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李春杰
小说《惜别》是日本作家太宰治以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鲁迅为主人公创作的。由于鲁迅在现代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这部作品在中日两国曾引起较大的反响,也是世界文学中唯一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以大作家为描写对象的“作家传记小说”作品并不多见,而更为罕见的是这样的小说是由被成为现代著名日本“永远的青春派的文学作家”太宰治创作。作品是以小说叙事笔法写人物传记,这种创新文学形式在日本文学界引起了大量的争论,可算是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一个关注点。应该说,在社会环境影响下探讨人物内心世界是不容易的,更何况是研究有着深刻历史背景的鲁迅先生,稍有不符合历史或曲解鲁迅的言行之处,势必引起两国读者的情绪冲突。这本书为研究鲁迅早期思想提供了重要素材,也是唯一的一部以鲁迅为题材的日本文学的著名作品。
鲁迅的文学活动起源于日本。自《惜别》出版之后,竹内好受其影响致力于鲁迅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的介绍,相继出版了《世界文学手册,鲁迅》、《鲁迅杂记》、《鲁迅评论集》、《鲁迅作品集》等作品,与此不同的是日本文学界的评论家在《现代中国论》、《国民文学论》等评论论著中,都是以中国为镜子展开对日本的批判。为此日本民众对鲁迅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不衰的热情。前不久仙台市剧团在上海公演大型话剧《远火》,也是一部反映以鲁迅在仙台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描绘了继“惜别”之后苦恼于政治与文学对立中的鲁迅。想不到一百多年后的鲁迅在日本文学界的影响仍不绝如缕。
《惜别》是太宰治就鲁迅(1902-1909)日本仙台的留学生活创造的一个淳朴的“太宰鲁迅”。作为有着特殊生命作家的太宰治,抱着真诚的对中国友好的态度和对鲁迅尊敬的态度,在这部小说里以想象力塑造出了吸引日本人眼球的,日本人眼中真实的鲁迅印象。尤其小说不是把鲁迅作为伟人,而是作为思考者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塑造了一个人情味儿十足,在琐事背后也有着内心波动的、富于个性的鲁迅形象,也可以说是太宰治注重个人真实情感的体验,自由地运用想象的手法还原了人物的历史真貌。
太宰治作为战后崛起的作家,1930年入东京大学法语系,曾一度参加左翼运动。他大学时代就经历左翼运动被镇压、妥协的过程,战败后,日本国家被迫转型,这些动荡虽然在他小说中着墨不多,但是对于生命信仰的破坏却是致命的。从他个人来说,从小缺乏家庭关怀,生性敏感,神经纤弱,厌恶家庭却一生都在经济上依赖家庭支持,这些都是最终促使他走向投水自杀的原因。太宰治于1935年以《丑角之花》走上文坛。战后创作的长篇小说《维扬的妻子》、《没有做人的资格》和《斜阳》等作品,被称为“新戏作派”(无秩序派)作家。(1)“新戏作派”的文学是以表现堕落来蔑视、叛逆传统的道德理念, 并对权威进行反抗。对日本战后社会采取了虚无主义的态度, 感到人在世界上是孤独,又别无选择的, 想在醉梦式的幻觉中来解放自己、便以自我堕落演绎所谓的自由人性。作品大多通过男女爱情纠葛,赖以活着只不过是为求官,能过享乐的生活态度。再现了二战后社会矛盾和民众的贪欲情绪。这位有革命色彩的作家,在1944年与1945年间,用鲁迅留学仙台与藤野先生的友谊为题材,创作了《惜别》这部小说。
之所以用“惜别”做题,是因为鲁迅带着藤野先生的照片,怀着朦胧的理想,离开仙台去东京参与改造国民精神的文艺运动。鲁迅为拯救国民,离开仙台弃医从文时,对藤野先生充满感恩之情,依依不舍地在赠与的珍贵照片背面写上“惜别”二字。提起鲁迅弃医从文主要是“幻灯片事件”,某日,鲁迅从幻灯片上看到了给俄军当侦探的中国人,在中国观众的眼前被日军士兵砍头的场面。无论是被处死的,还是观看者都是如精神病态般的表情茫然。为此,鲁迅打消学好医学,治好国民的疾病,期待以科学救国的想法。他深感:同胞虽有健壮的体格,但自身作为独立国家的存在已变得岌岌可危,对国民的教化首先应唤起国人麻木的心灵,这就是引发鲁迅救国观念的“幻灯片事件”。就此事的叙述,鲁迅在《呐喊》中认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壮充其量也只能做示众的材料和看客,首先应当改造他们的精神,使其抱有新生希望。
幻灯片事件的经历,已成为我们理解鲁迅的一个不可忽略的精神事件。在观看幻灯片时,他对已身为群众观看者的鲁迅来说,精神基调是压抑和苦闷的。这种痛苦是超前的,先觉的,因为当时更多的留学生是在过一种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快乐生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视觉遭遇给青年鲁迅带来了危机,使他感受到:科学已不能救国,强迫自己竭力从“看客”的角色中疏离出来,尽自己的力量使昏睡的民族震撼,把他们从被愚弄、驯服中拯救出来。中国之崛起,唯有借助于崇高的文学才是捷径。
