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村庄

2009-04-02 08:31徐广慧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棒子小燕大炮

徐广慧

1

小燕在门里头,虎子在门外头。

小燕说,黑了吧,黑了俺娘去地里看花。

虎子说,你娘整黑价都在地里睡呀?

小燕说,贼一群一群的,睡着人都不顶事。昨天晚上俺娘在地北头睡,地南头的花丢了一大片。

虎子说,你娘什么时候去呀?

小燕说,天一擦黑就去。

虎子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叹了口气,然后骑上他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别的地方都歌啷啷响的破自行车。路过家门口时,虎子听到娘又在院子里骂人:熊舅子,骚货,一个个全是骚货!虎子知道,娘又在喂鸡了,娘一喂鸡就好骂人。说是骂人其实不是骂人,娘是在骂鸡。虎子不知道娘为什么这么恨那些老母鸡。他家共有十一只老母鸡,每只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玉添,红玲,英笑,秋菊,萍丽,文文,雪花,荷香,云妮,三改,梅子。

虎子知道,娘最恨的是玉添、红玲和英笑,其次是秋菊、萍丽和文文,再次是雪花、荷香、云妮、三改和梅子。那十一只老母鸡天天挨娘的骂,娘恨哪个骂哪个,恨得狠的骂得狠点,恨得轻的骂得也轻。娘坐在门台上骂,钻在被窝里也骂,一骂就是老半天。趁鸡们低头啄米的时候,娘好冷不丁地给它们一鞋底或者一棒槌或者一铁锨。什么都使,捞摸着什么使什么,把鸡们打得扑棱棱满院子乱飞。有一回,娘把手里满满一碗刚盛好的饭扣到了玉添头上,烫得它光蹦跶高。“玉添,你个骚娘们,把你烫成秃子,看你还骚不?”娘一边骂一边流泪。娘有时候也喜。那回,玉添下了个双黄蛋,娘喜得跟一朵花一样

虎子一下一下小心地蹬,尽量地不叫车子出声,可还是被娘发觉了。虎子真服了娘的耳朵,你说隔着一堵墙她咋就知道墙外头有人摘葡萄呢,又咋知道摘葡萄的那个人是虎子呢?

“小王八羔子,把葡萄掏出来!”

娘嗓门不高,但每一声都那么的简短有力,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震慑力。娘的右腿跟柴火棍一样细,上边有个包,紫色的,亮光光的,长在大腿和小腿中间,比篮球都大。为了不把包弄破,娘见天抱着包爬着走路。东墙头边上的那棵葡萄树就是娘爬着种下的。南边院墙根下的那几棵黄瓜和梅豆也是娘爬着种的。

要是以前,虎子准听娘的,把葡萄掏出来,给吃屎的小豹分一个。小豹是虎子的弟弟,三岁了还不会走路,见天跟娘在院子里爬过来爬过去的。虎子特别烦小豹,从有了他,娘就整天小王八羔子小王八羔子地骂虎子,所以,那回小豹趴在地上扣鸡屎吃虎子装着没看见。

“小王八羔子!你就别听话哈,你就跟你爹一样,把俺活活气死哈……”

听到自行车的轮子上南走了,娘在后边可着嗓子骂。

太阳真毒,在路边站了不一会儿,汗水就像一条条小虫子一样在虎子脸上到处乱爬。虎子用书包在脸上蹭了蹭,钻进了旁边的棒子(玉米)地里。虎子刚钻进去,就看着锁月骑着电车从身后噌地过去了。锁月又去县城了。锁月是村长大炮的儿媳妇,是虎子的语文老师。虎子掰开手指头算了算,两天去地里干活,两天半去县城摆门市,一星期下来锁月能在学校里待半天就不赖了。听说锁月的男人在县城开了家门市,专门卖女人包蜜蜜的那个,特别发财。门市开开后的第七天锁月就买了电车。锁月是来福村唯一骑电车的女人,村里的妇女看着锁月骑着电车进城,恨得牙根直疼。当然,大伙都不敢明着恨,只在心里恨,在牙根上恨。就有一个人待见锁月,那就是娘。娘见着锁月直想下跪。当然,娘是不可能下跪的,她的腿是盘在地上的。要是能跪起来,她不知道跪过多少回了。“老师,把虎子抓严点,不好好学就揍他,往狠处揍,揍死他……”娘坐在家门口,看着锁月就说看着锁月就说,锁月的车子都跑到桥头了娘还在说。其实,说了也是白说,从虎子家门口路过时,锁月的眼皮抬都没抬过一下,咋能听着娘说的话呢?

虎子把葡萄从书包里掏出来,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咽了口唾沫,又装了进去。太阳还老高哩,虎子有点发愁。他打了杆甜麦秸,坐在地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虎子吃了一根,再打一根,吃了一根再打一根,不一会儿工夫,一棵棵直溜溜的棒子就成了他嘴下的残兵败将,大大小小的棒子扔了一地。虎子还想吃,可嘴疼得不行,伸手一摸,好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给刺破了,都流血了。虎子从地上拣了两个嫩点的棒子,把上边亮晶晶的棒子胡拽下来,上上边吐了口唾沫,小心地粘到嘴巴上。虎子捋着胡子,四扒拉叉地躺在了凉阴阴的地上。太阳在棒子地外边晃过来晃过去的,虎子闭上眼,还觉得脸上长着好几个大太阳。

小燕,你娘什么时候上地里去呀?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才黑呀?

想着想着,虎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葡萄其实虎子就摘了俩,娘虽然够不着,但树上有多少娘心里有数,虎子不敢多摘。娘没上过学,能数清树上的葡萄。虎子上到小学四年级了,连自个的名字都不会写。不会写名字虎子不丢人,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大头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虎子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虎子不知道。这个问题把五年级的葱尖都难倒了,他虎子为什么非得知道呢?小燕说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就等于二,虎子什么都信小燕的。

那两个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是那棵树上长得最大最圆溜的两个,虎子围着树研究了好几天才敲定它们两个。其实,虎子不是那种特别好吃的孩子,娘种的葡萄都没舍得吃一个,他虎子咋能说吃就吃呢?虎子想好了,俩葡萄都叫小燕吃。

“你也吃呀?”

