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意外
1960年的某一天,傍晚时候,邻居老范的媳妇到我家来借棒槌。城里的好多人家都没有棒槌,包括好多从乡下搬来的,都把棒槌扔给乡下了,以为当了城里人,再也用不着那东西。
那棒槌是两根圆木棒子,削磨光滑,有的地方凹进去,有的地方凸出来,与手柄相对的那一端呈尖圆形。这东西的用处,是把浆洗晒干的被里被面敲得平平整整,盖在身上不沾不粘,特别舒服。与棒槌一起使用的是一块厚实的青石板,挺重,名字也与棒槌有关,叫槌棒石。我妈就让我大哥抱着那块青石板,帮着送到范婶家里。
过了两天,我大哥又把那块青石板抱回家来,说范叔叔看见很多人从郊外大道走过去,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拉车子的,有挑担子的,那队伍走得很慢,排了足有二里地长。范叔叔还说,他想凑近了看一看,被跟随在队伍旁边的人拦住了。那些人骑着骡子,骑着马,骑着毛驴,手里有枪,威风凛凛。那些人看押的是什么人呢,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呢,谁也不知道。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意外。这句话我曾想做一篇文章的题目,一直没有动笔,几天前又突然想了起来。那时我在阅读一位学者的文章,目光正落在其中一段话上:
辽宁省海岛地区的长海县1960年11月将表现不好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被判重刑的反革命分子家属、有海外关系家属和主要亲属、部分归俘渔民和有现实危险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共有273户,1541人,一律强行迁至辽宁省内陆的建平县。
读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跳。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意外。
文章里被强迁的这批人,是不是在我小时候听说从鞍山郊外走过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辽宁半岛的中心是沈阳,长海县归属的大连在半岛的南端,而我所在的鞍山,是大连到沈阳的必经之路。那个建平县却在辽宁的西部,再往西就是内蒙古了。我曾经在1990年之前去过那里,先从鞍山到沈阳,坐晚上五点钟的客运汽车,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到达。那次长途让我很难忘记,在起伏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车灯照不到的地方尽皆黑暗,车灯照得到的地方寥廓苍凉。
这样想来,或许就是那批人从鞍山郊外走过,向北走,到沈阳,再向西,去建平。我这样猜测的理由,还因为那时候劳动教养很普遍,原地管制也很普遍,强迁的事情好像不是很多。后来到文革时期,中国才掀起一个强迁的高潮,那时的四类分子已经发展为“九类分子”,一百多万人迁往边远农村。那样大的规模,叫流放也可以。
我们的二十世纪,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叫流放世纪。
世界上几乎到处都有强迁和流放。
有的流放是因为政治。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流放成了一种习惯,让那荒僻的西伯利亚举世闻名。金日成时代的朝鲜,凡是说话不够慎重的人,全家都消失了,强迁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卡斯特罗时代的古巴,把他们国家的四分之一左右人驱赶到邻近的美国。最凶恶的是波尔布特的柬埔寨,把人们驱赶到农村,加上处决的方式,消灭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国民。
有的强迁是因为战争,比如美国在二战中强迁了12万人,日本把占领地的朝鲜人强迁到遥远的库页岛。
二十一世纪才刚刚开始,但我乐观地估计,政治和战争造成的的强迁和流放可能会消失,这是人类必然进步的一种标志。可是,因为种族问题的强迁和流放,会不断出现,成为关注的焦点。
在我的阅读之内,中国在大跃进时期的强迁确实不多。1958年的时候有过,上海把数以万计的地富反坏右、他们的子弟和家属强迁出去。但那是上海,中国最大的城市,正在建设一个“红彤彤的大上海”。辽宁境内的长海县呢,又偏远又不著名,当时的人口不足五万,分布在112个岛、坨、礁上,又有什么必要强迁一千五百多人?
