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2009-04-02 08:31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成林木子

中 学

穆莎莎捧着一摞试卷走进办公室,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坐在对桌的赵晓柱就神秘地一笑,说你家耀祖来电话了,肯定今晚有场儿了,没准儿要偕夫人出席呢。真的假的?穆莎莎放下试卷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谎呀?穆莎莎不紧不慢地坐下,掏出手帕在鼻子尖儿上轻轻地摁了几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在下巴前面一左一右地摆着,扇风,她瞥了一眼赵晓柱,没说话。

办公室的门窗敞开着,电扇快速旋转,发出“嗡嗡”的噪声。这个夏天,热得出奇。

穆莎莎扇了一会儿风,收起手帕,从钥匙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的立门,拎出小皮兜放到桌上,拿出鹅黄色的手机,摁下“开机”键,一串美妙的音乐声伴着她的体香扑向赵晓柱,差点儿把赵晓柱撞个趔趄。赵晓柱抬起头说,去回个电话吧?耀祖来两次电话呢,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赵晓柱示意穆莎莎去打办公室的电话。虽然学校规定私事不许用单位的电话,但无论公事私事,没几个人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除非是怕别人听见,才肯捧着手机,躲到走廊或楼梯的拐角处去说悄悄话。

赵晓柱比穆莎莎大两岁,是穆莎莎和李耀祖的校友。在公开场合,李耀祖总是管赵晓柱叫师哥,穆莎莎不叫。有人问她为啥不叫赵晓柱师哥,穆莎莎说,在一个办公室坐着,干吗哥长妹短的?俗!其实,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穆莎莎背地里管赵晓柱叫赵小猪。“赵小猪”是数学组组长,虽然他俩坐对桌,但是穆莎莎平时很少和他说话,有事儿非说不可时,就叫一声组长,公事公办的样子。

穆莎莎摆弄着手机,坐着没动。开机两三分钟了,没有短信。李耀祖知道穆莎莎的手机上课时关着,所以有急事儿时从不给她发短信,怕误事。打她的手机,关机,所以,只好打办公室的电话找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学校规定:教师不能把手机带进教室。就连有手机的学生,上课时也必须关机,否则,谁的手机在课堂上叫出了声音,没说的,没收。穆莎莎从“电话本”中找到“木子爸”,按下“拨叫”键,起身向外走去。

李耀祖在电话那头说:

“爸病了,你能请会儿假吗?”

“哪个爸,病了?”

“还能哪个爸?我和妈到县医院了……”

穆莎莎合上手机,快步走回办公室,忙三火四地收拾办公桌。刚想起要请假,这才注意到,赵晓柱已经上课去了。她写了张字条,放到对面赵晓柱的桌子上,用鼠标压好,抓起小皮兜,匆匆走出办公室。

穆莎莎赶到县医院时,穆成林正在CT室做检查。李耀祖和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

见女儿来了,卫仙芝的眼泪像下雨似的,哗哗地流。

“我爸没事儿吧?”穆莎莎本想先安慰妈几句,然后再问病情,可话一出口却成了这样。卫仙芝只顾抹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爸病得不轻。穆莎莎坐在妈身旁,掏出纸巾,一个劲儿往眼睛上按。

“等一会儿看看结果吧。”李耀祖见母女俩成了一对儿泪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有数,要是脑血栓,应该问题不大,抢救及时是死不了人的,怕就怕是脑出血;要是脑出血,可就危险了。

穆莎莎问明白发病的过程,感激地看一眼丈夫李耀祖,就止住了眼泪。她怎么能陪妈哭呢?不管爸的病情怎样,她都必须坚强地接受。虽说爸身体一直挺好,但眼看七十岁的人了,哪能不生病呢?想到这,她拉过妈的手。妈的手冰凉,看来,妈是吓坏了。穆莎莎小声说:“妈,我爸身体好,没事儿,您别担心。”卫仙芝怎么能不担心呢?她活到六十六岁,从没见过这闪失。

那是下午三点多钟的事儿。老两口儿午睡刚起床,卫仙芝洗了把脸,投了块抹布开始擦方厅的窗台。大热的天儿,窗户开着,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灰,窗台上一会儿就落一层,总也擦不净。她在心里正抱怨呢,就听卫生间里“扑通”一声。啥呀?啥动静?老东西,聋啦?卫仙芝喊了几声,没动静,便循声向卫生间走去。推开卫生间半开着的门,她一下子惊呆了:穆成林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成林你咋啦这是?成林成林你醒醒呀!她好不容易把老伴儿翻过身,抱起脑袋一看,穆成林脸色惨白,嘴角流出了长长的口水。她想把他抱到床上去,可试了几次,抱不动。

卫仙芝连喊带叫折腾了好半天,才想起给女儿打电话。心里一急,想不起来电话号码了。她翻出电话号码本,终于找到了那十一个数字,她抖着手,一个一个摁完那一串号码,大声喊:“莎莎,你爸出事儿啦!你快———”没等她说完,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慢条斯理的声音:“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女儿的电话打不通,她就拨姑爷儿李耀祖的电话。

李耀祖呼哧气喘地跑上三楼,看见岳父躺在卫生间里,二话没说,背起岳父就往楼下跑。上了出租车,这才想起给穆莎莎打电话……

经过一系列检查,穆成林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脑栓塞。

病人被推进高级病房后,悬在李耀祖心上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他对脑栓塞有些了解,报社总编室王主任的老爹得的就是这种病。穆莎莎一时手足无措,在病房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做啥好。

穆成林挂上点滴瓶,已经六点多了。卫仙芝说:“木子呢?他早该放学了,孩子身上没有钥匙呀!”李耀祖和穆莎莎一激灵。刚才光忙活病人了,两人都把儿子抛到了脑后。李木子刚上三年级,从小就吃住在外公外婆家,平时他俩很少操心。孩子放学回家进不去屋,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咋办!

穆莎莎和李耀祖急忙离开医院,两个人分头行动,找儿子。

穆莎莎在爸妈家楼下没见到儿子李木子,便上了三楼,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她笑自己,孩子没有钥匙,怎么可能在屋里呢。她下意识地打开钥匙包,找出房门钥匙,打开门。屋里有一股浓重的霉馊味儿。一晃已经二十多天没回爸妈家了。放暑假时,她也没休息几天,整天给学生加课,忙得什么似的。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站在地当间儿,打量起这套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

这是一套一百平方米的住宅,两室一厅。方厅空荡荡的,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套六座的真皮组合沙发,沙发桌上摆着一盆塔竹,竹叶不长不短,齐刷刷地向上绿着,乳黄色的花盆上刻着“高风亮节”四个字,花盆旁边放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沙发左侧的后墙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白瓷板,仔细看,上面的数字和运算符号还依稀可辨。沙发的对面儿,是一台背投彩电。南面是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仅一墙之隔。靠卫生间的那间小卧室,就是当年穆莎莎和李耀祖的新房。

穆莎莎和李耀祖是师范大学的同学。穆莎莎是数学系,李耀祖是中文系。巧的是,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当年,师大的学习空气很浓,虽然有“学在工大,吃在农大,玩在林大,恋在师大”的说法,但那纯属调侃。师大的学生谈情说爱的并不比别的院校多。穆莎莎认识李耀祖是很偶然的,用穆莎莎后来的说法,就是有缘。

那天在阅览室,穆莎莎手捧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着,忽然,一篇散文吸引住她的眼球。她放下杂志,开始摘抄其中的一个片段。正在这时,邻座的一个男生说话了:“别抄了,你要是喜欢,明天我复印一份给你。”原来,这个男生就是文章的作者———李耀祖。

穆莎莎和李耀祖是在大三那年下学期确定恋爱关系的。知道男孩家在农村,穆成林坚决反对。显然,这位县林业局的副局长对农民存有很深的偏见,倒是做教师的妈妈支持女儿。卫仙芝说,只要莎莎看好了,我没意见。

穆成林与李耀祖见面后,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当时就由反对派变成了支持者。这倒不光是因为李耀祖长得一表人才,更主要的是,李耀祖的言谈举止,不但丝毫找不出穆成林头脑中的农民那种猥琐的影子,浑身上下反倒透出超越了他年龄的成熟与稳健。最最打动穆成林的是,李耀祖担任着中文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在报刊上发表过的作品就有厚厚一摞。穆成林亲自到师大考察后,便开始为两个孩子毕业后的工作操心了。

那时大学生毕业还时兴分配,随便到哪个单位,工资是不成问题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财政供养人员。在穆成林的疏通下,穆莎莎分配到省重点高中———松泉县第九中学教数学,李耀祖进了松泉日报社,当上了“无冕之王”。

直到儿子李木子一岁半,也就是穆成林退休那年,小两口儿才在松峰小区买了楼房,搬出这间卧室。搬进新居后,儿子一直留在爸妈这里。小家伙儿跟两个老人比跟爸爸妈妈还亲呢。

此时此刻,站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穆莎莎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鼻子一酸,眼里涌满了泪水。

手机响了,是李耀祖打来的,问她找到了儿子没有。穆莎莎说没找到,你找到了吗?李耀祖说也没有。她说那再找找吧,我给张老师打个电话问问。

张老师说学校正点放学,李木子在学校一切正常。穆莎莎放心了些,可孩子去哪了呢?她下楼到附近几家网吧找,里面倒是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但没有她的儿子。穆莎莎从最后一家网吧走出来,天已经擦黑儿了。胡同里人来人往,不管是来的,还是往的,一律行色匆匆,像有天大的事急着去做似的。穆莎莎掏出手机给李耀祖打电话,让他到家对面楼下的网吧看看。李耀祖说,网吧不可能有,木子才十岁,网吧能让他进去?穆莎莎说,现在好多孩子都往网吧里钻,咱妈家的宽带不就是给木子安的嘛,这孩子平时就天天上网,你就去网吧找找吧。

李耀祖家对面楼下有两家网吧,一家叫“梦幻世界网络中心”,另一家叫“迷你空间网络广场”。

李耀祖走进“梦幻世界”,屋里黑乎乎的,一台一台电脑挤挤插插互不相让,挂着厚厚一层灰尘的屏幕忽明忽暗地闪着,上网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好多人都戴着耳麦,旁若无人的样子。李耀祖瞪着一双近视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细心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描着,没有木子。有两个小不点儿挤在一张椅子上,手忙脚乱地打游戏,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

走出“梦幻世界”,李耀祖直奔“迷你空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木子果然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地点着鼠标。他压住怒火,小声对网管说:“我是县报社的记者,请把你们的老板叫来。”

老板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懒懒地问李耀祖什么事。李耀祖指着李木子说,他有十八岁吗?你们这里允许未成年人上网?

老板问网管,怎么搞的?你还想不想干啦?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快快,把那个孩子给我赶走!还有那个,那个也赶走!

李耀祖指着李木子说,那个是我儿子,不用你赶,我领走。我希望你们能遵守职业道德,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这时,网管已经摘下了李木子的耳麦,李木子转过脸,看见了爸爸,慌忙站起身,抓起地上的书包,乖乖地走过来。

李耀祖拉着儿子的手走出了网吧。老板对网管笑了笑说,什么他妈的记者,纯粹是冒牌儿货,老子连公安局长都能摆平,怕你?我呸!

