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

2009-04-02 08:31于晓威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垃圾场垃圾

于晓威

我觉得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发音了:“垃———圾”。你把嘴唇张开,舌尖抵住上牙床,声带颤动,气流从口腔爆发成音,“垃”,然后舌尖抵住下门齿,舌面前部紧贴硬腭,气流从缝隙间摩擦出来,“圾”。它简直比纳博科夫在他那部著名小说的开头“洛———丽———塔”三个字发音还要性感,还要简洁,还要美妙。“垃圾”,你说出了这个字眼,你就感觉了一切。

是的,一切。一切美好的东西终将变成垃圾,就像我现在看到的一样。

我是这座县城的庞大的垃圾场的看守人。准确地说,那不仅是一座垃圾场,也是一座垃圾山。最初,它是城郊之外一条荒芜的山谷,后来,垃圾不断填埋,填埋,填埋,终于快要填平当初形成山谷的两座山,使它们连在一起。如今,它比两座山还要高出近十米了,直径达到两公里。为了不危及周边的村庄,它只好不断在自己身上加高,就像古代埃及人修建金字塔一样,先进的是,由于每天有大量装垃圾的汽车涌向这里,汽车在它身上压出了几圈盘山路,螺旋向上,使垃圾越堆越高。据城建部门设计和论证,这座垃圾场当初的使用年限是三十年的,可是短短不到十年,它就达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是许多人想不到的。

我不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天要丢掉多少垃圾。其实,早在我来看垃圾之前,那时我还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就有意地算计过我一天里丢掉多少种垃圾。那是一个普通的休息天,我从早晨起床开始,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为止,我分别扔掉了三只鸡蛋皮,两只牛奶包装物,一堆元葱、白菜、菠菜的腐烂的叶子,几枚吃过的猪骨头,一柄用坏的铁勺,两个旧电池,一双磨破的袜子,水费员送上门来的清单,一个空墨水瓶,一堆废稿纸,三只聚乙烯塑料袋,一些打扫房间弄出的尘土……此外,夜里十点被朋友找去街上吃夜宵,我又弄出了一些剔出的鱼刺,煮花生皮,几只空酒瓶,一些餐巾纸,一堆剩烟头……算下来,我一天要弄出几十种垃圾!当然,不说这些也行,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看过一位专家的推算,如果每个人生命按八十年计,仅是来自他身体上产生的垃圾,诸如脱掉的毛发、皮屑、修掉的指甲、洗澡时搓掉的灰尘、日常生活中的排泄物等等,加起来足有几吨重!你想想人是不是很脏?

从小到大,我觉得只有一个人很干净,不沾凡尘的样子,那就是我的小学同学张小红。她清晨走进教室,就像一缕阳光照进,她转身离开,就像退去一阵清风。她的脸颊像花朵,不仅是像花朵的样子,是她的皮肤像最自然开放的牡丹花的花瓣质地,细腻娇嫩。有一天她帮家里拉柴火,被树枝划破了眼角,我上课见到她时,直担心那里的疤痕会永久停留,可是似乎仅仅隔了一天,那里就恢复如初了。那是我人生经历里一个人伤口恢复得最快的一次记忆了,简直称得上神奇。从那时我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刀枪棍棒啊,痛苦失意啊,都是伤害不了她的。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那时我们才上小学二年级。我说我喜欢她,这我当然知道,可是她喜欢我这谁知道?没人知道。连我当初也不知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的课本,期末时总有一个章节,叫“我爱总复习”。有一次自习课,张小红指着那一行字,对我说:“你把它反着念一下。”

我就把书页翻过去,透着阳光看那行字,不明所以。

“不要翻。就是这五个字,你从后往前念。”

“习复总爱我……”

“嘻嘻……”

“怎么了?”我是真不明白。

“再念!”

“习复总爱我。”我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媳妇总爱我”吗?

“咯咯咯咯……”她爆发出一串轻盈的笑声。

还有一个时候,她用“好像”这两个字做造句练习。她写着,“粮票好像对我说”。这在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时是一个很常见的句子。比如说,课文里也经常出现,“那伍块钱好像对我说,快把我捡起来吧,我的主人多焦急啊”,讲的是上学路上拾金不昧的故事。“粮票好像对我说”,这样的句型几乎同出一辙。张小红面不改色地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对我说:“你把这句话也从后往前念一遍吧。”

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有趣的东西。我念:“说我对像好票粮。”———这个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说我对象好漂亮”啊!

