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巢

2009-04-01 06:16
福建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蚁巢玻璃瓶蚂蚁

蒋 林

马多发现那只瘦小、焦虑的黑蚂蚁时,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当时,他正神情散漫地徘徊在那条堆满垃圾的路上。马多住在城市边缘,这里是外来民工以及社会闲散人员聚集的地方。除了令人烦躁之外,就是遍地的垃圾。在那场长达两个小时的暴雨过程中,马多正激情澎湃地写一个小说。他是个四处流浪的作家,以一个极其另类的笔名发表了不少作品。当天,内心喷涌的激情与外面的狂风暴雨似乎拥有契约,一阵疯狂之后,马多的灵感也随着暴雨的消停而消失了,原本顺畅的写作猛然中断。他试着努力地写下去,可思路就像是被泥沙堵塞了一样,难以憋出一个字来。于是,他决定出去胡乱走一圈,试图靠散步来打通灵感的通道。出门后没走多远,在那堆凌乱的垃圾桶前,马多发现了这只黑蚂蚁。

黑蚂蚁在一个破损的牛奶盒子前彷徨地爬行,它仿佛闻到牛奶的香气。马多觉得奇怪,蚂蚁喜欢喝牛奶吗?在他记忆里,故乡的蚂蚁从未喝过牛奶。马多转而又想,或许是故乡没有牛奶,又或者是城市里的蚂蚁太缺少物质了,只有喝牛奶。

在马多思绪飘飞时,黑蚂蚁开始尝试着往牛奶盒子上爬。但是,它没有成功,每次都是刚爬一小段就掉了下来。无数次失败之后,黑蚂蚁仿佛泄气了,在那个对它来说无比高大的盒子面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朝另一个方向爬去。

马多的视线也跟着移动,他想知道它到底要去哪里。可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黑蚂蚁并没有爬行多远。它的足迹始终局限在方圆几米之内。在艰难的爬行中,它碰到了一片白菜叶子、一块水果皮、一张糖果纸,以及一摊浓痰。马多知道,那些都是蚂蚁比较青睐的东西。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黑蚂蚁仿佛并未注意到那些生活中的垃圾。它沿着自己的足迹周而复始地爬行着。马多更加好奇了,他开始猜测它到底要干什么。它迷路了吗?他这样想到。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又跳出脑海。它从哪里来?马多认为,在由钢筋水泥建成的城市里,即便是城市的边缘也没有蚂蚁的生存空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依然不知疲倦地爬行的黑蚂蚁,它来自哪里又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始终缠绕在脑海里。

渐渐地,马多发现黑蚂蚁有些累了,脚步慢了下来,仿佛还在喘着粗气。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了,马多开始为它担心起来,今晚它将在何处安身?他在苦苦地思索。后来,他做出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举动。

马多从随身携带的一本小说上撕了一页,把纸折成一个方盒子,轻轻地把黑蚂蚁装了进去。它仿佛受到了惊吓,只得茫然无措地蹲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接下来不确定的命运。马多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蚂蚁,在它的前面,是一串黑色的字:漂泊是一场苦役。

回去后,马多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把黑蚂蚁放了进去。夜晚猝然来临,浓浓的黑色把这个浑浊的城市严实地包裹起来。黑夜让马多的屋子更加闷热。昏黄的灯光下,他一直躲在旁边观察着黑蚂蚁的一举一动。很显然,无论是纸盒子还是玻璃瓶子,对它来说都陌生而不合适。黑蚂蚁蹲在那里纹丝不动,看上去它已经死了。马多几乎把眼睛贴在玻璃瓶子上了,他确信它神色慌张、表情痛苦与焦灼,顿时忧伤袭来。他开始为这个陌生的生命惆怅起来。马多想,这只居无定所的蚂蚁将来有着怎样的命运呢?