穆成林这一病,家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之前,《松泉日报》曾发表过有关“空巢老人”的文章,李耀祖怀疑是发稿记者从哪抄的,并没认真看文章的内容。

卫仙芝在医院守着病人,照顾李木子的活儿就落在了两个年轻人身上。

这天早上,李耀祖刚把李木子送到实验小学校门口,就接到报社蒋总编的电话,蒋总编让李耀祖赶快到他办公室一趟,说有事儿。李耀祖嘱咐儿子几句,转身直奔报社。在报社大门口,他碰上了总编室主任老王。老王问了穆成林的病情后,说蒋总在办公室等你呢。李耀祖没到编辑部,直接上三楼,敲开了蒋总编办公室的门。

蒋总,李耀祖进门先叫了一声“蒋总”,规规矩矩地站定。蒋总编伸手一指旁边的沙发,说,坐坐,坐吧。

李耀祖刚坐在沙发上,蒋总编给他倒的茶水已经放到玻璃茶几上了。凭经验,李耀祖知道,有新的任务了。

蒋总编说,水务局敖占先局长刚才来电话,说省里要来检查咱们县的抗旱防汛工作,你一会儿去他那采访采访,写个综合消息,明天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新闻,就上头条儿。蒋总编吸了口烟,接着说,记者部那几个人儿你也知道,会议消息还行,这个还是你去好,一会儿我让小张开车送你。说完,抓起电话,叫司机。

李耀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说,这么好的茶,不喝瞎了。

蒋总编走到李耀祖跟前,说中午不要在那吃饭,快去快回,早点儿把稿子拿出来,我要看。说完,拍了拍李耀祖的肩膀,说吃饭的事儿过后我负责,哪天让占先好好安排你。

第二天,《松泉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本报记者李耀祖采写的消息,二级标题,引题是:未雨绸缪厉兵秣马;主题是:我县防汛抗洪工作全面启动。下面配发一幅彩色照片,是六年前抗洪时加固松泉河堤坝的旧照片,摄影记者拍摄的,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记者部的两个记者趴在桌上看报纸,一个说:“李耀祖这篇稿子发的是时候呀,今天省里来检查,老敖这小子,真他妈的会整景儿。”

另一个说:“这下子,水务局又有吹的了———知道吗?主要是向上面要这个。”说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搓着,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我说嘛,那敢情!”

敖局长请客,是三天后的事。那天还没下班,蒋总编就带李耀祖上了小车。黑色“桑塔纳”直奔县城东边开去,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停在了“富豪春酒楼”门前。

看样子,敖局长和办公室袁主任已经在门前恭候多时了。走进套间,李耀祖就知道这回规格不低。他在记者部时,外出采访也没少上大小饭店吃喝,但像眼前这阵势,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六个凉盘:鹅肝、鸭舌、凤爪、大马哈鱼籽,外加两个青菜。红的血红,绿的翠绿。

蒋总编和敖局长是干训班的同学,都爱摸两把儿,没事儿时经常在一起“切磋”,除了水务局办公室主任袁光明和李耀祖外,没有别人了,虽然说不上“一见如故”,却也早已相识。宾主说话间,六道热菜也齐了。清蒸龙虾、豆豉扇贝、鲍鱼炖盅、红烧鹿鞭,外加一炖一汤,炖菜叫“乡村一绝”:主料是玉米、土豆、茄子、南瓜;汤菜叫“情同手足”,听了服务生的介绍才知道:主料是甲鱼和松花(蛇),说这两种动物原本是一种,是同胞兄弟,甲鱼本来就是蛇,它所以成了甲鱼,是因为它穿上了“马夹”,穿上马夹后就再也不能大大方方地活着了,于是,整天缩着头,把尾巴夹得紧紧的。服务生说,这道汤,女士喝了,补血补气,美容养颜;男士喝了,滋阴壮阳,延年益寿。

这么多菜,就四个人儿吃?蒋总编笑着问。袁主任伸出双手,连拍两下,拍进来一位服务生。

“告诉前台,客人齐了,上小姐———订好了的。”

敖局长笑笑,对蒋总编和李耀祖说:“二位今天别忙,咱们好好放松放松……”

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加盟,酒桌上的气氛立马就活跃起来,小姐们各自“认”了自己的“客人”,并亲昵地坐在旁边。

李耀祖开眼了。酒,要一家一家地喝,“老公”喝不了,“老婆”代劳;菜,不要自己亲自动筷,由“老婆”送到嘴里。李耀祖结婚十二年了,穆莎莎还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他。

几杯“浏阳河”下肚,李耀祖便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拘束了。再看看蒋总,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他的小姐更是温柔,替他喝了三杯酒后,竟坐到了大腿上,还用双手勾住蒋总编的脖子,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尽管李耀祖一再暗示陪他的小姐“老实点儿”,但小姐的一只玉手早已放在他的大腿上,还不安分地摩挲着。李耀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放纵地奔流着……要不是多喝了几杯,下面的节目也许李耀祖就不会参加了。

中午穆莎莎打电话告诉他晚上早点儿回家。这些天,李耀祖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他不光要经管儿子,抽空还得往医院跑,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岳父住院了,他不去看看怎么行?

蒋总编兴趣正浓,他也不好张罗走。唱歌,手拉着手唱。跳舞,肚贴着肚跳。一转眼,十点了。李耀祖以为该结束了,他哪里知道,序幕刚刚拉开,好戏还在后头呢!

醉了,肯定是喝醉了。事后,李耀祖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喝醉了,还有别的理由吗?人就是这样,自己做了荒唐事,过后总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至少得给自己找个借口,似乎只有这样,才心安理得。

昨天晚上,穆莎莎往医院送饭,妈只吃了几口。爸还昏迷不醒,她的心也和妈一样,在半空中悬着。

县医院离穆莎莎家不远,走着也就二十分钟。县城的公共汽车少,半个小时才一班。正是傍晚时分,暑气渐渐消退,空气中偶尔还夹着一丝薄薄的清凉。穆莎莎没等公共汽车,也没打出租车,沿着马路快步向县医院走去。路上,她遇见一个推轮椅车的老太太,车上坐着一个老汉。穆莎莎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走到轮椅车旁,她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端详两位老人,老太太和老汉都面无表情,好像她这个大活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与轮椅车并排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话,两位老人就这样默默地向前走着,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俩无关。穆莎莎不禁心中一动,她忽然同情起这两位老人了。其实,像这样相依相伴的老人在县城里多的是。尤其是一早一晚儿,总能看见一些老年人,有的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遛弯儿,有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散步,还有的就像眼前这两位老人一样,一个推着另一个。穆莎莎以前也碰到过,但却没留意。今天不同,今天这两位老人好像一下子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油然生出莫名的牵挂,叫她难以割舍。

这两位老人多么像自己的爸爸妈妈呀!他们也曾年轻,也曾身强力壮,也曾行走如飞,然而现在,他们老了。就像路边的那棵老杨树,年轻时枝繁叶茂,茁茁壮壮,充满活力;现在老了,叶子稀了,树梢焦了,树干空了,越来越脆弱了。然而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需要人们的呵护!

卫仙芝生下穆莎莎那年已经三十岁了,穆成林比她大两岁,那年月国家还没提倡计划生育呢,像他们这样晚育的很少。那时,穆成林在双峰林场当场长,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他一天到晚不着家,经常吃住在林场。卫仙芝在实验小学校教书,就是李木子现在上学的学校,也是穆莎莎上小学时就读的学校。不过,那时的实验小学校很简陋,校舍全是平房,土墙,泥瓦盖,不像现在,五层大楼,塑胶铺成的操场,真可谓是“一流的环境”,“一流的设施”,至于“教师队伍”是不是像宣传的那样也是“一流的”,就很难说了。

卫仙芝是全县第一批晋升为小学高级教师的,当年她是松泉县有名的教学能手和骨干教师,直到五十五岁退休,一直当班主任。卫仙芝教了大半辈子书,没教够。当年穆莎莎高考报志愿时,就是她主张报师范院校的。那时候,教师还不像现在这样吃香,也给学生补课,但没有收费这一说儿。哪像现在,动不动就三百五百地收补课费。可话说回来了,人家都收,你不收行吗?就连卫仙芝这样当年戴过大红花的能手和骨干,退休后还在家里办过“奥数”辅导班呢。不挣两个儿,拿什么给孩子买房子?

为了穆莎莎,爸妈可没少吃辛苦。上高三那年,穆莎莎住校,每天早晨,妈都要跑半个多小时的路,把热热乎乎的饭菜送到宿舍,不论冬夏,想吃鸡做鸡,想吃鱼做鱼,青菜更是换着样儿做!穆莎莎看妈太辛苦,就不让来送饭了,说学校食堂的饭菜也不错,别人能吃,我咋不能吃?妈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别的我不管,身体可不能累出毛病来,营养必须得跟上,蛋白质脂肪维生素,一样也不能少。爸那时已经当上了林业局的副局长,主抓后勤,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儿,但是每个星期少说也得去学校一趟,水果呀,饮料呀,什么都往宿舍搬。

穆莎莎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爸妈从来不提学习的事儿,但她知道爸妈的心思,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好好学习,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上大学后,穆莎莎在花钱方面从没受过憋。妈总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每次回家返校时,爸都往她兜里塞钱,说穷家富路,何况咱家还不穷,钱不够花就吱声。从小到大,爸妈在她身上费尽了心血,这一点,穆莎莎比谁都清楚。大学毕业时,作为优秀毕业生,她是有机会留在省城的,但是她连心都没动———她要回到父母身边,尽一个做女儿的孝心。可是,扪心自问,参加工作这些年,除了爸妈帮自己———帮自己张罗房子,帮自己照看孩子———她为爸爸妈妈做了什么呢?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亲手给爸爸妈妈做上一顿饭的时候也少得可怜呀!

穆莎莎走进病房时,正赶上夜班医生查房,几个白大褂围了一圈儿。主治医生用大拇指摁住穆成林的眼窝,用力一抠,穆成林的身体动了一下。穆莎莎站在一旁,心里一紧,爸爸肯定是被抠疼了。医生拿着一把小锤儿,敲打穆成林的脚心,左脚没有反应,敲右脚时,小腿动了动。

主治医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另几个白大褂商量,说接着用药吧,看能不能通开,现在看,药物已经起了作用,再加两支尿激酶,加一组血栓通,接着点。

穆成林昏迷不醒,卫仙芝一口饭也不想吃。穆莎莎像喂孩子似的,喂妈妈。妈不吃,她就哄,就撒娇,就假装生气。好说歹说,卫仙芝总算吃了几口。穆莎莎像嚼蜡似的,把剩下的饭菜噎下去一半儿。

见穆莎莎盖上了饭盒,卫仙芝就动手给穆成林换纸。她掀开被子一角,从里面抓出一把浸透了尿液的卫生纸,扔到地上的塑料盆里,又拿过一卷卫生纸,抖出长长的一段,扯断,再折起来,给老伴儿垫好。穆莎莎端详着妈的脸,觉得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她心疼地说,妈你回家歇歇吧,今晚我在这。那怎么行?这活儿你可干不了,你以为是伺候小孩子呀?卫仙芝叹了口气,又说,今晚学校没有课呀?妈这一问,穆莎莎才想起来,今天的晚自习是她的班儿。她想打电话让科任老师代一下,可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她教的是A班,每次晚自习轮到她带班儿时,总有几个尖子生准备一堆难题等着她,换科任老师肯定不行。现在学校的课时排得满满的,学生连问老师几道题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利用早晚自习。班里还有几个学生有早恋倾向,这事儿更让她操心,尤其是那个叫方小芳的女生,学习不上进不说,还跟高三一个叫袁清华的尖子生打得火热,有一天晚自习,两个人偷偷跑到操场后面的树林里了。想到这,她说,妈,我到学校去一趟,下了自习我就回来换你。卫仙芝说,那你去吧,晚上回家找两件旧线衣,撕些尿布来。

穆莎莎答应一声“行”,背上小皮兜,走出了病房。

穆莎莎提着一兜“尿不湿”走进病房时,穆成林已经醒了。卫仙芝告诉她,医生刚刚会完诊,说已经没有危险了,就看能不能通开了,医生还征求意见,说得用最好的药。穆莎莎说,那还征求啥?反正我爸有公费医疗,就是咱自己花钱也得用好药。卫仙芝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能是医院有规定吧,说有些进口药公费医疗不给报。管他呢,报不报完了再说呗。穆莎莎说着,走到病床边,趴在爸爸旁边说:

“爸!感觉咋样?”