我想再回头看看,被强迁的都是些什么人,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一种是表现不好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被判重刑的反革命分子家属、有现实危险的反社会主义分子。这里的“五类分子”本应该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但当时的农村几乎没有形成右派群体,所以有的地方就把有婚外两性关系的农民也加进去,硬给凑成五类分子,但这种做法在中国并不普遍。如果需要在农村凑成五类分子的话,依我看来,把反社会主义分子算进去更普遍更合乎逻辑。1957年,中国在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中制造右派的同时,也在工人农民中制造了所谓的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的数量与分布,他们受迫害程度,都与当时的右派分子接近。
另一种是有海外关系人员的家属和主要亲属、到外海打鱼被扣留后放回来的渔民。这两部分可以划在一起,都是有机会接受外界信息的人,在当地官员看来,也是最有可能与外界联系、甚至配合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危险分子。
我想查找一下,1960年长海县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几乎搜遍了互联网和我能找到的书籍,再也没有一份资料提到那年的强迁。有一份看来与此无关的资料引起了我的注意。1960年,根据海岛军民联防的需要,长海县的女民兵组建了三八女炮班。她们是全国唯一的女子炮班,被称为“黄海前哨一颗明珠”,和这个光荣的称呼比较一致的,她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光荣的象征。几十年里,她们从没有看见过敌人,从没有向敌人放过一发炮弹,但她们会在来自国内国外的参观者面前瞄准放炮,这就够了。
据说这个长海县,是中国唯一的海岛边境县。据说在1904年日俄战争开始时,日本人的战舰就集结在长海县的海面上。
于是我又想到与日俄战争有关的事情,我的大学时代是在大连度过的,那里有数不清的老式建筑,俄罗斯风格的与日本风格的,几乎一样多。我还去了它的旅顺口,那个著名的军港,保留着许多日俄战争的遗迹。1904年,日本人想把旅顺口从俄国人手里夺过来,发动了一场天昏地暗的恶战。那场恶战持续328天,日军参战人员13万人,伤亡59480人,俄军防守兵力5.3万人,伤亡31299人,最终的结果是日本人获得了胜利。
那场战争改变了世界的军事格局。一个很小的亚洲国家,竟然打败了庞大的欧洲国家,不仅让全世界强烈震惊,还让中国人欢欣鼓舞。那场战争最大的影响是对中国皇家的影响,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认识到,日本之所以战胜俄国,正是因为实行了宪政,所以中国也要开始宪政。他们赶紧派出重要大臣分别考察欧美各国,并在1908年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确认了君主立宪制的政治改革方向,其中的“臣民非按照法律所定,不加以逮捕、监禁、处罚”,以及“臣民之财产及居住,无故不加侵扰”,确实是很重要的制度。按照这两个条款,1960年那些被迫强迁的长海县居民,可以免除他们背井离乡的苦难。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被强迁了。据我推测,那二百七十多户海岛居民强迁到内陆的真正原因,不是所谓的四类分子或是五类分子,而是那些能够接触到海外关系的、在外海被扣留过的渔民。强迁他们,一是先行免除莫须有战争中的内部隐患,二是要坚决隔断海外势力对国内的影响。
只是苦了那些被迫强迁的人。
被迁者到达异地以后,死亡、外流的不少。1980年仍在那里的131户人家中,平均每户死一人。有142户、810多人在那里生活不下去,先后转迁到其他地方。有的乞讨、过流浪生活,有的甚至卖儿卖女。
他们假如不被迁走,还留在故乡,他们的命运会怎样呢?假如他们在饥荒之年没有饿死,几年后会遇到另一场灾难:1968年有一场叫做“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五万多人的长海县,关起300多人,打死5人,逼迫自杀104人。
他们假如不被打死也不自杀,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可以进入安静一些的生活,甚至是幸福的生活。
渴望过我们正常的生活
中国的一位先锋作家,在一篇文章谈到他的文学启蒙时代,几个人躲在北京朋友的家里,看那些内部控制的欧美电影,看到了那些中国当代文学和电影里没有的东西,比如温暖的人性,深入的感情,新奇的思想。后来这几个年轻人在电影和文学等方面才华斐然,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中国足足有几十年光景,把本民族和外民族好的文明和文化都禁止了,有蔑视人类文化或者是反对人类文明的嫌疑。
关于电影,我在那个时候看过斯皮尔伯格的《E•T》,当影片中那个E•T用超能力让孩子们的自行车飞上夜空,穿过明月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震撼,一种升华,近视镜片上沾到了泪水。我忘不了那个迷失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可怜巴巴、孤独无助的样子。据说E•T的脸是按照诗人卡尔•桑德博格、科学家爱因斯坦和一只哈巴狗设计而来的,那么,他的身材又是按照什么原型设计而来的呢?
