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国祥
1
贾施初的手机响起来,电话里一个女人问道,你是贾先生吗?贾施初不熟悉这声音,声音很甜美。贾施初说,是的。女人说,赛家乐要关张了,赶紧去要回进场费。贾施初的耳朵“轰”地响了一下,心脏与手都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手机使劲往耳朵上挤,手机的翻盖发出“咔”的声音。
你是谁?贾施初问。
女人说,我是商场内部人员。
“啪”地对方撂下了电话。
这是个周末,贾施初正开着车,他要到解放路百货大楼去,解放路百货大楼是贾施初生意做得最火的商场。贾施初是去享受快乐的。周末生意会很好,每个周末贾施初要去享受这种快乐。
贾施初一脚刹车,车就停在了马路中央,他的快乐在车轮与地面间倒毙。天空中飘着细雨,雨刷器在勤奋地工作着,后车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贾施初把车在路边停稳,脑子把有关赛家乐商场的所有信息都调出来,逐一地筛了一遍,不愿断定这消息是准确的。呆呆地坐着想了很长时间后,贾施初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证实一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赛家乐商场招商处的电话。他自称是一个茶叶经销商,想要一块一千平方米左右的地方开专柜,不知行不行。招商处的人说,可以啊,不过条件比较高,要先交八十万的进场费。贾施初没有再听那人胡扯,就把电话给扣了。据他所知,茶叶经销专柜早就有人承租了,那是一个浙江人,钱交了,不是八十万,而是一百五十万。明打明地现在商场是在圈钱了。
赛家乐商场是个即将要开张的大商场,什么规模?五万多平方米。黄龙市第一大商场。无所不包的商品,看不到头的货架,微笑的售货员,像宾馆一样的装饰。当你逛完了想回家时,你感觉到脚不听使唤了,因为你走累了。出资的两大股东一个是毛巾厂,一个是奥良集团。提起毛巾厂,那是黄龙市没有人不知道的大企业,工人有好几万人。虽说这些年效益不太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这不,它要走出困境,把靠五笔路的那块地皮划出,与奥良公司合作建造赛家乐商场,这可是大手笔。奥良集团虽说没有多少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听说背景很硬。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国人对背景很硬这句话,总是觉得玄机深奥,很有感召力的。
为了进赛家乐商场,贾施初动用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他一般是不轻易动用的,关系就是人情,动用就得付出。动用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只要进了赛家乐商场,他的事业将是一次飞跃;二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要进赛家乐那是痴人说梦。贾施初成功了,当他知道自己能进入赛家乐了时,他不知多少次向朋友与同行牛气地描绘过自己的美好前景。
赛家乐商场的大楼早就盖好了。
按现时开商场的惯例,商家只要把大楼盖好,实际上等于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资金投入。接下来是蜂拥而至的厂家、经销商会把进场费交进来,把各种各样的货物充满货架,商家只要择个逢八要发的日子开张就行了。可是,贾施初描绘的美好前景就要变成春秋大梦了?赛家乐商场要关张了?
这让贾施初难以置信。
贾施初在赛家乐商场交了八十万进场费,属进入赛家乐商场的中等客户。八十万对贾施初来说也是个中等数目,失去这八十万,不至于倾家荡产,但这足以让贾施初的心像被人捅上一刀。贾施初想起
了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祥林嫂》,贺老六对祥林嫂说,我不做强盗不做贼,你道我八十千钱从哪里来?……八十千钱是多少?贾施初不大知道。但贺老六的另一句话却是贾施初心情的真实写照了:我老六是一场欢喜反成悲。
贾施初垂头丧气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决定明天去找一个人。
2
贾施初要去找的人姓詹,贾施初要恭敬地叫他詹经理。当然背地里叫他什么都有,有叫老詹头的,有叫詹老头的,有人直接些,就叫老詹。
贾施初是不抽烟的,但他递烟。到商场去,他的包里都装着小字中华烟。第一次见面,他总是先扯去塑封,然后,揭去封口的泊金纸,抽出来发一支。发完了便把整包烟放到办公桌上,说我不抽烟的。熟悉到不用递烟了时,贾施初的生意一般是做稳了,或是这种方式表示远远不够了。
今天,贾施初又把烟从包里拿出来,向詹经理重复了一次派烟的过程。詹经理看起来很忙,跟贾施初打了声招呼后,就一直没有理他。除了喝喝水,贾施初不时地起身看看窗外的风景。他要等着詹经理,他有话要对他说。
一连几天贾施初没有闲着,一直打探着有关商场的一切。贾施初套过詹经理的口风,想从他口里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断是不是对的,但詹经理只字没露商场没钱了。贾施初还向几个熟悉的人打听过,他们同样也没这方面的消息。贾施初断定商场要关张的消息之真伪,是与干活的民工聊天后得出的。他问为什么干得这么慢?民工说,我们是来挣钱的,谁愿意干得这么慢。是商场说没钱了,我们都三个多月没有领工钱了。
贾施初是与詹经理吃完中午饭后回到办公室,才开门见山地对詹经理说,詹经理,近来手头资金周转困难,我想退出不干了。贾施初自以为话说得很婉转了,詹经理知道他是谁介绍进来的,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的。
詹经理说,小贾呀,你不干了多可惜呀,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来吗?就这么点地儿,这个托那个求,这些天我都烦死了!
贾施初听着太不是个滋味了,口气一变说,是吗?我是觉得时间拖得忒长了,这八十万我放到别的地方,早就能挣回来了。都快两年了,生意人时间拖不起的。
詹经理盯着贾施初说,时间是长了点,这主要是对开这么大的商场的工程量估计不足,一拖再拖。我听你的话好像是在怨我,我给你的地儿多好,当时有多少人想要这地儿?