“现在还不能说话。”卫仙芝拉了女儿一把说。

穆莎莎拿出“尿不湿”,要给爸爸换,卫仙芝伸手拦住了,说这不是你干的活儿,再说这玩意儿你爸也用不了,不是说让你用旧线衣撕吗?穆莎莎问,咋用不了?卫仙芝说,那不是小孩子用的吗?穆莎莎笑了,说你以为你女儿傻呀?我买的是成人用的“尿不湿”。说着,掀开被角,就要换。

不行不行!这活儿哪能让你干呢?卫仙芝把被子盖上,用身体挡住女儿。妈!你一个人换多费劲儿呀,咱俩一起来———这是我爸,怕什么嘛。卫仙芝拗不过女儿,只好让开。母女俩一起动手,撤下卫生纸,把塑料布上的尿液擦干,给穆成林换上了“尿不湿”。卫仙芝长出一口气,说还是女儿想得周到,这玩意儿可比尿布强多了。穆成林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直直的,木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穆莎莎听了妈的夸奖,笑了。她静静地站在床边,两眼盯着爸爸。

穆成林显得很疲乏,给他换“尿不湿”时,也没有一点儿反应。眼睛睁开一会儿,就困了似的,闭上了。叫他,才肯再睁开,很快又闭上了。现在,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目光游移而散漫,没有一点儿神采。穆莎莎弯下腰抚摸着爸爸的脸,颧骨下面又多出一个老人斑,两腮上的皱纹更密了,一条一条,是那样清晰。这都是岁月的刻刀刻上的呀!穆莎莎在心里慨叹着。她多想和爸说说话呀,可是爸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望着爸,穆莎莎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上下好像被人浇了冰水似的,透心儿凉。她打了个寒战,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怕妈看见,转身擦去了。

直到后半夜两点多钟,点滴才打完。母女俩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天就放亮了。

远处,早市儿上的小贩子比赛似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吵得人心里慌慌的。穆莎莎睁开眼,看见妈也醒着,就让妈回家去睡一觉,卫仙芝不肯,说回家也睡不着,等上班了看看医生怎么说。卫仙芝赶女儿走,让她回家歇一会儿,说白天你还得上课呢。穆莎莎说上午前两节没有她的课,不着急。她想等到五点钟再给李耀祖打电话,让他做点儿饭送来。医院食堂的饭菜贵贱不说,有一股“来苏儿”味儿。

没等穆莎莎打电话,李耀祖就把电话打来了。他说饭菜做好了,是我送去,还是你和妈回来吃?穆莎莎说,你和孩子先吃吧,吃完饭把饭菜装好,打个车先送孩子上学,然后再到医院送饭。

李耀祖走进病房时,鬓角和脖子上全是汗水,他一只手提一个编织袋,另一只手提一个三角兜。编织袋里面是电饭锅和碗筷,三角兜里是一小盆鸡蛋炒柿子。穆莎莎看着李耀祖满脸的汗水,说你没打车呀?李耀祖说打了。那怎么出这些汗?李耀祖说,出点儿汗怕什么。边说边动手盛饭,见母女俩端起了饭碗,他这才走出病房,回家送儿子上学。

医生来查房时,已经九点半了。

还不到八点半那工夫,穆莎莎就去找医生。医生在开早会,说马上就去,“马上”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到病房来。她第三次去找医生时,正赶上来了重病号,一群人抬着担架,慌里慌张地往手术室跑,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可能是担架上病人的女儿或儿媳妇,呜呜哭,“妈呀妈呀”地叫。穆莎莎看了看表,实在等不及了,只好打车去了学校。

医生护士走进病房时,屋里只有卫仙芝守着病人。主治医师问,没有别的亲人吗?卫仙芝说,闺女和姑爷儿刚走。

几个医生围着穆成林看了又看,说栓塞面积不小啊。卫仙芝在一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医生,细心地观察每个医生的表情,老伴儿的性命就捏在这些白大褂的手里呀!当她听说“栓塞面积不小啊”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幸亏她靠墙站着。医生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直到白大褂们离开病房,她才挪到沙发前,瘫坐在沙发上,无助地抹着眼泪。

穆莎莎晚自习带班儿,辅导儿子写作业的任务就落在了李耀祖的身上。以前,这活儿全是卫仙芝的。

李木子的作业写得很吃力。数学作业一共十道题,四则混合运算,他有六道算错了得数。语文作业是一篇日记,他写成了“流水账”不说,还滥用省略号,不足三百字的一篇日记,光省略号就用了七处!李耀祖没想到儿子的学习状况会是这个样子。他耐着性子给儿子讲解。数学作业经过两次返工,总算合格了,可那篇日记,任凭李耀祖怎么启发,李木子就是不开窍,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的作文一直这样写,每次都是“优”。李耀祖翻看前面的作文,孩子并没说谎。他就纳闷儿了,难道老师没发现这些错误?他仔细地检查儿子写过的作文,发现文字错误和标点符号误用很多,老师纠正过来的没几处,好多错处老师并没修改。

李耀祖还记得,去年期末考试,儿子的作文得了满分,他当时一高兴,奖励儿子一顿“肯德基”。现在看来,那篇满分作文指不定有多少水分呢。

李木子写完作业,已经九点多了。他说要上网,李耀祖说不行,让他赶快睡觉,休息不好明天怎么上课?李木子撒娇,说已经和同学约好了,人家Q我,我不回话怎么行?不讲信誉会让人瞧不起的。儿子刚才作业写得还算认真,李耀祖就没再坚持,说上网可以,但不能超过半小时。不知道穆莎莎晚上能不能回来,本来今晚有个场儿,可惜去不成了。

自打有了“富豪春”那次,李耀祖的心里就像长了草,风儿一吹,那草就摇头晃脑,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李木子坐在电脑前,像换了个人儿似的,顿时就来了精神,手指在键盘上欢快地跳着,噼噼啪啪,弹性十足。

九点半,李耀祖给穆莎莎打电话,手机关机。他知道,她又被学生缠住了,只好打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赵晓柱。赵晓柱问,老爷子的病咋样啦?李耀祖说挺重。赵晓柱说,小穆要是没时间,晚自习就别来了,我替一下得了,谁让我是大师哥呢。李耀祖说,有大师哥关照我就放心了,哪天我请你。赵晓柱说,你光顾自个儿潇洒了,还能想起我?李耀祖说,忙死了,哪有闲心潇洒呀。

李耀祖接到穆莎莎打来的电话,已经十点多了,她说今晚不回家了,去医院陪陪妈,让李耀祖好好检查一下孩子的作业,早点儿休息。李耀祖把儿子从电脑前哄下来,拉到卫生间洗漱完毕,又送进卧室,帮他盖上毛巾被,这才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他手握鼠标,却不知道干什么好,脑子里像被人掏空了似的。

高一新生军训结束了。从今天开始,校园就安静了。每届新生入学都要进行两周军事训练,年年如此。不管新生怎么闹腾,高二和高三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这两个年级暑假只放半个月假,然后就返校上课了,这已成了惯例。

穆莎莎回到办公室,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疲惫。赵晓柱知道她心里有压力,就时不时地和她说几句笑话。虽然穆莎莎仍不管赵晓柱叫师哥,但她在心里已经叫过好几次了。这不光是因为赵晓柱张罗着去医院看望了她的父亲,更主要的是,他替穆莎莎上了四个晚自习,一个晚自习学校给补助两百元,赵晓柱一次也没要,他把跟班儿费全记在了穆莎莎的名下。她心里说,难怪李耀祖一直叫他大师哥,关键时刻,“赵小猪”还真有个当哥的样儿。至于有时赵晓柱和她开些不酸不甜甚至是不荤不素的玩笑,那也只是“口腔运动”而已,男人嘛,何况他又是个离婚多年的单身男人呢。

那些天,要是没有赵晓柱帮忙,家里、学校、医院,她怎么应付得了呢!

“我得给你提个意见。”赵晓柱一本正经地说。

“请组……指示吧?”穆莎莎本想说“请师哥指示吧”,说出来差点儿变成“请组长指示吧”。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老人家说的;追求骨感美没错———这是我说的,但是,保证身体健康是前提,你的明白?”

“唉!”穆莎莎叹了口气,“哪里是追求什么骨感美呀?我是苦夏,一到伏天就吃不下东西,不瘦才怪呢。”

赵晓柱见穆莎莎没有拒绝和他说下去的意思,就笑了,说你要注意休息,要增加营养,要多想些开心的事儿。然后他话题一转,问:

“半个月前,耀祖是不是有一天后半夜才回家?”

“是呀,他跟你说啦?”

“他才不会和我说呢———水务局的袁主任不是我的大表哥嘛,那天,敖局长在‘富豪春请客,快两点才散。”

“富豪春?”穆莎莎忙问,“就是城东的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赵晓柱压低了声音说,“耀祖的那个红包儿够厚吧?”

“富豪春酒楼”是刑警大队长的小舅子开的,名声很坏,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这是公开的秘密。穆莎莎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就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

“袁光明是你表哥?这么说,袁清华是你的侄子?”

“Yes,嗯哪!”赵晓柱知道他的话已经收到了效果,一高兴,来了句“英汉混合语”。

“袁清华肯定能考上清华大学,看人家这名字叫的,袁———清———华。”穆莎莎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她的话说得并不轻松。

“他们这届,至少要考上两个清华,这是冯校长跟县委书记和县长打了包票的。县长说了,如果能考上两个清华,奖励咱们学校一百万!”

“那敢情,”穆莎莎附和着,“不过,他最近好像跟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挺近乎,你得看着点儿呀。”

“我哪敢呀?你没听冯校长说嘛,那几个尖子生得重点保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影响尖子生的学习———哪个女生?是不是瘦高个儿、丹凤眼的那个?”

穆莎莎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她知道袁清华的地位,现在,九中可以没有哪个老师,却不能没有袁清华。

去年寒假前一次上体育课,袁清华那个班和另一个班踢足球,体育老师吹他们队的前锋越位,袁清华不服,上来就把体育老师推倒在地,还踢了两脚。事后,不但班主任没批评袁清华,校长还逼着那个体育老师给袁清华道了歉。为啥?还不是因为袁清华中考时是全县的“状元生”嘛,还不是因为人家在年级组里大榜排名第一嘛。九中已经两年没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了,这一届,还指望袁清华出菜呢!如果能有几个考上清华、北大的,那“议价生”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向九中,多招一个“议价生”,就能多收三万元学费,这可不是小钱儿呀!如果把学校比做工厂,那么,尖子生就是拳头产品,就是工厂的金字招牌,就是企业的命根子!

高二这届,穆莎莎班里就有三个“必须重点保护”的尖子生。她心里一直有压力,生怕一不留神哪里出了问题。

事物的发展,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穆莎莎怕出事儿,偏偏就出了事儿。问题虽然没出在尖子生身上,却与尖子生有关。

今天的晚自习和往天没什么两样,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做题,也有的同学三五个围在一起,问穆莎莎数学题,只有方小芳有些反常。虽然她平时就不喜欢数学,但是,上课也好,上自习也好,还是遵守纪律的,今天却不同,今天她坐不住板凳了。当她第三次跑向卫生间时,穆莎莎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方小芳第一次去卫生间,穆莎莎并没在意。第二次,方小芳“呕”的一声,差点儿吐到教室里。当时,有几个学生哄笑起来,穆莎莎喊了声“肃静”,就接着给问她题的那几个学生讲题。

第三次方小芳去卫生间时,穆莎莎正好讲完了题,就跟着进了卫生间。方小芳吐完,她就要送她去医院,方小芳满脸泪痕,说没事儿,求老师不要让她去医院。还没等穆莎莎说找家长,方小芳就可怜巴巴地哀求说,千万别告诉她妈。

穆莎莎把方小芳领到办公室,示意她坐在赵晓柱的椅子上,用纸杯给她接了杯水放在办公桌上,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儿。方小芳趴在桌子上哭得一塌糊涂。

原来,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高三的尖子生———袁清华。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如果不是发生在尖子生身上,通知家长,把孩子领回去就完了。现在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事情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到袁清华,万一袁清华转到别的学校,那九中的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

校长办公会决定:由副校长缪淑贤和穆莎莎带方同学去县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费用由学校承担;学校食堂负责给方同学做三天病号饭;对内对外严格保密。冯校长在到会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视一遍,严肃地说,就说方同学患了慢性阑尾炎,需要卧床休息。冯校长说完,缪淑贤提出了异议,她说这种事儿不让家长知道怕是不妥,万一这名女生以后出现什么问题,比如引发了不孕症,或者是手术中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学校的责任可就大了。冯校长的态度很坚决:如果通知家长,势必给袁清华增加心理负担,难道还有什么责任比影响袁清华学习的责任更大的吗!

