在可以在最重要的一个项目点上画个钩表示完成了:“在真诚的前提下,R.和J.在R.的房子里共同生活。”这句客观的话表达不出事情对于他的重大意义。
他静静地躺着,听到她均匀的呼吸。那是令人安心的声音。
还有一些事情要商量,要计划,比如家具。林巴赫经过顽强的旷日持久的谈判,总算使得他的棕色皮沙发椅和写字台在客厅里保留下来。“伊瓦尔”被抬到了地下室,用作工具架。林巴赫的家当至此为止。
当尤利娅说七月初把第一笔房租汇到他的账户上时,林巴赫没太怎么反对。这样他现在能开诚布公地谈及卫生间的装修了。
厨房里全是垃圾,他俩一起裱糊、刷漆,两人一起干活,浑身都是劲儿。他暗自问,自己是否真的开始喜欢这栋房子,抑或只是她喜欢。
当然搬家时延内家的人全都来帮忙了。迄今为止,林巴赫避免了任何形式的巴结讨好,所以除了雅戈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踏进这个房子,看到房子,都是一脸的怀疑神色。她哥哥约和父亲皮姆嘟囔着什么“不实用”。雷特没说话,向窗外看了很久。只有卡特琳吃惊地叫了起来,并且从现在起真的开始叫林巴赫为“劳尔”——就像那晚在阿尔腾贝根说过的那样。
无论如何,现在大家都用他能听懂的语言和他说话。他不能肯定,这是否表示自己已被接纳,抑或还处在某种形式的考验之中。
尤利娅搬来后的一天,他又若有所思地坐在电脑跟前。她还在办公室。他调出了Conquest文件。他意识到,就至今事态进展来看,可以把“和J.搬到汉堡居住”这一条删去了。
现在,这个项目需要一个定义明确的终结,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前一段时间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很少讽刺挖苦他,今天又开始了。
“你两年后打算干什么呢?”克吕格尔问。
“怎么啦?”
“你的新恋人的情人关系平均持续两年,在她另找新欢之前。”
“她的情人关系也许如此。不过我们不是情人。我们之间是非同寻常的感情,是失魂落魄,是欣喜若狂。这样的东西会持续一辈子的。”他答道。
他并不在乎克吕格尔的话。但是,要长久地保持他俩的关系,对项目的目标做一些修改没有坏处。这是一个极大的改变,林巴赫考虑许久,觉得这样做十分必要。他做了最后一次修改:输入“婚礼”这两个字。
21
“婚礼?!”卡勒说,“没人自愿干这个。”林巴赫和他在施泰因森林刚刚把身子跑热了起来,准备在起伏山区开始大约五公里的速度跑,这是一项要求比较高的训练。
“我经历过,”他接着说,“结婚以后,一切都变得麻烦起来。你突然觉得,任何一件芝麻小事都得和对方商量,有了外遇你会担忧,孰不知实际上两人早已同床异梦,而你还得继续维持着,为的是在别人面前伪装‘恩爱夫妻。等你意识到这个时,就要上演一场离婚闹剧了。”
“我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才决定这么做。为我们俩。”
“这阵子你根本不能客观地作出判断。第一年里,恋爱的人是被遥控的,脑子里某种化学反应起作用,一年之后才会理智地作出选择。你也许需要的时间更长些……”
“在我身上不会。”林巴赫说,“我头脑很清醒。”
“光是这句话就说明你脱离现实。我给你一个建议:我们让命运来决定吧。”
“命运?!”
“没错。如果今天你能在二十四分钟以内完成跑步,就保留这个项目点。如果不能,就再好好考虑一下。”
“二十四分钟以内。比我最好的成绩还快了二十秒。不可能!”