贾施初在詹经理眼中成了忘恩负义之辈、小人!贾施初便没有多说了,他走到走廊里打电话。电话是打给那个关键人物的。贾施初尽管觉得憋气,他要骂人了,但他不能骂人!电话一打就通,那人说,有这种事?让我了解一下。过了一会儿,电话就打过来说,商场资金周转确实遇到了些麻烦。贾施初问,到底还能不能开张?那人说,很难说。贾施初说,我想退出。电话里那人说,你自己定,有什么困难找我吧。
贾施初与詹经理吵翻了。本来贾施初是不想与詹经理吵翻的,至少现在还不是可以说吵翻就吵翻的时候。但是詹经理的臭架子越摆越大,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那种动不动就教训的口气,呛得贾施初火冒三丈。反正不想干了,受你这鸟气,贾施初当然不干。他在心里说,你现在算是哪根葱?贾施初现在就要把这根“葱”给撅了。贾施初在一个快下班的下午,把詹经理堵在办公室里,挑明了要回钱的话。话不投机,再说贾施初本来就没打算给詹好颜面,所以,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最后一句话是,你不给钱我就找人揍你。詹经理气得发抖,一边抖一边抽着贾施初甩在桌子上的小字中华烟。贾施初神定气闲地坐着看他抽烟,在看他做戏。他认为詹经理是在做戏的,他边看边扯着手指上的倒刺,抠指甲里的污垢。最后,詹经理用总结性的方式说,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你要是觉得我们商场不守信用,违反了合同,你可以去法院告。现在请你出去,我要工作了,不然我叫保安了。贾施初在心里轻蔑地说,哼!他偏坐着不动,眼睛盯着詹经理的眼睛,盯得詹经理的目光逃逸。詹经理没有叫保安,是贾施初觉得这样坐着也要不回钱,他得另想办法,所以,他最后自己出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贾施初只要有空就会来到詹经理的办公室。尽管贾施初让关键人物出面的话,肯定能把钱要回来,但他不想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的。有时候詹经理在,有时候詹经理不在;有时候是詹经理见贾施初来了,他就走了;有时候是贾施初在办公室坐着时詹经理从外面来了,见贾施初在,不理不睬的做着自己的事。贾施初每次来,都是自己倒茶,看着茶香一缕一缕地袅袅升起来,手里把玩着小字中华烟。詹经理看见了贾施初手里的烟,还闻到了烟香。詹经理还很忙,接电话呀,写报告呀,秘书来找呀,区里来人接待呀等等等。贾施初不管詹经理忙不忙,全然我行我素,干脆坐在詹经理的位置上,詹经理来了他也不让。嬉笑地说,你的位置坐坐很稳,让我也坐一会。这样,詹经理就会没有位置坐了。贾施初被自己这种胡搅蛮缠的做法常常逗乐,这也太无理了吧,他自己问自己。可是,他的八十万足以使他觉得理由十足。谁能给我贾施初八十万,我可以装修出比这大好几倍的办公室给他坐。
让我去法院告?傻子才上法院去。贾施初想,最好是想个法子出来,弄得詹经理要上法院去告他。
在詹经理的办公室坐腻了,贾施初便去其他办公室转转,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詹经理这样对贾施初不友好。贾施初总是兴致很好地与他们天南海北地神聊。贾施初很想找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到底是谁。办公室里的几个女的都很年轻、很动人,要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是叛徒的话,那么,这个人是可以与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相媲美了。
贾施初还会到装修着的楼层去转转,工人们照常懒散地干着。他去看预定给他的那块地方,看看有多少钱已经贴上去了,钱一旦贴到墙上撕下来就不是钱了。老家有句老话:钱有呀,就是贴在墙壁上。
就这样,贾施初与詹经理耗上了。
3
贾施初清楚,像这样常来办公室坐坐是不可能要回钱的,这样做顶多是让老詹头恶心一下。现在看来老詹头是不怕恶心的,这一点贾施初也清楚了。所以,贾施初酝酿着各种要回钱的方式。
贾施初激动地想到了一个办法:闹事!闹回事,让老詹头去告。再细想想,又有些犹豫,觉得有点难办。因为事闹了,既能要回钱,又能不出大乱子,做到能功成身退太难了。因为闹事一闹过头,闹出事情来的情况多了,就像战争,一旦发动了,谁也无法把握它会带来什么。万一事闹了,钱却拿不回来,那真是抓瞎了。毕竟闹事是手段,要钱才是目的,要钱不能要进班房里去。
贾施初经过周密的思考,认为在这件事上,闹事还是最好的手段。他发现,这段时间在赛家乐商场转悠的人越来越多了,看来不止是他一个人发现商场出问题了。是不是那个自称内部人员的叛徒通知的呢?贾施初不知道,反正在詹经理的办公室里倒茶喝的人,不管贾施初什么时候去都有了。
大家见了面相互打着招呼,倒是詹经理总是一来了就走,好像这不是他的办公室。许多时候电话都是贾施初他们接的。电话里的人一般会问,詹经理在吗?接电话的人会说,你是某某某吧?快点来,我们早就来了。电话那头就会说,哈哈哈,你们又在值班了。电话这头也哈哈大笑。旁边就会有人问,谁呀?是长虹家的?鄂尔多斯家的?胸罩家的?旁边的人就说,赶快让他过来,就说是钱可以拿了。
贾施初就是要把这些零零星星走进詹经理办公室要债的人都集合起来,组成一个联盟,与赛家乐商场战斗。共同的目的会让这个联盟水到渠成。
谁来出头呢?贾施初自己不想出头。
上学时的贾施初,争强好胜,动辄拳头捋出想揍人。现在不了,生意大了,人很怕死了。他曾给别人打这样的比喻,一个富人与一个穷人吵架,穷人可以与你拼命,但富人是连伤个手指头都会觉得不值当了。美国佬为什么不敢动咱中国,只常常与我们打打嘴仗,就是这个理儿。还有一点,贾施初觉得压根儿就没有必要去冲锋陷阵。
谁来为头呢?贾施初觉得是件很重要的事,物色再三,他觉得让老方为头来操作是很合适的。
老方是在詹经理办公室认识的。老方五十多岁,老是眯缝着眼睛说话,笑时露出蛀牙,下睑耷拉在皮纹累累的面颊上,显得官员派头十足,一副富贵之相。听老方自己说交进赛家乐的进场费有八百万。贾施初绝对可以认定这是个大牛B,估计吹大了好几倍,至于到底是多少,贾施初没有必要去考证。都是生意人,这点还不有数?人家要牛B就牛吧,无关贾施初的事。
老方与贾施初一样是来要钱的,坐在老詹头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但老方说的最多的不是怎么要钱,而是大谈女人。只要走进老詹头的办公室的女人,老方都宣称他是认识的。在别人表示吹牛时,他头头是道的讲述,让人不能不相信他与这些女人是真有瓜葛的。细枝末节惟妙惟肖,点到为止,却让人意犹未尽。他宣称他的绝活是,只要女人给他一个背影,他就能用眼睛量出她两瓣屁股之间缝的尺寸。说,女人在他的眼中,穿不穿衣服都是一样的。他的原话说“一般光景”。有人开玩笑说,那你在大街上看女人都是光着身子的。老方回答说,你最好不要把你的女人带来给我照X光。
有人问,那么你有没有跟老詹头的女秘泡过?老方当即表示了轻蔑,说你去把她叫来。那人真的去把那女秘叫来了。老方先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人家姑娘的名字,女秘答应了一下。老方说,今天早起你被子有没有叠好。女秘说,叠好了呀!老方说,那枕头底下的那条毛巾呢?众人哄然大笑。老方说,别笑,有什么好笑的。让你们这帮孙子服气,不拿出铁证来,还不磨破我的嘴皮子。老方最后还对女秘说,早点回家去,听话啊。女秘笑着走了。
所以,只要有老方在,老詹头的办公室人气很旺,似乎大家不是来要钱的,是来听老方说书的。
不过,贾施初知道了老方大谈女人的秘密了。那天,来老詹头办公室只有四五个人,有人提议一起去吃顿饭。就去了。喝酒当然离不开谈论要钱的事。贾施初问老方,他是怎么会知道赛家乐要倒闭了的。老方说,接着了一个女人的电话才来的。贾施初说,我也是接到这个特务的电话才来的。老方说,特务?这种人配称特务?应该叫叛徒!然后老方发了通特务与叛徒的高论。说,特务与叛徒都让人心有余悸,似一把刀子,在你熟睡着时寻找着对你下手的刀口。不过,特务与叛徒是在品质上截然不同的。特务是坚强的,他去执行任务前知道,抓住了要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过电,或是通红通红的烙铁烫会让他的皮肉吱啦吱啦地冒烟。只有视死如归的人才能叫特务,让敌人愤怒地叫嚣:你他妈的真是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像我们常常说的地下共产党员,让人尊敬的。特务投降了才叫叛徒,那是懦夫。最后,老方让贾施初猜猜,那个女人打电话的目的。贾施初说,我不知道。老方说,不知道了吧!嫩了不是。我猜这个人可能是一个婊子,被男人玩了后想报复;也可能是一个窝里斗快要完蛋了的家伙;说不定呢还是一个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者的阴谋的一个小卒。
贾施初说,我们得感谢这个叛徒。
老方说,我们只是需要叛徒。
贾施初说,要想要回商场的钱,看来比登天还难!
老方又表示了轻蔑,说,怕事了?别的咱不吹,我老方想要回钱来,没有人敢不给。虽说我是个郊区的,但人还是认得几个的。只是呀,只是呀,老弟呀,官场也好比生意场,回报是要付出的,说是人情,欠下了就是钱情。
贾施初顿生老方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老方在他心目中也算是个人物了。而老方也对贾施初既聪明又谦逊的为人大表赞赏。
这桌席的结局是,在贾施初的刻意引导下,大家统一了思想:闹事,用闹事的方式逼迫商场还钱。
散席后,贾施初与老方走在最后面。
贾施初问老方说,老方,我们去玩玩?