太阳赤裸裸地炙烤着大地,天空找不见一丝云彩。

这半个月,一天赛一天地热。天上像下了火一般,马路上的洒水车刚刚过去,水就被焦渴的路面和干燥的空气吸得一干二净。

病房里的电扇不停地转,还是热得人心焦。穆成林天天打点滴,病情却没有大的好转,除了神智已经清醒外,语言功能和运动功能仍没得到恢复。喂他东西可以吃了,但流口水,不过,他自己知道控制,有时控制不住,就流了出来。卫仙芝给他系个“围嘴儿”,接着。右手和右脚有了知觉,也有了触痛感,但还不能活动。说话时,只能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谁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医生说,就目前的情况看,彻底治愈的难度很大。卫仙芝心里明镜似的,康复治疗的过程将更加漫长。

这些天,穆莎莎和李耀祖有时间就往医院跑。穆莎莎买回五十个一次性餐盒,每天至少往医院送一次饭,起早贪黑的。老伴儿的病不见好转,女儿和姑爷儿却一天天消瘦,卫仙芝心疼呀!两个孩子端水喂饭、床前床后地忙活,把穆成林感动得直流眼泪。起初他不流泪,他说话,“啊啊呀呀”地说,后来他知道没人听得懂他说的话,就不说了,就流泪,孩子似的。他能不感动吗?人都说“一个姑爷儿半拉儿”,亲儿子还能什么样呢?也不过如此吧!卫仙芝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年,女儿上小学后,她和穆成林曾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国家已经提倡“计划生育”了,他俩都是国家干部,能不响应号召吗?幸亏女儿找了个好姑爷儿!卫仙芝看着两个孝顺的孩子,压在心头上的阴云就散去了大半。

穆成林住院这些天,李耀祖整整瘦了一圈儿,脸色也更加灰暗了。每次走进病房,都是一头汗水。卫仙芝心疼地嗔怪他,说你爸这儿有我呢,别总往医院跑了,看你瘦成啥样了?李耀祖说天儿太热,我是苦夏,过些日子就好了,莎莎学校加课,忙,她脱不开身,你一个人在医院哪行。

咋不行?卫仙芝说着,从沙发上拿过来两本书递给李耀祖,说我没事儿就看书。李耀祖接过书,一本是《手相面相与命运》,另一本是《测命全书》。岳母怎么看起这种书了?他暗暗责怪自己,一趟一趟往医院跑,只知道买吃的喝的,怎么就没想着买几本书呢?李耀祖刚要说什么,卫仙芝说话了:

“耀祖啊,把你的生日时辰告诉我,待会儿我给你查查。”

“我是九月十四号的,农历八月十一。”

“这我知道,你和莎莎是一天儿的,我是问你的时辰———几点钟的?”

“那我可不知道了。”

正在这时,穆成林的喉咙里发出了吐痰的声音,卫仙芝扯一块卫生纸,赶紧过去接痰。

要说现在就是先进,卫仙芝把卫生纸扔进垃圾筒,过来对李耀祖说,那个仪器可真好使,你爸一天吸两遍儿,吐痰一点儿不费劲儿。你姥爷那前儿要是有这玩意儿,哪会死?你姥爷“齁巴”,是让痰给憋过去的。

李耀祖知道,卫仙芝说的仪器叫“超声雾化器”,吸一次二十五,一天光花在这台仪器上就五十元钱。当年如果有这样的仪器,恐怕也没人用得起。

穆成林住院半个月,已经交了两万三千元。起初,每次来催款,都是两千三千地交,后来发现,只要账上有钱,医生就想方设法地把钱变成药。有一次,光“白蛋白”就开了五天的量,一下子就花去一千六!后来,一次只交一千元。那也挡不住多开药,前些天加了口服药,什么心脉宁、海蛇胶囊,全是值钱的好药,一开就是五瓶、十瓶。虽然穆成林是公费医疗,但自己也得承担一部分,就算是全都由公家报销,也不能这样没边儿呀!

李耀祖在报社没少听到这方面的议论,但那只是停留在道听途说上,岳父这一病,他对什么叫“大处方”,什么叫“宰病人”,有了实实在在的感受。医院里有些收费项目,他过去都没听说过,医生、护士催费时的语气也让他吃惊不小。李耀祖对“白衣天使”这四个字有了异样的感觉。

卫仙芝却看得开。她说,医生不吃病人吃谁去?就像法官,就得吃完了原告吃被告,还有老师,不在学生身上打主意还能找谁?……自古以来,当官儿的,就得吃百姓;警察,就得吃犯人。这都是命!人哪,就是想不开,其实,到头来全是一场空。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谁也抗不过命。命中有九升,不可求一斗;骑马坐轿是修来的福,推车担担是命里该然。想开了,看开了,随它去!

李耀祖愣愣地望着卫仙芝,像是看外星人。

卫仙芝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你爸,多好的身体,说倒就倒下了,连句话都说不了,这是啥?命!

穆成林出院后,每天除口服抗血栓的药物外,还要进行肢体康复训练。他自己不能活动,卫仙芝就给他按摩,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按摩完,再推拉四肢,防止肌肉萎缩。这一套下来,就得两个多小时。卫仙芝在医院护理老伴儿二十多天,不光面容憔悴、体重下降,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了。每次做完按摩,她总得坐下来喘息一会儿才能干别的。唉!岁数不饶人哟。

穆莎莎有时间就回家看看,给爸饮点儿水,或者用小勺刮些苹果泥喂给爸吃,有时她也帮妈收拾屋子。现在的屋子可不像以前了,到处是乱糟糟灰蒙蒙的。穆莎莎发现,妈变了,变得懒散了,邋遢了,以前那个干净、勤快、要强的妈呢?她发觉,爸这一病,不光妈变了,好像一切都变了。李耀祖经常失眠,有时一整夜都睡不着觉,让他到医院去看医生,他也不听,说没事儿。穆莎莎怀疑他有心事,问他,却矢口否认。那天在“富豪春”待到后半夜才回家,他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像赵晓柱说的有一个“红包儿”?这事儿,穆莎莎一直放不下,但她没问,她觉得,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前几天,李耀祖说报社要解散,说是上面来了文件,县级报一律停办,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呢?年年喊改革,喊了二十多年了,也没看改到哪去。就像“素质教育”,上面有上面的说法,下面有下面的做法。县报停办就算是真的,哪年正式启动也未曾可知,李耀祖会因为这事儿睡不着觉吗?穆莎莎知道,李耀祖瞄上了报社副总编的位置,蒋总编也早有提拔他的意思,听说县委组织部那儿已经打好了招呼,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只等年底李副总编退休倒出空位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报社要解散,这对李耀祖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爸住院那些日子,李耀祖跑前跑后,比她都尽心,穆莎莎还能说什么呢?她除了体贴关心李耀祖外,还能责怪他吗?穆莎莎给李耀祖开了安眠药,天天晚上督促他吃。医生说一次吃一片,她给李耀祖吃三片,不管用。她又到一个学生家长开的药店买来另一种牌子的安眠药,也不管用。她天天晚上给李耀祖烧热水泡脚,让他睡前喝热牛奶,都没有效果,李耀祖还是半宿半夜地不睡觉。前些天,她以为是爸住院的原因,现在看来,李耀祖的失眠一定另有原因。她怀疑李耀祖有了外心,这事儿,对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来说是不需要什么证据的,丈夫有了变化,她做妻子的能不知道吗?

穆莎莎眼下最放心不下的是爸的病,还有妈———妈已经变得不像原来的妈了。

那天发现爸的骶部生了褥疮,穆莎莎当时就急出一身冷汗。虽然溃烂面儿只有高粱米粒大,但这绝不是好兆头!住院期间,医生就反复提醒,要给病人勤翻身,要勤换尿布。妈怎么能这么粗心呢!要不是她执意给爸翻身,还发现不了。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爸就生了褥疮,这要是躺上个三年五年的,指不定烂成什么样儿呢!

穆莎莎想发脾气,可当她的目光和妈的目光撞在一起时,所有的怨气全都烟消云散了———妈太辛苦了,原本就瘦弱的她,已经憔悴得弱不禁风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对爸关心不够,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李耀祖晚上经常出去应酬,孩子就得她来照顾,有时赶上她带班儿,只好把孩子领到学校。她在教室辅导学生,把李木子扔在办公室里写作业。

照顾爸的事儿,穆莎莎打定了主意,但她没说,她想和李耀祖打完招呼再告诉妈。花钱的事儿,她不好一个人做主。

上了几天紫药水,穆成林的褥疮没再扩大。穆莎莎给爸上完药,奖励妈一个吻,说妈你辛苦了,这回可千万看住了呀,一定要经常给我爸翻身。卫仙芝眼里含着泪,说翻一回身就累我一身汗呀,你爸死沉死沉的。穆莎莎说,我跟耀祖说好了,给我爸雇个保姆吧,钱我们出,这样,也能给你减轻点儿压力。

卫仙芝听了女儿的话,含在眼里的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说你是不是嫌我没照顾好你爸?你爸病这些日子,你知道我有多难吗?黑天白天可我一个人儿骨碌,现在出院了,回家了,雇什么保姆?再说了,雇得来人,能雇得来心吗?你在医院没听人说呀,陪护陪护,只“陪”不“护”,能像咱们这样尽心吗?尤其像你爸这种情况,哪不合适自个儿也不能说,到时候啥啥都得咱支使她才知道干,还不如咱自个儿干了呢。我有没有压力能咋的,这都是我的命啊!卫仙芝鼻涕一把泪一把,越说越伤心。穆莎莎知道自己闯了祸,也坐在妈身旁,陪着抹眼泪。

娘儿俩哭够了,瞪着两双烂桃儿似的眼睛说了些宽心的话,但娘儿俩心里都明白:穆成林要想再站起来,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卫仙芝说,咱是啥人家呀还雇保姆?我个儿人能行,再说了,我给你爸查了卦书,他今年有个坎儿,他要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也不活了,省着让你们操心。穆莎莎说妈,你咋这么说呢?那卦书还能信?那东西不准!卫仙芝说准,咋不准?穆莎莎说服不了妈,就站起身说要回家。卫仙芝说,再过两天就是你和耀祖的生日了,这些日子也把你俩累够戗,耀祖比你瘦得还厉害,大后天正好是星期天,好好过个生日吧,也给你爸“冲冲”。多快,这一晃你俩都三十七了,唉!

农历八月十一这天,天高云淡。马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像一片片墨绿色的玻璃似的,闪着耀眼的亮光。发威了半个多月的“秋老虎”累了,倦了,乏了,火气也消退了许多。

穆莎莎和李耀祖早早吃完饭,领着儿子上街购物。他们先在蛋糕房订了生日蛋糕,服务生说现在酬宾,买一赠一,虽说不打折,也比以前便宜多了。李耀祖说那就来两个。服务生问寿星属什么,把李耀祖问蒙了,他反应过来后说属羊。服务生问赠送的那个呢?李耀祖说也是羊。

采购完,一家三口来到穆成林家的楼院。李木子一手拎一个大蛋糕,仰着脖儿冲三楼喊:“姥姥———开门———”

刚进屋,卫仙芝就拉过李木子亲了又亲,说想死姥姥了,我的外孙子长高喽———想姥姥没有?想!卫仙芝又亲了一口,说今儿个来了就别回去了,你这一走,姥姥没着没落儿的。李木子说,我要上网。卫仙芝说打你回去电脑就没人碰过,去玩儿吧。

卫仙芝拎起两盒蛋糕,放到阳台的阴凉处。厨房这边,李耀祖已经系上围裙收拾鱼了。

穆莎莎这些天一直没理李耀祖,见他进了厨房,就走进卧室,坐到床边和爸说话。她说爸,今天是我和耀祖的生日,等会儿菜做好了,我先喂你吃。说完,给爸翻了身,仔细看了看褥疮,已经结痂了。穆莎莎暗想,要是爸能站起来那该多好啊!都怪自己,爸没生病时怎么就没想到好好在一起吃顿饭呢!