正在马多伤感的时候,他女朋友叶莉叶回来了。这个跟随马多一起颠沛流离的女人是个美术老师,在一家私人培训班上课,每天早出晚归。她认识马多这些年里,他几乎没有认真上过班,全是她在挣钱来保证他们俩的生活。马多曾对叶莉叶说,我习惯了漂泊与写作,收入寒碜但内心很充实。停下脚步和笔对我来说,是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失落。说这话时,他们刚刚认识一个月。多年以前的某段时间,马多对蒙古草原充满了无限渴望,生命中有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朝那个方向前进。于是,提着手提电脑的马多与背着画架的叶莉叶在辽阔的蒙古草原一见倾心。叶莉叶是马多的第三个女朋友,之前那两个因为无法忍受他那永无止境的跋涉与流浪而远走高飞。在快要踏遍大江南北时,叶莉叶出现在马多的生命里。她告诉他,漂泊是一场苦役,但我愿意与你并肩作战。这话让马多感动。后来,他们辗转来到了这个潮湿、感伤的城市。

叶莉叶看着聚精会神的马多,她问,你在干什么?她突如其来的话让马多的神经颤抖了一下,他忙不迭地招手。他说,快过来,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叶莉叶知道马多常常有惊人之举,她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她一边放画架一边问,到底是什么呀?马多说,蚂蚁,一只黑蚂蚁。叶莉叶的眼睛放着亮光,她近乎尖叫起来。她说,蚂蚁?

在这个溽热的夜晚,这对年轻人似乎忘记了疲倦与饥饿,他们伫立在玻璃瓶子前,专注地盯着那只黑蚂蚁。马多和叶莉叶都不说话,也没有猜测对方在想什么。这种安静一直持续着。大概半个小时后,叶莉叶说了一句让马多感到惊诧的话。

叶莉叶说,这是一只濒临死亡的老年工蚁。

马多转头用刚才盯黑蚂蚁的眼神瞅着叶莉叶,他差点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那它知道你是一个年轻美女吗?马多本想与叶莉叶开个玩笑,并说明她刚才的话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叶莉叶却一本正经地说,知道。它肯定知道我是个女人。

它真是一只濒临死亡的老年工蚁?马多的神情严肃起来。

叶莉叶说,独自跑到陌生的大城市寻找食物的蚂蚁,基本上都是岁数比较大的工蚁。一个名叫戴维德·莫伦的科学家通过实验得知,蚂蚁具备估算自己所剩寿命的能力,那些知道生命即将终结的工蚁就会拼着老命去冒险。

马多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问,这只黑蚂蚁是冒险到大城市来寻找食物的吗?

叶莉叶说,我想是的,城市里没有蚁巢,也不可能有蚂蚁。它不过是迷失了方向不知如何回家而已。

马多张着嘴巴,眼神呆滞。半晌,他才恍惚地说,原来它迷路了。

叶莉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多看着叶莉叶,他说,那怎么才能让它回家呢?叶莉叶微微地摇着脑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马多的问题。马多说,我们去找一找,或许能找到它的家。叶莉叶看着马多,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从他眼神里流露的忧伤可以发现,他真的在为这只蚂蚁的命运感到焦急。她捧着他憔悴的脸说,好吧。

盛夏的夜色里夹杂着令人厌恶的尘埃,马多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知道叶莉叶也没有睡,而且仿佛能从天花板上感知她目光的折射。但是,马多没有跟她说话,就那样安静地躺着。马多的思绪在夜里恣意飘荡,他想起了正在写的那个小说,主人公的脸在眼前飘来飘去,但他却看不清楚。那是一张极其模糊的脸。后来马多又想起了以前的作品,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他依然看不清主人公的脸。马多感到疲惫不堪,仿佛这些年流浪带来的疲倦全部集中起来,在此刻向他发起了围攻。他想起身找杂志重温曾经编织的文字,但是却没有挪动一下身体。马多记起,因为四处漂泊没有固定地址,发表作品的杂志大多没有收到,而电脑里的存档也因为数次重装系统而遭到毁坏。悲伤就在此时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刺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马多在模糊中醒来。他看了看时间,十点过了。叶莉叶半躺在床上,看一本关于凡·高的书。马多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跳下床,朝另外一间屋子跑去。他边跑边问,不知道黑蚂蚁还好吗?叶莉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说,我早看过了,它依然纹丝不动,不知道它始终保持这样的姿势累不累。马多揉了揉眼睛,他发现里面有一丝瘦肉。正在他纳闷时,叶莉叶说,我给它喂了点肉,但它却不吃。马多觉得好笑,他知道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叶莉叶对蚂蚁不熟悉,它们最喜欢吃的是虫子。不过,叶莉叶这个举动让马多感觉很温暖,他想起了那些与蚂蚁为伴的美好日子。