“俺不吃。”

“吃吧!一人一个。”

“俺不吃,这俩你都吃了吧!”

“你为什么不吃呀?”

“俺不好吃葡萄。”

虎子设想了好几回都想不好结尾,说自个不好吃葡萄或者说已经吃过了都不占先,不管咋着说都是在糊弄小燕。从小到大,虎子从来没糊弄过小燕。最没法整的是,每回在葡萄架下设想这个问题时,虎子的哈喇喇都会咕咚咕咚地上嘴里冒,咽下去又上来咽下去又上来。有一回,虎子想着想着就哭起来,再多摘一个不可能,娘的眼睛比麦芒还尖,可俩葡萄咋着分呀?虎子一心想叫小燕吃两个葡萄,可就怕到时候管不住自个的哈喇喇。葡萄青了,红了;红了,紫了。香味上人的鼻孔里拱的时候,虎子总算想好了分葡萄的办法。简单,把葡萄递给小燕就跑,别在她那儿磨蹭,这样,小燕能吃到两个葡萄,虎子的哈喇喇也不会跑出来丢人现眼了。什么都想好了,就等着天擦黑小燕娘去地里看棉花后把葡萄交给她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小燕真好看,甩着马尾辫,喜得像个豌豆角。虎子记得特别清楚,把俩葡萄都放到小燕手里了。放到小燕手里后他撒丫子就跑,可是,没跑几步,一下子摔倒了。哎呦,什么呀,硌得背这么疼?虎子猛地睁开眼,才发觉原来睡在棒子地里呢。

嘿,天擦黑了!

虎子正想爬起来,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就在不远处,大概十几米的地方,一大团肉正一上一下地晃着。虎子揉揉眼,没错,地上蹬踹着四条腿,两条白的,两条黑的。

“岗甜啦,玉添不吃啦,你吃吧。”下边的女人低声说。

嚄!这声音咋这么耳熟?

虎子正纳闷,突然看到一双鞋。那是一双黑布鞋,鞋底是地排车的外胎做的,鞋帮千疮百孔的,坏了一层又一层。那双鞋虎子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爹外出崩棒子花时穿的。没错,是爹的。爹不是去外村崩棒子花去了么,咋在这儿?……

虎子瞪大眼:爹身子下边的那个女的竟然是东院的大头她娘!大头他娘叫玉添?在村子里虎子家的辈最大,要论辈说,玉添得叫虎子叔叔,叫虎子爹爷爷。虎子呢,直呼玉添的名字就可以了。可是,乡下的女人从娘家娶过来后一般都不再叫原来的名字,而是随着自己的丈夫叫什么家的,比如玉添,她丈夫叫张永利,她在村里就叫永利家的。虽然门对着门,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是,虎子却不知道大头他娘叫玉添。平时,虎子都是随着别人叫她永利家的,或者叫大头她娘。虎子突然想起家里那只紫红色的老母鸡,没想到那只紫红色的老母鸡竟然指的是大头她娘。不差,是爹!爹一边抖着自个的大屁股,一边上玉添嘴里塞葡萄。虎子脸上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紧紧地抓住书包,把里边的两颗大葡萄攥成了稀粑粑。

虎子不知道哪儿来的胆,他冲过去,抓起爹的鞋一口气跑出了棒子地。出了棒子地,他才知道,他的自行车被人偷了。他记得明明搁在地边的,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生气地把嘴巴上的胡须拽掉,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鞋,鼓起腮帮子上家跑去。要搁以前,他准得大哭一场。那辆自行车虽然破了点,但却是他家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回到家,他从门后里找出平时“打仗”用的“金箍棒”朝玉添身上猛砸过去。

“熊舅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在虎子的追逐下,那只紫红色的老母鸡夹着尾巴满院子乱窜,虎子穷追不舍,它跑到猪圈虎子就撵到猪圈,它飞上墙头虎子就上到墙头。虎子把它堵到墙角,拿棍子使劲打它。虎子是想打死它的,可是最终只弄掉它几根毛。娘一只手抱着腿上的大包,一只手拄着地,跟在虎子后边满院子乱爬。

“小王八羔子,你发什么憨呀?俺还指望它下蛋哩!住手,快住手!打死它拿什么给你交书钱啊?”

见玉添掉了一地鸡毛,娘心疼得满地打滚。

“小王八羔子,好好的发什么神经呀你?你爹打不了工,崩棒子花又不好好崩棒子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咱家可就全指望那几个笨鸡蛋了啊!”

要是娘号啕大哭虎子也许会得劲点,可是娘不会那样的哭。她哭的时候老是把脸贴到地上,随着肚子的蠕动把哭一节一节地上外吐。就像是小豹玩的土坷垃,啪一个啪一个,掉到地上就像落进了水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哭呀,你使劲哭呀?!

虎子大声喊叫着,把爹的鞋啪叽扔到了娘跟前。

3

那回,虎子把娘用碎花布缝的花书包撕了,连同书包一起撕掉的还有那两颗黑葡萄。虎子在娘婴儿般的啼哭声里离开了家门。他在田野里游逛了三天,饿了就挖个红薯烤烤吃,渴了就拔根甜麦秸,困了就滚在垄沟里睡一会儿。那几天天上见天挂着太阳,可是,虎子总觉得是在黑夜里度过的。小燕说,乡村是黄色和红色构成的。虎子以前觉得对,可是,自从那件事后,虎子的世界只剩下了黑和白。房子如同那两条白腿,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树木就如同那两条黑腿,在白腿上一起一起地上天上长,直到跟天连到一起。

虎子是在麦秸垛里被爹找到的。爹蹲下,叫虎子趴到他背上,要背他回家。虎子不叫,拿白眼珠子使劲剜爹。爹要是凑近,他就拿麦秸上爹脸上扬。最后,爹被他扬成了稻草人,头发上,脸上,脖子上,衣裳上,浑身上下都是麦秸。

“发誓!你对天发誓!发誓以后再也不干那下三烂的事了!”