“幻灯片”已成为鲁迅一道无法挥去的精神伤痛。鲁迅到仙台后,学习用功,认真。受到藤野先生特别欣赏。鲁迅暗暗地用自己的行动努力证明中国人是优秀的,这种精神,给他的同学和老师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此时与恩师藤野严九郎教授深厚的师生情谊给他以安慰和激励。在后来他甚至写下《藤野先生》,(2)在这篇充满感恩之情的著名文章中他写到:“只有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惫,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 随后,鲁迅作为唯一的中国留学生在民间旅馆住下来后,开始了解真正日本的状况,接触到仙台民众的爱国热情,也燃烧起自身的热情。当时正值日俄大战激烈进行之际,一想到愚弱、已丧失威严与权力的祖国,心里就担忧那些迷茫、不知所措的国人,与眼前接触到的仙台民众的活泼姿态相比,痛恨自己国家的疲惫老态,心情几近绝望。但立志拯救懒惰、傲慢、精神疾病家人的心志从未改变。鲁迅这棵孤独的大树始终站在中国文化的先锋,发出振奋人心的呐喊。
鲁迅是带着强烈的爱国愿望来到日本的,20世纪初,因日本是最早接受西方现代文化起步的,亚洲的其他国家都派大批的留学生到日本留学。学习包括日本在内的先进西方文化、科技和制度。鲁迅在明治三十年来到日本,当时日本正是尼采大热时侯,他接受了西方进化理论,吸纳了拜伦,尼采等人的思想。当时的日本人仅能从本能主义角度去理解西方的“近代”,而鲁迅从“根柢在人”的视角来消化尼采的个性主义,明确提出“立人”的主张。鲁迅是在民族的独立性与世界普遍价值矛盾过程中,进而形成了自己对传统文化、封建社会批判的思想,要改造从奴性到觉悟境界的国民,用“人”的观念重塑国民性,响彻在鲁迅世界的是直面“人”灵魂的声音—— “立人”思想。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在明治四十四年所做的《现代日本的开化》讲演中深切地感叹道,“鲁迅的理解比日本文学更准确地把握了其本质”。用日本人自己的话说,“日本虽然早已走入了“近代”,但只是学到了西方文化的皮相”。日本友人伊藤虎丸、丸山昇、竹内好等鲁迅研究学家也都认为鲁迅“抗拒为奴”思想阐释得最为透辟。已故的伊藤虎丸先生,也紧紧抓住鲁迅科学命题“人”的这一思想对西方“近代”作了深刻、中肯的评析。可以说,鲁迅的“立人”思想,为东方人理解“近代”开了先河。
日本人之所以都从鲁迅研究入手,除了鲁迅本身的人格魅力、文学成就及思想地位外,更主要的是鲁迅与日本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鲁迅被几代日本人那么深厚地敬仰和关注,其中有文化互为参照因素。20世纪的日本一心想用赶超欧洲文化来实现近代化,日本作家只找出能代表欧洲主流文学的最优秀者及作品加以研究。日本文学受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限制,对害怕独立和自由的奴隶本性视而不见。鲁迅是在沉重民族情感的多重压迫下,找到了近代中国不同于奴性近代日本的支撑点,致力于中国的自我新文化,构建重塑民族之魂的图式。而日本作家二叶亭四迷、森鸥外、上田敏等文学家,面对自身文化缺陷的无法自拔,又被“近代化”的屈辱、困惑,盲目地去接受西方文明的“认同化”,取而代之的信条是近代化等于欧化。故此,鲁迅指出“民族状况之差异”。日本文学的极端奴性的劣势情结在于,日本错误地以对外侵略赖以解决落后矛盾,同样也试图凭借从外部寻求新事物来消除文学自身的贫乏,更奢望融入欧洲文化从而摆脱中国文学的影响,逃离文学穷途末路的困境。(3)因着鲁迅和日本的近现代文学的不同价值走向,最终导致两国近现代文学的分道扬镳。在被西方文化包围的中日两国学者的价值观面前,鲁迅所做的选择带有典型的东方人的智慧标准。这意义不只限在认识论的层面上,也深深地留在了生命价值观的学说里。为他后来成为文学家、思想家的奠定了基础。
正因为鲁迅具有这样的价值,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和反思人性的精神。所以触动了每个鲁迅读者的神经,他深刻的思想与精美的作品不仅在中国,东亚以至全世界都产生了极大力量。(4)