马多折身回来,跳上床,开始在回忆里寻找过往的岁月。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片散发着芬芳的土地是蚂蚁生存的天堂。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马多和他的伙伴们开始对蚂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充满幻想的年代,马多每天都在想,那些忙碌的蚂蚁到底在干什么?它们眼里的世界到底有多宽广?它们有理想吗?这些看似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伴随着马多度过了很多难以忘怀的时光。为了更方便地看到蚂蚁,马多与伙伴们常常灭掉一只虫子,然后把尸体摆在忙碌奔波的蚂蚁面前,设下埋伏勾引它。那只发现虫子的蚂蚁会急匆匆地回到蚁巢,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蚂蚁跟着爬出来。它们来到虫子面前,齐心协力地把那具尸体抬回去。从勾引一只蚂蚁,到看见一群蚂蚁轰轰烈烈地把虫子运回蚁巢,这是马多和伙伴们童年时代里最美好的记忆。在封闭、贫瘠的小山村,他们似乎也只能从这里获得快乐。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懂事的马多感到有些伤感了。他为那些成天在黄土地上默默爬行的蚂蚁感到悲哀。它们的世界,难道就这么狭窄与贫瘠?

闷热的天气使屋子像一个蒸笼,马多有点神情恍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忆里走了一遭,还是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关于蚂蚁的梦。他也学叶莉叶那样,半躺在床上。不同的是,叶莉叶在专心地看书,马多则是抽起烟来。他身体不好,平时很少抽烟,但这个特别的上午,马多接连抽了两根。

两根烟抽完后,屋子有点朦胧了。马多用手在空中搅动了几下,想把烟雾驱散,却没有效果。马多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们去给黑蚂蚁找个家吧。叶莉叶回答说,好。接着她又问道,去哪里找啊?这时马多已经到了另一个房间,他看着呆呆地蹲在玻璃瓶子底部的黑蚂蚁。马多说,往郊外走,人烟稀疏的空地里,肯定能找到蚂蚁和蚁巢。半天,叶莉叶才说,你以为空地就那么好找?况且,即便能找到,把它丢到别的蚁群和蚁巢里,也未必是妥善的安排。停了片刻,她又补充说道,别的蚂蚁会容不下它的。叶莉叶的这个说法把马多难住了,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其他办法吗?马多焦虑地看着玻璃瓶子,陷入了沉思。

叶莉叶原本不想陪马多去寻找蚁巢,但她拗不过他。他倒没有用特别的手段来获得她的帮助,只是他那忧伤的眼神让她于心不忍。马多眼神里的忧伤总是一次次让叶莉叶揪心,包括第一次在蒙古草原上的四目相对。这天上午,叶莉叶跟在马多身后,在他摇曳的背影里朝郊外慢慢走去。马多摘了一片白菜叶子,把装黑蚂蚁的玻璃瓶子罩住。他害怕它遭到酷暑的威胁。太阳非常毒辣,他们在高温中寻找了好几个小时,但却一无所获。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要寻找到蚁巢谈何容易,即便是郊区,仿佛也没有适合蚂蚁生存的空间。一幢幢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大楼从他们身边缓缓滑过,宽大而冰冷的水泥地面隔断了大地与生灵的交流。马多和叶莉叶都有点失望。平时,他们根本没注意,这个城市真的没有一块绿地。就算在楼群之间有一抹空间,也被废弃物和各种垃圾填满了。

傍晚时分,马多和叶莉叶来到了一个企业的家属院,这里是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天真的马多想,在这里或许能为黑蚂蚁找到家园。可是,当他们捧着黑蚂蚁走在这块并不宽阔的土地上时,悲伤蜂拥而来。酒瓶子、煤渣、烂袜子、干瘪的安全套、损坏的扫帚,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占据了这片宝贵的土地,恶臭淹没了泥土的芬芳。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试图寻找到一只蚂蚁。但这里除了苍蝇,好像没有别的生物。走着走着,叶莉叶的高跟鞋跟被崴断了,地面的玻璃碴划破了她的脚。她蹲在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血汩汩直流。马多也跟着蹲了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他绝望极了,破碎的心就像划破叶莉叶脚的玻璃碴。

夜幕笼罩城市,街头亮起了让人头晕的灯光,马多和叶莉叶没有乘车,他们依旧按照来时的路走了回去。那些散发着铁锈味的建筑向这对年轻人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似乎要用强大的气势将他们压倒。一路上,马多和叶莉叶都