“瞧,你都不愿意为此做出一丁点的牺牲。”
“不,”他说,“这是胡闹。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林巴赫打算结束这个令人不快的讨论。他们已经到达了起点,他按下秒表,一路上很长时间没有和卡勒说话,一直到达终点。确切地说,他有二十三分五十二秒没有和卡勒说话。
向卡勒证明自己头脑清醒以后,林巴赫做了一个暂时性的结论。道路畅通无阻,他向所有人都表示过了这一点,包括向除了接纳他别无选择的延内家人,向也没了选择的哈蒂希,向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向这栋房子,向他自己。
他已经承担了责任,下面是自选动作。至少他这么认为。
几天后,一个星期一晚上,他下班回家还这么想着。尤利娅已经在家里了。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客厅,冲她打招呼。可是,她没有应答。
她坐在那儿,看上去很不高兴。
“哎,怎么啦?”他问。
“我本来想给我俩安排一个周末长假,骑车去海边或者到山里去。给你一个惊喜,前几个月你一直精神紧张……”
“嘿,好主意。然后呢?”
“我查看了一下你电脑里的记事日历,看看你哪个星期五没有重要的安排……”他的记事日历对她不是秘密,他俩好几回一起看过,为做计划或者查什么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去哪里啊?”
“我没有一下子找到记事日历。”她说,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出来,“我发现了这个。”
她站起来,一步迈到林巴赫跟前,把一叠纸扔到他脚下。林巴赫不用弯腰去拾,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发现了Conquest的项目计划书。
“咳,”他说,以赢得时间,“我早想和你谈这事了。这只是一个虚拟的计划,这样我好……”
“一个虚拟的计划?这不是虚拟的计划,是一个阴险卑鄙的计划,为的是能左右我。”
“可是,我必须得……”
“你不必做任何事。我相信你,而你却策划导演了所有一切来欺骗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不过是一个项目中的目标,一个猎物。”她的声音大了起来,还没有到吼叫的程度,“我和你共同生活在一起,不是恋爱关系,也不是伴侣关系,是‘交付使用!你和我睡觉,对你来说叫‘系统使用!”
说出“系统使用”几个字时,她几乎尖叫起来。
“我不相信!”她接着又喊了三遍“我不相信!”——灾难降临了。
“要我现在做什么?”林巴赫问。
“滚蛋!滚得远远的,直到我想好了自己去哪里。”
“你冷静些,听我解释……”
“滚蛋!”这个声区,他想到这是她第一次和埃伦有共同之处。那时,在他俩分手的那天,埃伦就是这样吼叫的,同时把喝了一半的红葡萄酒瓶子和闹钟朝他扔了过来。
形势很严峻。她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看见他,因为这一切够她受的。
“好吧,”他说,“那我先走。但是,你现在不要作出草率的决定。我不打搅你,我答应。”然后他离开了斜坡上的房子,什么也没带,因为他确信,在她收拾东西丢下他不管之前,自己一定会先采取行动的。
林巴赫发动了酷帕,开着它上路了。他想把刚才的一幕归入某一类,可是办不到,因为找不到任何严重性可与之相比较。这比他发现房子漏水的那一刻更糟糕,比雅戈深更半夜用拳头砸窗户玻璃那一刻更令人害怕。即使六角钻头钻进他的大脚趾甲里,也没有现在这么心痛。
四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布拉赫农舍。
“这是迄今为止出现的最糟的事。”他对卡勒说。他俩坐在卡勒的厨房里,他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卡勒。“我真是白痴,没把那些文件藏好……”
“嗯,对你来说是坏事,对我来说是好事。”
“为什么——?”
“我就不是唯一的知情者,承受着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的心理负担。”
“唉,这也算是安慰。可我该怎么办呢?”
“不要老想着自己是白痴。自我同情无济于事。眼下你做不了什么。特别是——现在不要做任何新的计划。”
“那我该怎么办?”
“等待,别走开。”
“很好。这是什么意思?”
