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散文中的湖州怀乡情结

2009-04-01 02:58杜瑞华
文艺争鸣 2009年3期
关键词:徐迟长江文艺出版社情结

杜瑞华

无情则无文,以文行世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问题是,此情此意源于何处?若能够见些端倪,我们或将“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了;于读者言,虽不如睹文之初般快慰,然头脑某混沌处,却可多些明亮,未始不好。

徐迟的散文中,体现怀乡情绪的篇章有很多,比如《法国,一个春天的旅行》中,异国而想到家乡的蚕丝及地方志:“中国和里昂的经济关系特别地浓厚。……我家乡的‘缉里村蚕丝是名牌,丝身匀洁,色泽光亮,各地丝织业无不争用,作织造高档织物用料。《南浔志》里说:‘法兰西,美利坚各洋行咸来购求,其中就包括了出口里昂的原料生丝。”《搜尽奇峰打草稿》中的丝绸地图,看起来也格外亲切:“不知是哪一位好姑娘,一手好刺绣,用了各种颜色的丝线,在地图上绣上了各种各样的图纹和标志。”这是很自然的情绪,常人皆有,很难说是一种“情结”。但在徐迟的笔下,每登山临水则有神思飘逸,似隐更复杂的纠结。

徐迟喜欢登山临水,似乎,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山有水,他便不会放过登临的机会,有《黄山记》、《入峡记》、《直薄峨眉金顶记》;有香港之游大帽山(《大帽山游记》)和新娘潭(《到新娘潭去》);还有《井冈山记》、《在爱荷华城的爱荷华河边》,等等。甚至在疾行的货车里,枪声密集的时刻,还清晰听到蟋蟀、纺织娘、金铃子的鸣叫和响尾蛇的声音。一个从山水相依之境长大的人,留有这种喜好,敏感于诸般天籁,并不难理解。而在黄山上,他望见临安的天目山,在黄山上,他想起海宁的潮,无意中确乎在念着家乡了。

徐迟对山水的热爱,非同一般,一篇《黄山记》,俯仰之间,处处胜境,笔触所到,点点意趣:

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种子,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

如此下来,长达四千字的文章,谈山写物莫不明晰,此番耐心,非深情无以支撑。

只是,我们惯见登山探水与闲适心境或豪放性情的匹配,惯见山水间的率性豪爽,同乎欧阳修之《醉翁亭记》和苏轼之《念奴娇·赤壁怀古》。而徐迟的山水纪行,绝不停留在情致恣肆的层面,没有闲散不羁的心不在焉,没有疏放难收的阔大意象(《莫干山露营记》是个意外);相反,他在纵情山水的同时每每能低下头来,看看灿烂的杜鹃,看看小小的枯蝶,热情奔放,而又冷静智慧。——徐迟的记物篇章,比如《枯蝶》,从中仍可感到一厢故乡情怀。

故乡,花盛;于是,天下都见花。对于各种花的名目,徐迟如数家珍,《财神和观音》中有:“蝴蝶花,雏菊,马格丽,飞燕草,香豌豆,铃乃利,金鱼草,白芍药和杜鹃花插满了花篮”;迎山而来的乡情,更化作《直薄峨眉金顶记》中种种朵朵杜鹃历历在目。

故乡山水相依,条条水渠通远方,难怪徐迟在陆上亦想得河道情形:“在马路上,他们排队经过,象画舫经过运河。”湖州堪称几步一桥,他在异国桥上的惘然中未尝不有乡情作底(《在爱荷华城的爱荷华河边》)。“苏湖熟,天下足。”山,而有花;水,而有桥,有稻,和水牛:“大江南北人士,都思恋阔别已久的稻田。稻已经割了,夕阳中可看看一条两条发光的水牛,和树木。”

细致的描绘,出乎热情难耐,“我开始远游……也不是为了回到苕霅溪畔,尽管我爱家乡深深。”在徐迟,怀乡表达一时间又换作澄怀观物,每每示人格物致知的面目。

散文具有区别于小说的“真实性”,同时兼具“抒情性”和“意象性”,从而又与科普文区分开来。可是在徐迟的散文中,对物的叙写,似乎冷静到无私情可言,仿佛只为了“格物致知”。