沉默不语,只是用沉重的脚步来相互传达内心的感受。

接下来的很多天,马多都在寻找蚁巢,他要为黑蚂蚁寻找一个安身之处。在四处漂泊来到这个城市后,马多几乎所有时间都藏在那套灰色平房里。现在,他为了给一只蚂蚁寻找蚁巢而踏遍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神色忧虑的马多总是不愿意停下脚步。除了给学生上课,叶莉叶一直跟在马多身后。事实上,她有点担心马多。叶莉叶非常清楚,他是个敏感、脆弱以及忧伤的男人。她害怕马多陷入某个情感的死角而无法自拔。在他们相处的这些年里,叶莉叶几乎充当了马多的监护人。她就像一个姐姐,或者一位母亲,时刻关爱着被孤独与绝望缠绕的马多。最开始那几年,她想方设法去改变他,但没有效果。后来她就妥协了,她知道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他身旁安静地守护着他。

寻找一直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夏天在他们的寻找中就快要走到尽头了。那天早上,叶莉叶小心翼翼地对马多说,回家,回老家去,一定能找到蚁巢。

叶莉叶的声音很微弱,而且带着浓厚的商量的味道。她知道马多不愿意回老家。叶莉叶常常问及马多的故乡和童年,但他总是推托与闪烁,从未告诉过她。有一年春节,叶莉叶主张到马多老家过年。她说,我想走一遍你曾经走过的路。马多坚决不同意,他说,我走过的路很多,何必非要到我的故乡呢?此刻,叶莉叶实际上已经明白了,马多在情感上对故乡有抵触。只是,她一直在琢磨,他到底有着怎样隐秘的过去呢?现在,当马多再次陷入绝境时,叶莉叶又提起了故乡。她没有私心,真的是为他着想。马多表情复杂地看着叶莉叶,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的意见。

回家,对马多来说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在马不停蹄的流浪中,他甚至忘记了家的概念。马多觉得自己就是一粒飘忽在空中的尘埃。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段荒诞、离奇的闹剧,马多背负着世人的嘲笑离开了那个带给他无数欢愉的山村。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童年的伙伴以及他们一起关注的蚂蚁。头几年,他偶尔还在梦中回到故乡。后来,梦境也消失了,所有的惆怅与忧伤也消失了。马多割断了与记忆的联系。

但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当叶莉叶要他回老家时,他心中的抵触不见了。内心深处的暗礁消失了,平静的海面让他掩藏了那道伤痕。他默许了她的提议。马多之所以有这样大的转变,情感的支点还是玻璃瓶子里那只流离失所的黑蚂蚁。通过艰难的寻找,他明白了,也许只有自己的老家才能找到蚁巢,才能帮助黑蚂蚁结束流浪的命运。马多看着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玻璃瓶子里的黑蚂蚁,他对它说,好吧,我们回家。

马多返回故乡的那个早晨,秋风在空中惆怅地吹着。这与当年离开时那个早晨的天气如出一辙。坐在行驶的汽车上,马多感觉仿佛是离开而不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是孤单而愤然地离开,而今身边多了一个叶莉叶,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马多看着窗外飞离视线的景物,内心的思索也开始跳跃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重返故乡,那么,这些年的隐忍应该可以丢弃了。马多想敞开心扉,真诚面对叶莉叶了。他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从蒙古草原一直到如今栖息的这个城市,他们共同走过了千万里路。可是,他却从未与她推心置腹过。每当叶莉叶谈到马多的故乡和童年,他总选择躲闪。现在,马多不想再逃避了。

十六岁那年,马多在那片平静的土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相信,他会与一个英语老师纠缠在一起。那时候马多还是一个中学生,从小就失去母亲的他非常孤单、脆弱和自闭。父亲再婚之后,他陷入了长久的孤独与失语。在乡村寂静的黄昏里,人们总能看见马多的身影,他始终默默地看着远方。渐渐地,人们都习惯了那个沉默的男孩。马多母亲刚去世时,人们还可怜与同情他,在无聊的闲谈中,也感叹命运对这个少年的捉弄。但随着光阴的流逝,马多不再是人们关注的对象,人们甚至都懒得跟他说上一句话。当马多再次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时,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

十六岁的少年与四十岁的单身女老师之间的暧昧关系掀起了巨大的风暴,震碎了所有人的道德底线。马多与那位他尊敬的女教师一起在众人的目光中接受了审判,各种指责与唾骂排山倒海地涌来,淹没了这两个弱小的人。人们无法相信学校这样纯洁、严肃的地方,竟然发生了如此荒唐的事。每一个家长都为自己的子女担忧,纷纷要求学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段时间,学校门口总是纠结着拿着各种器械的家长,他们以愚蠢、鲁莽的方式向学校示威。那个秃头校长曾对这位女老师有非分之想却没有得逞,早已视她为眼中钉。此时,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报复良机,立即将女老师和马多一起赶出了学校。那天在学校大会上,得意忘形的秃头校长用粗大的喉咙吼道,不开除不足以平民愤。接下来,他用沉重的口气对这个轰动社会的事件做了冗长的总结。最后他摇着那颗光亮的脑袋,道貌岸然地说,人性太复杂了,丑陋总是隐蔽在最深处。