“等一两个小时,给她打电话,看看她的情绪怎样。在此之前,尽量平静下来。我想,我这里可能还有一瓶啤酒。”
他真的还有唯一的一瓶啤酒,已经过期四个月了。林巴赫拿起来,两口就喝光了。
八点,他打电话过去。“我是拉尔夫,只是想告诉你,我在卡勒这儿……”不等他说完,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好的,”卡勒说,刚才他在旁边也听到了电话,“我们知道她的情况了。现在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
幸好卡勒除了装修好了既是餐厅、客厅也是睡觉地方的厨房外,把邻接的过道也基本上装修好了。他俩从楼下的一个房间——显然是摆放家具的地方——把一张沙发床搬到了过道上。“这是我上大学时用过的家具。”卡勒不无骄傲地说,“住在这儿就像在你家里一样。当然你可以一起用我的卫生设施。”要去厕所和洗浴的话,得穿过院子。造这个房子时,厕所和浴室就被安排在房子旁边的侧翼楼里,卡勒声称正好把那里也装修好了。不过林巴赫觉得,这方面卡勒有点言过其实了。
他和尤利娅在同一公司上班,这对他的处境很不利,因为他就是不想在公司碰上她。他便大清早早早去上班,然后下午早点离开公司。中午他没有去餐厅吃饭,免得与她不期而遇,在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面前丢脸。星期三下午回到布拉赫农舍之前,他买了一箱啤酒,打算借酒消愁。
夜幕降临后,他开车来到米尔森出城路口,把车停在公路边的白线旁,抬头朝上看,上面就是那栋房子。他看见,里面亮着灯。
星期三晚上,林巴赫打电话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她,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取跑步的衣服和鞋子。“明晚。”他还想问一下他们是否可以好好谈一谈,话还未出口,电话就被挂了。
不管怎样,她还没有搬走。夜里十一点,他又来到下面公路的“观察岗”,看到房里的灯还亮着。
他意识到,不是一切都可计划;做项目时,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像一条丧家犬一样可怜。星期日就已经有了开始堕落的迹象。他不刮胡子,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困顿、绝望处境。因为那天匆匆忙忙从家里跑出来,现在只有一身离开家时穿的衣服。没有裤子可以换洗;衬衫和内衣可以从卡勒那儿接济一下,可他的衬衫袖子太长,袜子又大了四个号。
既然尤利娅没有告诉他取衣物的具体时间,他便打算星期日晚上六点开车回去拿。一路上希望或许能碰上她;即使她不在,至少可以再带几件其他换洗的衣服。可是,两个想法都落空了。
房前没看见她的车,他把酷帕停好,朝里走去,立刻发现,门前放着一个塑料袋,跑步的衣服全都塞在里面,旁边放着他的跑鞋。显然,这是不想让他进屋了。他拿了东西,把车又开回布拉赫农舍。接下来他跟卡勒一起去跑步,还是没能商量出解决任何一个急迫问题的办法。
更糟的是,这天晚上他在公路旁的“观察岗”上,没有看到房里亮灯。他等了四十五分钟,开车回到布拉赫农舍。想到她不回家,在外面别的地方过夜,他就受不了,就六神无主。他每隔半个钟头开车去斜坡上的房子,一共折腾了四回。凌晨快两点时,才终于看见门前停着的那辆黄色贝凌格。
当然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从林巴赫奇怪的举止也料到发生了什么,并因为林巴赫只持续了两周的同居生活而封他为“打破分手记录者”。
此外,他俩还收集了一些信息。有人看见,星期三晚上尤利娅和女友吉姆、吉姆的男友以及雅戈在卡塞尔。他们还告诉林巴赫,消失了一阵子的汤姆森又露面了,星期四在“乔的车库”还向他俩打听尤利娅的情况,手里挥动着一份上有他在卡塞尔最昂贵的威廉斯霍尔城区弄到的一套公寓的平面图的文件。
到了星期五晚上,林巴赫再也忍不住了,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得采取行动了。根据后来众多目击者和耳证人的说辞,可以把在那个戏剧性的夜晚发生的事情组合成一个整体。
