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给我一棵树
给我一棵树
我就可以给你叶子
我就可以用叶子,唸你需要的经文
每天唸,风大的时候
我弯腰,更加虔诚地唸
我会挥动枝杈的手臂
向你高高招呼
做出爱情的样子
面对烈日,我可以
展示坚忍的品格
我会掩护一些蝉,让它们
持续地发出生命的信息
如果在河边,我会
把根须的脚趾伸进卵石
使卵石骚动,成为小鱼
这动作有些出轨,但不是错误
我还会表现出幽默
放几片黄叶,做成小船
我会按你冀望的那样生活
用四季裁剪我的时装
我还会生儿育女
如果我的爱情,准时
被你派遣的蜜蜂戳穿
如果你不给我一棵树,我就
继续做种子
我会把紧闭的眼睛
搁在心脏深处的枕头上
我没有思想,当然也就没有回忆
没有幻想
那时,我可以
用种籽般的简洁来证明,你也
不是祖国
母亲
我多么希望
妈妈你能站起来
大大方方走几步,从
白墙走到白墙
妈妈,你不要弯如皱纹
几十年里,你一直是
我们的墙
我多么希望,阳光
能走过阳台
以同样的步速,与
我的母亲,拥抱
妈妈,你不是说很想回你的小城看看吗
那个小城,像书笺一样
夹着你的十八岁
那时候你是校花
你是小城最新鲜的一抹阳光
爸爸带你私奔的当日
小城气温
骤然下降三度
你总是说,等天暖吧
天暖起来的时候,我的腿就好了
就能跟你去小城了
可是三四个夏天过去了
你仍然这么坐着,弓着腰
今天你又说,等天暖吧
妈妈,我知道,你是怕小城的目光
看见一辆轮椅
妈妈,不是你弯曲了
是时间弯曲了,是太阳
走不动了,太阳被树杈托着,被屋顶托着
坐在轮椅上
妈妈,我是你私奔第二年生下的儿子
因为我离“私奔”这个词汇很近
所以我能知道,你在思乡
妈妈,让我告诉你
小城现在造了许多新的饭店
我甚至订好了房间
那些房间有云霞一样的地毯
轮椅的转动不会发出响声
妈妈,让我扶你站起来
让我们走吧
妈妈,我愿意推着轮椅上的太阳
到你的小城去
其中的旅程,不过是七十九年
对于那些已经进入黑暗的岁月来说
妈妈,你依旧是
最新鲜的阳光
你到的那一刻
小城里,那些十八岁的花朵
会全部转过脸来,并且
一齐变成向日葵,妈妈
她们看见了
一轮善于挣脱地平线的
太阳
只有这条河还在
只有这条河还在,只有
风还在,风把河水
弄出这么多皱纹,叫我一下子
看见了外公外婆
只要河在,就什么都在了
一切都走了
只有旧地图上的那条线还在
天下只有河流
不会死亡
那些房子呢?
那些木板会呼吸的
天井里有苔藓的
河边的房子呢?那些笑声呢?
那些我从未见过的
穿旗袍的大姨二姨呢?
那些摸在我脸蛋上的
手指呢?
风把河弄出这么多皱纹,那些
有皱纹的房子呢?
风吹过来的时候,我怎么闻不到
木头的黑漆的气息?
他们把房子搬到风的外面去了
我怎么对他们的辛苦一无所知
这条河是不是从他们的柔软的皮肤,或者
伤心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我为什么
只看到河里的卵石
而不知水的咸淡?
那些水草
是不是睫毛?
那只虾,是不是
大姨手上的戒指?
只有这条河还在
河把一个家族,弄出了这么多皱纹
河在,就什么都在了
我向河中丢一块石子,我想
把母亲的皱纹和我的皱纹
添进去
如果青蛇不想变回去
如果春天的桃花是纸做的
如果嫩嫩的柳丝是一梳就掉的假发,如果
黄莺的肚子里有两节电池
如果,邻座的姑娘是一条青蛇
依然,我每天挎起竹篮出门
买回莴苣、丝瓜和青椒
我往锅里倒上色拉油爆炒
尽管油烟闻上去,也有可疑的味道
我愿意尽量真实地生活
并且朝着四周的春天微笑
如果青蛇不再想着要变回去
我也愿意与她结为秦晋之好
旅途中,行李是不重要的
靠站了,让我熄灭心中的锅炉
走下火车,像火车头一样喘息
走了那么长的路,一双脚
也已硬如两根铁轨
没有人来站台接我
看来,我应该独自
走向田野,叩开一间木屋
把里面的女人,娶作妻子
我的沉重的行李
将在屋前屋后,开放成苹果和梨
没有人来站台接我
晚霞正往西边躲避
一伙小麻雀也急着归窝,临走前
为我吟几句带谷粒的诗句
天要黑了
车站和田野,都将变成隧道
信号员手中的小灯
将是最后一颗流星
我跳起来,我要拽住最后的那一声汽笛
发疯一样奔跑
我要攀上最后一节车厢
一只陈旧的锅炉,必须
重新点火
我知道,朋友,你也有过站台
你也下过车,有一群麻雀
迎接着你,也有一间陌生的木屋
木屋里,有打好洗脚水的女人
至于行李,那是不重要的
让它们留在田野上吧
让我留下的气味腐烂,发芽,抽枝
长出苹果和梨
长成人家的秋天
让木屋的女人,成为
人家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