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笑
竹篙一撑,船就要离岸时,一个女人撵着双脚来了。瞧她惶急的样子,好像后面有一群坏人在追。青童朝女人的身后望去,只见蜈蚣般的蜿蜒土径上,生长了一棵挨着一棵数也数不清的油桐树,树上绽放着一朵压着一朵数也数不清的白色的花,并没有半个响亮的人影出现,甚至连条狗也没有。青童不禁有些失望,在满耳聒噪的蝉鸣中,他抬眼看了看天,盼望着能飘过来一朵云当伞。可是天空连屁股大的一块云也没有。云都让太阳烤化了。烤化了的云落在地面上,落在水面上,地面和水面就都成了白汪汪的一片。阳光又茂盛又肥沃,照耀着两岸郁郁葱葱的山峰,照耀着山间红盖头一样的杜鹃花丛。船家收住篙,把手篷在眉上,蓦然望见了女人,张嘴一呆,低下头,一言不发把木板重又搭向岸上。
船舱的乌篷内已挤满了人。再上来一个,自然会更挤。便有人骂船家刘老四,你狗日的!只顾贪钱,不管一船人的死活,活该你龟儿子没得老婆!刘老四听见这话,只装作耳朵聋,并不理会。刘老四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蔫头蔫脑的,不爱说话,活像一个哑巴。他背有一点儿驼,人又黑,又瘦。精瘦。撑船的人没有一个胖的。整个外观看上去,浑似一条泥塘边被阳光晒得干硬了的泥鳅。年龄呢?从眼睛上看,刘老四三十多岁;从脸上的皱纹看,刘老四四十多岁;从花白而又肮脏的头发上看,刘老四却有五十多岁。青童打量了一会儿刘老四,判断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青童觉得大人们责骂得对,船钱由原来的一分钱涨到了二分钱,又趁着今年夏季发大水涨到了三分钱,刘老四是够狗日的!青童不看狗日的,他把目光扭向水面。
这条河有多宽呢?有一支半香烟那么宽。这是青童从幺叔的嘴上丈量出来的。幺叔抽完一支,再抽半支,船就咿咿呀呀的,从这岸摇渡到了那岸。这条河有多深呢?青童不知道,青童的爸爸妈妈不知道,青童学校里的老师也不知道,恐怕全镇没有一个人能回答青童这个问题。就连水性很好的幺叔,也从未潜到过水底。都说这河底通着龙宫。既然是通向龙宫,那凡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深浅!河水看似平缓,玻璃般一动不动,其实流速很急。青童每次坐船,每次都发现船不是直直地渡过去,而是斜斜的,任凭船家怎样用力摇橹,船路仍像一根扯不直的风筝线。到了对岸,已是向下一百多米之外。船家待客人下了船,要用纤索把空船再向上游拉,拉回一百多米,再拉上去一百多米,船才能再回到这边的码头。这条河叫唐水河,青童不明白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是人们给它起的?还是它自己给自己起的?况且河水一点儿也不甜。河的这边是山,群山。河的那边也是山,也是群山。河这岸有人家,河那岸也有人家。两边的经济呢,也说不上哪一边更繁华,或者说是更贫穷。只不过河这边的人少,房子也少。河那边的人多,房子也多。于是河那边就称作了镇,叫鸾镇。河这边的则称作了村,叫羊村。连接羊村与鸾镇的,便是这一条乌篷船。只有这一条乌篷船。船上瓦形的篷子是用竹席做的,上面涂了桐油黑漆,可以用来挡雨和遮阳。天气尽管炎热,可青童不愿意躲到篷子里,偏就愿意坐在船头晒太阳。又没有下雨,干吗要躲到篷子里去?再说,躲到篷子里,又怎么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乌篷船的样子,怎么形容呢?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公,闷声不响地蹲在船上。青童在课堂里正学到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是“孤舟蓑苙翁,独钓寒江雪”。教语文的梁老师刚一朗诵毕,青童头脑里马上就跳出了乌篷船。可不等梁老师对诗句做出解释,就让闯进教室的红卫兵给抓走了。紧接着,军宣队进驻学校。紧接着,学校宣布放假。青童欢天喜地,巴不得不读书,便缠着幺叔出来闲逛玩耍。幺叔正在家里闲得生蛆,当然也乐意奉陪。青童会用纸折叠出乌篷船的形状,还能折叠出两个篷的,只不过区别在于,篷是白色的,而且不能坐人,只能坐一些蚂蚁。