卫仙芝走到卧室门口,神秘地朝穆莎莎摆摆手,把女儿叫到客厅,从一个红布口袋里抠出六枚铜钱,让女儿摇一摇,摇完摆到茶几上。穆莎莎问做啥,卫仙芝说我给你算一卦。穆莎莎在大街上看见过摇卦的,她哪会相信这个?但她不好扫妈的兴,就顺从地捧起铜钱,煞有介事地闭上双眼,“哗啷哗啷”地摇了几下,然后一个一个摆放在茶几上。

卫仙芝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在纸上画了几个 “×”和“○”,就在卦书上查找。突然,她脸色凝重起来,问,刚才买东西没丢钱吧?穆莎莎笑了,说妈你成了半仙儿啦?不过,我告诉你,没丢钱,不但没丢钱,今天只买一个蛋糕,另一个是赠送的,还少花二十多呢!卫仙芝摇了摇头,说卦象上是“凡事费劳空力之征”呀,这卦不好。穆莎莎说那我再摇一回,卫仙芝说,再摇就不准了。穆莎莎说好了妈,你歇着,我看看耀祖忙咋样了。咱今天早点儿开饭。说着,就站起身往厨房走。李木子从小屋里探出脑袋喊:“我要吃蛋糕!”

去去去!穆莎莎白了儿子一眼,说你懂点儿规矩行不行?卫仙芝忽地站起来,说孩子要吃就让他吃呗,哪来那么多规矩!

有姥姥给做主,李木子把两盒蛋糕都搬到餐桌上,打开包装盒看了看,说真好玩儿,两个蛋糕一模一样,连上面的小羊儿也是一样的。李木子进厨房拉来李耀祖,说爸你看看,两个小羊儿一个样儿,真好玩儿。李耀祖一边用抹布擦手,一边说傻小子,好好看看,真的一样儿?李木子左看右看,说不一样,这个大一点儿,是公羊;那个小一点儿,是母羊。李耀祖轻轻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李木子像是受到了鼓励似的,拍着小手大声喊:“公羊是爸爸!母羊是妈妈!公羊是爸爸……”小家伙儿光顾围着餐桌跳了,竟忘了吃蛋糕的事儿。

六个菜陆续摆上了餐桌,穆莎莎拿个小碗夹了两块排骨,又挑了些鱼肚子上的软肉,夹了点儿炒豆芽和糖醋木耳,进屋喂爸爸。

李耀祖解下围裙,到卫生间洗去眼镜上的油污,回到桌旁切了块蛋糕,用吃碟端着,也走进卧室。

穆成林吃了几口女儿喂的菜,又吃了两口姑爷儿喂的蛋糕,就晃了头,意思是吃饱了。看到他满意的神情,穆莎莎松了口气,她端起水杯,把吸管放到爸嘴里,饮完水,这才和李耀祖回到方厅。

卫仙芝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耀祖这阵子吃了不少辛苦,今天过生日,喝两杯吧。四口人围坐在桌前,除了李木子美滋滋地吃着蛋糕外,三个大人的表情都有些异样。穆莎莎给李耀祖倒酒,李耀祖拿着饮料瓶往卫仙芝的杯里倒饮料,正在这时,李耀祖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愣了一下,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是他老家的。他向后退了两步,接听。

“是我,爸,啥事儿?……严重吗?……爸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回去!”李耀祖收起电话,说我妈犯病了,挺重,我得回去。

吃点儿东西再走呗,都这前儿了。卫仙芝心疼地看着姑爷儿。

李耀祖看了穆莎莎一眼,说你陪妈吃吧,我回山河一趟。

说完,李耀祖急匆匆地下楼了。

李耀祖的妈妈张秋艳在县中医院打完点滴,已经是小半夜了。李老实心疼地望着儿子,说耀祖,可多……多亏你了,要……要不那啥……李耀祖嘴角动了一下,他是想要笑一笑的,可没笑出来,他说爸,张主任说了,没啥大事儿,就是耽误了,要不,不会这么严重的。李老实让儿子眯一会儿,李耀祖说我不困,爸你歇一会儿吧?李老实说,我,我觉……觉轻。

昨天,120急救车赶到李老实家时,已经是下半晌了。医生、护士把张秋艳抬上急救车,就开始抢救。看到妈妈脱离了危险,李耀祖长长地吁了口气。坐在回来的救护车上,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李耀祖给穆莎莎打电话时,救护车已经开出山河县,进了松泉县的地界。他告诉穆莎莎不用担心,说到中医院办完住院手续后再给她打电话。穆莎莎问得多少钱,李耀祖说,钱先不用你管,赶趟儿。

等李耀祖再想起给穆莎莎打电话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怕打扰她和孩子睡觉,他就没打电话。天亮后,李耀祖才给穆莎莎打电话。穆莎莎说,一会儿送木子上学,我就把早饭送去。

穆莎莎提着三角兜走进病房,坐在床边上的李老实急忙站起来,说儿……儿媳妇来啦?穆莎莎“啊”了一声,就盯着李耀祖,定定地看了足有五秒钟,说,又一宿没睡?李耀祖说睡了。她把三角兜塞给李耀祖,走到床边去看婆婆,张秋艳嘴角动了动,没等说话,眼里就溢满了泪水。

李耀祖结婚时,家里什么也没买。穆成林说,你们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劳苦功高,很不简单呀。话虽这么说,可从古到今,哪有娶媳妇不花钱的?李家也不是不想花,实在是花不起。一年忙到头儿,靠地垄沟儿里刨出的几个子儿,还不够张秋艳吃药的呢。家里养的那些个活物儿,都是零钱儿凑整钱儿,鸡蛋、鸭蛋、鹅蛋,能腌起来的,一个也舍不得动,就等儿子、媳妇和孙子回来过年时吃,咸蛋都腌成了咸疙瘩。儿子说好吃,说是自家养的,没喂饲料,是绿色食品,有营养。媳妇和孙子尝了一口,就不再动筷儿了。临走,张秋艳大包小裹地非让带着,嘱咐儿媳妇给她爸爸妈妈捎回去尝尝。她知道儿媳妇不稀罕,儿媳妇家里什么没有?可这是她的心意呀!那年,儿子和媳妇没回家过年,杀年猪的肉一直留着,开春儿冰化了,实在留不住了,她就在肉外面抹上大酱,吊起来,做成腊肉。她舍不得吃呀!

自打儿媳妇过门儿,张秋艳总觉得对不住莎莎。现如今,自个儿病倒了,还得给她添麻烦,添累赘,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穆莎莎说妈,别难过,这医院条件挺好的,你就安心养病吧,等出了院,上我们那住些日子。李老实说,那可不……不中,家里的猪还有那啥,还得邻……邻居帮着喂……喂呢。

穆莎莎看了一眼李耀祖,说先吃饭吧,我学校那离不开。说完,嘱咐婆婆几句,说抽空我再来,就走出了病房。

李耀祖赶紧跟了出去,穆莎莎走到楼梯口站定,问,押金交多少?李耀祖说三千。穆莎莎问,哪来的钱?李耀祖说,你别管了,不够我再跟你说。穆莎莎白了李耀祖一眼,把挎包往肩上一抡,高跟儿鞋敲着地板,“橐橐”地下楼了。

十一

要不是卫仙芝得病住进医院,请保姆的事儿她肯定不会答应。

李耀祖接到卫仙芝的电话时,他正在中医院办理张秋艳的出院手续。打了七天点滴,张秋艳的病情大有好转。可能是平时很少用药的缘故,药液进入身体后,效果相当明显。家里养着一群张着嘴的活物儿,房前屋后伺候两个大园子,茄子豆角黄瓜辣椒的,老两口儿放心不下。张主任给开了些口服药,就出院了。

李耀祖打车把爸妈送到松峰小区的家,又急忙往岳母家跑,进屋后,他被吓傻了:卫仙芝脸色铁青,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李耀祖叫了一声妈,说你没事儿吧?卫仙芝说,耀祖,妈不行啦。李耀祖摸出手机就打120,老半天没人接听。他一急,就打了110。

巡警的执勤车开进楼院时,李耀祖背着卫仙芝刚到楼下没多大一会儿。两个头戴钢盔的警察从李耀祖背上接下卫仙芝,将老太太抱上警车。110呼啸着向县医院驶去。

医生诊断是“急性中毒性痢疾”。穆莎莎瞪大了眼睛,说妈你吃什么啦?卫仙芝说没吃啥。没吃啥怎么会得这病呢?东西坏了可不能吃呀妈。穆莎莎告诉她妈,说保姆已经找好了,妈你放心,我找的保姆啊,是百里挑一的,保准儿你能满意。

当天晚上,李老实和张秋艳到病房看望了卫仙芝。当时卫仙芝已经点完一组抗菌药,第二组点了一半儿,人也有了精神。李耀祖提着两兜水果领着爸妈走进病房时,穆莎莎刚搀着她妈上完厕所回来。李耀祖进门说妈,我爸我妈看你来了。卫仙芝说快坐下,边说边往里挪身体,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挪动。张秋艳忙上前说别动别动,我不坐。张秋艳接着说,这不是嘛,我也刚刚出院。卫仙芝说我知道,这些天,我天天寻思去医院看看你,唉!成林离不开人儿呀。说着,卫仙芝的眼里就涌出泪来。张秋艳也抬起胳膊,用衣袖擦着眼睛。李耀祖忙从皮包里掏出两块纸巾,一块递给他妈,另一块放在岳母的眼睛上,没等卫仙芝伸手,他就轻轻地替岳母擦干了眼泪。

卫仙芝说,亲家母呀,你养了个孝顺的好儿子呀!成林起不来床了,莎莎呢,一天忙得不着闲儿,这可苦了耀祖啦。这孩子呀,都累瘦了。张秋艳听亲家母夸儿子,心里是说不出的舒坦。她看一眼李耀祖,说,这不是嘛,这些年,耀祖在这儿,多亏亲家你俩照顾啦,我在乡下,离得又远,啥也帮不上他们。

李老实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就闭了嘴。

卫仙芝说真不巧,我这又病了,要不,上我那待几天多好,咱老姐妹儿俩好好唠唠,做了这么多年的儿女亲家,都没到一块儿唠唠嗑儿。张秋艳说,这不是嘛,明儿一早就回去,家里不中啊!