事情从布拉赫农舍开始。晚上七点之前,林巴赫一直在卡勒跟前诉苦(“要是她以前在卡塞尔的公寓还空着,她搬回去怎么办?要是她回阿尔腾贝根她父母那边怎么办?或者又回到汤姆森身边去?”),一直到卡勒不耐烦地说:“别嘟囔抱怨了,做点什么吧!”卡勒的话唤起了这位跑步者的斗志。林巴赫灌了一瓶啤酒,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尤利娅,谁料她不在家,他便在她的电话录音里留下了那句老套而十分恳切的话——“我失去你没法活了”。
他又灌了一瓶啤酒,把电话打到阿尔腾贝根,雅戈给了他一个建议,说她曾想去卡塞尔。因为卡勒要把客厅木框架当中的空格用混合黏土填起来,脱不开身;而林巴赫已经两瓶啤酒下肚,于是他就走了下一步。
他到的第一站是“乔的车库”,希望在那儿能碰上她。
正如雅戈估计,尤利娅的确在卡塞尔。当林巴赫在“乔的车库”四下里寻找她时,此刻她正站在“都柏林人”的舞台上,怨恨又悲切地唱着叙事歌“It Must Have Been Love (But Its Over Now)”(《那一定是爱情(但现在已经结束)》)。听着她的歌声,台下几个喝吉尼斯黑啤已经醉醺醺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酒杯,前台半暗半明里几个三十岁左右的姑娘悄悄地掉了几滴眼泪。
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坐在酒吧最后面的位子上,也看到了她的出场,很受感动。她唱完后下来了,他俩忙上前去和她搭话,向她描述林巴赫如何身心疲惫痛苦不堪(“他几乎不跑步了”,“他连头发都不洗了……”)。看得出,这些话显然触动了她。偏偏这个时候,汤姆森在酒吧门口出现了,尤利娅扔下一句“我现在不需要他!”,从后门离开了酒吧,开车朝“乔的车库”驶去。
而此刻喝了两杯啤酒的林巴赫正好离开了“乔的车库”,朝“都柏林人”走去,想在那儿继续寻找她。他俩一定在路上遇上了,但都没有发现对方。
汤姆森和“都柏林人”的门卫凯恩说了几句后,在里面四下寻找,最后走到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跟前,问他俩是否看见了尤利娅,两人都说没看见。汤姆森转身便朝“乔的车库”走,路上他没碰见林巴赫。因为他俩一个走街这面,一个走街那面。
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觉得,得把这里发生的紧张情况赶紧告诉林巴赫,打他的手机,却无人接听——林巴赫把手机忘在了开往哥廷根短途火车的饮料架上了。卡勒家里没装电话,而他俩知道他的住址,此刻至少克吕格尔还能开车。于是他俩决定,开车去米尔森唤醒林巴赫。
不一会儿,林巴赫到了“都柏林人”,问门卫凯恩,尤利娅可曾来过。“嘿,真奇怪!”他说,“汤姆森也问过这个。她刚才在这儿,累坏了。我认为你不可能在里面找到她。”
林巴赫明白,再继续这样找下去没有意义,便动身朝火车站走。在“都柏林人”后面,他看见汤姆森那辆黑色宝马停在路边,林巴赫从车边走过时,对着右边的后视镜一脚踹了过去。因为他使了点力气,镜子一下子就掉了。此后几天他的腹股沟一直隐隐地痛。
汤姆森来到“乔的车库”晚了一步,尤利娅已经离开了。
此刻,四个人在去米尔森的路上: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林巴赫坐在火车上,尤利娅开车在公路上。
这会儿卡勒干完了活,坐在厨房里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名叫《季节变化中的蝾螈》。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厨房门被推开了。
“嘿!找到这个地方真不容易。”克吕格尔说。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深更半夜,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跑到他的厨房里。即使外星人的来访也不会令他感到如此意外。
“紧急行动!我们来找林巴赫。别告诉我们,他已经睡了,卡塞尔那边有情况……”
卡勒刚要开口,外面又有人敲门了,接着厨房门第二次被推开了。是雅戈。他从盖尔饭馆出来后,本想到尤利娅那里坐坐,却没遇上她,现在过来向卡勒和林巴赫打听一下事态的进展。
雅戈四处看看。“你这里变成了一个流浪汉收容所吗?”他问,坐了下来,“那个引起所有麻烦的笨蛋在哪儿?!”
