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虎
德才爷天天蹲在村口的麦地里愤愤地骂。
狗日的,糟蹋了这地。他每天都在骂着同样的内容。德才爷这样的骂了20年,开始的时候村里有不少人心惊,以为在自己的地头,骂的肯定是自己,可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再理会了。村长说,德才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活不了几年了,更骂不了几年了。没成想,德才爷是越活越精神,骂得也越来越起劲。
最近几年,村子里进城打工的村民越来越多,市场上粮食便宜的就像白捡一样。粮贱伤农,谁还愿意再趴在麦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吭哧吭哧出那个死力呢?村里荒废的土地长满了野草,草多得羊都懒得下嘴。德才爷蹲在地头,骂够了就用鞭子抽野草。
村长不是没有劝过德才爷,让他到城里的儿子家住住。不听这个倒还好,一听到城里的儿子,德才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粮食那狗日的,忘了本了。德才爷眼瞪得像牛脖子上晃荡的铃铛。他歪着脖子,青筋条条暴出来。小粮食前几年来过家,几次要接德才爷到城里去享几天清福,都被德才爷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城里人?王八羔子都忘本了,大灾荒挨饿那年,不是跑到乡下,那些狗日的城里人还不得饿死一把把?德才爷说起城里人就气不打一处来。1961年,村子里拥进了三百多来度灾的城里人,为了让这些城里人活下来,当时干小队长的德才爷硬是从队里偷出一千多斤麦种给这些下乡的城里人送去,让他们勉强活了命。
德才爷看不起城里人。他们都是吃着乡下人用血汗种出的麦子才活过大灾荒三年的。可是现在这帮狗日的都忘了,看不起乡下人了,连进城卖粮的农民都被他们嘲笑。更可气的是那些城里人养的阿猫阿狗的什么宠物,现在连居然连人粮食都懒得看一眼,离了猪肉、鸡肝就瞎哼唧。德才爷蹲在地头上愤愤地骂。
你儿子如今也成了城里人了?村里人将德才爷的军。王八羔子,刚进城没几年就人模狗样起来了,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小粮食,你个狗日的。德才爷骂自己的儿子小粮食。小粮食的名字是有来历的。大灾荒第一年的那个初夏,小粮食出生了。那时德才爷正领着一帮社员在地里抢收麦子。村长说德才你老婆生崽儿啦你回家看看吧。德才爷弯着腰猫在麦地里头不抬。“看啥,老婆生孩子有啥好看的,和老母猪下崽儿还有什么两样?生不出个花样来!”德才爷的话引得社员们哄堂大笑。“那你也要回家给崽儿起个名字啊!”村长说。叫小粮食就行了,德才爷撸了一把麦穗,放在掌心里撮撮,一边用嘴吹着麦糠一边不假思索说。从此,小粮食的名字就叫了下来。
小粮食生不逢时,正好赶上是三年困难时期,没有奶水吃,连稀饭喝都没有,三岁了还长地头大肚子大,活像个照片上的非洲小难民。那年,小粮食饿得奄奄一息,村长背着德才爷偷了队里的30斤麦种给小粮食娘,小粮食才勉强活了下来。开春德才爷下种时发现麦种少了,在地里跳着脚骂村长,骂完了村长骂小粮食。秋末30斤麦种撒下去,来年夏天就可以收600斤麦子,够两个整劳力吃一年啊!
那时,德才爷是十里八村的种粮能手,他种的麦子出芽率高,亩产量更是突破了1000斤,麦子大王的事迹还上了县广播网。德才爷麦子种得好,更喜欢麦子。下种前的地别人翻一遍,德才爷就要翻三遍;底肥要晒干,干了的粪蛋蛋要全部用手抓碎了再下到地里;从下种到出苗,到麦苗分蘖、拔节、抽穗、开花、麦粒上浆,德才爷都蹲在地头上看得一清二楚。德才爷知道麦子的厉害,一亩地多收200斤,就可以多养活一个村民啊!
