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岩
郑敏看见那个女孩从红红旅馆里走出来,已是午夜时分,她还看见那个女孩一边拿手梳理弯曲的头发一边打了个重重的哈欠。郑敏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时间,女孩整整进去了两个小时,这时间只多不少,桌上的茶壶都添了两遍水了。郑敏的两条腿有些酸麻,许是坐久了的缘故,有好几回她都想伏在茶桌上睡过去,但潜意识中有份责任不允许她这么做。女孩已经走到了十几米远的街拐角,郑敏知道女孩会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城市夜色里。她跟刚刚从卫生间走回来的马平安说,出来了,赶紧结茶水钱,我跟踪那个女孩,你去见你儿子吧。
马平安名字起得跟自己的长相一点都不符,快四十岁的人了,面相却是又黑又瘦,跟小品里讲的那样,像根细葱似的。郑敏跟马平安两人是二婚,彼此很珍惜费尽心机方又构建起来的家庭,本来两人的新婚生活过得挺好,却突然间被孩子的事闹了一下。
马平安的儿子刚上大学二年级,就在本市的一家电子科技学院里就读。单亲孩子在对个人的约束和管理上是没有节制的,他每月除了去银行里取父亲按时汇给他的生活费,跟父母就不再有别的对话了。有时候马平安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儿子,高一刚开学不久,前妻就跟他提出了离婚的事,事前两个人的婚姻已经是名存实亡。两人之间有那么一根细如丝线般的绳维系着,说不定啥时就断了。比如说前妻刚提出来时,马平安还想坚持一下他的观点,等孩子将就读上大学,却被伶牙俐齿的前妻回绝了。前妻说你认为有意思吗,咱们俩这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其实马小海早就看出来了,孩子不说而已。
马平安跟前妻离婚后,孩子判给了女方抚养,他为了儿子把房让了出来。可没到半年的时间他听说儿子住校了,抽空赶过去一打听,原来是前妻又嫁了个男人,孩子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只好选择了住校。马平安有些火冒三丈,怒冲冲去找了前妻,结果是可想而知,被撅了个鼻青脸肿。房是要了回来,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力度,而是前妻嫁了个生意人,人家早在城里的黄金地段买了套大房子,赶上他去讨说法时,人家的房子买下来了,便把旧房退给了他。
马平安从母亲那儿搬回自己的房子后,去找了儿子,请他回家来住,爷俩一块过,却被儿子婉言谢绝了。儿子说了一句让他吃惊的话,儿子说,他有女朋友了,女朋友会照顾他。
起初马平安不信,以为是儿子在和他赌气,想必儿子是住校住习惯了,不愿意回家就依了他。可几个月后的一天,郑敏跟他说了件事。郑敏说她妹妹看见你家马小海在大街上走,胳膊上挎个女孩,又搂又抱的。马平安便急了眼,说这还了得,大学没毕业呢竟处上了女朋友,那学业还不得荒废了呀。他又要去找儿子问个究竟,却被郑敏拦了,说先别急,这事得需要慢火,不能硬碰硬。我先帮你盯他一段时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去找他谈也不晚。
郑敏盯了一个星期后,跟马平安说事情不光是属实,还有点严重了,你儿子已经到了带女孩去小旅馆里过夜的程度。
两人重新商量了对策后,便出现了开头的茶馆里盯梢的一幕。
马平安的职业是报纸的编辑,曾经在省报干过一阵子,国家一些新闻机构陆续实施改制后,他被分到一家市级的晚报做副刊部主任。马平安对自己的职业也没怎么在意,在他想来有碗饭吃就行,而且又没离开他喜爱的文字。郑敏原来的工作是一家工厂图书馆的管理员,厂子说黄就黄了,她也就没了工作。两个人二次组成家庭后,郑敏找了家个体书店做售货员,因为懂得图书的管理和发行,竟很得经理赏识,每月奖金不少,落得个喜不自禁。