几分钟后,那个引起所有麻烦的笨蛋也到了,下了火车林巴赫得步行到布拉赫农舍,所以晚到了。他看见他们四个人围坐在餐桌边,激烈地讨论着,主要话题是自己、尤利娅和一个名叫Conquest的麻烦,他们已经霸占了他的一箱啤酒。
半个钟头后,大家处于相同的信息平台上,可以认真考虑解决方案了。
“你在花园里搭一顶帐篷,住在里面。她天天看见你的可怜相,会心软的。”萨莱夫斯基建议道。
“我的花园在山坡上,没一处能搭帐篷。”林巴赫说,“即使搭了,人立马会从里面滚出来。”
“你可以深夜回去,敲窗户玻璃。”雅戈说,“她一定会高兴。”林巴赫心烦地看着他。
“在报纸上登广告,”克吕格尔说,“向她表白你的感情。当然是匿名,只有她一人知道,说的是她自己;其他人不需要知道。我们现在可以拟份草稿……”
“哎,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啦!”林巴赫说,“还有别的主意吗?”
“我有——”萨莱夫斯基说,“我有个主意。你为她唱一首歌,就像那时她为你唱歌一样,唱一首煽情感人的歌,在‘都柏林人。我们把她拖过去,你突然走上舞台,开始唱歌——”
头一回所有人都赞成这个主意,除了林巴赫。
“我?唱歌?”他说,手指敲敲额头,“好吧。你们想到哪首歌了?”
“随便一首不需要好心情的歌,”克吕格尔说,“等等——有了,格勒内迈尔的《路》。”他开始哼唱起来,“你令阳光充满房间……从未泄漏幸福的计划。——就是这首。”
“咳,你胡扯什么,”萨莱夫斯基说,“你疯啦?”
“可是,说的是这么回事……”
也许这个节骨眼上,他们的谈话被打断是件好事,因为突然尤利娅站在门口。大家都吃了一惊。她刚才到家后听了电话留言,在里面也听到了林巴赫的爱情宣言,便开车来到布拉赫农舍,以为在这儿能和卡勒、林巴赫单独见个面。当然,她一眼就看出来,这里正在开一个密谋会议,所有人都喝醉了,而且众人的情绪高昂。
“这里除了我,还有人不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吗?”她质问道,接着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雅戈第一个反应过来,跟上去,在过道里拦住了她,在那儿他俩说了好一阵子。厨房里他们几个压低了嗓门,过了不知多久,林巴赫听到她的车开走了。门开了,雅戈招手叫他出来。林巴赫忐忑不安起来。
“你今天早上去你的房子里找她。”雅戈说,“你俩或许在那儿能好好谈一谈。”
“你是怎么搞定的?”林巴赫问他。
“我昨天仔细读了一下你的项目计划书。”
“你有我的项目计划书?”
“当然,尤利娅前天晚上就拿给我看了。”
“怎么样?”林巴赫心灰意冷地问。
“我分析了你的项目进程,建议她,把项目的原始版本和后来修订的版本做一个比较。”
“然后呢?”
“我告诉她,实际上她,至少无意识地,比你更有力地决定了项目的进程。而你的所作所为,正是她希望发生的。”
“她相信了吗?”
“不是相信。她意识到了这点。”
林巴赫还从雅戈嘴里知道了一些事。那回在阿尔腾贝根的烧烤之夜他就发现,林巴赫的视线一直没有从尤利娅身上移开。他和家里其他人当时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怀疑他是尤利娅拉来的又一个“废物”——作为汤姆森的替补。
她还经常谈起他。后来雅戈就想多了解一下林巴赫,那次足球赛后在盖尔饭馆的偶然相遇后,他得出结论,与汤姆森相比,林巴赫算是一个“较轻的祸害”。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是尤利娅的线报。
“你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说你住的那个‘工地乱得像猪窝,还有……”
“我不相信。”
“你想,那天晚上当你快要钻进那个搞室内装修的小骚货的衣领里去,尤利娅为什么会出现在‘乔的车库?——是我告诉她你在那里。”
难怪了,原来如此!还有他深更半夜令人毛骨悚然的来访。尤利娅曾拜托他悄悄察访,看看康尼•罗伊施是否在他那里过夜,还有……
“而且我们早就知道,你账上没有一分钱了。”他说。
“怎么会呢。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怀疑可能会是这样,就让约查看了一下你的账户。你知道,约在银行工作。约有一位挚友在卡塞尔你的开户银行工作,他很容易就查到了你的账户状况。你到最后经济上完全崩溃了。”
“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否则尤利娅干吗要那么快搬去和你住?”