啧啧!

这一句话在我俩之间传达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句旁人不知的定情话。

有一回班里一位女孩送给我一支钢笔,是新的,我正拿在手里端详,坐在身旁的张小红小声说了一句:“把它给我。”可恨我当年怎么会是那么一个小人,我竟在那位女孩的眼皮子底下把那支钢笔送给了张小红。这支钢笔我后来再也没能见到它,不过张小红也决不是一个贪小之人,过了两天,她送给我另外一支新钢笔,红色的,笔帽上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小猫头。这支钢笔我爱不释手,可是附加那支钢笔的话我会更喜欢啊。

放学后,除了写完作业,我和张小红分在一个小组里面负责打扫卫生和倒垃圾。我想我对垃圾的感情一定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们仔细地清理每个同学的座位,把里面的纸屑、果核、石块儿扔到地上,然后扫成一堆,装在撮子里倒掉。这些垃圾真好啊,我真希望打扫它们的过程越漫长越好。常常是,我借着笤帚扫起的灰尘太大的缘由,在地上泼满了水。沾了水的湿纸片贴在地上很不好扫,这样我们就可以费力多干一会儿。接下来,倒垃圾对我来说是一个真正漫长的过程,我一个人拎着撮子,走到很远的垃圾箱。我希望张小红能够陪伴我,可是一只小小的撮子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来拎。每当这时,我又开始盼望学校每季度搞一次的社会义务劳动日。

那是真正有点繁重的劳动。我和张小红仍旧分在一个小组,和同学们一起,深入到县城各个居民胡同和角落。我们帮人家做好事,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固定不变的,是我们俩去一位孤寡老奶奶家里帮她倒炉灰。在我的印象里,胡同里的定点垃圾堆总是堆得满满的,人们总是担心自家的垃圾无处可倒。这一方面是人口居住密集所致,另一方面则是城镇清运垃圾的工作往往做得迟缓。这样,我和张小红很多次都是绕路去偏僻的农田边倒炉灰。我们装炉灰的工具是一只杏条编的土篮子,里面的炉灰又满又沉,不用说,这必须要两个人才拎得动。我们走到农田边,准备喊口令把土篮子扔出去,让里面的炉灰自行倾出,可是我刚喊到“一、二”,还没来得及喊“三”,张小红已经松手了,这样的结果是,土篮子里的炉灰全部撒在我的腿和脚上,弄得裤子和鞋脏乱不堪。

下一次,竟然还是这样。张小红很难为情地看着我,原来,她的力气太小,就在我喊“三”的时候需要加大力气向外甩,她往往抓不住篮柄,不由自主地滑脱了。

我只好再一次扑打自己的裤子。

就是这样我也愿意啊。

在我房间的床头上,凌乱地堆了一些书。既然我守候的是一堆垃圾,而垃圾在词典里的定义是无用和被抛弃的东西,那么我就不怕谁在深夜前来偷盗或抢劫它,如此,我得以安静地读书。不过,我的那些枕边书,既有《洛丽塔》、《法国中尉的女人》,也有《圣经》、《论新民主主义革命》,还有《时间简史》、《宇宙黑洞之谜》,由此可见,我脑子里的思想是多么混乱。现在,在我的窗外,我的目光可以融入无尽的黑夜,在垃圾场的一角,当地村民们曾在那里埋葬过许多夭折的小孩子。这使我常常联想灵魂的问题。我想我是相信人有灵魂的,可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假如人有灵魂,那么灵魂一定应该是脱去了烦恼现实的甲胄,它是自由而平等的,智慧而健康的,那么,小孩子夭折后的灵魂怎么办?它还是保持一个不懂事的状态吗?那多不公平。还有,老人呢?他们的灵魂保持在什么状态?是年轻时的,还是年迈时的?灵魂也会老吗?再还有,开始清醒,后来因病而患了痴呆症的中年人,他们死后的灵魂是清醒的还是痴呆的?有痴呆的灵魂吗?若是这样,灵魂和肉身还有什么区别?