马平安和郑敏结婚前各有一个孩子,都是男孩。郑敏的被她前夫带到外省去了,她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就想体验做母亲的心情,尽力帮老马带他儿子马小海,可这孩子却死活不回家里来住。就是偶尔利用星期天回来一趟,也是找他爸爸嘀咕一阵讨些钱便走,即便你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好饭好菜,人家也不吃一口。使得郑敏这个做继母的有劲都没处使,她只好摇头兴叹,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当今这社会的孩子头脑太发达了,他们想的跟大人的思路就是不一样,拿马平安的话说,要是搁早些年,啥亲妈后妈的,给好吃的哪会顾得上脸面,那可是吃不饱的年代呀。
郑敏和马平安的年纪没差几岁,长得也算周正,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又富有旺盛的同情心。可即便这样她的婚姻还是失败了,开始时她不理解,也弄不明白她错在哪里,可后来她跟要好的姐妹吃饭时谈起这个话题,人家的一番话捅破了她这层窗户纸,使她有了醒悟。那个姐妹跟她说,男人是不喜欢贤妻良母型女人的,他们喜欢的是浪漫主义,说白了就是喜欢桃花运。郑敏仔细想过后觉得她那个姐妹说得有道理,自己的丈夫是个业务经理,工作性质总是跑外,就决定了他能够接触到一些时尚的或者娱乐场上的女人。她们或者年龄小长得漂亮,或者年纪大却有风花雪月的经历,慢慢地便把他的心勾走了。
郑敏有了那次婚烟的失败后,便对来之不易的第二次重组格外珍惜。她寻思,要想抓住她第二任丈夫马平安的心,就得从各方面关心体贴他,让他的心里有自己的影子。而她采取的方法是首先要爱屋及乌,先从关心呵护他的儿子入手,把这个临时的三口之家弄得幸福和谐一些。
郑敏便在每个周末的下午去菜市场买些好菜,做成红烧排骨、油焖大虾、软炸里脊之类的菜肴,再包些三鲜馅的饺子给马小海送去。一次两次的马平安的儿子勉强接受了,也对她这个继母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可久而久之孩子便腻烦了,接电话听说又是来送饭菜,便急了,说大老远的路来回跑啥呀,有钱啥都会解决的,学校食堂经过改善之后,卖啥的都有,真是多余,后来干脆就不出校门来取了。
郑敏回家便跟马平安唠叨说你儿子嫌我河里冒泡多鱼了。
马平安说你也是,咱每月都给他银行卡里打钱的,你来回折腾个啥劲。
郑敏说不就是想多给孩子点温暖吗,真是费力不讨好。
马平安捧本书看着,听郑敏的话竟连头都没有抬,跟郑敏说,我是他亲生的父亲,和我都不亲,你一个继母又能让他咋着呢?
郑敏也叹着气说,都是离婚弄的,把孩子的心弄散了。
马平安跟郑敏从学府路旁边那家茶馆里分手后,匆匆忙忙地结了帐便直奔街对面的那家小旅馆而去。那家小旅馆并不是很特别,店面有二十几米长,在一所居民楼的最底层,牌匾上写着红红旅馆字样。两个小时前马平安跟郑敏便是亲眼看见儿子马小海带着个女孩走进这家小旅馆的。他们进去后在里面整整呆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对于马平安夫妻来讲,是极其难熬又心惊肉跳的两个小时。他们会在房间里做什么呢?是在谈恋爱吗?大学生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可是读书的黄金时间呀,难道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吗?如果一旦放松警惕,把学业荒废了,那毕业后去哪儿寻工作呢!