虎子窝在麦秸垛里,拉长脖子朝爹喊。

爹站在太阳底下,茫然地看着虎子,脸上的皱纹像一团乱麻,任热辣的阳光怎样拨弄,都不能在他脸上画出一丝表情。

“发誓呀?发誓再也不当坏人!”

不管虎子怎么喊,爹都不说话。爹又聋又哑,根本听不到虎子的话,也不可能回答他。

虎子气哼哼地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跳到爹跟前,叉开腿,把裤子哗地拉开。他拽了拽自己的小鸡鸡,然后,在地上画了个扎辫子的女人。

爹的脸刷地红了。

“呜呜呜———”

爹嘴里发出一阵呜里哇啦的声音。爹哭了,浑浊的老泪像丢失了拐杖的盲人从他的脸上跌跌撞撞地滚下来。长这么大,虎子从没见过爹哭。爹一哭,虎子的心就跟着软了。爹再蹲下时,他就老老实实地爬了上去。爹的背可真宽阔,真软和,虎子趴在爹的背上很快就睡着了。

“憨哑巴!快看,憨哑巴回来啦!看呀看呀,背着虎子哩!看呀,找到啦,虎子找到啦!”

一进胡同,虎子就被大头的喊叫声吵醒了。

虎子也不知道自个是从什么地方被爹找回来的,虎子记得爹找到他时太阳才出来没多长时候,回到家却已经是半晚上了。

虎子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小燕。

“燕,俺问个人你知道不?”

“谁?”

“红玲。”

“呸!不准你说俺娘的名儿!”

小燕嘴噘得老高。

虎子惊讶地张大嘴:哦,红玲是你娘?

“是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虎子咬了咬嘴唇:“那……秋菊哩,你知道秋菊是谁呗?”

“四婶婶呀。后街的,就是老四她媳妇!”

萍丽,文文,英笑,雪花,三改,荷香,云妮,梅子,不用说这些名字也都分别对应着村里的一个女人。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证实。

八月二十四,村东头的三奶奶死了。三奶奶有三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三奶奶咽气时,只有一个浑身是病的小孙女在家。村里的人都来了,老的小的站了一院子,都找不到一个能抬棺材的人。跟别的村一样,来福村有点力气的男人老的少的都出去打工了。大炮蹲在门限上,叼着烟,眯缝着眼想了半天,终于做出了决定:哑巴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挖坑放炮扛花圈,虎子大头二黑小燕这些孩子能端动盆子的敲盆子能端动碗的敲碗组成临时乐队为三奶奶送行,除去文文其他妇女轮着抬棺材。

“雪花梅子秋菊萍丽前边,荷香英笑三改云妮后边。”

大炮宣布后,妇女们很快各就各位。一一对上号了,虎子的拳头攥得咔啪咔啪地响,但很快,他的拳头便松开了。谁都没想到,棺材刚出门不久,那个叫雪花的女人突然撒了杠子。杠子一撒,棺材一下子歪了,后边的人一时没停下来,棺材摇晃了几下,扑通掉到了地上。棺材掉下去时,雪花一个趔趄也跟着摔到了地上,一只脚顿时砸成了螃蟹。

“哑巴!哑巴!”

这个时候,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爹。背雪花上医院是爹义不容辞的事。过秋过麦,扛扛掂掂,修修补补,这些力气活爹在村里没少干。那一回,荷香家的房子漏了,爹给她修到凌晨一点。

虎子看得真真切切,爹背起雪花时,其他几个女人眼圈都红了。那时,她们都恨不得被砸伤的是自己,那样她们便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舒舒服服地趴在爹的背上。

“不想干就早说,把三奶奶扔地上这算哪一回啊?”

秋菊岁数最大,而且是三奶奶家的近门,所以当雪花趴到爹背上时,她率先亮明了自己的观点。

“是呀,自个家里也有老的,这样的对三奶奶,看你家里以后出了事谁管?”

萍丽跟秋菊一唱一和。

“哑巴哥,早点回来,家里的电视没台了,晚上你来给调调!”

三改的话令在场的女人很不舒服。文文拉着云妮气哼哼地走了。

“别光修,老修不好。”

站在三改旁边的梅子,不知道大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见三改的脸上突然像下了一层霜,就壮着胆子低声说了一句。

“修修电视没什么不好的,吃独食不好!”英笑细声细气的话令在场的所有女人都闭上了嘴。

4

葡萄架上浓密碧绿的叶子被炎热的夏季烤焦了,那一片片枯黄的叶子如同虎子的心,在秋风里忽左忽右地晃悠。听说从这学期起上学不让交书钱了,可是虎子却再也没有到学校里去。这几年,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好几个村的学校合并到一块,一个班也就十二三个人。各村里的小学一撤,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得出村去上学。虎子的学校在侯家弯村,离家八里地。从三年级起,每学期最后的一段时间里班里总有两三个孩子辍学出去打工,大头和二黑四年级没上完就不上了,再开学的新五年级估计就剩下三四个人了。不叫交书钱了,不知道那三四个人还上不上,虎子没去想。他呆呆地坐在油光发亮的墙头上,看着院子里的鸡们发呆。对于鸡们来说,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天。大路边,屋檐下,大人衣服的皱褶里,孩子们的头发丝里,鞋个楼里,秋天的每个缝隙里,到处都是虎头虎脑的棒子粒谷子粒豆子粒。无处藏身的虫子肥头大耳的更是成了鸡们的美食。经过一个秋天,鸡们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羽毛鲜亮。刚下过蛋的玉添从鸡窝里钻出来,对着娘咕噜噜叫了几声,就迈着四方步出门玩去了。娘爬过去,把鸡窝里的两个蛋都摸了摸,把带记号的引蛋重新摆了摆,然后把热乎乎的那个新下的蛋掏了出来。娘把鸡蛋从一只手里倒到另一只手里,轻轻抖了抖,又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笑眯眯地说,这小娘们可真行,下的蛋个又大又圆溜。虎子没吭气,想起那一树葡萄他的心就疼。半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把一树熟透的葡萄全吹掉了。等第二天起来发现时,地上的葡萄全被鸡吃了,一个没剩。娘照例骂了一顿,然后把葡萄皮扫起来晒到了墙头上。可是几天后,葡萄皮也被鸡们偷吃了。玉添出去转了一遭,没意思就又回到了院子里,跟英笑、雪花和梅子在小菜园里玩。它们叼着一片枯树叶,在玩丢手绢或者捉迷藏或者人类不知道的一种稀奇古怪的游戏。英笑老耍赖,叼着树叶一会儿跳到树上,一会儿蹦到墙头,雪花和梅子在后面穷追不舍。玉添叹了口气,悄悄地走开了。