老方说,算了算了,费钱的事少做。
贾施初说,别高尚了,就凭你这女人经念得那么好,我也想学习几招。
老方说,什么呀!逗他们的,我都患前列腺炎十几年了,家伙不肯出力,玩什么玩。
贾施初对老方肃然起敬。同时认定由老方来执行自己的计划是最合适的。这样,在贾施初的计划中,已经不需要和平的方式了,一场大战就要来临,只是贾施初不知会揭开一场什么样的风暴。
4
在一个咖啡屋里,贾施初他们集中在一起了。咖啡屋不大,有人只好站在了门口。老板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很是高兴,忙不迭地忙着。有许多人嫌慢,自己到处找杯子,找不着呱呱大叫。有上厕所的,人一多,就排起了队。绝大多数人是在叽里呱啦地与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聊天。贾施初嘟囔了句,这帮人,素质太低。贾施初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叽里呱啦的这帮人,大多是钱数比较少的人,但却是最起劲的,也难怪,钱少更损失不起。贾施初是同情他们的,也是需要他们的,他也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几个大户都是安静地坐着,等老板把茶泡来,有的人呷一口后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看别人在聊天;有的人让杯子在手里随着音乐跳舞,等待着众人安静下来。在嘈杂的声音有点儿安静时,老方说话了,说大家来这儿不是来聊天的,更不是来喝咖啡的,有话大家说,有计大家出,把钱要回来才是正事。
有人说,把詹老头的家找着了,我们大家上他家吃饭去。贾施初听了微微一笑。又有人说了,我们使个美人计,打电话给他老婆,说如何如何的,让他后院起火,不怕不给。一说完就众人大笑,这是经验之谈嘛。
一个女的说,我们不可以打官司吗?她的话立即招来一片埋怨声,说谁不知道打官司呀,可是谁愿意打呀!不说打赢打输,就是肯定赢了,你赢了官司能拿回钱吗?老方发表高论说,现在的社会里打官司是愚民之举。除非你是明星,官司越打越会红。一个男的大概是被这蠢举激怒了,大声地骂了声:真是个傻B。那女的不干了,你妈才是傻B呢,你骂谁呢?众人一看不好,都一齐劝开。那男的也知道错了,不响了。
上检察院告他去,这么大的一个工程,里面肯定有贪污受贿什么的。有人这样说。
贾施初觉得这倒也有些道理,可是这与他们能要回钱来好像没有一定的因果关系,检察院抓了人后,他们的钱一定能要回来?再说了,要是这个班子一倒,以后还到哪儿要钱去?这一来猴年马月才能要回钱来。
这他妈是个馊主意。
贾施初把自己的想法对老方说了,老方深以为然地长时间地点着头!
这时有人骂娘了,说如果我这钱要不回来,我活不成,他妈的老詹头也得立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贾施初听了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就这样议论来议论去,没个主意。沉闷时只听见唏利唏利的喝水声,这声音只有这咖啡馆的老板听着高兴。贾施初倒是受到了刚才去检察院的说法的影响,盘算着:虽说不能去检察院,但这贪污贿赂还是不可能没有的,如果事情闹大的话,按理说商场方面也是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事情应该说还不会到商场不怕事情了的地步。要是商场这样都不怕了,那么这钱真的是绝望了。不去老詹头的家里,可以去詹老头的办公室,那地方大,比这咖啡屋大多了,也名正言顺。这么多人一起去,那场面可是大了,起到的效果应该要比去检察院告发效果大得多。
贾施初又把这想法对老方说了。老方说,就是呀,闹点事,闹出事儿来我就不相信解决不了。我们是要求拿回我们自己的钱,走到哪儿这理都输不了。
怎么闹?有人问!
只要不出人命,我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贾施初说!
去闹事的车队,像一枚要去炸开堡垒的炸弹,这枚炸弹在沿着中河大道这条弹道,向前向前!贾施初的车走在中间,CD机放着凯丽金的《回家》,萨克斯旋律悠扬舒畅,贾施初听着这不知听了多少次的音乐却心潮澎湃,眼睛竟有些湿润了起来。已经能看见赛家乐商场那庞大而死气沉沉的大楼了,现在的赛家乐在贾施初的心中就是死气沉沉的。
炸弹射向它也无声无息。
一个卖皮鞋的温州人一脚踹开来了老詹头办公室的门,冲了进去。老詹头正站着接电话,被这气势闹得六头不清,贾施初觉得这种时候他理所当然、当仁不让地要用具体的手段把前些日子所受的非礼之怨刷清。他把明显懵了头的老詹头逼到墙角,说今天来我们只有一个目的,要钱,要回我的钱。众人受到贾施初的影响,纷纷七嘴八舌又指指点点,把自己要说的话都砸向老詹头。老詹头总算有些明白过来了。他说,你们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话立即被淹没在一片谩骂声中。
老方举臂一高呼:大家安静,听我说。
众人安静下来了。
老方说,老詹头,你说我们这样做要付出代价的,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还没有付出代价吗?我要对你说明白,我们只想要回我们的钱,走遍天下这理也说得准的。你不是觉得我们老上你办公室来喝茶影响你工作吗?好呀,闲话少说,给钱,给钱呀,给钱了,我们就不会来了。不然,我们坐在这儿等着你的代价。老方掉头对大伙说,同志们,你们说我们今天来干嘛来啦?
要钱呀!大伙说。
老詹头气得眼珠子睃出,拍着桌子大骂,你们这是胁迫,只要我在,你们休想拿到一分钱。
一个河北佬火了,他是卖毛衣的,说你嚷什么,你他妈再拍一下桌子,我就把它从这窗口扔出去。
河北佬的意思贾施初没有听明白,是要把桌子扔出去,还是要把老詹头扔出去。老詹头不响了,他怕河北佬真的把他扔出去。老詹头坐了下来,气呼呼地喝水,脑子里好像是在想办法,又好像是没有想。眼睛过一会儿看看他面前的这帮人,带着怨恨。实际上,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想不出一点儿鸟来!有人把能找着的茶杯都找出来,沏好后很客气地递给旁边的人,老詹头的办公室彻底成了茶室。人多坐不下,大伙便三三两两地坐到了别的办公室去。
这时候,大伙听到警笛长鸣,老方把头探出窗口一看,三辆警车“嘎”、“嘎”、“嘎”地停在五笔路上,车上下来好多全副武装的巡警。老方说,大家不要慌,没事的。我们大家一起下去,来,把他带下去,让他去说。
老詹头被双脚双手抬着下了楼。
谁是这个地方的负责人?警察问。
老方把老詹头一推,老詹头就到了警察的面前。
你是?警察说。是,老詹头说。
怎么回事?那么多车,把路都堵死了。
马路上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车,差不多堵了大半条马路。老詹头起先还以为是内部人员报了警,警察是来救他的,警察这么一问知道不是了。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对警察说,快救救我,这帮人是来闹事的。警察们也嗅出点闹事的气味来了,眼睛把眼前的一切通过脑神经后,脑神经发出命令让警察的每一寸肌肉充满了对敌人可以致命一击的力量。
大伙把目光转向了老方,老方脑子里充满了当仁不让的想法。面对警察目光的盘询,老方沉着地说,这帮腐败分子,你们得管管。警察听了后说,你请慢慢说。老方说,您请看看,我们像闹事的样子吗?我们都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我们受骗了,两年多前,赛家乐商场招商,我厂子交了五百万进来。商场说,去年的八月十八一定会准时开张。于是厂里安排加班加点赶活。谁想到,拖到现在商场还不开张,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张。现在,厂里被迫停产了,几百号工人都失业了,产品大量积压。这个损失谁赔?这个责任谁负?有工人对我说,厂长,这钱让我们去要,我们就不相信要不回来。我怕出事,我拦着,挡着,我对他们说,可别闹出什么事儿来,我来想办法,会有办法的。警察同志,我们是公民,我们得守法不是,我们不会闹事的。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也是厂里几百号人的养命钱,如果拿不回去的话,不知有谁能救救我呢?