大大的肚子和脑袋,细细的手臂和双腿,还有那矮矮的个子,是按照什么原型设计而来的呢?
忽然有一天,我有了惊人的发现:那E•T的原型很像小时候的我。1960年我6岁了,和中国所有的孩子一样,因为常年饥饿,胳膊和腿都很细,相比起来,脑袋和肚子大得出奇。还有,一天到晚肚子没有吃饱的感觉,我脸上的神情,在我爹我妈看来,就是可怜巴巴,渴望着呵护。
那时候禁止私人种植和出售农副产品,所有能吃的东西都集中到国营商店和国营粮站里面,限额出售。鞍山地处东北,比南方好一些,但也吃不到鱼和肉类,鸡蛋也没有,一年到头就是萝卜白菜,做菜时只放几颗浑浊的盐粒,很少看得见油花。政府让科学家发明了一种人造肉,也不知道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味道很差,偶尔弄到我们这里来卖。这样一来,大家都缺了营养,国营粮站定量卖给你的粮食又少,肚子就经常饿着,有时候睡觉都会饿醒。更要命的是,粮站里的米和面越来越少,有时一连排几天队也买不到。购粮证上每个人的定量,一个月一个月地减少,最后,吃个半饱都不够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夏天,我爹找了好多熟人,又等了好多天,总算买到一桶豆腐渣,满脸无奈地拎回家里。那个桶是农村挑水的大铁皮桶,我们家里有两个,正好我们的工人住房没安装自来水,从农村搬家带来就一直用它挑水喝。
我爹虽然是附近的橡胶厂厂长,认识的人多,但他心拙口笨,从来不求人办事。那一年,我的大舅从农村捎信过来,说村子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乡下已经有饿死的了。我爹我妈一商量,赶紧把我的姥姥接到鞍山。姥姥来了,没有定量,家里的粮食更不够吃了,我爹一狠心抹下脸来,找人买了一桶豆腐渣。
姥姥生有两儿两女,我妈是她的大女儿。妈妈跟我们说过,你姥爷过去开一家杂货店铺,前后几个村子就他的生意最好。那一年快到大年三十,你姥爷叫店里的伙计出去要账,没想到伙计要账回来遇上了土匪。你姥爷一年的卖货钱全被抢走,还把店铺兑出去给打死的伙计出殡,一股急火得病死了。我妈还说,后来你姥姥也上火,两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姥姥到了我们家,吃得比乡下饱了一些,一两个月以后,她的身体渐渐硬实起来,不用搀着也能走路。那时候工人住房里没有厕所,厕所在距离我家二百多米的地方。为了照顾姥姥晚上撒尿方便,我们又把一个水桶专门改成她的尿桶。不幸的是,1960年的那一天,我爹刚买回来的豆腐渣就在离她尿桶不远的另一个水桶里,双目失明的姥姥晚上起夜,首先摸到的是盛放豆腐渣的水桶。
第二天早上,我爹我妈一声不响地看着那桶掺进了人尿的豆腐渣,看了好大一会儿。在我的记忆里,我爹我妈这一辈子没少吵架,吵得厉害了还要摔东西,但那一天他们的脾气出奇地好,说话声音很轻。
我妈说:扔了吧,不能吃。
我爹说:能吃,不扔。
我的二哥,三哥,还有我,跟在爹的后面,看他用房子外面的公用自来水管清洗豆腐渣。
半干半稀的豆腐渣是不能洗的,用水一洗,连小半桶都剩不下。还是我爹有办法,先是小心地把最上面一层撇出来扔了,再把紧贴着的一层也撇出来扔了,大约扔出去两碗,再加进去一些水,轻轻搅了搅,那尿的黄颜色就看不见了。我爹对我们哥儿几个说,你们看看,能不能吃?我们挨个儿过去用鼻子闻了,豆腐渣的味道确实很香,比人造肉好了很多。
过了几天,那桶豆腐渣吃完之后,姥姥说什么也要回乡下去。她知道乡下的日子特别难熬,城里的日子好过一些,起码还能挖到蚂蚁菜,采到榆树叶,有些树的树皮也可以吃,但她就是不想住在城里了。我们家的几个孩子,包括年龄最小的我,都非常懂事,宁可自己少吃一点也让姥姥多吃一些,还有,那桶里的豆腐渣一旦做熟了之后,尿骚味就随着腾腾热气散发出来,我们都不说什么,装作一点儿尿味也没有,吧唧吧唧吃得很香。但姥姥还是觉得这件事影响了她的尊严,不想在城里住了。