虎子恨玉添恨不起来。玉添三十二了,男人出去打工五六年了,至今没有一点音讯。公公婆婆都六十多岁了,一个瘫在床上,一个疯疯癫癫三天两头地给她要棺材。家里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她一个人的。为了活命,干完地里的活,伺候完公公婆婆,她还要去十几里地外的窑厂拉砖坯。虎子见过玉添的蜜蜜,稀白稀圆溜。那次之后,爹和玉添一直就没断过,虎子见着过两回,一回在村西的桥洞子里,一回在玉添家的炕上,都是玉添在下边爹在上边。那回,玉添打药中毒了,直挺挺地躺在棉花地里,脸刷白,气都没了。爹去了,趴在玉添身上哭,玉添就又活过来了。

英笑是个新媳妇,才17岁,偷结的婚,没领结婚证,也没摆酒席。结婚三天男人就跟一帮哥们走了。说是去美国打工了,一个月挣六千。

“挣这么多钱,到底干什么活呀?”

村里人总想从英笑嘴里挖出点什么来,一有机会就好提她在国外的男人。

“谁知道呀?他的事俺从来不管。”

英笑说话细声细气的,温柔得像只小绵羊。

英笑睡觉时戴着个红兜肚,两只手勾着爹的脖子,蜷缩在爹怀里,像个可怜的小蜗牛。她好叫爹抱着睡,睡又不好好睡,老好睡着睡着就抬起头啃一下爹的小蜜蜜,啃得爹张大嘴啊啊啊地笑半天都停不下来。想干那个时,就脸朝外,把腚撅给爹。爹好给英笑玩,跟英笑在一起时,爹脸上一直挂着笑。

数秋菊最疼爹。爹一去就先去幢屋,给爹做一大桌好吃的,还给爹端洗脚水,弄牙膏。虎子家没有牙刷牙膏,爹去秋菊家一回就刷一回,不刷不行,秋菊嫌爹的嘴臭。别人都没说过爹嘴臭,就秋菊说爹嘴臭,所以,爹去哪儿都不用刷牙,光在秋菊家刷。秋菊家还有洗澡堂子,洗澡的时候哗哗地上身上倒沐浴露。虎子认得,是名牌,电视上天天做那种广告。老四长年在外边挖煤窑,挣得钱花不了,秋菊就可着劲葬。秋菊家的茅子上贴着雪白的瓷瓦,茅坑比别人家的锅台都干净。秋菊干那个也跟别人不一样,老想着翻个花样,每次都把爹弄得披身是汗。

“顶住!顶住!”

秋菊老好叫爹顶住,爹顶不住就骂爹。爹老了,快五十岁的人了,两鬓跟下了霜一样白了。秋菊不管那个,叫爹这样地躺着,叫爹那样地躺着,叫爹立着,叫爹跪着,爹哪个动作没做好,她的嘴就会噘老半天,能拴住三头驴。爹禁不起她折腾,没几下就趴下了。一趴下,秋菊就彻底恼了。用手抓,用牙咬,用脚踢,还拿鞋底子上爹的头上盖。

她出手也大方,办完事,每回都从床底下抓出一大把钱来给爹。爹摇着头不要,她就把钱塞进爹的裤腰里。一回,出外间屋时爹又把钱搁桌子上了,她看见了,抓起来刺啦刺啦把钱撕了个粉碎。以后,她给爹就要。

“别乱花,攒着给青草看病。”

每回,秋菊都这样对爹说。

青草是娘的名字。娘来来福村时瘦得像根草,大家就都叫她青草。娘到底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娘比爹小20岁。大家都说,娘是爹崩棒子花的时候从路上捡回来的。

5

虎子早就听说娘的出身不一般,说娘其实是城里人,小的时候因为腿有毛病被扔到了乡下。当那个据说是娘的妹妹的女人真真实实地坐在跟前,虎子才相信这是真的。

“过来,虎子,快叫姨姨!”

娘抓虎子的手一直在抖。

“这孩子,头多少天没洗啦?哎呀,手怎么这么脏呀?看看这指甲,老天呀,全是黑泥!这……这里边得藏着多少细菌呀?……”

姨姨戴着眼镜,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姨姨给虎子说的那句话,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普通话,也是最难听的一句话。从那时起,虎子就开始恨普通话,恨说普通话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普通话里藏着刀子钉子蚊子蚂蚁蟑螂,藏着毒药。他甚至把普通话里藏着的那种毒跟娘腿上的大瘤子联系到一块。要是没有普通话,娘腿上的瘤子是不是就不会老往大处长了呢?

“妹妹,俺……俺……”

娘仰着脸,嘴张了半天,才挤出第二个俺字。那第二个俺字像个闸门,一拉开,溢满娘眼眶的泪珠珠就刷地掉了下来。

“怎么啦?姐姐有什么要求吗?”

“嗯。俺想叫你帮……帮虎子在外边……找个工作?”

“哈哈,找工作?笑话!姐姐开什么玩笑?他才多大?”

“十一啦。”

“十一?天呀!他没上学吗?”

“早就不上啦。”

“为什么不上呀?”

“大家都不上啦。”

“为什么呀?这么小,正是上学的年龄呀!”