老方掉头对老詹头说,詹经理,你别喊救命,要喊应该是我喊,是我们大伙一起向你喊,求求你救救我们。
警察的报话机响了,老方停止了说话。贾施初乘空送去对老方赞许的目光,大伙都很安静地围在老方的旁边,老方所处的位置就是一把折扇的插扭。老方自己的感觉是他是一群南飞的大雁阵中的头雁,越飞离温暖会越近。
警察说,你们这是经济纠纷,希望大家能保持相互克制,协商解决,不要闹出事来。现在请大家把各自的车去停好。大伙各自去把车停好了,贾施初与老方最后去停车的,他们要看住老詹头,他跑了的话怕他就会永远消失。
上楼时都兴高采烈。老詹头被挟在中间涌上楼,重新被按到椅子上接受大伙的询问。
有人发现水喝完了,去边上的几个办公室看了看,也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人说,让送呀!于是,便按着水桶上的电话号码打。对方说,是哪个单位呀?打电话的人说,是赛家乐。对方说,是赛家乐,好的,要几桶?打电话的人说,先送个十桶吧!边上有人说,太多了吧!打电话的人用手捏着话筒看了看众人询求意见,有人便说,十桶就十桶吧,指不定要喝多少天呢?来十桶,打电话的人在电话里坚决地说。
有几个人在跟老詹头论理,众人也就不去打扰了,反正是集体行动,一人有钱可拿,就全部可拿,老詹头的嘴大概是没有力气了,声音很小地跟那几个人在说着话,和颜悦色的,不知情的人以为在商量什么秘密之事呢!这时,贾施初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打来的,是到吃中饭时间了吗?一看还真是已经十二点多了。
贾施初走到了走廊上给老婆说话,老婆先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儿吧?贾施初说,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办事。贾施初老婆说,人家也是出于关心才这么问的吗?贾施初说,这我知道。不过警察来过。贾施初老婆觉得好奇了,连忙问,警察来了,有人报警了?贾施初想逗逗她,卖关子说,这事一时说不清,麻烦着呢,还是回来跟你说吧!我挂了。把电话给扣了。
贾施初路过会计室时,发现他们在吃快餐,问道,这快餐是自己下楼买的吗?答道,是虹桥公司订的。贾施初听了后,赶紧对老方说了这事。老方说,他们能订,我们也订,反正不花我们钱。
老方喊来一个卖文具的,说你打个电话给虹桥公司,就说赛家乐商场要两百个人的饭,让赶紧送来。二十几分钟,虹桥公司的车就到了,大伙儿一人一份端在手里吃了。虹桥公司的人回头要钱时,众人说,去财务部要。财务部的人去请示老詹头,老詹头挥挥手说,付了吧!
贾施初有个习惯,每天要睡午觉。对老方说,我有件重要事,得先走开一会。老方说,有什么事比这儿还重要,吃过饭要商量商量,事情闹了,办公室也围了。看老詹头的阵势,要钱的事八字儿没有一撇呢,要是这样闹了还不能把钱拿回来,以后就甭想拿了。贾施初想想也是,事情已经开了头,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伙商量的结果是,犯法的事不能做,违法的事不能不做下了。看住老詹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着,吃饭、上厕所都看着。把人分成十个组,一个组二十来人,一天分四个班,轮流倒。直到老詹头拿出钱来。
这样的局面已经僵持到第六天了,老詹头被“隔离审讯”着。让贾施初他们惊奇的是,竟然没有任何部门、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说上几句,包括赛家乐商场董事会。
老詹头接受着老方他们的盘问与声讨。老方说,你再不给款子,我们可真要上检察院去告发你了,到那时候,你就会身败名裂,身陷囹圄。想想吧,这么些年你自个儿挣也挣了,捞也捞了,挣下这份天下也不容易。现在只不过是一群革命群众在义愤填膺,如果真让检察官坐到你面前来审问,那还不是老鹰啄小鸡,一啄一个准,给你查个万儿百千出来,还不是“啪”的一声响总结了你的过去,劈断了你的将来。这一席语重心长的话老詹头听了后,老方在他脸上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东西要表示,也猜不出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产生。老方想,难道是这几天连轴转的“审讯”把他吓坏了?老方对贾施初说出自己的想法,贾施初说,绝不可能的。把老詹头的过去对老方说了一下。老方也断然认定老詹头是绝不可能吓坏的。
六天来,看管的人措施是严厉的。每当老詹头的眼睛要合上寻找的快乐时,就有一只手、一只脚或者一声大喝把他撵出快乐的天堂,让他回到没穿警服的看守者面前。老詹头无数次在半醒半梦中向往那片乐土,在快要飞翔起来的时候被摁住。他的脸越来越黑,眼睑越来越陷。他那养尊处优的身体发着一种很不舒服的热量,微微的热量,让他的四肢发软,头脑发胀、发昏、发愁,内心发慌,胸口发闷,两眼发黑。脖子好像是一根钨丝,头瘫在了肩膀上了。
贾施初在这六天里值过两次班,一次白天,一次是凌晨三点。凌晨三点那次,天气很热。刚好有个老乡来电话,老乡说,报纸里说今天有流星雨,你看不看?流星雨?贾施初也听人说这几天是有流星雨。便说道,你过来,来我这儿,我们一起看。报纸里说,一点多是流星雨最多的时刻,但到两点多,贾施初他们才看见了一颗流星。回来后,贾施初向老詹头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流星雨的壮观与绚丽。老詹头那天精神还很好,大概是刚被前茬看管的人推醒,听着贾施初对流星雨的描述,灿烂得一脸幸福,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沐浴在阳光下了,对空旷无限地向往。贾施初的讲述让他的心也旷达得如一颗流星在太空中飞速地行进。
天亮了,贾施初与老乡一起去吃饭,饭这些天来一直是商场管的,贾施初觉得这饭吃得有点儿凶,吃的是强盗饭。不计人数,不计价钱,只要来人,就可人手一份。贾施初发现这两天一些民工也混进来吃了,虹桥公司要送好几趟了,那几个民工是赶早不赶晚,倒比贾施初他们吃得还早。贾施初也带几个老乡来吃过,因为老乡好奇,听说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来看看。好多人是自己吃了还往家里带,这帮人,素质就是低,贾施初对这事是嗤之以鼻的。
5
第六天的傍晚,贾施初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詹头进派出所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贾施初问。那人说,快去五笔路区派出所,老方说了,什么事都到那儿再说。
贾施初赶到时,大伙差不多都赶到了,在行哄行哄地闹着,还看见了一大帮蹭饭的民工也在,场面大乱。人们用最激昂的情绪激昂地说,这个所谓被解救的人是个大骗子、大贪污犯。有人还威胁说,派出所如果只保护一个大骗子、大贪污犯,对老百姓的正义要求置之不顾的话,就在派出所里抹脖子。派出所没有想到事情有这么复杂,他们是接到一个求救电话,说,有人要谋害他,就出警了。带回了老詹头,也带回了看管的五个人,那五个还正在吃虹桥公司送来的饭,听到警笛响还没去注意呢。警察冲进老詹头的办公室说,不许动,警察。这几个人就乖乖地被抓了。放人肯定是不行了,很明显这是个民愤极大的案子。于是,派出所决定,查清楚了再说。老方在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里鸿篇大论地把对巡警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又着重强调了老百姓的正义要求这一老目标、新用词。
他说,警察是公民的保护伞,我们请求你们保护我们的利益不受到不法的侵害。
派出所所长说,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谁都是我们要保护的公民,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
老方说,他就是一个大骗子、大贪污犯,我敢肯定他的结局是一声枪声。你去瞧瞧他的房子,那房子的装修,至少值个四百多万。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派出所所长说,你是法官?你是检察官?说话不要信口雌黄,有罪与无罪只有法律说了算。我要奉劝大家,不要再有过激的行为,有什么事通过法律渠道解决。
旁边人听了一片哄闹,他们因为老方的话受到批驳而不满,觉得派出所的人是在打官腔。派出所所长听到有人用鼻子连续发出哼哼的声音。老詹头成了大伙的出气筒,被推来推去。
贾施初一看局势有点儿要僵,便说,那么所长,依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做?