马平安事先跟郑敏两个人做了分工,由他进去跟儿子谈,郑敏去跟踪那个女孩,看她是学生还是社会闲散人员。马平安进了小旅馆后便被一个烫黄头发卷的中年女人拦下了,女人问他干嘛,是找人还是住店?马平安就愣怔了一下,心想女人咋这么问呢,是有所察觉吧,他便说是来找儿子的。女人说你儿子怎么会来我们这儿呢,他多大呀?马平安顺楼梯往上边走,没走几节就被从楼上下来的另外一个女人堵住了。那女人横眉立目地盯着他,还用半个肥胖的身子堵着他。马平安说你们就别拦着了,我都瞧见他进来了,十八九岁的样子,瘦高个,鼻梁上架了眼镜,你们说他在哪个房间里吧。
下面那个烫黄头发卷的女人说话了,她说让他去楼上找吧,看哪里有他的宝贝儿子,真是活见鬼了,简直一个神经病患者。
马平安在前面挨个房间找,那个胖女人跟在后面看,手里还拎着串钥匙。楼上的五个小房间的门开着,里面竟没有一个人,其中有两间房里面显然是刚刚住过人的,室内的摆设和床榻凌乱,让马平安看在眼里更加乱在心上。他想怎么就没人呢?明明是见到儿子马小海带那个女孩进小旅馆的,两小时后那女孩一个人出去的呀。
下楼后马平安又查看了一下一楼的两个房间,都不是住宿用的,一间是厨房和餐厅,一间是老板自己住的卧室,再里面则是公共卫生间了。
马平安想难道有后门可以走不成?他果然在楼下锅炉房附近找到了一个后门,上去拽门把手却发现被锁死了。
马平安被烫黄头发卷的女人拿小话撵出门后,脸上一阵发热,他是被那女人的话给烫着了。女人说老他妈来找孩子,这些做家长的也真挺滑稽,没能力管不住自己的孩子不说,还死盯着不放。女人的话证实了儿子和他们那帮子同学经常来这里消费,肯定也有别的家长也来找过孩子。
马平安出门后郑敏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咋样了,马平安回话说没找着。两人在街转角处碰了面,郑敏说那女孩一直进了儿子那所学校,肯定是他同学了。郑敏说的这一点倒是让马平安吃了定心丸,最起码一点可以让他放心的是,儿子没有和地方上那些坏女孩勾搭到一起。
马平安说儿子没在旅馆里面,可能发现咱俩,从后门溜了。两个人同时叹了声气,奔了四马路的一个面馆,忙一中午了两人还没吃饭。到面馆里要了两碗热汤面之后,马平安说得想个法子,要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不等到毕业孩子就得学坏了。郑敏说青春期的孩子早熟,也不见得处女朋友就是坏事情,但有一点咱们必须得掌握真实情况才行。
面上来了,马平安边吃边在心里琢磨,半碗面下去后,他有了个主意。
也就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马平安请同一报社的记者小费喝酒。两人的年龄差大约一旬左右,但彼此间却没有距离。马平安在报社编副刊,早在小费还就读于某高校时便给他发过诗歌和散文,能被社里和周边的人冠以文学爱好者的声名,那也是马老师的功劳。没想到世间事却巧得很,小费大学毕业恰好分到了马平安供职的晚报社,师徒两人就进一步地拉近了感情。
两人特意在学府路附近找了家川菜馆,点了小费喜欢吃的水煮鱼,两个人推杯换盏了半天,马平安才跟小费说事情。马平安说这次我请你吃饭是有求于你,不可以白吃的。马平安的话说得小费有些莫名其妙,就诚惶诚恐地端杯敬老师。马平安说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是关于我儿子的事。马平安说儿子好像是处女朋友了,这倒没啥,作为大学生也可以接触异性,但是他们谈朋友的方式却令人担忧。