“大家都不上啦。”

“哼!荒谬!大家都不上他就不上了,这也算理由吗?啊,为什么大家都不上啦?谁叫大家都不上啦?书呢?书!把你的书给我看看!我要看看你在学校每天都干了些什么?”

姨姨突然把矛头指向了虎子。

“没了。”

“啊?没了!你咋说得这么轻巧?现在国家不是给你们免费提供书吗?难道没给你发吗?”

“发了。”

“弄哪儿去了?”

“老师收走了。”

“老师?收走做什么去了?”

“卖废纸了。五毛钱一斤。”

“啊?那……那以前的书呢?你上到四年级了,不会一本书都没有了吧?”

“烧了。”

“啊?烧了!”

“娘当引火柴火烧了。”

“啊,引火柴火?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还用柴火做饭吗?”

“煤球多贵啊,八毛钱一块!”

“不让交公粮,不让交地税,种地还给你们钱,你们不是过上好日子了吗?怎么还哭穷?”

“肥料贵了,一袋二百多!浇地也贵了,一水三百多!”

“啊!落后,落后,真是落后,不是一点半点的落后!都二十一世纪了,没想到这大平原上的村庄还这么落后!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简直比原始人强不了多少!”

姨姨像头燃烧的狮子,气得满屋子乱蹦跶。

“妹妹,原始人是什么人?原始人不是好人么?”娘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

“哎呀,别问了,给你们说不清!”

此时的姨姨,像一壶沸腾的水,红艳艳的嘴在她一起一落的胸脯上冒出缕缕白气。那白气虚无缥缈,时断时续,仿佛农户里冒出的袅袅炊烟。从那一刻起,她就没再正眼看娘一眼,也没看虎子的黑指甲。

“那虎子工作的事……”

“不可能!这么小,出去就是童工,那是要犯法的,我没地方给他找!”

“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在家里闲着的不多了。要是他爹有地方要,他也早就跟着出去了。他爹又聋又哑的……在家……唉……其实俺也不是图着叫他出去挣钱……就怕……”

“怕什么?娘,你怕什么?”

虎子扑到娘怀里,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抓摸着娘满是泪痕的脸。

“怕……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一刻,虎子羞愧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爹早就不崩棒子花了,在村里当了短工,谁家有活就去谁家干,成了吃百家饭的人,这娘知道。想不到的是,自己跟着爹走东家串西家,娘也知道。娘不出门,却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以后,爹出去干活时还带着虎子,虎子不去。虎子不去,爹就生气。爹生气时,就把自个的脑袋上树上碰,碰得啪啪地响。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虎子:没别的,爹就是想让你跟着在外边混顿饭,吃点好东西。他又聋又哑,根本不知道他的那点事已经被儿子全部看在眼里了。

“没事,一个孩子家,管他哩!”

秋菊和爹做那事从不背着虎子。

“小毛孩一个,他知道什么?”

爹开始觉得别扭,在虎子面前躲躲闪闪的,后来也就习惯了。当着虎子的面脱裤子一点儿都不脸红。

“虎子还小哩!”

爹要是能说话的话也一准这样安慰自己吧!

“不,我是男子汉,我不是小孩子了!”

虎子站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用眼神这样回复爹。

自从跟爹出去几个月后,虎子已经明显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发现,他的小鸡鸡每天晚上都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长大。有一回早晨醒来,见它又立起来了,虎子就缩进被窝里,用手拃了拃,发现都快跟爹那个一般高了。他养成一个习惯,尿尿的时候总是故意把尿在肚子里憋一会儿。憋着的时候,他闭着眼,脑子里满是女人白花花的身体。等憋到不能再憋时,他就把手从小鸡鸡上猛地松开,然后鼓起腮帮子,使足劲,把一大泡尿噌地一下全尿出去。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爹不是憨哑巴,是个精哑巴。原来,爹每天都在享福哩!

有老长一段时间虎子没跟爹出去。他整天躺在床上,忧心忡忡。他怀疑自个病了。小燕来喊他,说大头和二黑都要打工走了,问他去不?他看着小燕就哭了,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他说,以前俺不想去大城市里伺候说普通话的人,现在想伺候也伺候不了了。小燕问咋着哩?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占先了,以后俺什么也干不了了!到底咋回事?小燕越问他哭得越伤心,丢人,忒丢人!他发誓不能把那件事告诉小燕。

6

那段时间,虎子老做梦,梦里老是有个女人出现。女人光着腚,骑在他身上,摸他,舔他。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一会儿觉得是小燕,一会儿觉得是市里头那个戴眼镜的姨姨,还有一回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锁月老师趴在他身上。他每次睁开眼都会吓得出一身冷汗,伸手上裤衩里头摸摸,黏糊糊的一大摊。有时候不做梦,他的下边也会莫名其妙地流出乳白色的液体来。毁了,毁了,这下可毁了。他想他一定是得了某种绝症。他想起了二黑他奶奶,不由得流下泪来。二黑他奶奶也不知道咋回事,半晚上睡着睡着就死了。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个方便面袋,从里边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那是他从秋菊家抽屉里拿的避孕套。他摩挲了半天才把避孕套轻轻打开。几年前,从市里头来的阿强玩过这玩意,真好,能吹老大,上面还顶着个小小的蜜蜜头。以前,虎子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自己也可以拥有一个这样的洋气球。虎子做了下深呼吸,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就把气球吹大了。虎子把气球小心地放到桌子上,然后,趴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气球。气球亮晶晶的,真好看!看着看着,虎子从气球里突然看到小燕笑眯眯的脸。他揉了揉眼睛,小燕不见了。小燕不见了,虎子心里涌出一大嘟噜难过。那些难过越堆越多,一会儿就把虎子的心口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眼看没多少日子了,说什么都要跟小燕见上一面。想到这里,虎子抱起气球撒腿就上外跑,他要去见小燕,他要把这个美丽的气球亲手交给小燕保管。