姥姥一定要走,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那时候鞍山有这样一句话,留宿不留饭,主人再好客拿不出粮食也没有办法。我家西面有户邻居姓梁,这一天来了位乡下亲戚,留在他们家里吃饭。梁家用一碗玉米面煮了很大一锅粥,还加了一些菜叶子,请亲戚先吃。那亲戚盛满一碗又一碗,直到把一大锅粥喝得见了底儿。接下来,梁家就用锅底剩的一点粥壳,加了一大锅水煮了,一家大小六口人喝下去。那亲戚不好意思了,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一家人的晚饭啊。
我家的乡下亲戚很多,我爹家里兄弟姐妹六人,我妈家里兄弟姐妹四人,那些年很少到我们家里作客。我在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想把家里的一些重要事情写成系列散文,但那时我爹我妈已经去世,我就计划去爹妈的老家转一转,了解老一辈人更多的经历。想不到的是,那时候,我所有的长辈,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舅舅舅妈,姨和姨父,将近二十个人,全都不在世,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我的姥姥去世,大约是从我们家离开几个月的光景。
死亡让人不好受。在很长的时间内,这件事情像一块恐怖的巨石压迫着我,让我以为我父系母系两个家族都缺少长寿的基因。后来还是历史让我变得聪明:他们在错误的时间生活在错误的地方,即使有一万公里长的长寿基因,也逃不出生命的悲剧。
他们本来就是游戏的一部分。
我最好还是忘了这件事情。
我看过的许多欧美电影,都有这样格言警句般的台词,比如,“死人不也是人,和我们渴望同样的东西”。这些话让许多观众喜欢,也让我受到启示。我那些去世的长辈,真的和我们一样,渴望过我们正常的生活,要得到温饱,不要饥寒交迫;要平息灾难,不要远离幸福。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普世渴望,这就是一种普世渴望。
所以回想起伊索的寓言,安徒生的童话,艾利蒂斯的诗歌,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往往都在表述他们理解的普世渴望。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出来,我的写作方向,也在表述我所理解的普世渴望,没有偏离。
人们会想起民主的好处
有些事情你忘记了,以为它们渐渐无关,淡出你的生活。
假如你没有衰老,又不是正在写作,你可能忘记了过去的日子。但是在某些时候,你的阅读提醒了你,这世界上很多事物,都与你有深刻的关系。这时候你才想起,那些努力忘记的东西,早已渗透到灵魂,像扎进身体中的刺,没有和你分开。
我几乎是在无意间阅读到阿玛蒂亚•森的,他比较民主制度与威权政府的差别,举了一些事例,其中就有一点,当国家遇到灾难时,人们会想起民主的好处。
只要政府认真努力,饥荒并不难预防。而一个民主政府在面对选举、反对党和独立报纸的情况下,只能这样作。印度在独立之前被英国统治的时代,发生过多次饥荒。我记得印度最后一次饥荒是在1943年,即独立之前四年。
阿玛蒂亚•森是印度人,当然对印度被英国统治的时代没有好感。我还想到,英国人把印度次大陆当自己的领土来治理,像播种庄稼一样,让民主在不知民主为何物的疆土上生长出来,所以印度才可能用非暴力方式得到独立,才可能在独立之后建立起有些效果的民主制度。
中国呢,先前也不知民主是何方神圣或何方孽鬼,是霞光万道或妖气冲天,也是在容易接受外界影响的沿海和沿江城市,完成了民主的启蒙。到了民国时候,反对党和独立报纸都存在了,只是处理不好各军阀派系与反对党武装,没有力量实现民主选举,也就建不成完善的民主制度。但不完善的民主,终归也是民主。我曾经在1998年版的汉译《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里,读到对民国时期两次大饥荒的描述:
1921 —1922年的饥荒,就持续时间和地域两方面而言,可能是最严重的,至少使2000万贫苦农民受到煎熬,但是经过政府和私人努力部分地得到了缓和,死亡人数不超过50万。在1928年波及河南、陕西和甘肃的大饥荒中,死亡人数要多得多,超过200万。和1920—1921年的饥荒相比,更多的死亡一般归因于蒋介石北伐导致的铁路运输中断,这实际上削弱了救济活动。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感到一种刺痛,是叫做大饥荒的那根刺引起的,那根刺很大也很坚硬,正如一枚子弹的弹头,在我的身体里面,锈迹斑斑,边缘锐利,四处游走。
1960年的时候,鞍山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全国也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大工地。中国各省市都在考虑为可能驾临的国家最高领袖修建豪华的别墅和宾馆,据说鞍山修建的就很有名气,只是由于最高领袖一直没有到来,那里就一直没有开放,以至于谁也见不到那里的气派。
许多鞍山人能看到的,是新修的鞍山火车站,有点仿照人民大会堂的样式,虽然不算很大,比起伪满时代留下的小车站气派多了。车站北侧早已修了一座拱桥,有点仿照古代架设在河上的拱桥,但特别宽大和漂亮,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虹桥。我那几个哥哥都去看过新修的火车站。二哥三哥是随着学校集体活动去参观的,大哥已经中学毕业,自己走过去看了。他混到站台里面,看到火车到来时的场面,感到特别振奋。
火车站是春天修成的。火车都是蒸汽机车,又高大又威风,跑起路来轰轰隆隆。离火车进站还很远很远的时候,就能看到它们上面的白色烟气,飘飘荡荡地,移动在蓝色的天空里。赶上没有风的好天气,火车经过虹桥下面,白色烟气好像把虹桥都托起来了,很久都不肯放下。
那场面真叫壮观。但那时候是个穷苦年代,从火车里走出来的人和挤进火车里的人,几乎全都是一样的大包小裹,破衣烂衫,与那场面一点儿也不协调。
更不协调的是,火车站里经常传出尖利的哭声。那是运送孤儿的专列,满载着大饥荒年代的苦难儿童,每到一个城市都要停上一会儿,等着人们上车挑选愿意认养的孤儿,再一一办理了登记手续,然后轰轰隆隆地奔向下一个城市。
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孤儿?很多年里,我都忘不了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答案。
可能是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太低?民国结束的1949年,世界上人均寿命是47岁,中国人是35岁。这里还有一种计算方式,中国人口占了世界的四分之一左右,如果去掉中国,世界的人均寿命应该达到50岁。当年的中国呀,在经历了伤亡惨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经历了血腥的内部战争,人的生命不如蝼蚁,能平均活到35岁,已经不错了。
在1960年,经历了十多年的和平时期,我想中国人的寿命应该是延长了,但那些寿命的自然延长,也会被接连不断的人为灾难抵消很大一部分。我有一个比我略长几岁的亲属,她的父亲就在那些年去世,她的母亲再嫁生下两个孩子后也去世了,她的继父这一次结婚后不久也去世了。他们的平均寿命不会到40岁。在1960年前后,她继父后娶的继母没有自己的儿女,为人又相当善良,就到鞍山火车站认养了一个孤儿。在她的家里,继母是继父后娶的继母,三个弟弟妹妹,两个是同母异父所生,一个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一家人非常和睦,感情深厚。那时候,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并不少见,可见人们的生命质量还是很低。