女人尽管脚步旋得飞快,可人们还是嫌慢,船舱内埋怨声又响起。船家刘老四就用手掌做了个喇叭,罩在嘴巴上冲女人喊:喂,走快一些,莫让一船人只等你一个!女人听了这话,脚下愈发生风。分布在河滩上的那些鹅卵石,说也奇怪,尽管大小不一,却没有一块是方的,都是圆而洁白,像是河水屙出来的蛋。女人的双脚不停地踩过那些蛋,勾着头,身体向前方倾斜着,活像山林间窜动的一只松鼠,并且是一只双手捧着松果的松鼠。女人走近了船头,青童发现,女人捧在怀里的不是松果,而是襁褓。青童翻翻眼皮,不必说,襁褓里自然是一个婴儿。女人面生得很,无论是在鸾镇,还是羊村,青童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不过女人长得很好看。甚至,不是很好看,而简直是太好看了。女人看上去约有二十四五岁,脸也白,皮肤也白,显得眼睛更加黑,又大,感觉都不像是人的眼睛了,而是像,像,青童心里一亮,就像是小松鼠的眼睛。只不过要比小松鼠的眼睛大许多倍。身材呢,也是最好的那一种。女人长相不像是当地人,反倒像是城里人。青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人,尽管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可她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少妇,而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姑娘。青童入学的第一课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青童暗想,这么美的女人,恐怕只有天安门才会有吧?女人上衣是一件藏蓝色圆领半长袖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酱红色的百褶裙,裙子上面有许许多多的花瓣,像天女往下散花时,她把那些花朵都兜在了她的裙子上。脚上呢,是一对白色半透明塑料凉鞋,露出又红又嫩的细瓷样的脚趾。最令人惊异的是,女人鬓角上居然插着一朵花。那花,玉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居然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油桐花。镇子上有哪一个女人敢这样打扮自己?还插花戴朵的,这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青童吃惊异常,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幺叔,却发现幺叔早已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个女人。青童有些替幺叔害羞,又有些气愤,心说:不要脸,又不是你老婆,你那样子看人家干什么呢?青童又把脸转向女人,看女人如何上船。那条搭在岸与船之间的木板,不足一尺宽,却有四五米长,宛如架在山涧之间的独木桥。女人踏上木板时,船身轻轻摇晃起来,木板也晃动起来,女人的身体也摇晃起来。刘老四站在船头,抬了抬手臂似乎想迎一下,最终却又放下了。别的人上船他都不迎,他又有什么理由偏要迎这个女人?刘老四垂首瞥了一眼女人,收手缩到了一旁。女人并不望刘老四,也不望其他人。她只管挪着双脚在木板上走,身子左晃右晃,差一点就坠下河去。青童见了,就由不得想张开嘴笑。除了笑,青童还想张嘴喊那女人,告诉她快一些走,三步两步就走过来,不要犹豫,不要害怕,走得越慢船身会摇晃得越厉害。青童刚要喊,却瞥见身边的幺叔也张开了嘴巴,似乎要喊出来。青童就住了嘴,等着幺叔来喊,不料幺叔干干地张了几下嘴,吞咽了几次喉结,最后却又闭起了嘴巴。女人一脸惊恐,寡白着脸,抱着怀中的襁褓,在木板上小心翼翼行走。船的乌篷内就有骂声飘出来,骂船家吝啬,多一条板子都不肯买,害得老子们每回上下船都胆战心惊的。不似下游的芒镇,到底是大镇子,那里的船家都是搭两条板子。于是又引发不少议论和骂声。也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船家,刘老四这回却不再沉默,开口回敬说:莫非买板子的钱你来掏?有本事你就别坐,你看芒镇的船安逸你去芒镇坐好了。他这么一说,那些人就渐渐哑了口。渡口就这么一条船,除了天上的鸟、水里的鱼以及死去的人,谁还能有本事不坐呢?刘老四嘴上说着狠话,目光却并不去看那些人,他的眼睛时刻警惕着,一分一厘都不敢离开那女人。
女人颤颤悠悠,终于沿着木板踏上了船。刘老四迎上来冲她笑了笑,她也仿佛没看见。她越过刘老四,走上船头,抬脸望见乌篷内黑压压的人,眼光里跳出惊悸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垂下目光避开好奇观望的人群,在船头就近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这位置正好挨着青童不远。而青童则挨着幺叔。在女人的眼里,也许这满船的人,惟有青童,能给她带来安全可靠的感觉。
刘老四自讨了个没趣,却不恼,他闷声不响地撤回木板,在船头放好,又闷声不响地走向了船尾。站在船尾双橹交会之处,他将双脚呈丁字站稳了,又越过人头瞥了一眼船头上的女人的背影,这才鼓起胳膊上的肌肉,牢牢抓住橹柄,挥舞双臂,身子一纵一收地摇起橹来。两支橹如两条不时探出水面的龙,在船身两侧搅起悦耳的水声。
那个女人是谁?啥子地方的?