那是个下午,没有风,太阳把树叶涂抹成了橘红色。吹了声口哨,墙头上没看着小燕的羊鞭子,又吹了声还是没看着,虎子就从虚掩着的门里溜了进去,见羊圈里空的,就知道小燕已经放羊走了。虎子垂头丧气地正准备上回走,忽然听到北屋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莫非小燕娘病了?虎子不由自主地上北屋走去。上到门台上时,虎子的腿一下子僵住了:小燕娘正趴在一包棉花上打滚。她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花包,两条腿像麻花一样嬲在一起。“哎呀……呀……娘哎……哎呀呀……”小燕娘一边扭动身子,一边痛苦地叫着。这样的样子虎子不止见过一回,这样的叫声虎子也听过不止一次了。小燕娘想小燕爹了,虎子很快得出了结论。小燕娘叫唤了老长时候两条腿都没松开,不但没松,反而越夹越紧。虎子没心思看下去了,他要去找小燕,把气球尽早交到她手里,于是,撒腿上河堤跑去。

大头说,二黑说,村里的孩子都说,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玩好长白头发,所以,虎子和小燕间的交往都是秘密的,虎子从来不敢在白天去找小燕。可是,今个虎子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跑到河堤时,太阳把西天的云霞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虎子拿着气球站在小燕身后。小燕不知道,挥着羊鞭子边唱歌边上前走: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能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哎呀,小燕唱得真好听,跟电视上唱得一模一样。小燕会唱歌,虎子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虎子突然觉得,在小燕面前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真的,虎子觉得自己不抵小燕手里的羊鞭子,不抵小燕跟前那两只正在啃草的小绵羊。

小燕走远了,虎子没有去追。他走到河边,弯下腰,把手里的气球轻轻地放在泡满晚霞的河水里,然后悄悄地回家了。

真稀罕,虎子在家里躺了好几天等了好几天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每天早上他都能睁开眼,都能看见窗户外边高大的毛白杨,能听到那只金黄羽毛的公鸡在树上“哥哥给”地叫。

“哥哥给,哥哥给———”

他觉得那只公鸡的叫声跟自己的哑巴爹叫得一样难听。

虎子习惯性地摸摸裤衩里边,没了,黏糊糊的东西没了。那次从河堤回来后,他的小鸡鸡就再也没有流过那些臭烘烘的脏东西。

虎子的精神头又上来了,他跑到集上,用爹给他的零花钱买了三根酥糖棍。先给小燕送去一根红的,回家后又给小豹分了一根黄的,那根绿的他留给了自个。他把酥糖棍放在一只眼睛上,另一只眼悠闲地闭住,从酥糖棍的圆孔里,他看到了娘脸上的微笑。娘的牙没刷过,但是比秋菊的白。那是他第一次吃零食,他抓着酥糖棍的一头,从中午开始吃,一直吃到黄昏还没吃完。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半截留了下来。爹回来了,他要给他尝尝。

7

“在家了呗?快叫他躲起来!”

萍丽带着一阵风,呼哧呼哧地跑进院子里。

“咋着哩?”

娘上前挪了挪,去够旁边的小板凳,没够着,一下子摔到了门台底下。萍丽慌么了急地把娘拽起来,抓抓着眉头说:“哑巴哥哩?赶快叫他藏起来,大炮掏他来啦!”

“啊,不叫交公粮了,他来干什么?”娘脸色苍白。

“哎呀,别问啦,快叫哑巴哥藏起来,我刚才看着的时候他都到二黑家门口啦……”

爹正在南边的小菜园里绑白菜,见萍丽跟娘推推搡搡的,以为萍丽在跟娘打架,就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拽住萍丽的袖子,把她叽里咕噜地拉到大门口。刚到门口,大炮就到了。大炮举起手里的铁锨,对准爹就抡。爹一愣,嗷地叫唤了一嗓子,一下子堆委地上了。

“憨哑巴,就你个熊舅子样还敢给我斗?看我不整死你!”

爹搂着头,像只受伤的虫子,身子一弓一弓地上鸡窝那儿爬。大炮咬着牙,举着棍子在后边撵。

“算啦,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文文从后边抱住大炮的腰,跪在地上,叫大炮别打啦。大炮被文文绊住,走了几步没走动,只好扔下了手里的铁锨。他掐着腰,站在院子里呼哧了半天,肚子还像唱歌的癞蛤蟆一样,一鼓一鼓的。

“文文,你记住,这个熊货以后要是再敢对你动手动脚的你就给我说,我要是不整死他我就倒着走!”

大炮指着爹说。

文文拽着大炮的袖子,朝窝在墙角的爹吐了一口:“哼,自作自受,叫你再涨包!”

“我操你娘大炮,不交公粮了,俺不怕你!不交地税了不交公粮了俺不怕你……你再敢搬俺家的电视你再敢挖俺家的麦子你再敢推俺家的自行车俺就去告你……俺不怕你,不交公粮啦不交地税啦什么都不用交啦你再也欺负不了俺家啦……”

虎子手里拿着半截砖头从人群里蹿出来,一边骂一边上大炮身上扑。萍丽吓毁了,跑过去拦住虎子,把他连拉带拽地拖进幢屋。

“我操你娘大炮,你别威风,不交公粮了不交地税了俺不怕你……”

幢屋被反锁了。虎子扒着窗台,从窗户缝里骂大炮。

“小熊孩儿!”

大炮上幢屋的方向瞪了一眼,摸着肚皮,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

“哑巴哥,你说说,你咋着她了?”

大炮他们走后,萍丽冲到爹跟前,摇晃着爹的肩膀问。

“文文说你昨天下午摸她了,还说你调戏她了?你给大伙说说,你到底说她什么了?这个骚货,到底是你勾搭她还是她勾搭你了呀?”