卫仙芝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打完点滴就出院了。报社蒋总编派车接的。李耀祖把岳母送上三楼,就直接回了报社。

蒋总编把一封“读者来信”交给李耀祖,说马上编发,明天见报。李耀祖一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这也没能逃过蒋总编的眼睛。蒋总编笑了笑说,放心吧,情况属实,发了再说。

这是一封反映县医院开大处方、宰患者的“读者来信”,这封信已经有些天了,李耀祖一直压着,他没想编发这封来信。他打算写的那篇关于网吧容留未成年人上网的记者调查也没动笔。这倒不光是因为忙,一是报纸年底可能停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得罪人。他知道,一旦这封“读者来信”发出去,不光县医院的领导不高兴,卫生局的领导也会不高兴,主管文教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张庆云更会不高兴。做了多年的新闻工作,尤其是担任编辑部主任以后,哪轻哪重,他不用掂量也能判断出来。二是如果报纸年底不停办,那么,他到时就有可能当上副总编,提拔在即,他怎么能不慎重呢?都说“新闻监督”,那得分哪级新闻单位。小小的县级报,屁股大的小县城,这边一扯耳朵,那边的腮帮子就动弹。批评文章一旦见了报,后悔就来不及了;万一再被上级报纸给转载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李耀祖没想到的是,这封读者来信,居然捅到了蒋总编那里。现在,他想压也压不住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读者来信”见报的当天,报社的“读者热线”几乎被打爆了。打电话的读者大多都拍手叫好。有的说县医院太黑了,早就该曝光;也有的说妇产科从来不正常接产,一律剖腹手术,照这样“剖”下去,将来的女人非得丧失分娩功能不可;还有的说,只要进了县医院,小病变大病,没病也得给你鼓捣出病来。一位通讯员在电话中建议,生活版应该开辟一个栏目,叫“群言堂”或“大家谈”都行,就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看病难、房价高、治安乱等问题广开言路,各抒己见,为政府宏观决策和微观管理当参谋。

县医院迅速做出反应,一面出台整改措施,一面与报社紧急沟通,恳请报社给予正面报道。庄院长还向蒋总编承诺,只要能挽回影响,县医院每年为报社全体员工免费进行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十二

保姆张嫂不到五十岁,挺利索个人儿,家就住在附近。穆莎莎把张嫂领进屋,特意当着她妈的面儿,交代一遍双方讲定的条件。工作任务:早九晚五到岗,主要是伺候病人,做一顿午饭,外加收拾房间和洗洗涮涮;工资待遇:管一顿午饭,月薪三百元。

卫仙芝心里不高兴,但也不好拒绝。女儿花钱雇来了保姆,她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整天就她一个人在家守着瘫痪在床的病人,也真够寂寞的了。

穆莎莎走后,张嫂问,我现在干什么?卫仙芝说,病人刚睡,现在不能按摩。又说,主要就是伺候老头子,别的事儿,我自个儿都能做。张嫂说,那我就先收拾屋子吧。

卫仙芝说那就先收拾屋子吧。

一看张嫂就是个干活儿的人。她到卫生间投了两块抹布,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擦,窗台、茶几、冰箱、屋门,全都擦了一遍,接着就拿起拖布,开始擦地。先擦小卧室,再擦大卧室,最后擦客厅。卫仙芝也不闲着。张嫂擦到哪,她就跟着到哪。这,这再擦一下。张嫂就在“这”再擦一下。还有这块儿,这块儿没擦净。张嫂就在“这块儿”使劲儿擦了又擦。卫仙芝说哪应该擦,张嫂就在哪擦。

屋子,总算收拾完了。这时,穆成林醒了。

张嫂开始给穆成林按摩。这下麻烦来了:卫仙芝站在床边看着,不是说张嫂劲儿大了,就是说劲儿小了。卫仙芝不停地指挥着张嫂,一会儿让张嫂伸手,一会儿又让张嫂停下,由她来做示范。

按摩完了,张嫂累得满头汗水。一看表,十二点多了。该做午饭了。

先把早上剩的绿豆粥热一下,切了几片火腿肠,喂穆成林。穆成林吃完,就该做她俩吃的饭了。卫仙芝说,煮挂面省事儿,咱俩就吃挂面吧。张嫂说行,你说做啥就做啥。煮多少?张嫂问。卫仙芝说她的饭量轻,有一小碗面条儿就够了。张嫂问煮清汤的还是煮炝汤的,卫仙芝说,清汤还得打卤,麻烦,冰箱里有菠菜,煮炝汤的吧。

卫仙芝看着张嫂摘了菠菜,又一叶一叶洗净。告诉张嫂,洗菜时要注意节约用水,说水费倒没几个钱儿,关键是别浪费了。还说,人这一辈子,该用多少水,该吃多少粮,该花多少钱,这些都是定数;数到了,人的寿命也就到了。卫仙芝边说,张嫂边答应。张嫂嘴上答应,心里却烦得慌,暗骂这老太太说道多,难伺候。她做了五年多保姆,什么样的人家没遇到过?但这样的雇主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本以为伺候个病人,做一顿午饭,挺轻闲的,收拾收拾屋子,洗洗涮涮什么的,就是捎带的活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张嫂没想到女主人会寸步不离地监视着她,像看犯人似的,这活儿就难做了。

张嫂洗净锅,打着火,问放多少油。卫仙芝说油得少放,油吃多了不好,容易得高血压,高血压可不得了,老头子的病就是从高血压上来的。张嫂就少倒一点儿油。卫仙芝说,这也太少啦。她告诉张嫂,做菜时油不能放得太少,油太少,就没营养了,好多菜中的营养素都是喜油的,像胡萝卜中的胡萝卜素就是,没有油,营养就出不来。张嫂打开油瓶盖,想让卫仙芝倒,又觉得不妥,眼看锅里的油冒烟了,就硬着头皮又倒了一点儿油,问这回行吗?卫仙芝说行了,还说,你这个当保姆的,连放多少油都不知道,得多学习呀。

汤锅开了,开始下面。张嫂从挂面纸袋里往外抽挂面,边抽边往锅里下。第一绺挂面下到锅里,卫仙芝说,这些就够我吃的了,你再下够你吃的就行了。张嫂想了想,又抽出两绺,下到锅里。她知道不能够吃,忙了一上午了,她早就饿了,现在已经下午一点钟了。但她转念一想,少吃一顿饭也饿不坏,晚上回家再吃吧。

煮好面,盛到碗里,不多不少,刚好两小碗儿。张嫂几口就把面条吃光了,肚子空空的,好像比吃之前更饿了。她走进厨房,把锅里剩的面条汤盛到碗里,站在灶台旁,三口两口喝了下去。卫仙芝吃完面条,碗里剩了点儿汤———她是只吃面不喝汤的。放下筷子后,直说张嫂煮的面条好,吃撑着了。说着,还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张嫂没说话,像个做了错事儿的孩子似的,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子,生怕弄出响动来。她打开水龙头,把水流开得很小,借着细细的水流儿,洗净了碗筷。

见张嫂收拾完了,卫仙芝吩咐她给穆成林翻身。卫仙芝虽伸手,却不用劲儿,她要教张嫂自己做。张嫂显然是干过这活儿,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仰卧着的穆成林翻成侧卧式,还把上面的那条腿蜷起来,看穆成林躺着的姿势,肯定舒服。

卫仙芝就笑了,就夸张嫂,说你真行,倒是年轻啊。

两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卫仙芝从红布口袋里倒出六枚铜钱,说要给张嫂摇一卦。张嫂说不摇,我不信那个,那是骗人的。卫仙芝不高兴了,说你这叫什么话,我又不要你一分钱,怎么是骗人呢?张嫂见主人生气了,就说,那你告诉我怎么摇。卫仙芝就给她讲应该怎么摇,摇时要注意什么问题,还讲了“心诚则灵”的道理。

张嫂这六个“○”和“×”组合的卦象是:

奔波役役重重险

带水拖泥又渡山

更虑他方求别用

千山万水未能还

卫仙芝一句一句解释完,说你呀,就是个劳苦命。张嫂笑了,说不准,我的命儿挺好的,儿子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年薪十来万呢,儿媳妇也是大学生,在法制日报社当记者;老伴儿在电厂上班,虽说工作辛苦点儿,但挣得不少。张嫂说,我不是因为缺钱才出来当保姆的,厂子买断工龄后,在家待不住,我就寻思出来找点儿营生……其实,我就是待着,也不缺钱花。

卫仙芝愣愣地看着张嫂,心里直犯糊涂:难道我的卦算得不准吗?

保姆落实了,穆莎莎去了一块心病,可李耀祖的事儿却让她犯堵。这家伙隔三差五就在外面吃喝,常常后半夜才回来。最可气的是,上次她带班儿,李耀祖竟把孩子一个人儿锁在家里。穆莎莎想不明白:难道应酬比孩子还重要?

她怀疑李耀祖半宿半夜在外面不光是吃吃喝喝,肯定有事儿!

十三

李耀祖轻轻地转动钥匙,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方厅的灯还亮着。穆莎莎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耀祖进屋后,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李耀祖悄悄地换上拖鞋,小声问:

“还没睡呀?”

“哼哼!”穆莎莎冷笑一声,抬头瞥一眼穿衣镜上方的电子表,然后将目光转到李耀祖的眼睛上,问:“去哪啦?”

“喝酒去了,县医院的庄院长请客……”

“我没问你干什么去了,也没问你谁请客,我是问你去哪啦!”穆莎莎把“哪”字的音拖得长长的。

“吃枪药啦你?”李耀祖夸张地往小屋看了一眼,挨着穆莎莎坐在沙发上,压低声音说,“深更半夜的,审贼咋的?”

“你以为你还是好人呀?你连贼都不如!”

“不就是出去喝了顿酒吗?干吗呀你这是?”

“喝酒?是光喝酒吗?”穆莎莎忽地站起来,坐到饭桌旁的木凳上,大声说,“你以为你干的事儿我不知道呀?不说你就是了。”

“我,我干什么啦?”

“装什么糊涂!”

“神经病!”李耀祖白了穆莎莎一眼,起身向卧室走去。

穆莎莎上前拉住李耀祖,把他推坐到沙发上。问:

“干啥去?”

“睡觉!还能干啥?”

“睡觉?我等你两个多小时都没困,你想睡觉?———能睡得着吗你?”

李耀祖瞪着眼睛,抬脸盯着站在面前的穆莎莎,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起遥控器,一个一个地换台。穆莎莎抢过遥控器摔到沙发上,转身拔去电视机的电源线。

唉!李耀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话。穆莎莎拉过一张小木凳,在饭桌旁坐下,边抹眼泪边哭诉:

我去上晚自习,你满应满许地说在家辅导孩子写作业,可倒好,我前脚刚走,你又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上网,孩子的眼睛还要不要啦?孩子已经近视了你知道不知道?喝酒喝酒,家里没有酒呀?也不看看自己是啥身份。

李耀祖说,我啥身份,啥身份还不行有个应酬,喝点儿酒,也没喝多,不就是回来晚点儿嘛,至于你这样吗?

我哪样?我告诉你李耀祖,别拿我不识数,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儿!有啥不服的你?你敢脱了让我检查吗?

李耀祖不屑地白了穆莎莎一眼说,泼妇!

你敢骂我泼妇!好,我就是泼妇了。穆莎莎说着,就上去拽李耀祖的腰带。你不脱,我脱!

李耀祖抓住穆莎莎的两只手,向外用力一推,穆莎莎就跌坐到地板上,后脑勺撞在了凳子上,凳子“啪”地砸在地板上。她爬起来,摸了摸后脑勺,看看手上没有血,就往李耀祖身上扑。李耀祖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抓住穆莎莎的手。说疯啦你?深更半夜的不怕邻居笑话呀?

笑话?笑话我啥?我又没出去吃喝嫖赌,我又没不管老婆孩子光图自个儿快活,我有啥怕笑话的?我又没出去找三陪小姐,我怕谁笑话……

李耀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穆莎莎摁坐在沙发上。穆莎莎“呜呜”地哭开了。李耀祖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他扶起凳子,坐下,气急败坏地说,十二点多了,你有完没完?

没完!告诉你李耀祖,你再有这么一回,我就和你离婚!

你以为我是被谁吓唬大的呀,还等再有一回干啥?有能耐现在就离———没有你,我他妈还不活啦?

穆莎莎抹一把眼泪,指着李耀祖的鼻子说,这可是你说的,姓李的你别后悔!

孙子才后悔!我他妈的一天天像个孙子似的,家里外头忙,我为了啥呀?李耀祖说着,把眼镜摘下来,扔到沙发上,双手捧住脸,手指不停地揉着眼睛。

我容易呀?我爸病,你妈也病;你妈刚出院,我妈又住院,光雇保姆的事儿我就跑了三天,学校那儿烂糟糟的,今儿个这事儿明个儿那事儿,你以为我是孙悟空呀?我有三头六臂呀?我来事儿了,肚子疼也得挺着洗衣服,再困也得起早做饭,你倒潇洒,光想着自个儿,来不来还学会吃喝玩乐了,你的心真够大的———我问你,你妈住院的钱哪来的?

偷的!

啥?你跟我藏心眼儿是不是?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从打结婚那天起,你口口声声说让我管钱,你说说,啥时候你花钱我说过“不”字?哪回给你爸妈邮钱、买药我说过“不”字?你倒好,还跟我留一手儿,行!土包子开花儿了,是不是?