马多带着灰暗的情绪离开了学校,步伐沉重而坚决。到了村口时,马多惊呆了,他的脚步软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堵在这里,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以此来表达他们对这个无耻之徒的藐视与愤怒。更令马多无所适从的是,一大群小孩子蓦然从大人背后窜出来,往他身上扔垃圾。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只得抱着脑袋从人群边逃跑了。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人与马多说过一句话。后来,越来越孤独的马多每天都神情木然地眺望着远方,他觉得只有遥不可及的远方能带给他慰藉。就是在这期间,他做出了流浪与自我放逐的决定。

当马多重新踏上回到故乡的路途时,他告诉身旁的叶莉叶,他和那位女老师根本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说,我跟她之间的确超出了师生关系,我们是朋友。如果不是那场疯狂的暴雨,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但是,暴雨来得太突然与无情了,阻断了很多学生的回家之路,也摧毁了我们的情谊和心灵的美好。那天傍晚,我看着疯狂暴雨,飘荡的心找不到落脚之处。就在我彷徨之时,她撑着一把伞出现在我身后。她说,去我家吧。我跟着她去了,在她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流言蜚语就开始在学校传播。最开始我还向大家解释,她睡床上,我睡沙发。可是,谣言的威力远比真诚的解释强大。慢慢地,我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解释了。

叶莉叶始终目光坚定地听着马多的诉说,她相信他。不然,她也不会跟他一起四处流浪与奔走。但是,面对此刻的心境,叶莉叶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说点什么,但又开不了口。无奈之下,叶莉叶只得淡淡地笑了笑,把手伸进马多的怀里,摸了摸装着黑蚂蚁的玻璃瓶子。

村庄已经破败,一切恍然如梦。

马多表情默然地站在村口,叶莉叶站在他身后。他深情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马多仿佛嗅到了即将褪色的美好记忆。马多拿出怀里的玻璃瓶子,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黑蚂蚁。他蹲了下来,叶莉叶也跟着蹲了下来。马多和叶莉叶就仿佛是同一生命的两具肉身,有着惊人的心灵感应。或许,这是他们能够在物质与精神的流浪中始终如此相爱的原因。

马多把瓶子放在地上,他希望黑蚂蚁能闻到它应该拥有的气息。在早已失去葱茏的土地上,这对漂泊的年轻人像两个小孩子似的围着黑蚂蚁,观察着它的变化。马多说,你看它动了,在动了。叶莉叶说,这里的空气才适合蚂蚁的生存。马多又说,开始爬了,它有力量围着瓶底活动了。黑蚂蚁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几圈后,又回到了属于它的生命空间。叶莉叶说,把它放出来,随它去吧。马多想了想说,不行,我们应该帮它找到蚁群和蚁巢。叶莉叶没有说话,她站了起来,默默地望着村子的尽头。马多刚才对她说,他家就住在最里面。不过,叶莉叶却看不清马多的家到底在哪里。

马多重新把玻璃瓶子放在怀里,带着黑蚂蚁朝家走去。太凋敝与萧条了,马多感觉自己就像是走进了人迹罕至的沙漠,而不是曾经生活的家园。就在两个小时之前,马多坐在汽车上,还在思索着如何应对曾经熟悉的人。尽管事过境迁,但他依然害怕别人嘲讽与贬损的眼神。此刻,马多才明白自己多虑了。从村口到家门至少要经过十几户人家,可他竟然没有遇到一个眼熟的人。那些冷落的院子里,连一只狗或一只鸡都没有。马多用矛盾和惊奇的心情走完了这段非常艰难的路。他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千。父亲已在三年前去世,那个高傲而愚昧的男人最终没有见到儿子最后一面就离开了。他曾在电话里向马多乞求,我想看一看你。但马多没有给他机会。如今,物是人非,马多觉得自己很残忍与无知。