所长说,人肯定要放,另外,你们唯一的要钱方法是向法院起诉,法律才能给你们公平,不能胡闹。
老方听着这话很不乐意,心里说,这狗娘养的是个贼,肯定与这老詹头有关系。就说,在这儿我就没有享受到法律的公平,这儿难道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吗?
所长打断老方还要说的话,他觉得老方有意在挑起众人的情绪,他要阻止这种情绪的蔓延,厉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安机构,决不容许任何藐视与触犯法律的行为,现在大家立刻退到外面去。
大伙儿骚动起来了。
有人说,你们派出所难道就只会这样压势吗?刚才还说法律会给我们公平的哟!
有人说,我们又没有闹事,我们藐视与触犯法律了吗?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也没有所长的样子,你是所长吗?
有人说,就是,什么派出所,什么破所长,想放人,没门,只要老詹头敢走出这个大门,我们立马打折他的腿。
有人说,我们上公安部去告去。
有人说,我们上中南海告去。
老方受到了鼓舞,说,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所长,就是公安部长也得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想吓我们,你给我准备一间牢房,我想在里面了却一生,要不回钱,我反正一无所有了。
所长“呼”地站了起来,用一个非常职业的动作取出手铐砸在桌子上,贴面的三夹板悬了,发出的声响是“嘭”的一声闷响。
他责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老方也呼的一声站起来,抓起手铐甩了一下,说,我要要回自己的钱。
对,我们要要回自己的钱。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有人拉开了灯,站在大院里的人有些已经买了饭在吃了,电风扇“刮刮刮”地扇着,一点儿也不凉。有人来叫所长吃饭,所长没有说话。边上就有人说,所长,饭总要吃的,事情也总要解决的。所里的人也说,所长,先去吃饭吧。所长就去吃饭去了。老詹头从进派出所就一直坐在这个办公室里没动,现在所长走了,他看上去很是紧张。贾施初说没人会要你的命,要你的命会要了我们的命,但你不拿出钱来,你的命就很难说了。老詹头的脸便更灰了,那荧光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发白又发绿。过了一会儿,老方进来了,递给贾施初一盒饭。贾施初说给我们的詹经理也来一盒,他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呀!便有人也递给了老詹头一盒饭。老詹头很饿了,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大家吃完了饭等所长来,所长却一直没来。问其他警察,说,有事去了。众人说,会不会向上级汇报去了?有几个人看上去明显胆儿小起来。贾施初对老方说,不可能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一般是不愿把问题上交的,对他们没有好处。老方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不就不想拿回钱,不想拿回钱的就请回,想拿回钱的就顶着,今晚大家就在车里睡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一个警察过来对老詹头说,你跟我来。
老詹头被带到了一间朝东的小屋,大概是一间平时用来关小偷和强奸犯什么的,里面只有一条小方凳,灯是一盏大概只有十五瓦的白炽灯,光线很暗。老詹头一走进去就有种自己变成犯人了的感觉。而外面的人往里看时,老詹头很朦胧,反倒是他的影子很清晰。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中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老方忽然想起贾施初提到过詹老头的身世,两个人便聊起他的身世来。老詹头的老家是宁波余姚,贾施初听过詹老头聊家事,还是很沧桑的!詹老头说,他们家还算是一个名门望族。外公是海员,走国际海运,每年带回家很多金银珠宝。母亲陪嫁来很多嫁妆。他们家有兄弟姐妹八人,从来没有觉得生活困苦过。直到“文革”到来,外公的一个仇人在京城发达了,仇人要报复了。仇人的指示从京城传到黄龙市,从黄龙市传到县里,县里到乡里,乡里到村里,只用两个多小时。外公被逼死了,父亲被斗死了,母亲的嫁妆被抄走了。那时詹老头看得清清楚楚,有整整一斗的珠宝被抄走。詹老头是老大,那年是十八岁,造反派没有放过他。他每天被押着去大队部的毛主席像前低头认罪一个小时。与他一起认罪的是村支书,一个詹老头认为全村最好的人。认完罪后又被押着去田里干活,有人专门看管他们干活。有天,村支书感冒了,在田里干着干着倒下了。詹老头把他扶起来,那看管的人过来给了他一腿,说不许扶,你们这是走资派维护走资派。詹老头火了,人都这样了,还不让人家去治病,你们还是人吗?那人说,对走资派是决不能手软的。说着又给他一脚。詹老头所有的仇恨一起发作了,他抄起一条扁担把他给劈了。他逃回家中后,母亲拿出仅有的十块钱,叫他到上海大伯家躲躲。他不肯走,他说这样要连累你们的,我去自首。母亲说,你难道忘了你外公怎么死的?父亲怎么死的?他们会整死你的。詹老头说,那时到上海的船票是三块六角,他记得很清楚。在上海一躲就是几年。听到仇人死了他才回家。那时全国人民也沉浸在毛主席去世的万分悲痛中,无人来管他了。那个被他劈了一扁担的人并没有死,所以这事儿也没有再追究。他对母亲说,我要去看看仇人的死相是什么样的。母亲不让去,担心要出事。老詹头坚持要去。詹老头站在仇人的面前了,仇人很安详地躺着,化妆师的化妆让老詹头看到仇人像活着一样。老詹头浑身发抖,不是恨而是恐惧,夹在观瞻的人群中,没有人发现他的恐惧,他的恐惧在人群流动的沉寂中没有一丝的缝隙让他发泄。他的恐惧和他的人一样渺小得没有意义。他要抗争,他觉得他没有理由恐惧,他是因为憎恨而来的。他在京城呆了五天后决定回去了,因为他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人说,一个人面对历史的车轮,渺小得不如一只蚂蚁。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你外公的一个仇人呢?你知道你外公可能会是怎么样伤害了他呢?老詹头竟无言以对,他不了解外公与仇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
大伙儿还在等派出所所长,而派出所所长一直没有来。大伙除了偶尔地往小屋里看一眼,全部站在大院里。夜先是在大伙的闹哄中不声不响,只是静静地包围着老詹头的小屋。后来,大伙都觉得困了,夜便想把众人也围进自己的怀抱,但是,有人闲得无聊时,打开了车灯,踩几脚油门,倒是把夜吓了一跳。夜惊慌地跳到有灯光的窗口把自己隐藏起来,与坐在办公室里的警察一起,时不时地扫视几眼大院子。
大院子里的人很少了,大伙都在各自的车子里,是不是睡着了不知道,大概是没人睡着的,顶多也就是迷糊一会儿又醒来。他们总是常常沉浸在短暂的美梦中。其实,身为商人,好比大海中的船,船代表着成功,海却决定着船的一切,甜美总是在飘荡。在这种静谧中,有人走进了老詹头的小屋里。老詹头坐在小方凳上睡着了,那人挤进夜的领地,把老詹头从夜对人自然的守护中拨醒。他对老詹头说,你的钱呢?是不是都存到国外去了?老詹头不答。那人又说,是不是让你赌光了?老詹头还是不答。那人想了想说,你是不是玩女人玩光了,女人这东西碰不得的,瞧你,多憔悴。说着用手摸了摸老詹头的头发。老詹头一惊,他没想到会有人摸他的头发,他惊慌地回到了老家那场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人又缓缓地说,你不要怕,只要你答应把我的钱给了,我保你出去,没人敢动你。真的?老詹头的脑子活了一下,他甚至于立刻渴望了下出去了后的美好,但他马上很现实地回来了,他知道这是假的。他说了句话,我真的没钱。那人听了,低声地骂了句,你犯贱,活该找死。
出去了。