你说谁土包子?

说你!咋啦?你就是个土包子!

你再说一句?李耀祖站起来,指着穆莎莎。

穆莎莎忽地站起身,大声说:土包子土包子土包子土包子土包子土包子……你就是个土包子!

“啪!”李耀祖一巴掌抡过去,把穆莎莎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姓李的!我不跟你过了,你上外面找小姐回家打老婆,你算什么东西……穆莎莎哭喊着冲向李耀祖,连抓带挠。

“妈———”李木子推开小屋门,站在门口哭起来。

“哭啥哭———睡觉去!跟你死爹一样……”

李耀祖过去抱起儿子进了卫生间。李木子屙尿,李耀祖胡乱地刷牙,完事儿,父子俩悄没声儿地溜进小屋。

穆莎莎哭了一会儿,回到卧室,衣服也没脱,就躺到了床上。

十四

刚下课,方小芳就急忙跑出教室,在走廊追上穆莎莎,红着脸说“来了”。说完,给穆莎莎鞠了个躬,说声“谢谢老师”,就跑开了。穆莎莎看着方小芳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穆莎莎在宿舍陪方小芳那三天,她不停地变换着角色,她有时是妈妈,有时是老师,有时是姐姐,她和方小芳说了好多知心话。方小芳难过时,就趴在床上哭,穆莎莎就告诉她不能哭,说这个时候哭,容易坐病;方小芳怕落下课程,就躺在床上看书,穆莎莎就提醒她不能累着,说累着了也会坐病,嘱咐她一定要保护好眼睛。她告诉方小芳,至少半个月内不能用凉水洗脸,更不要洗衣服,如果有非得洗的衣服,就告诉她一声,老师给你洗。方小芳哭着说:“穆老师,让我叫你一声妈吧!”

方小芳的爸爸妈妈离婚后,她就一直和她妈生活在一起,但她却极少得到妈妈的关爱。上初中那会儿,她没住校,天天放学回家,有时就会碰上家里有男人,妈妈告诉她“这是张叔”或“这是王叔”。方小芳不说话,做了贼似的,躲进自己的小屋,写作业。每次遇到“什么叔”在家,她都感到很窘迫,但她能说什么呢?爸爸刚离开家那些日子,妈妈一天到晚没了魂儿似的,头不梳,脸不洗,屋子也不收拾,常常抹眼泪。现在妈妈开心了,打扮得漂漂亮亮,整天乐乐呵呵的,她应该高兴才是呀。

方小芳一天天长大了,可妈妈从来没跟她说过男女之间的事儿,不像穆老师,穆老师真好!穆老师嘱咐她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在心里。

方小芳的事,穆莎莎放心了。爸妈那,请来了张嫂,她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操心了。从打那天吵了一架,李耀祖晚上再也没出去过,虽说两人演起了“哑剧”———谁也不跟谁说话,但她了解李耀祖,她相信他不会做出太过格的事儿。

这样想来,似乎所有的烦心事儿都结束了。可穆莎莎哪里知道,让她心碎的事儿正一步一步逼近。

穆莎莎坐到办公桌前,赵晓柱笑着说,你最近脸色好多了,更年轻更漂亮了。

穆莎莎说,天儿凉了,我就能吃饭了,这几天我都胖了。

胖点儿好,丰满———耀祖他们最近挺好吧?

还那样,整天瞎忙。

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听说报社要解散,有这事儿吗?

穆莎莎笑了,说我也听说了,谁知道呢。

赵晓柱意味深长地说,要是真的解散了倒也是个机会,耀祖应该活动活动,找个好单位,凭他的能力,弄个副局长啥的当当还是绰绰有余的。

穆莎莎说,谢谢大师哥关心,不过……穆莎莎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响了,电话是张老师打来的,说李木子把同学打伤了,让她到学校来一趟。

儿子平时挺老实的,和同学的关系也不错,怎么会打架呢?

赵晓柱让她放心去,说这边儿有我呢。

穆莎莎感激地看了赵晓柱一眼,小声说,谢谢大师哥。

穆莎莎敲开张老师办公室的门,张老师不在。一位老师告诉她说,张老师在校长室。她推开校长室虚掩着的门,看见李木子正低着头站在地上抹眼泪呢,韩校长和张老师像审犯人的警察似的,威严地坐在沙发上。

“案子”早就审清楚了:下课时,张琦同学拿出一张游戏光碟显摆,李木子说要看看,张琦说凭什么给你看,要看自己买去。李木子说我就看一眼,还能看坏了呀?张琦说不给你看不给你看就是不给你看。李木子就去抢,边抢边说我就看一眼,又不是要你的。两人你争我夺,李木子就把张琦推倒了,张琦的头撞到了椅子上,眉骨那撞破了,流了一脸血。

张琦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按说两个孩子打闹,谁受了伤都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孩子受了伤,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呗。问题是,受伤的张琦是副县长张庆云的儿子,而张副县长偏偏又主抓教育,于是,这件平常的事儿就有些不平常了。

穆莎莎了解情况后,要到医院去看张琦。张老师说她有课,没时间。韩校长就陪着穆莎莎去了县医院。

韩校长介绍双方家长认识后,张琦的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张琦眼眉那儿缝了三针,非坐疤不可!”

穆莎莎连忙道歉,并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的钞票,放到张琦的病床上,说给孩子买点儿吃的吧。

张琦的妈妈说,我们不要钱,再说了,两百元钱能买啥。

穆莎莎听了这话,就有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感觉,她瞥了一眼韩校长,说,医药费如果保险公司不管,我来出。回去我好好教育教育李木子,这孩子!见张琦的妈妈冷着脸没吱声,穆莎莎说,韩校长,我那还有一帮学生呢,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儿麻烦您叫我一声儿。

张副县长的夫人怎么这德行呀?简直无法理喻!穆莎莎认识张庆云,不但人长得精神,而且办事干练,性格随和,口碑很好。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汉没好妻,赖汉守金枝。当妈的谁不心疼孩子?她刚走进韩校长的办公室时,看见儿子站在那哭鼻子,心里也是一翻个儿,可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犯了错误呢!穆莎莎想,今天受伤的如果不是张琦,而是李木子,她会不会也像张琦的妈妈那样呢?不会,绝对不会。

下课后,穆莎莎刚回到办公室,赵晓柱就告诉她,说实验小学的韩校长来电话了,让你放学时去学校接孩子。

接孩子?木子这些天都是他爸接的呀。

说是让你一定去一趟,有事儿。

穆莎莎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实验小学就放学了。她急忙下楼,截了一辆出租车,说:“实验小学!”

出租车载着穆莎莎,向实验小学校奔去。

十五

看来,夏天真的是要过去了。太阳还挺高的,却已经失去了前些天的热度。路旁花坛里的花也没了往日的风采,有些已经枯萎了。

李木子背着书包,跟在妈妈身后,一声不响地走着。穆莎莎怎么也想不通,她县长夫人就有权力让李木子转学?韩校长作为一校之长,就这样不讲原则?

刚才,穆莎莎见到韩校长时,韩校长说,张琦的妈妈说了,医药费一分钱也不用你出,这两百元钱是她让我捎给你的,她说她不要钱。

那她想怎么样?

她提出让李木子转学。

这不可能!穆莎莎气愤地说。

韩校长说,我已经做了工作了,人家不吐口儿呀。我看这样吧,你家离光明挺近的,光明小学的车校长我们很熟的,你要是不好说呢,我说,让车校长给李木子找一个好班儿……

这太荒唐了!没等韩校长说完她就嚷起来。

小穆呀,你先别激动,你呢,也得体谅体谅我呀,是不是?谁让李木子弄伤的是县长的儿子呢,你说叫我怎么办?别说我一个小小的校长,就是教育局的薛局长,还不是照样得听人家的?你呢,先消消气儿,把孩子领回去。要不这样,明天先别让他来上学了,也不差这一天课。我呢,再想想办法,跟张琦的妈妈再谈谈……

穆莎莎没领儿子回家,出了校门,娘儿俩直奔爸妈家。

刚一进门,穆莎莎就闻到一股臭味儿,再看屋里,到处灰蒙蒙的。沙发桌上扣着一本厚厚的卦书,旁边放着装铜钱的布口袋,口袋嘴儿上挂了一层黑渍。

保姆走啦?

走了,还是来那天在这待了一天,再就没来,卫仙芝轻描淡写地说,走了好,雇的哪门子保姆。

李木子把书包放到地板上,坐在沙发上抠自己的手,好像他的手上镶着什么宝贝,非要抠下来似的。卫仙芝说,我外孙子咋啦?穆莎莎说没事儿,我看看我爸去。

穆莎莎走进里屋,臭味儿更大了,直打鼻子。她忙掀开被子一看,拉了。她抓过纸,赶紧擦,一边擦,一边喊妈,打点儿水来!

卫仙芝说,咋又拉了呢,中午给他接了,没有。

穆莎莎没说话,擦洗完,给爸翻了身。爸瘦多了,身上的肉明显少了,胳膊上的皮肤松松软软地垂着。再看身下,生褥疮了,两块,大的那块创面有指甲那么大。妈!你是怎么照顾我爸的呀?你看看!

卫仙芝凑过来看了看,说,我咋没注意呢。

妈呀妈,真是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心里说,苦命的爸爸呀!她赶忙别过头,边擦眼泪,边端起盆,去卫生间换水。她打回半盆温水,从床头柜里揪一块脱脂棉,醮点儿水,在褥疮四周细心地擦着,擦完,开始上药。上完药,穆莎莎到卫生间把水倒掉,洗了手,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好半天,卫仙芝说话了。她问女儿,今天咋有工夫回来了?

再不回来,我爸还指不定什么样了呢!穆莎莎气呼呼地说,保姆因为什么不来了?

卫仙芝见女儿责怪她,委屈地说,你爸要是指着你管,饿也饿死了。你忙,没工夫回家,妈不怪你,可你也不能怪妈呀!卫仙芝说着,抹起了眼泪。说养个小猫儿小狗儿还知道近边近边呢,还会叫唤几声呢,你爸就是比死人多口气儿。从打他躺下,我一天到晚连个说句话的人儿都没有……是,是我没伺候好你爸,可你换个旁人试试,行吗?

卫仙芝越说越伤心,穆莎莎缓和了语气说,那保姆为什么不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啥啥不会干,干点儿啥都得我教她,还不如我个儿人干呢。

妈呀,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变了———那个保姆干过多少家了,伺候病人很有经验,不但活儿好,性格也好,我打听了不少人,还没听谁说她不好呢。

那你是说我不好呗!是你妈不好,是不是!

妈,我看,你一个人儿伺候不了我爸,再说,你的岁数也大了,实在不行,上福利院得了。

啥?上那地方?除非我也像你爸似的,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

那,赶明儿我爸就得死在你手里!

李木子从来没见过妈妈和姥姥这样粗声粗气地说话,听到说“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卫仙芝一把搂过李木子,说别哭别哭,姥姥不说了。

穆莎莎平静一会儿,见儿子止住了哭声,这才把韩校长让李木子转学的事儿说了。

卫仙芝一听就火了:“太不像话了!凭什么呀?实验小学是她家开的呀?县长老婆咋的,我明天找张县长去!”