乡村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喧嚣,寂静很容易让人感受到美好与幸福。马多躺在父亲三年前留下的破床上思绪万千,他带着怅然的心情开始梳理自己这半生的漂泊。他有点后悔了,眼泪在眼眶里越积越多。马多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烁着白天看到的萧条的村庄,曾经的唾骂与愤怒都已荡然无存。他觉得多年以前负气离家、十几年的风雨漂泊以及无情地拒绝父亲的请求,都是一场荒唐的自欺欺人。不然的话,自己又怎么始终揣着那枚开启家门的钥匙呢?流浪与放逐,马多认定这不过是命运与自己开的玩笑。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反省是否太迟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多就起床了。尽管他昨夜失眠,眼睛红肿酸涩,但他必须要为黑蚂蚁寻找到蚁群和蚁巢。马多完全依照十几年前的方法,想用虫子去引诱蚂蚁。他带着叶莉叶,在房屋背后的草丛里逮了一只青虫。然后,他们来到院子前面那块已经荒芜的土地。乡村的泥土带着温暖与芳香,这里是各种生灵的天堂。马多和叶莉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了那只后来被叶莉叶称作拯救者的蚂蚁,它精力充沛地在茂盛的杂草中爬来爬去。叶莉叶笑着说,你拯救了黑蚂蚁,就叫你拯救者吧。

按照叶莉叶的理论,马多认为拯救者也是一只老年工蚁。他立即将还残留着体温的青虫尸体放在拯救者附近,很快它就嗅到了青虫的味道。拯救者小心翼翼地向青虫靠近,试探对方是否是自己的俘虏。很短的时间后,它马上就离开了。马多知道,拯救者一定是回蚁巢寻找同伴了。他一阵窃喜,浓浓的童年的味道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荡漾起来。

马多跟在拯救者后面,叶莉叶跟在马多后面。他们跟着拯救者朝它的家走去。拯救者越过一个小土沟,爬过一段青石板路,然后径直朝马多的家走去。马多觉得奇怪,他悄然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叶莉叶,但没有说什么。他们跟在它身后,看着它艰难地爬上长满青苔的台阶,进了马多家墙脚处的一个洞穴。马多此时才恍然大悟,拯救者将蚁巢建在了他的家里。正在马多思索生活的巧合与奇妙时,一群蚂蚁就爬了出来。它们有条不紊地跟着拯救者,朝那条青虫爬去。叶莉叶看着马多,她有点激动。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这太不可思议了,太有趣了。

这群兴高采烈的蚂蚁很快就来到了青虫面前,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它们就开始把美妙的食物往家里搬。马多立即将怀里的玻璃瓶子拿出来,把黑蚂蚁放在蚁群旁边。他希望黑蚂蚁加入到它们中间,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不知道是因为环境陌生,还是不认识那些忙碌的蚂蚁,黑蚂蚁匍匐在地上,没敢贸然走动。马多和叶莉叶都担心起来,为黑蚂蚁接下来无法预测的命运而提心吊胆。它们会不会撕咬打斗起来呢?他们害怕孤单的黑蚂蚁会丧失性命。不过,他们悬着的心马上就放了下来。黑蚂蚁战战兢兢地朝着那群蚂蚁爬去。它们大概是看到了这个陌生的同类,停止了搬运工作。世界安静了下来,马多看着黑蚂蚁和它们在做着神秘的交流。虽然听不见那群可爱的动物在说什么,但他知道,黑蚂蚁再也不会孤独与流浪了,它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蚁巢。果然,经过短暂的交流之后,黑蚂蚁加入到了那个团队,与它们一道朝隐蔽在马多家墙脚下的蚁巢爬去。

马多没有像儿时那样一直跟着这群蚂蚁,直到它们把食物抬进蚁巢才离开。他远远地看着它们,想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曾经,有一个女孩与马多一样迷恋蚂蚁,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慢慢地,他们暗生情愫,爱情开始在两人的心里有了萌芽的迹象。不过,当马多陷入困境遭遇围剿时,她却抛弃了他。她愤然地对他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马多没有解释,她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一切都蓦然终止,他们失去了彼此。马多离开的那个秋天,听说她与邻村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准备年底结婚。多年以后,当马多与叶莉叶一起看着那群欢快的蚂蚁时,他又想起了这段往事。

时间在马多回忆往事时悄然地流走了。他默默地盯着不远处低矮、腐朽的房子,那是他和那群蚂蚁的家。马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摸了根烟抽起来。

叶莉叶问,你在想什么?

马多吐了一个烟圈。他说,我想写一篇关于蚂蚁的小说。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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