“帮我一把,以免房子被强制拍卖,对吧?”
“差不多吧……”
林巴赫思考着。刚才听到的一些事情,至少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当他面对尤利娅时。
“那我还有多少机会?”他问。
“五成,要我说。”
“那现在呢?”
“我们先把这一箱酒喝完吧。”
“别对谈话抱太大希望。”尤利娅说,冷冷地和他打了招呼。他俩坐在客厅里,面对面。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旅行箱。她立刻步入正题。
“我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是。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再相信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他决心反驳了,“我知道,用通常的法子我肯定没有机会。而你又很看重男人的外在形象。”
“不是这样。”
“是的。所以我需要制定一个计划。”
“如果那样,一个训练计划就足够了,我也能理解你。可是,所有这些乌七八糟的:‘说话不含沙射影,不作模棱两可的评论。——‘表现出真实可靠的一面。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
“一年前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是跑步者,房子建造者,一个体重七十九公斤的男人,一个尤利娅•延内爱着的男人。我是林巴赫,独一无二的。”他一个一个列数着脑子里想到的,他觉得这些很重要。
“哼,独一无二!你该想想别的什么,比如一次新的接手。干脆直截了当些:‘从T.那里接手J.。我开始根本想不到这是什么意思。人们会这么说起某样东西,比如汽车或者牲畜……”
“也许我表达得不那么浪漫。可是我需要一个目标。”
“所以你策划安排了一切,包括有关房子的所有表演。”
“这栋房子花去了我整整一年的时间,几乎搞垮了我。有哪个笨蛋会为一个女人进行这样的表演?”
“没有。你是唯一的傻瓜,但这也无济于事。”
“可你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啊。你让人察访我,调查我的生活,甚至还查看我的账户。”他镇静地说。说出这些话时,他心平气和。
“我这么做也不是出于坏心,是出于真诚的意图,不是要欺骗你。查你的账户,那是雅戈的主意。”
“你该把你真诚的意图告诉我,而不是等着瞧我是否能办到。没有你在经济上的支持,我也熬不过来。”
“你真卑鄙,现在把矛头指向了我!”她站起来。林巴赫也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户边,向外看。“你不光骗了我,你骗了两个女人。‘利用康尼•罗伊施作为诱饵——这说明了一切。你太阴险了!”
“我只是这么写,从来没有付诸实践。”
“我已经亲眼看到了。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和她之间什么也没有吧?”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
“我没有。你可以找雅戈核对。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和汤姆森亲热缠绵在一起,而我在这儿饥渴难耐。你觉得那是怎样的感觉?”
“够了!这是我听过的最无聊的话,没有比这个更粗野的话了。还有最无耻的‘婚礼,它不是出于爱情,是项目目标……”
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他一步赶上,拦住了她。现在他俩面对面地站着。
“请原谅!”他说,“请原谅我刚才说的话。整个项目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那么,现在话都说完了。”
“不——”他说,“还有一句。”
“什么?”
“我们结婚,好吗?”