萍丽问一下,爹就把脑袋上鸡窝上撞一下,问一下就撞一下,还一个劲地摇着。

虎子记得清清楚楚,萍丽说她西南地里的山药都长疯了,叫爹去翻秧子。虎子给爹说后,爹就扛着棍子去地里了。爹翻了一晌山药秧子,咋就惹着文文了?文文是大炮的女人,这个连大炮的媳妇都知道。听说大炮还把文文领到家里睡过,因为这个,大炮媳妇玉荷给他闹腾了老多天,天天吵吵着离婚。本来玉荷是占理的,锁月却把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在大街上扇的,一巴掌下去,脸上立马起了血波淋。从那之后,大炮媳妇就再也没闹过。这样,大炮的胆子就放开了。不过,除了文文和萍丽,他从不和村里的其他娘们玩。

萍丽说,大炮那个不占先,个小,细。文文也说过一样的话,两人好像商量过似的,跟爹做那个时都好给爹提起村长大炮。爹是哑巴,她们说什么爹都听不着,可她们还说。也许是看爹听不着才说的吧。萍丽好骂大炮,说他有官架子,每回老想像皇帝老子一样叫别人伺候着,一点都不知道想想别人得劲不得劲。从萍丽嘴里虎子还了解到大炮干那个时好放屁。还好叫人家吃他的屁玩。

“屁篓子一个,还当什么村长?!”

萍丽上地上吐了一口,把爹的头紧紧搂在了怀里。

当时,爹还站起来了,站起来后立刻又啪地摔地上了,大家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

“血!哎呀,血都洇出来啦,满啦,流满啦!”

萍丽叫唤了一声,抬头见梅子站在大门口抹眼泪,生气地说:哭什么,还不快去喊麻将?叫他来给哑巴哥上药!梅子摇着头说,不行,俺见他背着药箱去外村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萍丽想了一下说:“那,医院吧!你骑着我车子去县医院喊医生。哑巴哥站都站不起来啦,赶紧叫个医生来,快,快点哈!”

“不行,俺……”梅子面有难色。

“去呀,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看看,血都流满啦,晚一会儿哑巴哥就没命啦!”

“俺,俺……”

“车子在胡同里哩,去,快去,你快点去啊!”

见萍丽眼睛都瞪出了血丝,梅子只好连走带跑地出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下午4点梅子还没回来。萍丽叫虎子去村口看看。虎子到村口一看,梅子正坐在桥墩上哭哩。梅子三十岁了,哭起来还跟孩子一样,弄得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鼻涕。梅子叫爹干过活,但从没跟爹干过那个。梅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却也没少挨娘的骂。想到这里,虎子的眼底潮湿起来,他从桥底下拽了几个宽大的麻叶递给梅子。“给,擦擦!”

梅子神情沮丧,眼睛又红又肿,见到的人都不忍心说她。萍丽敢。

“哭什么?”

“俺不认得字。”

“去了呗?”

“俺不认得字。”

“你去都没去是吧?”

“俺不认得字。”

“不认得字不认得字,不认得字你没腿啊?你鼻子底下没嘴啊?你……唉———不认得字你连个村都不敢出连个县城都不敢去啊……”

萍丽气得直哆嗦。从窑厂跑回来的玉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算啦,俺背着去吧!

玉添背着爹走到天黑才走到县城。

8

呼呼的北风刮走了村庄的最后一片叶子。虎子家的那棵葡萄树像脱光了衣服的汉子露出了它那丑陋的身躯。它扭动着身子,紧紧地缠绕在墙边的那棵梧桐树上。虎子用手使劲拽了两回没拽下来,就拿斧子把葡萄树连根砍了。

虎子坐在矮墙上,上村子上空望了望。满天的星星要是掉下来一颗,就能把来福村照亮。应该照亮。虎子想。大过年的,不放炮,总得有点亮光吧。虎子从小怕黑,今年尤其怕。从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虎子的心就没一天安生过。六个大活人,一下子全没了。小燕爹也是,她娘当初就说下煤窑有危险,不叫他去,可他不听。非去。见老四下煤窑挣钱多他们都跟着眼红了,都眼红了都没了。

消息腊月二十七才传到村子里。是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说一下子死了五个。另一个死了的是梅子的男人。他没去下煤窑。他去城市里给人家盖高楼,从盖楼的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说摔下来都成泥了,一把骨头也没留下。

这个年下,来福村的女人谁都没去谁家串门,谁都没去劝谁,都在家里窝着哭呢。男人死了的哭,男人没死的也哭。哭得一塌糊涂。

大年三十晚上,娘盛了碗饺子叫给萍丽送去。娘说,她身子虚得很,喝药后吃什么吐什么。二十七那天,雪花的男人裤子给萍丽说她男人死了。她不信,说他男人在煤窑上才干了仨月,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了。她还拿出手机,给裤子看两天前他男人给他发的短信。那是一条很肉麻的短信,裤子不敢看。萍丽就念给他。念完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就开始笑……裤子把她男人的铺盖卷搁到她家的床上就走了。裤子走后,萍丽就喝了农药。

虎子端住饺子,上门口走了几步。门外,真黑呀,黑得没法说,虎子的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抖擞。娘没察觉到这些,她把身子朝火炉边挪了挪,掀开裹在腿上的小褥子,摩挲着腿上的大包,皱着眉头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这老天爷什么时候才不犯昏啊?娘的话像一瓢水,哗地泼在了虎子的脑袋上。虎子咬了咬牙,一脚踩进夜的黑里。娘这是咋着哩?以前过年的时候,虎子要是说个“完”字“了”字都会被娘骂半天。虎子想,保准娘的腿又疼了,要不大过年的娘不可能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来。不知什么时候,娘腿上的包比以前又大了老多。以前娘爬着还能走,这会儿爬都爬不动了。包都快跟娘一般高了,咋着爬?