人们说徐迟“新时期”的报告文学呈现文学与科学交融的特征,《哥德巴赫猜想》、《结晶》、《刑天舞干戚》分别涉及高难数学公式、“肽链”、处理大坝基岩的泥化夹层技术,他生前最后阶段里还发表了《谈夸克》。据说夏衍在文学与科学关联处提到徐迟时,认为“中国文人,除了那几位原先学理工和医学转到文学的人外,徐迟可说是最先一个涉猎自然科学的人”。徐迟本人也认为自己从写那几篇报告文学起方从长久的蛰伏中苏醒。确实,在他同期有关国外记游的散文中,也能看出对先端科技的满腔热情,比如多次兴致盎然地谈论“电子计算机”。在报告文学中,涉及科学,不得已而面对,从此生出兴趣并非怪事;实则,科学,不局限于数学公式、工程技术等狭义范畴中,更体现为一种态度,——能够格物而致知。

“格物”说法最早见于《大学》:“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从“道”与“知”的关系入手作了合理解释:“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简单而言,“格物”便是接近并且推究事物;“致知”,实现对此事此物的认知。尽管后学王阳明反其道而自成“心学”,也并不能否定朱熹对认知之途阐释的合理性。格物致知,是稳妥的科学化途径:“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物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植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10)科学,是途径,也是态度。徐迟先前的很多散文,艺术意象的营构中便常露这种科学探究、分析与归纳的兴味,如《黄山记》中对黄山成因的探讨、现状的描述冷静、客观而全面,《搜尽奇峰打草稿》中还对“精密水准测量”进行概念阐释。

徐迟在山水纪行中的格物致知,创造了散文中独特的知性风格。他带了亲近的研究的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既是慈悲爱物的,又带有人定胜天的自知,勃勃生机中,隐有冷静与理智的光芒。此外,徐迟极为推崇梭罗的《瓦尔登湖》,理由便是其中生态观和博物学描写具有科普意义和科学精神;而早在1949年,他便译出了这本书。那么,反观之,徐迟写成《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等反映科学领域状况的报告文学,也并非偶然现象。

至于这种现象是如何形成的,从影响文学的外部要素看,依丹纳的看法,便是“种族、时代、环境”,在这里,有必要提及南浔这个江南小镇。南浔地处湖州,湖州的山水,是疏放不拘的。而与这种疏放相对应的,便是近代南浔多豪富。其“耕桑之富,甲于浙右”,丝商巨贾云集,曾有“四象八牛七十二只金黄狗”之说。商贾盛处,人们每直率,同时又易被其所伤,就像普通的蝴蝶,——生生不息,又不断被捕杀。美丽而残忍;这样,人成一番“精”与“明”当不难想见。重商文化,造就拘谨。于是,疏放之中,又有着收放相济的特有风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为性格构成。

徐迟本人,也确实对几何推演颇为喜欢,并曾在小桥的阶梯上看到几何推考,而小桥的阶梯,在他,当时正因恋爱中而成为欣悦的寄居:“石桥这乡村的建筑物,一级一级,一边一边:是被我推考着的几何学里的梯形的定理的方程式。升上去,升上去,各个个体升上去的晴天啊!”(11)热情与几何的结合,必然会因其曾经的快乐而被重复。登山临水与格物致知的结合,或,也承蒙恋爱的牵引?

他深深眷恋着故乡,视它为最美的画:“火车车窗是最好的画框,如果里面是江南春雨,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清明之后,谷雨之前,江南田野上的油菜花,一直伸展到天边……”(12)他深深眷恋着故乡,直到入梦:“梦见水,梦见船,梦见两三茎开在水面上的花,……”(13)他深深眷恋着故乡,闻乡音而心起狂澜。在《静的雪,神秘的雪》开头,说碰到一个女郎,搭话,“‘我却没有看见过雪。她说。南国的口音,遂引起了我惯常的狂想。”(14)一种情绪,总是复现,便不能不考虑其中的“情结”了。

所谓“情结”,是指情感冲突在某刻形成便再也走不出去,一遇类似场境便复现相同的情感状态。徐迟散文中,那些山,那些水,以及那些花,是家乡类似场景的复现。而这种场景,一面是欢喜,一面是创伤。梦是愿望的满足,同时也表明着非梦状态时所受的心理创伤。徐迟说过:“我记得很清楚,我怎样的从我最爱的故乡被驱逐出来,……”(15)

徐迟这种与“故乡”直接关联的“情结”,分两路出去,一是恋爱,见物则喜;一是节制,格物致知。初喜便遭打击,喜瞬间换作痛。痛实在难以承受,自我便依赖向超我,超我对那难以承受的爱与痛加以节制。节制在于无力面对那创伤,而采用他方积极的方式加以避免。

首先,来看恋爱。《莫干山露营记》直接表现在湖州的行遇,文中多处写他人因恋爱而离开,自己孤寂落寞之情流露无疑。当他恋爱了,他欢喜,在苕溪的溪水上:

七十二峰的太湖的风,吹拂着,水田,桑林,寺院与屋宇。在故乡的居住处,感情与诗奇怪地溶合了。……我骄傲苕溪的溪水上的故乡,这是我的生地,我慈母的生地,而且现在又在那肥美的土地上,栽下了我的恋。(16)

可是,徐迟早年从家乡的出走,也是因为恋爱事件,后来只是一次次看那些篱笆、黄花、小桥、流水的幻象……在眼前飘摇。那一切物象,都让人如此痛苦,以致宁愿在外“自由”了:

故乡,曾使我的恋爱失落在旧道德的规律里,当我从故乡出走的时候,蚕虫正剥食着桑叶,到处是桑树,到处是流长飞短的,对我的恋爱的斥责。在异乡,在时代中,灌溉我的心的田园的是热闹的,高速度的,自由的肥料。我的心原始一片田园,但在异乡中,才适合了我自己。至今,我再想起我往昔的,村中女和她的不幸,我怪我自己懦怯太甚了。我在热闹的都会人中默默,一次再次地恋爱,并且也碰到身上带着未消灭的桑叶之香的处女。我在晶耀的众美中,患了孤冷的怀乡病,我问:故乡,你新了多少,你年轻了多少?因为棕发的我是年轻的,则我的心,原是水田和桑树林。(17)

一次再次地恋爱,体现了某种“情结”的骚扰;而在他乡喜山水登临,表面为怀乡,潜层却还是这“情结”。山是什么?化作杜鹃,便是“苦”的了,如同自己?水是什么?是愁绪,也是女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可是,他毕竟是想念那里,有时任性到近乎偏执,在自传体小说《江南小镇》里,他一连串用了六七十个“水晶晶的”来形容故乡山水风物:“这个水晶晶的小镇,水晶晶的倒影,映出这个水晶晶的世界!这是,啊!这是我的水晶晶的家乡!”(18)在这种偏执里,透露着内心的焦虑,思而不得、欲之却痛。“故乡情结”的背后,是小镇,又不是小镇。“情结”源自某刻产生但无法化解的心理冲突。这种冲突,源自少时的经历。

其次,看那节制的力。“超我”代表了原则与节控。“超我”的形成,在一个人的童年时期,会经历“自居作用”(19)阶段,便是将父母的要求转为自我控制,转经对父母所代表的社会规约的内化。徐迟散文中“格物致知”的特征,便是“节制”的一种体现,是以转移兴趣的方式避免了快与不快。——格物致知需要凝神屏息,需要排除私心杂念,可对难耐的情绪形成分散和禁制。

徐迟说自己早年喜欢几何演算,没说的却是,父亲早逝,他幼年丧父。这促使他更快建立起“超我”,对自己疏野的灵魂加以自我拘束和管制。而若出于怀念与爱,也会把父亲的品质尽快“内化”为自己的品质。格物致知,哪怕无意而为之,也形成对心理健康的维护。若是处理不好情与禁的关系,便会陷“自我”于被争夺和撕扯当中。另有信息,徐迟晚年得了“老年躁动症”,常常做梦,而且,对与母亲酷似的小女儿非常钟爱。

山水登临之喜,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遇合,心理负担天然得释;但早年特殊的经历,使徐迟无意中对以格物致知,科学化在其散文中掩饰、冲淡了放纵的情绪。散文,在徐迟,是诗歌的躲闪。上世纪90年代初他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发现自己是只能写散文的料子。”(20)

注释:

(1)《徐迟文集》(卷四)[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135页。

(2) 《搜尽奇峰打草稿》,《徐迟散文选集》[I],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216页。

(3)《徐迟散文选集》[I],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284页,第32页,第33页。

(6) 《到新娘潭去》,《徐迟文集》(卷四)[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1页。

(7)《三峡记》,《徐迟散文选集》[I],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241页。

(8)《哭徐迟·忆徐迟》,当代作家评论[J],1997(3),第126页。

(9)(10)[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B],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1页,第6页。

(11)《爱情书简四札》,《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9页。

(12)《江南(一)》,《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44页。

(13)(15)《〈明丽之歌〉自跋》,《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2页。

(14)《静的雪,神秘的雪》,《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86页。

(16)(17)《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第55页。

(18)徐迟:《江南小镇》[I],作家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第4页。

(19)“自居作用”与“情结”概念的应用皆参考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

(20)《〈二十岁人〉新序》,《徐迟文集》(卷一)[I],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

(作者单位: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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