我也不晓得。
看到没有,刘老四没要她的船钱。
嘻,刘老四虽说是光棍,到底是凡胎,见了漂亮女人连钱都忘记收了。
下辈子我也投胎变女人,可以节约三分钱。
乌篷内传出人们愉悦的窃笑声。
见刘老四没反应,便有人大声说,刘老四,你为啥子不收她的船钱?又有人更大声地说,刘老四,那女子还没有给你船钱!众人更加欢愉地笑了起来,都扭头看定刘老四。刘老四只是僵着脸,更加用力地摇橹,对这些讥笑的话充耳不闻。
青童看了看那个女人,心想她肯定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可瞧她的反应,一个人静静坐在船头,目光只注视着怀中的婴儿,竟似全然没有听见。青童正在疑惑,忽然有一个热烘烘的东西凑到了自己的耳朵眼。
幺叔把嘴巴贴到青童耳朵上,小声说,下船的时候,你去扶她,免得她落到水里去。
青童反问,幺叔为什么不去扶她?幺叔不比我更有力气?
幺叔一本正经说,我这是在让你学雷锋。
青童望着幺叔,问,为什么幺叔不自己去学雷锋?
幺叔偷偷看了一眼女人,他的样子有些鬼鬼祟祟,说,我不行,只有你行。
青童仍是不解,问,为什么只有我行?幺叔你却不行?
幺叔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自豪地说,因为我是大人了!
青童睁大了眼睛说,奇怪,为什么大人不行,反倒是小孩行?雷锋不就是大人吗?
幺叔不耐烦了,沉下脸说,别问这么多了,我又不是万事通,什么事情都晓得!总之,今天只要你肯听幺叔的话,照幺叔的话去做,幺叔就让你抽烟。
青童顿时心花怒放,说,真的吗幺叔?你不怕让我爸爸妈妈知道?
幺叔胸脯一挺说,怕什么,大男子汉能不抽烟吗?
青童认真地点头说,就是。
幺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居然,是“黄金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抽得起的牌子。就是爸爸,也只在过年时才舍得把它拿出来,自己不抽,只是待客,过完年就又收藏回去。青童兴奋得两只眼睛发亮,两只耳朵也被兴奋烧灼得灿灿发红。青童早就想抽烟,可父母看管太严,就一直也没有找到尝试的机会。幺叔动作无比潇洒,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叼在嘴巴上,用火柴点着,先自己吸了一口,头往后一仰,朝天空陶醉地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这才把香烟从嘴唇取下,反转烟头,放到青童的嘴巴上。青童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没想到这香烟竟然是又呛又辣,难受得青童直想流眼泪。
怎么样,好抽吗?幺叔问青童。
还行。青童把烟从嘴巴上拿下来,强忍着泪回答。
头一回都这样,抽习惯了就好了。幺叔有经验地说,随手把烟拿过来。
幺叔,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青童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问。
莫要乱讲!幺叔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那女人,伸出手把青童的嘴巴死死捂上。
幺叔虽然是叔,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而所谓的香烟,也并不是真正的香烟,而是自制的烟卷。烟叶是丝瓜藤,晒干,揉碎了,就成了烟叶,味道自然是又呛又辣,不堪入口;烟纸,则是五花八门,有马粪纸,有报纸,有青童用过的作业纸,不过这些纸都不太易得。最易得到的是大字报的纸。幺叔就用这些材料,自己巧手制造了香烟。除了烟盒是真的,其它都是假冒伪劣。幺叔一个无业青年,怎么可能抽得起真正的香烟?