这些都是我百思而不解的疑问。

我有时候在广袤的垃圾场上一个人散步,感觉像在荒凉的月球上俯看众生。在我的脚下有无数种垃圾,它们展示了无数种生活状态。我时常会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或是彼此交流。这些垃圾,按生物形态来分,分为有机垃圾和无机垃圾;按专业形态来分,分为工业垃圾、建筑垃圾、医疗垃圾、生活垃圾,当然,最丰饶和瑰丽的无疑是生活垃圾了,它们主要来自政府机关、学校、宾馆、饭店,以及县城总共拥有几十万人口的每个家庭。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我每天要指挥大量的运输卡车,让它们按照不同路线和方位倾倒垃圾,以免造成堵塞和混乱。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告诉我,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联系的,垃圾们锻炼了我的想象和洞察能力。我发现,每当发薪日过后,县城运来的废酒瓶格外增多;一到情人节,这里的避孕套明显增加。虽然我有轻微的意淫倾向和窥私愿望,但我绝不着眼于此,局限于彼时情境和场景,而是将它们形而上升华,举一反三,思考和忧虑民生大计。比如空酒瓶一多,我就要担心粮食。现在我们的粮食并不是很富足,曾经有一时期还大量从国外进口粮食,每年全国有上千万吨的粮食用来酿酒,这是不是有点儿暴殄天物?还比如,避孕套一增加,我就要担心健身器材生产企业和化妆品生产企业的日子会不断难过。据科学家研究,男女做爱会有效促进血液运动和循环,减少多余脂肪,达到减肥目的,同时对于女性来说,更是助长姿容亮丽年轻,这样看来,将大大阻止人们奔赴健身房和美容院的脚步,长此以往,岂不影响到国内“GDP”的增长?在我脚下的这座垃圾场,还处处混杂埋藏着大量废弃灯泡的玻璃碎片。据我所知,它们并不都是因为超过使用寿命被主人故意抛弃弄碎的,有许多是主人在天花板安装时不小心跌碎的,也就是说,它们是不小心和主人一起从椅子上跌落到地板上的。我一直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就是搞一项世界调查,看看全世界每年究竟有多少人在更换新的灯泡时,不小心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弄断胳膊和腿脚的。我想这个数字大概绝不止成千上万。由此可见,任何一种垃圾都与人类生命有直接联系。

除此之外,垃圾场还有铺天盖地的塑料袋(塑料袋被联合国环境组织认定为二十世纪人类最糟糕的发明),烂菜叶(这大约占全部垃圾的百分之二十),旧电池(每一枚旧电池永久污染一立方米土地),化妆品和杀虫剂(在我看来它们性质完全一样),宠物的尸体(它们大多数是被主人虐待而死,这就是宠物的定义),食品包装盒(很少的食品,很大的包装盒,典型和流行的欺骗消费者行为,它们造成了垃圾成倍的增长),一次性打火机(它们不仅疯狂争夺天然气能源,也让《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童话成为传说),等等,等等。我发现,除了一种上面印有“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纸片人们不扔之外,再没有什么是人们不扔的了。

我们单位的一位处长前天从北京开会回来,传达给我们一个惊人而沮丧的消息:全世界每年产生(我差一点写成了生产)的4.9亿吨垃圾中,中国城市占了其中的1.3亿吨。也就是说,中国668座城市已有三分之二被垃圾带包围,其中四分之一的城市已发展到无适合场所堆放垃圾。除去广大乡镇和农村土地不算,全国城市垃圾占地已累计达到75万亩,并且,每年还在以8%-10%的速度增长。

人类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垃圾?因为人类有太多的欲望?