穆莎莎说:“要不明天等一天再说吧,今晚儿我想让木子住这,明天我领耀祖上医院看看,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还老说浑身没劲儿,这个夏天他少说也得掉二十斤。”

卫仙芝说,你爸这回住院,可把耀祖累坏了,她老妈儿也跟着凑热闹。

那有什么办法,他妈身体不好,农村的条件又差。穆莎莎接着说,明天上午我串课了,我领他上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十六

李耀祖在校门外等了好半天,不见儿子出来。他走进校门,“客人好!”几个背着书包向外走的小学生争抢着向他问好。李木子不在班级,他找班主任张老师打听,才知道儿子跟妈妈走了。

李耀祖回到家,没见着老婆和孩子,就知道俩人儿上三楼去了。一晃,他已经十来天没去看岳父了,也不知道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前几天,李耀祖写了一篇关于养老问题的调查报告,稿子交给了李副总编。虽说这是他主动采写的,但也有一种完成了任务的感觉,心里头一下子放松了。

自从那天和穆莎莎吵了架,他更觉得没有激情了。他也觉得对不住穆莎莎,也想在她面前表现表现,却总是力不从心,和穆莎莎在一起,他总是希望她怎样怎样做,可他又觉得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他不说,穆莎莎就不懂,配合起来就总是“词不达意”。原本充满乐趣的床帏之事,竟然变得索然无味了。他有些后悔了,他担心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

李耀祖往沙发上一坐,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他本打算躺下歇一会儿,然后也去岳父家看看,雇了保姆后,已经好多天没回去了。没想到,他这一歇,竟迷糊着了。

李耀祖是被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的。

穆莎莎进门后坐在沙发上,老半天没说话。

李耀祖问,儿子呢?

放妈家了。

爸好点儿没?

穆莎莎叹了口气,说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那天雇的那个保姆,刚干一天就让妈给辞了,我看妈是老糊涂了。穆莎莎又说,爸的褥疮又出来了,真愁人,再这样下去,烂也烂死了。妈也瘦多了,我看她伺候不了爸。

那怎么办?

我想把他俩送福利院去,穆莎莎说,赵晓柱的爸妈在福利院待三年多了,他说那儿条件可好了。钱不是问题,可以“以房养老”,咱把三楼的房子租出去,每个月的房租钱,再加上爸的退休金,就足够了。妈的那份儿退休金都不用动。

李耀祖半天没说话,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两位老人眼看就干不动农活了,好在去年乡里新建一处敬老院,听说能容纳一百多人。再过几年,爸妈也得去敬老院?想到这,他有些犹豫,说能行吗?会不会有人说咱不管老人呀?

管哪,咱有时间就去看他们。妈还不同意去呢,关键是她伺候不了爸,请保姆吧,她还容不下人家。福利院有医生、有护士,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只要肯花钱,衣服都不用个儿人洗。

行,李耀祖说,明天上午报社体检,体检完了,我就去福利院,我认识陈院长,先跟他打个招呼。

体检?体啥检?

上回给县医院曝光后,我们又给“正当”过来了,庄院长答应的,给我们免费体检。

那明天就不用我陪你上医院了吧?李耀祖说不用。穆莎莎说,我都说好了,明天上午让大师哥替我代一节课———你可得好好检查检查,跟医生说说你失眠的事儿,看看用点儿啥药好。

两个人说着话,不觉天就擦黑儿了。

穆莎莎问李耀祖想吃点儿啥,李耀祖说中午电信局请客,吃完都两点了,我一点儿也不饿,啥也不想吃。穆莎莎说,你不饿我可饿了,下楼吃点现成儿的得了。

两人坐在小饭店里,要了两个炒菜,两张葱油饼。

李耀祖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边喝茶,边看着穆莎莎吃。穆莎莎真是饿了,她吃得很用心,也很香甜。她见李耀祖在看她,就说你吃呀,看着我干吗?还夹起一块饼抖了抖,说这饼可软乎了,咱自己怎么也烙不成这样。李耀祖说能,哪天我给你露一手儿,李耀祖一本正经地说,烙饼得先烫面,先把一半儿面用滚开的水烫熟了,再和另一半儿面,然后醒好了才能烙,烙时得大点儿油,火还不能急……

穆莎莎说行啊,没看出来,你挺有才呀!

李耀祖笑着拍了拍上衣口袋说,那是,有“财”,少说还有一百元儿,请你上四个幌儿的小吃部大吃一顿没问题。他把“小”和“大”两个字说得很重。

穆莎莎开心地笑了,笑完了说吃不下了,非让李耀祖把剩下的那张饼吃了。李耀祖说,我真的不饿,再说,明天采血化验,今晚不能吃油腻的,明早不能吃饭,得空腹。

那你不早说,你想吃啥,说,我请你!

拉倒吧,我都喝一壶茶了,还吃了不少菜,饱了。

走出饭店,穆莎莎就紧紧地挎上李耀祖的胳膊,像怕他跑了似的。

天黑透了,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晚风轻拂,穆莎莎顿时就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心情也一下子好起来。

走走啊?她抬脸看着李耀祖,柔声说。

自从穆成林有病,他俩就没一起散过步。

走走吧。李耀祖伸手揽住她的后腰。

两个人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灯,调皮地将他们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穆莎莎几次想告诉李耀祖儿子在学校发生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的夜晚就应该说些愉快的事儿,可什么事儿是愉快的事儿呢?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走着走着,穆莎莎竟想起了上次吵架的事儿。一想到是她先提到“离婚”这两个字的,她就后悔。结婚时,他俩有约定:一是不管发生什么事,谁也不许说“离婚”。还有一条,就是谁也不许做对不起对方的事。第二条,穆莎莎一直坚守着。那天下了晚自习,赵晓柱说要请她去喝咖啡,说有重要的事儿跟她说。穆莎莎拒绝了。拒绝赵晓柱时,她心里也很矛盾。她知道,赵晓柱一直在追求她,她还知道,自己对这位大师哥已经产生了好感。但不管怎么说,底线,她还是要坚守的。可是,李耀祖能做到吗?现在她还说不准,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李耀祖有个“小金库”。上次他妈住院花了三千多元,一分钱也没向她要。她想,背着她指不定还给过他爸妈多少钱呢。钱的事儿穆莎莎能想得开,谁都有双重父母,孝敬老人是天经地义的。只要李耀祖不在外面做对不起她的事,想攒“私房钱”就攒吧。李耀祖每个月的工资全都交给她,连零头儿都不留。他靠自己的文笔给别人脸上贴金,得点儿辛苦钱也不容易,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吧。穆莎莎又想到,那天早上,她红肿着眼睛去上班,见到赵晓柱时很不好意思,赵晓柱像没看出来似的,什么也没说。上完课间操,赵晓柱买来了牛奶、面包和红肠,说他早上起来晚了,没吃饭。还煞有介事地用开水热了两袋奶,捧着面包和红肠,往桌上一扔,非让穆莎莎吃。当时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她知道,赵晓柱没吃早饭是假,怕她挨饿才是真……她想和丈夫说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儿,可又不知道从哪说起。

穆莎莎不说话,李耀祖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走着,默默地走着。

十七

不到一上午,体检就结束了。除了查出几个脂肪肝外,顶数李耀祖严重。

检查心脏时,没等李耀祖说失眠,医生就问他,睡觉怎么样?他说总失眠。医生问他多长时间了,他说快两个月了。医生听李耀祖说完,站起身,出去找来另一个医生,两个医生在B超前比画了老半天,说我们怀疑你是心脏淀粉样变性。李耀祖没听说过这种病,就问严重吗?医生说我们只是怀疑,要做心肌“活检”才能确诊。

不一会儿,庄院长和业务副院长也来了。看了B超,又看了心电图,说赶快去省医院吧。庄院长说,李主任,从我们检查的情况看,你的心脏问题很严重,当然你也不用紧张———为了保险起见,一会儿就让120送你,你看要不要通知一下你的家属?

李耀祖愣怔了半天,说不用。又说,得带多少钱?庄院长说,钱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儿给蒋总打电话,让报社派人带钱一块儿去。

午休时,穆莎莎觉着闹心,好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她想给李耀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怕李耀祖说她啰唆,就给妈打了个电话,卫仙芝告诉她,木子已经上学去了。还说,放学我去接他,不用你管了。

上午上完课间操时,穆莎莎给李耀祖打了一次电话,问咋样。李耀祖说采完血了,化验结果得下午才能出来呢。刚才对付一口吃的,一会儿接着检查。李耀祖还说,你不用惦心我,好好上你的课吧,如果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

穆莎莎是在学生放学时接到李耀祖电话的。李耀祖说他在省医院住院处呢。穆莎莎一听就吓了一跳,问,谁住院啦?李耀祖夸张地笑起来,说是我,做检查,我估计没什么事儿,明天我就回去了,你好好照顾儿子吧,不用惦心我。

穆莎莎合上电话,心里着忙着慌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她和赵晓柱打声招呼,就提前下班了。赵晓柱说县医院的副院长是他的朋友,要帮她打听一下,她说不用。赵晓柱还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见。

走出校门,穆莎莎打车直奔妈家。见到妈,她的眼泪就成双成对儿地滚了下来。

卫仙芝听说姑爷儿在省医院做检查,说现在这医院就那样,总是小病大治,耀祖不是说明天出结果嘛,你害的什么怕呀。给,卫仙芝把一份《松泉日报》递给女儿,说耀祖写的文章,挺好的,你看看。

穆莎莎接过报纸,擦了擦眼睛问,木子放学了吧?

早放学了,在小屋写作业呢。

穆莎莎进小屋看看儿子,这才放了心。她刚回客厅坐到沙发上,卫仙芝就笑着说,她上午领木子去了县政府,见到了张县长,她把事情和张县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张县长当时就给教育局薛局长打了电话,让他告诉实验小学的韩校长,马上让李木子上课。张县长还让办公室主任安排小轿车,把她和木子送到学校。卫仙芝自豪地说,那个韩校长,是我的学生。

穆莎莎晚上没回家,她和儿子在爸妈家小屋住的。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结婚后,她和李耀祖在这个小屋里住了整整三年,那是多么幸福的三年呀!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屋里的这张床,还有书桌上的摆设,跟当年没多大变化,只是书桌旁多了一台电脑,那是爸妈给木子买的。忽然,穆莎莎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只是李耀祖没在身边。

耀祖会是什么病呢?如果不严重,会到省医院去检查吗?她后悔回家前没到县医院打听打听,赵晓柱还说帮她问问,她回绝了。唉!但愿耀祖没什么大事儿。穆莎莎盼着天快点儿亮,天亮后,她就能得到耀祖的消息了。忽然,她又害怕天亮,天亮后,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消息呢?

穆莎莎伸手扭亮床头灯,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再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她觉得昏沉沉的,却没有一点儿睡意。她劝自己,睡吧,上午还有两节数学课呢,不睡觉,课怎么上呀?可是,她越想睡,却越是睡不着。她现在理解李耀祖了,失眠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穆莎莎有睡前看书的习惯,一看书,很快就能睡着。她想看看书,可床边没有书,她就翻开白天妈给她的那份《松泉日报》,找到李耀祖写的那篇调查报告,看了起来:

……我县总人口为52万,老年人口为9.62万,占总人口数的18.5%,其中60岁以上的老年人已达8.5万,占城市人口的16.8%,且数量逐年增长。松泉县属经济欠发达的地区,由于社会转型,政府职能转变,家庭养老功能弱化,“为老”服务业发展滞后,难以满足老年人群日益增长的需求,特别是近些年迅速增长的“空巢”老人的需求。据统计,这一群体长年患病的比率高达6.85%以上。建议政府提早入手,借鉴先进地区的成功经验,尽快为60岁以上的“空巢”老人及患有严重疾病或生活困难的老年人建立“老年人援助呼叫系统”,为需要帮助的老年人有偿或无偿配备“紧急医疗救助呼叫器”。这种呼叫器可与120联网,老人可随身携带,突发疾病或需要救助时,按下呼叫器按钮便可与120联系,以获得快速救助。

……

看着看着,穆莎莎的眼皮打起架来。

穆莎莎昏昏沉沉地走进办公室,赵晓柱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关切地问:“耀祖确诊了吗?”

穆莎莎摇了摇头。

赵晓柱说:“不会是那种病吧,我上网查了,那种心脏病的症状是失眠、乏力———耀祖失眠吗?觉得浑身没劲儿吗?”

穆莎莎以问代答:“你说的是什么病?好治吗?”

赵晓柱在电脑前移动着鼠标,找到介绍“心脏淀粉样变性”疾病的页面,闪开身子,说:“喏,在这儿,你看。”

穆莎莎坐在赵晓柱的椅子上,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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