她吸了一口气。
22
林巴赫环顾四周。他很激动,站在这儿脉搏已经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这对他来说太不寻常了。不寻常的还有天气,气温接近三十摄氏度,此时是九月四日中午十一点。
他站在卡塞尔半程马拉松比赛的起跑处,几乎不相信自己是这个巨大的有超过三千名运动员的赛场中的一员。今天他们将做出非凡的成绩,它对路边绝大多数观众来说都是遥远的目标,很多人甚至无法想象。
他紧张地等待着起跑枪声,脑子里把战术又过了一遍——镇静地开始,不急不躁,逐渐达到把他引向成功的公里段。他的目标是两小时内完成二十一点一公里的路程,为此他进行了专门的准备训练,他要向自己,向所有人证明,他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
枪响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拥挤的人流中跑出来,越过了起跑线,并按下了秒表。开始时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第一公里时在人流中穿梭而行,这样比平时慢了二十秒,到第二公里时,他稍稍加快了速度。
他在奔跑的选手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速度,觉得身体轻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接下来的三公里他正好跑了五分三十五秒,与他的计划完全相符。
他本来打算集中精力奔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尤利娅,想起了几个星期以前他俩的争吵。他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她用“好”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
然后她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事先没和他商量,就把婚礼定在了九月四日——他参加半程马拉松赛这一天,并在盖尔饭馆预订了位子。她的这次行动可以理解为是报复性的犯规;她本该明白,跑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只能选择一个,要么结婚,要么半程马拉松,”她说得简明扼要,“你必须作出选择!”他作了选择。而她将不会站在路边为他加油呐喊,肯定是这样。
第一个饮水站近了,林巴赫使用了卡勒推荐的方法,把喝剩下的半杯水倒进上衣的领子里。他立刻感到精神一振,接下来是一段缓缓的山坡路,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两条车道的沥青路面上。现在他偶尔会从理想路线跑偏,在扩散的热浪下跑到树荫之下。他超过了一位因为Enterprise而认识的同事。那个项目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完成了,董事会的一个头儿在项目完成研讨会上和大家握手,感谢他们卓有成效的工作,转身就把他们每个人的面孔和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消失了,之后是一个简餐会。
跑步的队伍拉得很长,最前头某处大概是汤姆森在跑,不过林巴赫不需要考虑这个人。汤姆森会比他早三十分钟跑完全程,像以前的五十次那么老练,一个也许服用了禁药的“机器人”。所以对林巴赫来说,他算不上对手。
林巴赫已经跑完十公里,他看了一眼秒表。差一点五十七分,形势有些严峻。他本来计划在这一赛段挤出时间给后面的路程,最艰苦的还在后面呢。他决定从现在起不再看时间,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训练。
跑到三桥——一个铁路桥下隧道时,他第一次陷入了沮丧之中。他感觉自己精力不足,担心没有力气完成后面任务艰巨的赛段。
然后是一段山坡,林巴赫暗暗咒骂这个漫长的坡道和没有预料到的闷热天气。当然,他可以以一个自己感觉舒适的速度跑下来,那样的跑步对他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然而,他选择了一个并不令人感到舒服的方法,他确定了一个时间目标,奔着这个目标,他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
咬紧牙关坚持两个小时,总能办到。卡勒这么说过:我们在电影院里经常会碰上无聊的烂片子,也得坚持看完。看到某场糟糕透顶的球赛,也得忍受到比赛结束,并且看完后感觉很憋闷。为什么不能坚持不到两个小时的跑步,更何况跑完之后你会感到美妙无比呢?