那几年蔓延全国的大饥荒,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大量榨取人寿和成批生产孤儿的农场。比如安徽省凤阳县,过了饥荒时期之后,“据统计,1959和1960两年,共死掉60 245人,占农村人口的17.7%”,“由于人口大量死亡,出现很多孤苦的老人和孤儿。据初步统计,全县现有孤老1580人,孤儿2289人”。比如广西省环江县,估计原有人口16万人,1959和1960两年,死了5万人,“据对水源公社所死的1706人的情况调查,其中饿死的有1500多人,斗争吊打重伤致死的82人,当场斗死15人,开枪打死5人,死绝9户,无依无靠的孤儿94人”。
饥荒时期过后统计的那些孤儿,并不是用火车运到鞍山的孤儿,他们一般都在当地的孤儿院抚养长大。比如贵州省湄潭县,他们在大批量死人的“湄潭事件”后警醒过来,1960年春天就开始采取紧急措施,救助那些濒临死亡的无辜农民, “全县成立23所孤儿院,每个公社至少1所,把4735名孤儿集中在孤儿院抚养。”写作《定西孤儿院纪事》的中国作家杨显惠,1990年在一家农场兼职,遇到了定西孤儿院出来的几十个孤儿。他们给他讲了孤儿院的事情,讲了当年全家饿死的故事,让他觉得震惊,催生了一种写作愿望,用非虚构小说的文体描述他们的苦难。
那么,运到鞍山和各地火车站的那些孤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批孤儿到来的时候,全国的饥荒还在进行中,又有谁好心为他们安排了以收养为抵达地的旅行?
几年前,这批孤儿的年龄大部分超过了50岁,他们的养父母大部分已经去世,这使得他们掀起了大规模的寻亲浪潮。当年落脚鞍山的孤儿们也组团南下寻亲,其中的一批就有30人。从网络上有限的线索中,他们已经猜到,自己是当年五万多“上海孤儿”的一部分,来自上海和江浙的一些城市,他们的前身,是被交送那些城市福利院的弃婴。他们还知道,他们找到亲生父母,或者找到兄弟姐妹的可能性很小,如同没有任何先进工具,只凭着运气,要在茫茫大海里捞一根失落的针。
最黑暗日子里的亮点和亮色
我的心差一点就平静下来。
1960年挨饿的情景,还在眼前浮动。我想忘记,但越想忘记就越不容易忘记,那种情景浮在眼前,摇啊,晃啊,渐渐消失的时候,胸口开始憋闷,周围空气好像抽出了氧分,呼吸就变得困难。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好像我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能从空气中获得食物,大口呼吸可以填饱肚子。
我还知道,这习惯是挨饿年代留下来的。或者不是一种习惯,是思维与饥饿有关时,身体的一种本能反应。
有时候,出于我的另一种本能,也就是人性中的善良愿望,我会往好处想:当时的中国官府也会像历代官府一样,在饥荒年月放粮赈灾,或者开设粥棚,挽救民众的性命。对于封建君王社会,民众是他们的子民,如果发生大面积饥荒,君王要放粮赈灾,广设粥棚,还要下罪己诏书,向悠悠苍天述说悔意。不管是做给苍天看的,还是做给臣民看的,君王们的意识形态告诉他们,必须敬畏苍天和抚恤百姓,江山社稷才能永世稳固,才能一片繁华。
于是我想,同样的道理,那些年的中国宣传机构,把国家比作民众的母亲,也把党派比作民众的母亲,这两个母亲合二为一,当然会救助自己的子女。
我在网络上开始搜索,搜索了几天之后,果然搜到了:一位从1953年开始为共和国经营粮仓二十多年的离休官员,在他的回忆文章里说起过开设粥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