青童嘴巴让幺叔捂着,可眼睛里全是笑,亮闪闪地望着幺叔。
我警告你,莫要乱讲啊!幺叔松开了手。
你看上她也是白看上。青童同情地说,她早已是别人的老婆了,还生了孩子。
青童这番话竟让幺叔沮丧地低下头去。幺叔半垂着头,涨红了脸说,青童,你说的这些个道理,我自然通通晓得。再说,就算她现在没有嫁人,我和她年纪也不相当。说真话,我只是喜欢她貌美。幺叔说完话,头垂得更低,脸色也涨得更朱紫。
我也是。青童颇为同感地说。
你帮我问问。幺叔仍低垂着头,苦闷地吸了一口烟说,她是哪儿的人?要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我一个未婚青年不好去问,你过去帮我问一问。我要是去问了,会被船上的人们误会我是去调戏她。
那这么说,我也不能去。青童慎重地说,我不能毁了我的清白名声。
你是小孩,不要紧的。幺叔着急地说,我可以把一盒烟都给你。
青童刚才抽了一口,已经领教了香烟是何等滋味,几乎就等于,就等于是用鼻子吃辣椒。青童用嘴巴都不爱吃辣椒,何况用鼻子。于是,忙摆手谢绝。幺叔,不必这样客气,说到底,你是我幺叔。我就牺牲一下名声,帮你去问一问好了。
青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女人,立起身,毅然决然向女人走去。
女人面朝着河水,背对着船上所有的人。她似乎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就是这样冷漠的背影,看上去也是那么优美,足够引起幺叔的幻想和忧伤。幺叔每偷偷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心头的忧伤和幻想就又多了几分重量。
青童走到女人身后,回首望了一眼幺叔。见幺叔狠命地吸烟,手上那一支烟已经快要吸完了。女人听到有人朝她走过来,脸上立刻涌上了惊慌,紧紧把襁褓抱在怀里,缩着身子,警惕地望着来人。待看清是青童,这才放松下来。青童在女人身边站着,他嗅到了女人身上飘散出来的香味。什么香味呢?不是妈妈擦脸油的香味;不是姐姐身上的体香;也不是女人头上戴着的油桐花的香味;青童摘过油桐花,油桐花基本上没有什么香味;也不是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身上的奶香。这到底是种什么香味呢?青童一时间也搞不清楚。总之,比幺叔给他抽的香烟味道要好的多,可以说,简直是不能比。青童半蹲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大大咧咧地问,你是羊村的?女人不说话,摇摇头。青童又问,你是鸾镇的?女人不说话,仍摇摇头。两个答案都遭到了否定,青童不免吃惊。那你真是从天安门来的?女人冲青童笑了笑,仍是不说话,仍是摇头。青童有些失望,想起幺叔的嘱托,于是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女人还是冲青童笑,还是不说话,只摇头。
青童怏怏地返回来,对幺叔悄声说,幺叔,那女人是个哑巴!
幺叔神情黯然,垂下眼皮说,真是可惜!