卡勒的哲学帮助他克服了三桥之后长长的一段山坡路。他不再思考了,机械地迈步奔跑,没有精力分心想别的,他渐渐地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是一米一米地朝前靠近。他又喝了一次水,喝呛了,把剩下的一半又浇到了脖子里。说实在的,这算不上真正的喝水,是牛饮。
已经完成了十五公里。那段上坡路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现在林巴赫已经跑到了“酒吧一条街”。他汗流浃背地跑过了“乔的车库”,心不在焉,甚至没有看见就站在酒吧门口的克吕格尔和萨莱夫斯基。他称这种状态为高度集中,而以后他俩会说他完全是精神错乱。
一百米外他看见了康尼。康尼在拥挤的人群里站在一个啤酒箱上,高高地挥舞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加油,加油,林巴赫!”他一下子来了劲,挥挥胳膊,勉强地向她挤出了第一个微笑。
他必须提高速度,重新找到一个更快些的节奏,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熬过了跑步生涯里最痛苦的几分钟。现在前面是一道笔直、看不到尽头的水坝。旁边几个人停下了,他们低估了这段路程,忍受不了闷热的天气。林巴赫犹豫着是否也停下来走上几步,过一会儿体面地跑过终点线。跑了十九公里时他又看了一下表:至今用了一小时四十九分。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再坚持忍受一会儿,他有可能实现目标。他放弃了最后一个饮水站。半程马拉松的感觉又来了,他重新感觉到了周围的一切,看见路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喊叫,招手。前面是一个平日里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红灯亮着,他径直跑了过去——今天它没有任何意义,阻挡不了他的步伐。这一瞬间他觉得,这段路程属于自己,整个城市属于自己,这是他一人的跑步。
他又一次早早地奋力加速,远处已经看见了目标,感受到了它的吸引。他冲刺跑到了终点线,在一小时五十九分四十秒后按下了秒表。
他想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喘口气,看见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女人在向大家分发着什么。林巴赫朝她走去,把夹道两边的人推开,然后站在她面前,女人把奖牌给他戴到了脖子上——每个坚持跑完的人都能得到它。在喧闹嘈杂的人群中,此刻异常安静。
卡勒走到他跟前,祝贺他,拉他出来,走到旁边一个稍稍人少的地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递给他一瓶水。
“先深呼吸!”他说,“我去排队,领你的证书。一会儿见!”
林巴赫在墙边突起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紧张的情绪慢慢消失了,接替而来的是欣慰和舒适的疲劳感。
许多人分享了他的成功。卡勒出的主意,纯粹从组织安排上讲,举行婚礼这一天仍然可以参加半程马拉松比赛。雅戈突然想起来,哥哥约结婚那天,到婚礼仪式前一刻才见到了新娘;他提醒卡特琳也想起这个有趣的古老风俗,卡特琳立刻兴奋地表示赞同。
于是九月四日早上九点左右,尤利娅回到了阿尔腾贝根。下午两点她将由父亲送到米尔森民政部门登记处。在此之前,林巴赫有充足的时间。
我们得承认,他确实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
现在是下午一点十分,一切照计划进行。林巴赫从邻接的展厅取来一包衣服,洗了澡,穿上他的一身“汤姆森式西装”。卡勒带着证书及时赶来了,和他一起朝停车场走去;雅戈坐在酷帕里等着他俩。林巴赫坐在车上,打开手提电脑,把卡勒相机里自己的那张照片剪贴到事先准备好的一行字旁边,又补上了时间:“1:59:40,九月四日,为尤利娅而奔跑。”回家后他还要迅速地扫描证书,把全部内容放在一张纸上,然后用相纸把它打印出来,给尤利娅一个惊喜!
林巴赫本来打算,在民政部门登记处门前就立刻把礼物交给尤利娅。卡勒建议他,等到仪式结束以后再说,也许可以等到晚上他们在盖尔饭馆时交给她看。林巴赫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在晚上的庆祝会上,他很可能会不时地坐下来,把腿跷得高高的,而她当然会明白其中的缘故。
她会非常开心的。
(题图:郭渊)お
作者简介:
罗尔夫•布莱辛(Rolf Bl|sing),1958年生于德国卡塞尔,现生活在德国黑森州,和家人一起酷爱长跑,曾多次参加长跑比赛,42岁时甚至以1小时55分钟的成绩完成了在德国汉诺威举行的半程马拉松比赛。他是公司职员,业余酷爱写作,曾为此专修一年大学文学课程。
布莱辛自2003年起开始发表作品,长达三年每月为《跑步者世界》杂志的专栏供稿,讲述一位叫林巴赫的业余长跑运动员的跑步经历故事。《爱情马拉松》(原书名《半程马拉松男人》)是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写成的第一部小说,男主人公就是林巴赫。小说轻松、幽默的风格使得它在德国深受读者的喜爱和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