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但他并不同于毛泽东、孙中山那样专门致力于政治理论与政治实践的革命家,而是深邃的探索人类精神,并以文学为途径把自己反思的结晶传达给人民,启悟人们改造自身,全力勾勒,提炼国人的精神特征。(5)《惜别》就是一部释放着学者少有情感的小说,这位曾被香港导演王家卫非常钟爱的作家——太宰治,打破了鲁迅研究中的学院化、公式化和概念化,以一种贴近鲁迅精神世界的路径表达自己理念,著述中有更多的内心挣扎与精神的历险。把伟人放在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带着刻骨铭心的体验,与生命和现实中最切实的问题结合,透着理性的穿透力,逐步接近鲁迅个人与中国现代文学,他把人们阅读作品时的感受,颇有分寸地传达出来。这种感受并不只停留在自我直观的接受过程上,而是逼进人精神的探索。(6)这种描述以及写作的姿态很让人感动。虽时过境迁,好些文章的观点已被超越,但那将整个生命投进专著中隐藏着的精神力量,值得我们仔细品味。自从藤野先生在照片背面题写“惜别”后的38年到太宰治的长篇小说《惜别》,历史及文化隐喻的转换,在还是“传记”的真实性或是“小说”虚构性之间,构成了丰富性与复杂性结合。太宰治借助想像创造了独特的“太宰鲁迅”。作品从根本上把握了日中友好的核心,衬托出人物的思想内涵。在小说里太宰治浪漫的创作表现,美丽的松岛成了鲁迅和日本连系的纽带。这绝不是太宰治的善良的构思,而是小说中的一个寓意深长的细节。日本的文人墨客从古代开始就相当仰慕中国的西湖,松岛风景酷似西湖。《惜别》中还引了日本宽政年间的著名医生吉南谷的《松岛纪行》中赞美松岛的诗。“松岛由八百零八个相互连接的小岛组成,宛如一幅风景画,并与支那的西湖十分相似,极目远眺,飘飘渺渺,如烟如梦,堪称天下第一绝境。”(7)为此日本人从很远的各地来这里欣赏风光。而在鲁迅心里,西湖和松岛则完全不同,以往文人墨客大肆称道的名胜古迹早已国破色衰,鲁迅提醒好友田中和日本文人要早一点从西湖之梦中醒来。显然在鲁迅的印象里,比松岛的风景更吸引人的是日本人身上的品格。
在《惜别》里还有个重要的场面,就是鲁迅独游松岛面对云水放歌,与成为知己的田中畅谈自己的童年和人生。在小说里作者还用大量篇幅,让田中先生倾听鲁迅的自述经历和表明心志的长篇独白。当然,与朋友讨论最多的,也最让鲁迅关注的是同中华民族的命运相联的中国国民性问题,国民性中最缺乏的病根何在,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一个民族要想生存,如何脱离命运的摆布,不任凭强者的欺凌。在这本书中共有四次这样的描述,第一次是松岛之旅,第二次是在一个面馆,第三次是在田中先生的住处,最后一次便是在放映幻灯片的教室外面,一次比一次来得强烈,这是鲁迅思维转折的发展线。在谈话中,鲁迅自身所承受的,既有近代的负荷,又有现代的挑战,他的复杂的心绪与独创的精神,不禁使日本人大为赞佩。(8)当鲁迅以坚毅的目光去直面惨淡的黑夜,他所做的思考、绝望中挣扎地期盼光明时,是怎样地动人心魄!那种对旧我的自食,对心灵的拷问,借 “从别国里得来的火”,意在烧自己身上的肉。从鲁迅那里,不仅看到了中国的民族之魂,也看到了日本文化所缺少的东西。深深震撼了中华民族,亦使东方岛国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冲击。像《惜别》中的藤野先生,就是在《惜别》之后踏上了文学之路的。在《惜别》中,鲁迅表现了对自身遭遇的不满,对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批判。中国儒家文化传统和现代三民主义思想同样在书里得到了肯定。
在日本文化史中,能找到中国文化人精神互证的典型,也只有鲁迅。本来日中两国曾是共同学习欧美,致力于国家建设中的竞争伙伴。中国青年来日本留学并非以为唯有日本是世界第一的文明之国,真实的想法是在日本学习西洋的文明,因当时日本已在吸取西洋文明精粹的运用方面取得了成功。所以无须专程去遥远的西方,在近邻日本学习就能以极小的代价吸取西洋文化。谁知处于领先地位的日本,竞将从欧美学来的殖民主义政策用在中国,导致了中日战争。战后,中国共产党逆转了战前的“先进日本,落后中国”的趋势,在众多的日本人眼中看到了日益强大的中国。
在《惜别》的构思创作中,太宰治立意求真,竭诚探索,让现代中国人阅读,会产生“日本也有我们的理解者”的感怀,在日本与中国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书中细腻地描写为人正直,自然真实的气质和具有文学天赋的鲁迅形象,让人们看到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的光辉。
注释:
(1) 《太宰治全集》,筑摩书房,1989—1992。
(2)唐宏峰:作为方法的竹内好——以《何谓近代》和《近代的超克》为中心,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3期。
(3)唐锡光:《鲁迅研究的世纪性总结》中华读书报, 2003 年5 月版。
(4)王涵:《用心读鲁迅》,中国教育报,2008 年4 月17 日。
(5)张恩和《让鲁迅研究更好地腾升》文艺报, 2001 年9月25日。
(6)丁国强:《鲁迅研究 逼近心灵的真实》——近年来有关鲁迅研究图书概览。中国教育报,2008年2月21日。
(7)丸山升:《日本的鲁迅研究》,人文与社会,2001年12月17日。
(8)黄乔生:《与鲁迅的“精神相逢”》,书评周刊,2006 年1 月25。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