也许,是因为人类越来越缺少真正的爱情吧。

垃圾场上弥漫着无数的蜻蜓,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奇观。它们振动水波一般的翅膀,铺天盖地。这是因为垃圾场的蚊子太多了,它们吸引了形状类似的天敌。

与乌云般的蜻蜓阵群同时四处弥漫的,是垃圾场散发出的难闻的气息。每当有风吹过,这种极端的气息涌进山谷,飘过山峦,向山下的村庄俯冲。事实上,不仅是气息,更多的垃圾已经吞噬了森林,践踏了河水,以恶语中伤的速度任意扩散。

终于有一天,附近饱受折磨的村民们不堪忍受了,他们四处游说,集中呼吁,向有关部门提出抗议。他们春季无法种粮,夏季不敢开窗,井水无法吃,河水不能洗衣裳。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县城周边几乎再也选不出一个更适合堆放垃圾的地方了。白垩纪造山运动般处处耸起的建筑和房屋,正在同纤弱柔美的绿色植被与土地争风吃醋,这种步步为营的集居区无法开辟新的垃圾场。再说,试图说服新居民同意在他们附近建造一座垃圾场,简直要比说服现在的村民们难上十倍。县里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县长为此头疼极了。一天上午,我看见他在一行人的陪同下,排着车队开到了垃圾山下,来到附近那个人口密集的村子当中。

副县长找到了一条补偿的办法来安抚民心。从村子到县城,是没有柏油公路的,几十年来山路崎岖,坑洼不平,村民们每逢出行十分不便。这个问题,他们已呼吁多年了,但一直悬而未解。现在,副县长向村民们承诺说,作为交换条件,如果村民们同意垃圾场仍旧设在这里,那么将由县里筹资,为村子修建一条柏油公路,以造福他们。

这倒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虽然垃圾场仍旧设在这里,但总比白白设在这里好多了。只要有了路,就可以延伸村民们对外界的好多希望,这也算是一种胜利果实吧。村民们权衡之下,愉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半年之后,路修好了。但是又过了半年之后,村民们叫苦不迭。那条高等级柏油公路,固然方便了村民们的出行,但也几乎等于说,方便了县城通向这里的运输。每天,每周,每年,更多的城里的卡车满载垃圾运向这里,以往缓慢的行驶速度现在变得快捷。垃圾山不可避免地越发膨胀了,自然,随之而来的污染也越来越重。

村民们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仍能时常想念张小红。垃圾越堆积得多,就越像雕塑师手下的显影粉一样,在我的记忆中凸显出张小红的纯真面庞。我相信我们那是一种天然的恋情。这样说,既不能玷污我俩之间的交往,也不能玷污“恋情”这个词汇。

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俩一直坐同桌。这中间有无数的濡沫以存的默契细节,在我们内心里生长。它们是那么单纯。唯其单纯,才显稚嫩;唯其稚嫩,才不堪一击。

———它们是在我们内心里的,是私密的。在阳光下,它反而不真实。

到了小学四年级,我们想不到和不愿见到的事情发生了。学校忽然要在整个年级里分成快慢班。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不好,考试结束后,我被分在了慢班,张小红被分在了快班。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上午下了第二节课,按老师的要求,做完广播体操回到教室,分班就开始了。因为是冬季,那一天竟然奇冷,为了驱寒,学校临时宣布不在原地做广播体操,改为绕操场跑步。因为是同桌,张小红很自然地站队在我前面。其实三年来都是这样。

我很奇怪那一天我俩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跑步开始后,我也没有多想,我只是感到学校各班级烧煤炉子取暖冒出的烟气太大了,缭绕了整个操场,呛得我喘不过气来。当然奔跑本身也让我上气不接下气。猛然,张小红跌倒了,紧随其后的我猝不及防,被她绊得同她一起倒下去。只不过,她的身体趴在地上,我的身体趴在她身上。

我只感觉身下是一个绵软的物体。除了生理上的新奇,我的心理随之产生一种熟悉的念头,那就是羞恼。我们暗地里是连手都不敢明确地碰一下的,可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竟趴在她的身上。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顾不得拉起她,更谈不上帮她拍拍身上的脏土,站起后一个人跑掉了。

过了许久,张小红才慢慢地从后面跑上来,重新归入队伍。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事都发生在同一天上午。跑步结束列队向教室走的时候,又一个难堪的场景出现并考验着我,而我同样答得一塌糊涂。张小红平素里扎的两条粉色宽头绳,也就是两条辫梢上分别系的蝴蝶结,不知什么时候弄开了一条,眼瞅着要掉下去。那是很美的宽头绳,纱质透明,缀着金丝。我很想在她身后推她一把,告诉她,她的头绳要掉了。可是这时我的耳边,响起的全是班里同学们这样的起哄:

“噢———哟,徐明刚爱上了张小红!”