老詹头又快要睡着了,他撑不住地要睡着了。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他也把老詹头拨醒。他对老詹头说,詹经理,这些天对不起你了,我是不想这样做的,可是大伙都这样,我不能不跟着。我的钱也不多,你就给了吧,你不知道这些人都疯了,你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派出所我有人的,找个机会我让他们放了你,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老詹头说,我真没钱。那人说,人家都说你家产就有上千万,你没钱,谁信呀!老詹头说,那都是他们瞎说。那人说,那你不想出去,愿意在这儿受活罪?老詹头不响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人又说,你真不想出去?老詹头无言。那人又说,你也不想给钱?老詹头无语。那人也无语。突然,那人飞起一脚把老詹头坐着的小方凳踢得离开了他的屁股,老詹头不曾提防,一屁股墩到了地上。
那人出去了。
老詹头流下了眼泪。然而,这夜并没有结束,在老詹将梦非梦间,黑暗不时地让来人扒开。
天亮了,派出所所长来了,来得很早,早得众人都没有料到,就像昨夜大家不会料到所长居然一夜不来。来了后,就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似乎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任何事发生着。天亮得不用电灯了,有人把灯给关了。老詹头的小屋是正对着阳光的,早起的太阳出来了,大伙往里面看,老詹头佝偻地坐着,阳光就从他的两条胳膊缝里射过来,老詹头被阳光钉在了墙上。阳光也从小方凳的底下射过来,然后是老詹头的脚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另外一些则照射在了离老詹头目光很近的地方。大伙从外面往里面看老詹头,老詹头的整个身体被阳光与尘土包围着,阳光经窗棂射向他,像一排箭。
吃早饭时,仍然有人递给了老詹头一碗稀粥与两个淡包,还有一碟咸菜。老詹头没有吃。大伙吃完了早饭后,仍然不知道今天该怎么做,很茫然,很无奈,很惆怅。这和坐在办公室里所长的平静很不协调,大伙觉得所长是个高人了,高到他们没有办法了。如果是一场武林争斗,那么,至少他们是在大声地喘气了,而所长却是神静气闲地看着他的对手,他们的每个破绽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摘一枚树叶,就能飞叶伤人。
贾施初也感受到了这种气味,他觉察到了危险,这样磨着很危险的。这种危险是大伙的意志会被磨掉,如果有人觉得这样做没有能要回钱的可能的话,这个联盟马上就会不复存在。但贾施初又是没有办法的,他只能等,等到有人出面。有人会出面的,因为贾施初在这里面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还有好多人要钱的欲望要强烈得多,必须要回钱的处境比他严重得多。再说了,派出所现在要一下子放人,也是一厢情愿的,如果所长真与老詹头有关系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放人的,因为老詹头在这儿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派出所要坚持放人的话,反而能证明老詹头在这里面是没有人的,派出所让他出去是因为,实际上派出所对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解决得了的,是想早点脱离干系。
所以,贾施初倒并不是很急,这个联盟最大的凝聚力就是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派出所是想要放人的,贾施初的判断是对的,老詹头与派出所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老詹头刚来赛家乐商场;二是以赛家乐这么大的商场,不是他老詹头要来与派出所搞关系,而是应该派出所去主动与商场协调辖区的警务工作。
时间慢慢地过着,大半个早上过去了,连最后一个睡在车上的人也醒来了。眯眼惺忪地问,事情有进展吗?然后在别人的摇头中失望一下。其间,派出所把老詹头叫到过所长办公室一回。所长说,你可以走,我们会负责你的安全的。老詹头说,我不走。所长说,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老詹头说,我回去又要被他们看管起来的,我受不了。所长问,你真的把他们的钱糟蹋完了?老詹头说,没有,这是商场的事。所长说,你不是经理吗?老詹头说,我是经理不错,但我只对董事会负责。所长说,把钱还了不就得了,你遭这份罪。老詹头便有了一种不与认同的表情,是表示对所长的轻蔑的表情,只不过所长没有看出来。因为这个表情隐藏得很深,只有能认识到无知是一种羞愧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所长让一名警察把老詹头又送到了那间朝西的小屋里。这名警察回到办公室时,所长说,这叫什么事儿,一方把我这儿当法院了,一方又把我这儿当成避难所了。
老詹头在白天里觉得这间小屋还是对他很有利的,还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没有像昨夜那样被拨醒。窗户是开着的,一上午都有风吹进来,比他办公室的空调还舒服呢!但这时,事情又有些新变化了。昨天晚上第一个与老詹头交谈的人又走进了老詹头的小屋。他大声地说,老詹头,你把钱都放哪儿去了,是不是存到国外去了?没在意老詹头理不理他,又说,把钱拿到澳门去赌,赌得输光了吧?众人大笑。那人又说,这钱没有存到瑞士银行,也没到澳门去赌,难道是养情人养掉了?众人更是一阵大笑。老詹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众人是注意到了的。所以有人又在开玩笑了,金屋藏娇,詹经理你很有情调呀!该不会是俄罗斯妞吧?话音未定,有人帮腔说,听说你刚从泰国回来,应该是从泰国带回来的吧!那人最后的话是,詹经理,你把我的钱给我,我保你出去。
老詹头因受非人之辱而愤怒不已,这愤怒冲向窗外。窗口挤满了脑袋和无数目光,詹老头的愤怒被一道道目光割开后,又扔了回来。老詹头困兽般低下头;猛然,觉得屁股底下又空了,那条小方凳又被人踢掉了,会是谁呢?老詹头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警察听到动静大了,过来一人,对众人说,要钱可以,但也得把人家当人看吧!你们这样太不人道吧?贾施初便也觉得太没有人道了。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老詹头,这把年纪,真可怜!然而,老詹头的噩梦仅仅是开始。不断有人这样走去对他说,你的钱真存到瑞士去了?你真的到澳门去赌博过?真有情人,还是异国的?有的是因为觉得闲着没事,像遛鸟一样来遛一圈。有的人是刚来的,听说有这事,想图个新鲜。花样也多了出来,有的人会用手招招,让老詹头接受他的问话,老詹头也只能走过去。有的人干脆用一个揪的动作,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老詹头提弄过去,到他的指定地点接受问话。都真真假假地要重复那几句话。每一个墙角都听到过这句话了,这几句话在把老詹头埋没后,又从后窗口溢了出去。弄得动静太大了时,警察会大声地从窗口扔句话过来,像一块赶鸟争食的石子,这石子一扔过来,鸟儿便会“哄”的一声惊走。过一会儿,又停下来偷食。有时警察也会踱出来看看,这样,大伙就好像把警察当成手里捏着一根竹竿的看场子的人,远远地离开小屋,三三两两地各自去说些话儿。
贾施初听到有人在埋怨了,埋怨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看人家派出所的态度还不知道,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钱要彻底泡汤了。而老方与几个人在商量。听到一个消息,毛巾厂的上级主管单位是纺织局,毛巾厂年年上交管理费的,还听说,这次毛巾厂本来还想让纺织局也入股,纺织局没有同意。在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去找找他们,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其他结果。有人说,这样事情不是要闹得更大吗?老方说,我们怕什么?赤脚的还怕穿鞋的吗?那人便支吾着不说了。贾施初感觉出这个人想打退堂鼓。这个叛徒!贾施初把叛徒这个词用到了他身上。老方把这个想法又对许多人说了,好多人没有同意去。老方说,你们这帮人能成什么大事,事儿还没做,就怕成这样。老方与贾施初,还有几个大户还是决定去找纺织局,如果到明天这儿还没有什么进展的话。用老方的话说是,我们走到那儿,就会送去一个紧箍咒。