青童去找那女人搭讪,早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就听见乌篷内有一个男人笑着说,看啊,才屁大一点的娃儿就学会调戏妇女喽!又一个男人笑着把话接过来说,啥子叫男人?这就叫男人。一个妇女笑着骂,男人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出生就该把你们裆里的东西割掉。前边那个男人反击说,割掉了哪个受损失?还不是你们女人!妇女就又笑骂,流氓,你们男人全是流氓,应该给所有的男人开批斗会……
幺叔对青童说,你看,幸亏是你去,如果换成我,肯定会被他们当流氓抓起来。幺叔说完,把手中剩余的烟屁股扔到河里,烟头遇到水,嗞的一声熄灭了,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随即沉入水中。幺叔从烟盒里又取出第二支烟。青童看看对岸,心想,再有半支烟就到了。青童这半天了还没有解手,此刻却忽然有了尿意。他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船边上,噌地一下褪下裤子,冲着河水,掏出小鸡鸡就尿。一条白色的弧线高昂地落入水中。
女人听见青童撒尿的声音,转过头望着青童笑,笑了一半,忽然脸上变得十分紧张起来,急切地说,小心啊,河里有水鬼。揪到了你的小鸡鸡,会把你揪到水里去!
青童吓了一跳,险些把剩下的半泡尿憋回去。他赶紧尿完,把小鸡鸡藏进裤子里。提上了裤子,青童和幺叔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会儿,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她会说话呀,她不是哑巴!
这回无须幺叔催促,青童自己走到了女人身边,问,河里真的有水鬼吗?谁想女人又不肯理睬他了,兀自背对着人群,抱着怀中的襁褓,摇晃着身子,一边用手拍抚着孩子,一边嘴里轻轻哼唱着,一心一意地在哄孩子睡觉。襁褓用红布做成,金灿灿的,宛如朝霞的颜色。青童从后面探了一下头,想看看襁褓里那婴儿的长相,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白皙饱满的乳房,襁褓里的小脸正紧紧地贴在那只乳房上。女人解开衬衣当中的几粒扣子,正在给孩子喂奶呢。青童慌得连忙缩回头,两颊顿时燃烧了起来。
乖孩子,别着急,慢一点吃。女人喃喃地说。
轻一点儿,咬痛妈妈了。女人轻皱了一下眉,舒心地微笑。
青童本来想走开,可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却挪不动了。青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是同样包裹在一个襁褓中,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而自己,也同样是一面听妈妈唱歌,一面馋馋地吃奶,然后在妈妈的歌声中睡去。青童恍然发现,此刻,女人发出的香气更浓郁了。青童怔了一下,不觉柔声说,你的孩子叫什么?
壮壮。女人甜蜜地说。
男孩还是女孩?青童又说。
当然是男孩。女人笑了。你听这名字,能是女孩吗?
青童也笑了。青童发现,只要是说到小孩子,女人就会开口说话。
幺叔手中的第二支香烟,快燃到一半了。在这不到半支烟的燃烧过程中,乌篷内传出了更多的议论和嬉笑,人们津津乐道谈论着青童和女人的接触,为青童偷窥女人喂奶的行为划分着性质。甚至有人已经把矛头指向幺叔,说并非是青童想吃女人的豆腐,想吃女人豆腐的其实是幺叔。幺叔涨红着脸,低下头抽烟,学船家刘老四,对这些话只装作没听见。
对岸业已近在眼前。人们中止了议论,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准备下船。
青童回到了幺叔的身边,目光仍是恋恋地望着那个女人。女人也整理好了衬衣,抱着孩子,在船头上风姿绰约地站起身来。对岸的山峰上,有一大片盛开的杜鹃花,红得就像一块红盖头。青童忽发奇想,如果把这块红盖头盖在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就变成了新娘。只是不知道,新郎是哪一个———是自己呢,还是幺叔?
我真羡慕你,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幺叔拍拍青童的头,声音像患了感冒。
下船的时候,莫忘了扶她一把。幺叔叹口气,再一次小声嘱咐。
船就这么靠岸了。刘老四泊住船,把板子的一端搭在船头,另一端搭在了岸上。
女人立在船头。她是最后一个上船来,从她所处的位置讲,此时,却要最先一个下船去。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面对着狭长摇晃的木板,脚步有些犹豫,有些退缩。原先躲在乌篷里的那些人,哪里容得女人犹豫不前,一个个推开她,争先恐后地踏上木板,恨不得立刻就能够挤下船去。女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身不由己,越来越挤到了人前,越来越接近了木板。女人颤抖着,一只脚终于踏上了木板。然后,另一脚也迈了上去。
青童晓得女人害怕过木板,也奋力挤过来,想扶着女人一起走。青童毕竟是小,身子灵巧,他钻过那些大人,挤到女人身后,伸出手想去搀扶女人的手臂。没想到,人实在是挤,船又实在是晃,青童被后面的人推挤着,他没扶到女人的手臂,两只手却一下子触进了女人的怀里。确切地说,青童触到的不是女人的乳房,而是女人怀里的襁褓。可这结果,却比触及女人的乳房还要更糟糕。
女人尖叫一声,她的脸色变得比河水还要青。女人转过脸吼叫,不许抢我的孩子!