虎子端着饺子,深一脚浅一脚,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家里。娘说咋着哩?咋又端回来了?虎子没吭气。他心里乱得很,不想说话。

虎子没有看春节联欢会的节目,也没有陪着爹娘守夜,他早早就去睡了。夜里,他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从记事起,虎子就老好做那样的梦。虎子梦着大炮带着他侄子和另外几个人来他家收公粮。娘哭喊着叫虎子快去锁门。一听大炮来收公粮,虎子的头就大,腿就软,软得跟面条一样,迈也迈不开。娘捂着脸哭出声来虎子才踉踉跄跄地跑到大门口。他把宅门关住,踮起脚尖去够门闩。他想把门闩挂到门鼻上,可怎么都挂不上去。手正哆嗦着,大炮就到了。“刁民!全是刁民!”大炮咬着牙,一脚把宅门踹开了。他,他侄子跟另外几个男人呼啦一下子全进来了。他侄子跑到里间屋跳进缸里挖麦子。爹扑过去,抱着大炮侄子的腿,跪在地上,啊啊啊———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哀鸣。见大炮的侄子不理他,爹就站起身,跑到外间屋,拿来一只大瓷碗。爹想自个挖。大炮侄子不叫爹自个动手,身子一扭鼓,把爹顶到了一边。院子里,娘和大炮吵起来。“河里的水是天上下的,交什么人头税?”大炮不和娘吵,挥挥手叫手下的人把拴在粪坑边的老山羊牵走了。“孬种!你个孬种不得好死!”娘把脸贴到地上,一只手搂着腿上的包,一只手抓进土里。那样子,像被砍断的大青虫:哭一下,头往起翘一下,脚跟着向后蹬一下。娘趴在地上哭的时候,羊已经被牵走了。大炮侄子叫人把挖好的十几袋麦子扛到门外的拖拉机上。“行了呗?”大炮侄子问。大炮说:“地税还没交!”大炮侄子回到屋里,搬起桌子上的黑白电视机就上外走,“穷得叮当响,再折腾也就这么点破玩意!”大炮临走还不忘上娘身上吐一口。虎子眼泪呼呼地上外流,虎子跑到墙角,捡起一块砖头,使劲扔出去。可是不管使多大劲,那块砖头就是飞不出他手心。他真恨自己啊,他恨自己作为儿子,保护不了自己的父母,保护不了自己的家。每回都这样,虎子哭着哭着就把自个哭醒了。窗外一弯皎洁的月亮挂在屋檐下一动不动,虎子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相信这是梦。早就不收公粮了,你别想再在村里撑劲了。虎子坐起身,对着窗外细细的月亮长长地出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虎子戴上娘给他织的新帽子,早早就起来上街拜年了。街上冷清清的,地上连一个炮皮都没找到。娘说得对,村里没一个人放炮。一只狗坐在秋菊家房后新刷的大红标语下。狗,写得什么?虎子问。狗看了看虎子,摇晃了一下尾巴没说话。“致富有捷径,进城去务工!”这条标语是用红漆刷上去的,十个字虎子只认得其中的四个,问狗狗也不知道,虎子便觉得有些扫兴。前街,后街,中间的福临街,虎子把这三条大街全走了一遍,没见到一个串门拜年的人,就准备回家接着睡觉去。拐过二黑家的胡同,回到福临街,虎子看见一个人顶着黑棉袄倚在墙根下的电线杆子上。棉袄的袖子动了动,下面露出半个脸来,胡子拉碴的,是大炮。就算烧成灰虎子也能认出他来。大炮勾着脖子,吭吭咔咔地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上外吐东西。“你她娘的不是人养的,你她娘的不是个东西!破鞋!你她娘的是大破鞋,柴火棍子……”大炮一边吐一边骂。他骂的不是别人,是他老婆玉荷。三个月前,玉荷跟窑厂一个姓武的包工头跑了。虎子站在大炮身后被大炮身上的酒味熏得直仰摆脚。大炮醉得不轻,虎子在他身后站了老半天他都没发觉。他弯着腰,抓着胸脯子可着劲上外吐,仿佛要把胃吐出来不可。那些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虎子的脑子里一幕幕闪过。想到大炮高高举起的铁锨,想到爹血淋淋的腿,虎子下意识地上前走了一步。此时,他离大炮只有一拳头远,只要轻轻挥一下胳膊,那个一度令他恨之入骨的人就会立马滚到眼前的粪坑里去。又是一串歇斯底里的咳嗽,震得虎子的耳膜嗡嗡地响,虎子愣了一下,折身向大炮家跑去。“锁月老师,村长他喝醉了,在那边吐,你快去看看……”虎子隔着墙头朝院子里连喊了几声。

那些去城里打工回来的孩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整个年下都没露面。快到家门口时,虎子拐到了玉添家,他想去找大头玩。玉添从屋里出来,压低嗓子说,大头正睡觉哩,明天一早就得回厂子干活。虎子听二黑说大头在河南梳羊绒时被机器绞掉一个手指头,就问,大头的手好了吗?玉添笑着说,好啦,赔了一千块。

这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晚,走得又格外早。似乎只那么一晃就不见了。河堤的草由浅绿变成了翠绿,又由翠绿变成了深绿,茂密得很,清新得很,可小燕再也没来放过羊。去年秋天里的一个深夜,小燕娘在地里看棉花,小燕在家里看门。门锁得好好的,整个晚上小燕连个盹都没敢打,羊还是被人偷走了。听说是从西墙上挖了窟窿,从窟窿里把羊掏走的。因为那两只羊,小燕把嗓子都哭哑了。过了年小燕就出去打工了,过年的时候她没回来。又过了一年还没回来。大头说小燕在外边找了对象,回不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虎子不信。小时候玩做饭饭的时候,小燕给他当过媳妇,小燕亲口说过答应给他做媳妇的。

爹的左腿瘸了。走路的时候,都是手拽着右腿,右腿拉拉着左腿。虎子没去打工。他去跟爹沿街崩棒子花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地崩,一年四季从没停过。

“嘭———”

锅响了。

孩子们哈哈大笑着扑到地上抢崩落的棒子花……

这个时候虎子就会想:小燕,你在哪里呀?你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没人崩棒子花的时候,爹用钳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盛棒子花的铁罩子,虎子就坐在风箱前的木头墩子上,出神地盯着某个路口……

责任编辑 李 浩

猜你喜欢
棒子小燕大炮
流浪狗和大炮
一只小风筝(上)
镜子
棒子王
棒子王
拯救妆容的“小棒子”
双眼皮
声波大炮
签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