但老方他们不用去纺织局了,老詹头要投降了。
老詹头的噩梦做到他自己想结束时,结束了。经过又一个黑夜的颤抖,老詹头决定要让这群鸟到另一个地方去啄食了。他对大伙说,我告诉你们一个要钱的地方。大伙问,哪儿?老詹头说,五笔区工商行政管理局。老詹头说出这话时,镇定自若,大伙儿看到老詹头捋了捋他额前倒挂着的一绺头发。有人问,凭什么相信你?老詹头说,把电话给我,我把电话给办公室,让人送一份公司章程来。有人还没有转过弯来,贾施初就把手机递给了老詹头。不一会儿,老詹头办公室有人送来了公司章程,贾施初第一个把章程抢到手,迅速地看到了第三条:
赛家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入股各方:奥良集团……毛巾厂……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第三章出资方出资比例写着,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出资一千五百万,出资方式是现金,占注册资本总额的10.5%。白纸黑字红章,没错,贾施初说,我们有救了。
贾施初兴奋地说。
然而有人马上提出,这是一份非法的合约,不受法律保护的。再说了,大家都是生意人,去这种地方要小心,我们不得不防呀!贾施初说,不管怎么样,赛家乐的营业执照是真的,这事儿要闹起来应该是工商局吃不了兜着走。老方说了句话,政客们可以不惧怕手枪指着他的脑袋,但绝对害怕撤走坐着的椅子。走!上工商局去。大伙很兴奋了,迫不及待地上了车,关门声像溪水冲击深潭地连绵着。等派出所的人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时,院子里只剩下老詹头迟缓地拖着身子正在走出院子,以及阳光下很短的影子。老詹头走得仍旧体面而稳重。那个警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不明白这帮人怎么会像蒸汽一样蒸发了。他回去时,所长问,怎么回事?警察说,不知道。
老詹头边走边想,先回家还是回办公室呢?最后,老詹头走进了一家理发店,他要先理一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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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工商局前,在老方的提议下,大伙又在咖啡屋里集中过,老方等几个大户总结出结论还是一个字:闹!!!!!并呵斥有人提出的可能会遭到报复,还是用法律的手段来解决比较好的说法时说,当官的最怕什么?最怕的是丢官!他们最仰仗的是什么?是法律!我们只要心齐,理在我们这边。如果有人还想逃三走四,请现在走人,别他妈的关键时刻当孬种!拿钱的时候当好汉!这话很管用,再没有人开口提这事,也没有一个人说不想去的,毕竟,拿回钱是大家的心愿。车队起动了,这个炸弹又对准一个目标发射而去。
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大院比赛家乐商场的大,比派出所的也大,足够这上百辆车停的。但是为了大张声势,在门卫的惊慌失措中,车横七竖八地把门口堵得铁实。早就打探好了,傅局长办公室在十二楼,出电梯朝南方向走到头靠左手边那间就是。打探的人说,傅局长正好在。“砰”的一脚,开始了在赛家乐商场经历过的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没有一丝慌乱,没有一点儿余地,对傅局长说,我们是来要钱的。傅局长很沉着,在没有搞清缘由之前,以他这样的身份的人是不会很贸然发火的。他说,大家不要这样,有事慢慢说。他在想,能到这里来闹,还来了那么多人,这个事儿一般是个很棘手的事。为官多年,他深知,公怒难犯。而且关键的一点是,他仍不知道是什么事,了解这一点很重要。局里有人马上报了警。警察踩着堵在门口的车,在警笛呼啸中冲上十二楼,动作敏捷。警察冲到办公室门口了,围在门口的人群像被鲸鱼翅羽划开海面让开道来。老方他们正与傅局长在说明为什么要来这儿的理由。
警察说,谁在闹事?
老方说,没有闹事,有点儿事情要与傅局长商量,也要傅局长帮忙。
警察发现是认识的老方,说,你们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老方说,这儿能真正地解决我们的问题了,我们以前是走了弯路。
警察问傅局长,是这样吗?
傅局长说,是的,我们正在商量把这事情给解决了!
警察说,那么为什么报警?
傅局长说,可能下面人不了解情况,不好意思。
傅局长一脸的歉意,让警察相信了他的话。
警察说,既然这样,很好,不就是一场经济纠纷吗?不出人命,不触犯法律,我们也是主张协商解决。
警察又走了!
贾施初递给傅局长赛家乐商场的一份章程,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哉也。贾施初深知事情不宜久拖,更不能让傅局长看到反击的一丝机会,要让傅局长知道,还想在傅局长这个位置上坐下去的话,给钱是唯一的办法。关键是这也是贾施初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果然,傅局长的表情一波三折,他想起来了,赛家乐商场成立之初,老詹头开玩笑说,局里能加入的话,生意肯定会非常兴隆。当时,傅局长就顺口说,这还不简单,只要不让我出钱。本来是个玩笑,想不到老詹头真的要求他参加股东会,并且再三向他保证说,你就做个甩手掌柜,等着分红利吧。傅局长在当时想过无数个理由,结论是不能加入。但是最终还是加入了。老詹头说,我知道你清正,你廉明。但是你清苦呀,你的部下也辛苦呀!再说啦,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会害你吗?我是想,这么多年了,你帮了我多少,可我呢,这么多年来我又帮了你什么?你就别推了,这是我最后报答你的时候了。傅局长记得清楚的是,当初指示办公室盖三产办下属的一个公司的章的,现在怎么成了局里的公章呢?傅局长气得发怒!这是个大笑话,工商局给人骗了,就像猫让老鼠咬了。在愤怒中傅局长哗啦哗啦地来回地翻看了好几遍,眼睛里的火烧着了手中章程。这章程就像着了火的塑料,黑糊糊地燃烧着,变成了液体的塑料一滴一滴地燃烧着流向傅局长的手,傅局长感觉到了疼痛,他想甩掉它。着火的塑料是无法甩掉的,它会黏住你的皮肤,让皮肤一起燃烧。于是傅局长的手好像在做一道“拔丝香蕉”了。这道菜做得傅局长满头大汗,心力交瘁。而贾施初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众人看到了傅局长的手在发抖,这是敌人要溃败的了,他们要胜利了。
傅局长开始拨打老詹头的手机,手机里说,你所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傅局长又拨,不通,按下免提键又拨,还是不通。大伙儿都在看着傅局长拨电话,有人说,傅局长是叫人送钱来吗?傅局长还是拨着他要拨通的电话。又有人说了,傅局长,还是先拨一下虹桥公司的送餐电话吧,我饿了。傅局长还是埋头拨他的电话。有人就自己拨了虹桥公司的电话,让他们快送饭来。虹桥公司人问,你要送哪儿?送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傅局长拨通了多少电话大伙不知道,只是看见他不断地在发火,对每一个拨通了的人说,给我把老詹头给找来。傅局长的话像把透着寒光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像小日本扫荡游击区时捅秸秆堆。大伙相信,如果傅局长能把老詹头找回来的话,那么,老詹头一定是这刀尖上带血的老母鸡了。
但傅局长没有找着老詹头。傅局长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大家,安慰大家。大家在傅局长的安慰中吃完了午饭,又吃完了晚饭,记不清喝完了多少茶水,要了多少回矿泉水,直到傅局长在众目睽睽中摇摇晃晃地坠倒下去,压垮那条很脆弱的椅子,头撞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有人一摸出血了。大家赶紧把傅局长送到医院。
傅局长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看到贾施初他们后说,大家不要急,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
老方说,现在事情怎么解决?