如今德才爷老了,没有地种了,可他又有了新的爱好,那就是每天蹲在地头上骂。狗日的王八羔子,撒上种子就不管了,以为是女人怀崽儿呢!化肥用得不少,播种机满地跑,喷灌机、收割机都用上了,麦子收成怎么样?什么狗屁现代化,现代化了高粱还能变成麦子不成?德才爷老了,村子里的男劳力越来越少,青年们都争着往城里钻,谁还愿意再过那种土里刨食的下三烂呢?村子里的水浇地荒了不少,野草疯狂地长,牛羊进去都找不找着北。德才爷骂得更厉害了。
这年秋收的时候,小粮食突然回来了。现在的小粮食已经不是30年前的那个非洲难民了,大学毕业后留城的他已经成了县绿化办的主任。他请德才爷到城里去住几天,引来德才爷一阵骂。迫不得已,小粮食才实话实说。县城里有一片空地,刚拆迁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绿化,可以考虑让德才爷去指导种麦子。城里也要种麦子啦?德才爷心头暖暖的。他决定到城里去看看。
城里的空地确实多,都清一色的张满了草,每块草地上都有专门的人推着大推子,像剪头发那样把草剪得整整齐齐。浇水也不用愁,自来水管子直接拉到草地上,什么时候地干了,水什么时候就自动喷出来。王八羔子,种什么草。德才爷最痛恨的就是野草了,野草长在地里,专门和麦子争养料,为了肃清地里的野草,德才爷专门挑那些日头最毒的中午去锄地,只有那样才能把锄出来的野草连根都晒死。
为了让德才爷在城里种好麦子,小粮食专门给德才爷配了五六个民工,帮着德才爷整地,下肥。站在地里的德才爷仿佛瞬间年轻了20岁,地里的土坷拉都要捣碎,底肥不用化肥,要到附近的小学校里去挖茅房,麦种要亲自到县种子站去选,两天下来,三亩麦子种好了。德才爷提个马扎坐在地头的小广场上,抽着烟看着湿润润的麦地。他的脾气骤然间变化了很多,没有了愤愤地骂声,对待城里人也渐渐有了笑脸。
四天过后,嫩黄的麦针儿顶出了土,针尖上还顶个露珠。这就是麦苗啊,还真和韭菜不一样啊。德才爷的麦子引来了不少城里人羡慕而惊讶的目光。还有几个和德才爷年龄相仿的老头儿,专门领着孙子来看德才爷种出的麦子。德才爷心里这个美呀!小粮食,你王八羔子到底还是没忘本。德才爷心理暗暗地想。
第八天的时候,麦苗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萌动的绿意成为城市广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那天下午,一帮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广场上,是小粮食领来的。干部们好像对德才爷的那块麦子格外感兴趣,拉着小粮食的手问这问那。临走前,领导模样的人还用剪刀剪断了一根大红缎,并把缎子上的大绸子花戴在了小粮食胸前。整个广场上一片热闹的鞭炮声。
德才爷远远地看着,脸上早已笑开了花,好像那大红绸子花是给自己戴的。没见过吧,等开春麦子拔了节,抽了穗,6月麦黄的时候,这帮城里人还不知道怎么疯狂呢?德才爷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地里拉着号子抢收麦子的情景。
那天夜里,德才爷睡得很踏实。他甚至梦见青青的麦苗在地里吱吱地拔节儿,他还梦见了满坡黄澄澄的麦浪翻滚着向自己涌来……梦里,德才爷还不由自主地张嘴唱了几句茂腔戏,原来麦收的时候,德才爷总要美美地狂吼上几句才宣布开镰:
日落西山,
天黄昏,
虎奔那深山,
鸟——奔——林——!
早晨,德才爷的梦被一阵咆哮地挖掘机声惊醒了。咆哮声是从小广场上传来的。德才爷提个马扎迅速向广场走去。他还是心放不下他那三亩刚刚在城市里种下的麦子。
德才爷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两台体形巨大的挖掘机正麦地里笨拙地扭动着躯体,地上嫩绿的麦苗正被挖掘机的大铲子一铲铲地挖出来。小粮食正带着一帮人广场上指指画画地说着什么。天打五雷轰的王八羔子,敢糟蹋麦子。德才爷踉踉跄跄地闯进了麦地,抡起马扎朝着挖掘机上司机猛得砸去。
司机被眼前这个疯老头的举动惊呆了。不吃人粮食的王八羔子,回家问问你爹娘,大灾荒时他们是吃什么活过来的。德才爷气得嘴张得老大,恨不得连那两台丑陋的挖掘机都一口囫囵吞下去。
年纪稍老一点的秃头司机好像略微明白点了德才爷的来意。忙跳下挖掘机,赔着笑脸解释说,县绿化办半年前就规划好了,小广场边上要修三亩草地,可是10天前县里突然来了检查绿化工作的检查团,种草是来不及了,因为县城绿化用的草都是国外进口的叫什么马尼拉草,这种草特别娇贵,草籽种下去,没有个月儿半载长不出来。什么草种下去一周之内就能长得一片绿油油呢?这下可急坏了县长,全城悬赏征集应急方案。最后还是从乡下出来的绿化办主任有办法,在这三亩地上种上了麦子,四天出苗,六天长绿,第八天油光碧绿的已经赛过外国进口的草皮了。混过了上级领导的检查,检查过后县长还在小广场上专门召开了表彰大会,为绿化办主任小粮食戴上了大红花,并号召全县干部学习他那种临阵不乱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创新精神……
王八羔子,狗日的小粮食!德才爷一边骂着小粮食,一边弯腰顺手摸地上的已经摔碎的马扎。猛得抬起头时,德才爷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他指着小广场上的小粮食的背影,他很想把手中的马扎子砸出去,可是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德才爷甚至连堵在嗓子眼儿的那句狗日的都没有骂出来,就重重地摔倒在了被挖掘机挖铲得少皮没毛的麦地里……
不久后,德才爷回到了乡下,刚刚清静了没几天的小村又听到了他那熟悉的骂声。德才爷依然天天蹲在地头上骂,骂狗日的城里人,骂狗日的小粮食。村长言之凿凿地说,德才爷疯了,这次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