女人在吼叫的同时,一只手猛地推开了青童的手。那只襁褓,原本是女人两只手抱着,紧紧地贴在怀里,无比的惬意,无比的安全,现在女人惊恐之下,腾出一只手去推青童,另一手则抱着襁褓,本能地往另一侧躲闪。青童头脑有些发懵,连忙缩回了手臂。可是,也不知道是自己没有站稳,而脚步趔趄了,还是后面的人,又推挤了他,总之,这结果,导致了青童的身体向前撞了过去。青童撞到了女人的身上,也撞到了女人的另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中的襁褓,一下子,一下子就弹飞了出去。襁褓独自飞翔的形态,就像青童叉开两条腿,站立在船边,往河里撒的尿,在半空中,也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女人手中的襁褓,就这样脱离了女人的怀抱,飞过破旧脏污的船头,飞过悠悠颤动的木板,飞过众人的目光,轻盈地飞落到了水里。幺叔蓦然间发现,与那只襁褓同时离开女人身体的,还有女人头上的那朵油桐花。襁褓入水的瞬间,在水面上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那朵水花,也是玉色的,也是状如喇叭,也是有着金色的花蕊,就宛若女人头上那朵白色的油桐花。
壮壮。女人怔了一下,又叫,壮壮!
襁褓在水面上,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灿烂夺目。女人的喊声,只是使它停留了一下,在水面上轻轻打了一个旋儿,漾起了几丝绵长的涟漪。襁褓里的婴儿,真是安静,真是乖。世上少有的安静,少有的乖。也不哭,也不叫,也不闹,自自然然,悠悠扬扬地向下游漂去。一朵更大更美丽的白花在河面上盛开了,比前一朵花开放得更热烈,更壮观———是那个女人跳入了河水———那个女人没有向任何人呼救,呼救人们去救她的孩子。她只是喊了两声,声调既不凄惨,也不恐怖。甚至,有一点寂静,有一点温暖。甚至,女人都没有哭,女人喊了两声孩子的名字,便自己跳入了水中……
幺叔和刘老四,合力把女人打捞上来时,女人怀里,紧紧抱着襁褓。
女人已经死了。她最后的表情,是一个母亲幸福的表情。
人们连忙打开襁褓,想知道里面的婴儿是否幸存。把襁褓和女人分开的时候,那女人的双臂抱得紧紧的,这让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人们打开襁褓一看,那里面的婴儿,还真是一个男孩。不过,那只是一个男性的布娃娃。
刘老四抱起已死去的女人,嘴唇剧烈颤抖,突然冲女人大喊了一声:兰花———!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仿佛山崩地裂的喊叫,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震惊和迷茫。
青童这下知道了,原来,女人的名字叫兰花。他扭头看向幺叔。
幺叔的眼角滚出一颗泪,在阳光下发出了雪花的光芒。
后记:我在八岁那年,在南方,有一回坐乌篷船,我曾目睹同船一个女人跳河。我的父母多次对我解释,说那个女人不是我害死的。可我总是对此充满惶惑。父母还说,那个女人是个疯子,是从芒镇逃出来的一个疯子。又听人们说,那女人不光是疯子,还是个花痴。她总是追逐在男人身后,央求他们给她肚子里种上一个孩子。为此,她的家人被迫多次给她堕胎。又有传闻说,那女人在未疯以前,曾经和一个男人偷偷相爱,并且未婚先孕。我也就此事问过幺叔,可幺叔总是叹气,总是摇头,直到他死,从不对我说明真相,而幺叔也一生未娶。那只童年的乌篷船,也就一直泊在我心里,随波晃荡,发出拍击水浪的黏稠的声响……
责任编辑 杨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