傅局长说,我指派人专门负责处理你们的事,请你们相信我。
贾施初点了点头,到这个时候,他相信,只要傅局长还想保住他的位置,自己的钱是没有问题了。所以当老方提出来要像看守老詹头一样看住傅局长时,很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察到这很冷酷。不过他没有表示反对,尽管他觉得很冷酷。没有人能保证他们不这样冷酷的话,这钱能不能要回来。
傅局长派了一个甄副局长来处理这件事。甄副局长说,大家不要呆在医院里了,影响不好,既然傅局长答应了给解决,大家应该相信他,你们没看到他都急晕过去了吗!经过商议,大家认为看守还是有必要的,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要的就是趁热打铁,至少是保持强大的威慑力。
情况发展还是比较满意的。甄副局长那儿不断传来正面的消息,说,通过多次协商,富朋购物中心有意从赛家乐手里接过摊子,就是对价格还不满意,局里会想办法做通工作的。富朋购物中心是黄龙市商界的航空母舰,只要在黄龙市做买卖的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不想进的。本来,如果赛家乐开起来,那将不得不让出龙头老大的地位。这应该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如果真能谈成,那么,要回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大伙被这个消息鼓舞得很是兴奋,甚至对傅局长的智慧表示敬佩。所以,当甄副局长再次提出说,能不能不要在医院闹时,大伙也作了让步,病房里不留人了。人撤到走廊上,看守着的人或是想知道傅局长最新情况的人,时不时地从门上开着的小方框向里瞄一眼。更多的时候更多的人都聚在大院里,现在大伙儿谈论的话题也慢慢转向了什么时候钱能到手的了,似乎钱到手是一定的了。饭还是局里负责解决,只是不是虹桥公司送餐了,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在医院边指定了一家饭店,只要来要钱的人都可以在那儿就餐,不过做得更规范,就是把就餐的人员作个登记,这样,倒是让蹭饭的民工无机可乘了。
来看傅局长的人很多,大伙都没事儿就猜着,这个人仅仅是来看傅局长的,还是傅局长请他来支撑场子的。这个人估计是税务部门的,那人可能是审计部门的。反正大家觉得,傅局长虽然想到了与富朋购物中心商谈接管是个了不起的、能切实解决问题的最好主意,但要行使起来,也还是有难度的。所以,傅局长肯定会请各个部门协调与帮忙。有人开玩笑道,最好是市委书记、市长都来。有人便说,这点屁事,他们也管,还管你撒尿吗?众人大笑。有人提出异议,话不能这么说,要是闹到信访办,闹不好市长、市委书记还真得管。说这话是个女的,就是那个主张去法院告状的。所以有人立刻讥讽说,你现在敢闹了?哎,说不定信访真能给你一个公道。这样吧,你可以去试试。跟我们一起要闹的话,不要说钱要不回来,可能还要吃官司的。女的倒没有像在咖啡馆那样吵起来,而是豪爽地说了句,对不起各位,前事不说,等要回了钱,天门饭店我请客。
富朋购物中心要接管赛家乐商场的障碍是价格,能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的只有让毛巾厂降低租金。富朋购物中心提出,承租租金要由原来的两千五百万减至一千五百万,算是收购黄龙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股份。这样毛巾厂当然不干,厂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凭什么这样做,这算不算国有资产流失?甄副局长向傅局长汇报这情况。傅局长打电话给毛巾厂厂长,说,你老了,我也老了,不要出事,拿出钱来把这事儿给了了吧!毛巾厂厂长没给面子,说,你工商局拉了泡屎让我来擦,你说擦我就给擦吗?傅局长也没有多说,只说一句,那好,等着吧!傅局长心里在骂,妈的,这是拉屎吗?我是在吃屎,比吃屎还恶心!他便想到了老詹头,老詹头在干什么呢?居然这么多天了,愣是没有跟他联系上。一定要把他给找着了,并不是要让老詹头真的成为尖刀上的老母鸡,而是,即使能付钱了,没有老詹头是分不成的。所以,气就气在这儿,傅局长的刀并不能把老詹头一刀刺死,恨恨的、痒痒的只能像一条猎狗,对躲在洞里的猎物低声吼叫。
对于毛巾厂愿不愿降低租金之事,傅局长并没有多花心思去考虑,那还不是风箱里的老鼠一只,不足为虑。傅局长现在重新理了一下思路,觉得富朋购物中心提出的收购一说,对工商局是有问题的,如果收购一事成立,那么等于说工商局确有与毛巾厂、奥良集团三家合股成立赛家乐商场一事了。所以,傅局长觉得他要做通富朋购物中心的工作,原来的赛家乐商场注销了,重新成立一家新公司,这样,工商局才能彻底从赛家乐商场的圈套里解脱出来。对,一定要注销赛家乐商场的营业执照。傅局长自言自语了一句。
7
贾施初接到电话,说是可以去领回进场费了,这让贾施初觉得很是突然,战斗就这样结束啦?他问道,到哪里领?!电话里的人说,下午两点到赛家乐商场办公室,请不要跟其他人说。贾施初噢了一声,脑子想得很远了。战争真的可以结束了吗?电话里怎么说来着,叫他不要跟其他人说,这其他人不用说,就是曾是一个战壕里战斗了这么多时日的生意人们,他们发誓过的,要生死与共的。贾施初很是矛盾了,老方他接到通知了吗?做人是讲点良心,其他人可以不管,老方的脑子借用了这么多日,应该给个回报的。所以,贾施初便给老方打了个电话。老方说他也接到电话了,非常感谢贾施初给他去电话,说贾施初真的是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贾施初很是轻松了许多,其他人就不去管他们了,或许都接到了电话,或许没有,去看了再说。
会议在赛家乐商场四楼的会议室召开。主持会议的是甄副局长,富朋购物中心也来人了,毛巾厂厂长也在。令人意外的是老詹头也竟然露面了,泰然自若地坐着,恢复了养尊处优的悠闲。甄副局长宣布的一个消息让人感到意外,说是老傅局长已经离休了,希望大家以后对他的工作多多支持,非常感谢云云!贾施初突然想到了那个叛徒,以及对叛徒的鄙视。
贾施初仔细瞧了瞧到会的人,像老方这样的大户来了几个,闹得最凶的人来了,像自己算是背景复杂的人,这样的人也有好几个。大部分却没有来,联盟已不复存在。结盟是因为争取利益不受侵犯,瓦解是为了利益分享不受侵犯。同是利益则是彼一时此一时了。
贾施初感叹着。
贾施初常常还会接到那些没有拿到钱的人打来电话,要求结盟。贾施初嘿嘿嘿地发笑,结个鸟盟。不过,贾施初倒常常向别人提起这事,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胆大妄为事,很是有必要向朋友们炫耀一下。
老詹头没有一点儿经济问题,这让贾施初意外至极。所以,贾施初觉得是对不起老詹头的,对老詹头他们这帮人是犯了错的。他想过些日子去看看老詹头。是老詹头最终让贾施初他们仍然可以用法律的名义来保护自己正当的权力。尽管,法律并没有让他们觉得可以信赖。
老詹头在富朋任副总,贾施初觉得很是安慰。
对于为什么老詹头会出卖傅局长,贾施初有了自己的解释:老詹头是觉得有人出卖了他。让他做了骡子与魔鬼生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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