“噢———哟,徐明刚喜欢人家的粉头绳!”

那条粉头绳终于随着肩头的颤动,掉下去了。我本能地让开脚步没去踩它。但是后面的同学们不知道,我悄悄回头看时,它已在众人杂沓的脚步下抽搐失色。

我和张小红就此分开了。连句再见都没有说。

更让我事后难过的是第二天,课间,张小红竟然跑到我们慢班的门前跳皮筋。她分到了快班,是和我们遥遥隔着一个操场的,可是她竟然领着两位同伴到我们门前跳皮筋!傻子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那时我已有点儿怨恨张小红了。我想,你知道我们彼此都愿意在一起,可是你还把成绩考得那么好,那么你就去变得更好一点吧。还有,也是为了故意气她,我在她几米开外,突然热情地跟我新班级一位尚不熟悉的高个子女生说话,然后我们俩还一齐打闹起来。那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幕,我看见张小红借着甩动额前刘海的机会,向这边望了一眼,之后她的脸突然红了。

上课铃响了。我已经坐在教室里了,却还能透过窗户,看见张小红急惶惶地收拾她的皮筋,孤零零地一个人穿过偌大的操场,朝她的教室迟到地跑去。

她再也没有来。

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是的,二十多年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哪怕在当初,在一个校园共同念到了小学毕业,我也没有见到她。二十多年来,她完全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时常能梦到她。梦到她没有别的情节,只是一张童稚又热情、沉静又甜美的面庞在我眼前闪动。我打听了许多当年的同学,他们是否知道张小红的行踪。但是,遗憾的是,他们只还记得这个人,却同我一样不知最终她去了哪里。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家,因为有一次劳动的时候她请我陪她回家取铁锹。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曾怀着惴惴而失望的心情去访问旧址,我明知道她肯定已不住在那里。我敲动着大门,许久没人应,倒是她家的邻居走出来,是一位头发将白的老大娘。她问我找谁?我说找姓张的人家。她说这家姓许。我问那姓张的人家呢?她的话音同她说话的内容一样让人感觉苍渺,她说,我搬到这里住的时候,这家还不姓许,姓彭。而据姓彭的人家说,他们是买一位姓肖的人家房子住在这里的。

也就是说,张小红不住在这里,差不多已有十年了。

我也曾通过互联网搜索过张小红,可是叫她这名字的何止成千上万,我根本不可能一一查证,再说,被互联网漏掉这个名字的又何止成千上万?后来我终于明白,有一个人不在了。不是她不在,而是我不在,我已不存在于她的内心。

不是么?其实我找她很难,而她找我是很容易的,我一直住在我们共同住过的家乡,不管她身处何方,只须拨打我所在县城的“114”查号台,报出我的名字,随后她就可以让我住处的电话铃响起来。

但是年复一年,我没有听到这样的铃声。

我还是和我的垃圾们做伴。我有时候可悲地想,一个人的生命是熬不过垃圾的。据说国外最前卫的考古理念,就是考察和发掘古代人的垃圾。从垃圾里,他们寻找生命和生活的印证。

不久之前,我的垃圾场里来了两个特殊的人。他们向我详细询问县城某一栋居民楼的垃圾都倒在哪里。喏,这是常有的事,每年都有家庭主妇在洗菜时,不慎将戒指弄掉了,然后连烂菜叶一起倒在了这里。情况我熟得很,我说。我殷勤地将他们领到具体位置,然后就回到房间睡午觉了。

他们一连来了三天,不停地在垃圾堆上挖掘,翻捡,搜寻。第四天,他们不再来烦我了。

一个月后,我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那个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县长,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抓起来了。他开始不承认,可是主要的证据和大宗购物发票什么的,全是那两个便衣警察从我帮助指挥过的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那是他家抛掉的垃圾。这么说,我这个人还有点儿用。

不是么?我还有点儿用。或者说,这些垃圾还有点儿用。我真希望垃圾们越聚越多,越摊越大。可是,越是在一个到处充满垃圾的世界,我越是那么想念着张小红。

有一天,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而大胆的想法:

要是世界上所有的居民垃圾都无处可放了,张小红,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该来找我了。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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