小费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马平安说儿子经常带女朋友去学校附近的一些小旅馆开房间,你说咱俩都是过来人,这万一措施防范得不好,弄出点啥事来可咋办,不丢死个人才怪。马平安说半天,小费才明白他的意图,是想让他想方设法接近那些个小旅馆,明察暗访也好,亲身体验也罢,但必须摸出个底细来。小费手里捏着酒杯说我懂了马老师,你是想看看那些小旅馆究竟干净不?马平安点头表示同意。小费还特意在采访本上记下了红红旅馆的名字,并跟马平安说,早就有些市民反映了高校附近校园情人旅馆的事情,那些赚黑心钱的店主只顾收钞票,不管学生不学生的,收留他们去住宿,太不道德了。
小费还说了另外一件事。他说前段时间经济导报的两个记者暗访了河渠街附近的几所家庭小旅馆,不但不问询住宿人的情况,还暗地里为客人提供陪宿的小姐,刚刚被嚗光整顿了。
小费说完之后就发现马平安端酒杯的手抖了起来,看样子是被他讲的事吓住了。小费赶紧说那儿离你儿子念书的学府路远着呢,你担心什么。马平安说万一像红红那样的小旅馆也都效仿他们的做法怎么办,那不是害人吗,看来连学校这么一块净土都要被污染了。
两人约定好了,小费去查看情况,看到底是什么程度,尔后由马平安执笔来写一篇新闻通稿,登在晚报上或者更有影响力的省委机关报上,准能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说不定很快就能取缔呢。
晚上回到家里,马平安跟郑敏说了他找小费去探访的事,郑敏认为这主意还是可行的,她给马平安烧了一锅排骨,又温了酒。马平安知道这是郑敏有意在犒赏他而做出的举动。郑敏前两天跟他说了件事情,就是她一个妹妹的孩子得了病,说手术费得要十几万块钱。郑敏说得挺委婉,说她就这么一个妹妹,打小时候起两人相处得就好,郑敏说完了就跟马平安借钱,她说借一万就成,加上她自己的积蓄咋也得给妹妹凑上三万。马平安想了想说一万块没问题,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去银行里支出来,但是你拿两万你手头还有余钱吗?郑敏说还有几千块钱,也将就用了。郑敏说借钱的第二天晚上下班后,马平安把两捆钱交给郑敏说多给你取了一万,你拿一万吧,你母亲身体不是太好,手头没点现钱咋行呢?就是马平安这个举动,使郑敏感激涕零,她知道自己在婚姻走到第二步时是幸运的,真的遇上了好人。
两人吃过饭就出去散步,从他家小区转出来沿一条平展的马路走不远,是景观大道,再右转便是一个街心广场,有不少人饭后都来这里走圈,十几圈下来便达到了锻炼身体的目的。
马平安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饭后出来散步的习惯,以前他只是一个人走,前妻从来都没有陪过他一回。以往他散步时前妻就窝在家里看电视,看一些六点钟便开始的肥皂剧,简直是腻歪透了。可跟郑敏组成家庭之后,情形变了样,他吃过晚饭后要喝一杯茶,喝茶的短短时间里郑敏便把碗筷和锅灶收拾干净了,然后也换上衣服随他去广场散步。马平安在广场走圈时,她会随着走两圈,走过两圈之后她停下来看花圃里正旺盛生长着的花草,她的这一举动自然就有了种夫唱妇随的意味。
两人散步回家后,天色也跟着暗了,郑敏上楼进家门后手脚麻利地把窗帘拉上,再铺好被子,两人再到卧室里看电视。马平安也可能要看会儿书或者报纸,九点钟后关灯睡觉。郑敏进到这个家后,把家里的几样东西换掉了,有沙发,原来是皮质的,旧得不成样子了,坐在上面连靠背都是生硬的,被她当废品卖掉了,又自己加钱买回来一个布面大沙发,可以仰躺着看电视,很舒服。还有床头柜上的那盏台灯,灯芯由原来钨丝的换成了日光灯管,很适合马平安看书。再就是窗帘,薄纱的那种,灯光或者月亮的光线打到上面很柔和。
两个人每周会做两次夫妻间的事,称不上谁主动,倒挺默契,互相之间是能够达到满意的。
每次有这节目要在晚上出演,郑敏都会给马平安烧点好菜,再温壶酒,喝了酒的马平安身子也硬气,两人抱到一起时感情能上来,这一点是郑敏让马平安知足的地方。
两人做完那件事躺下来放松身体的时候,郑敏说她又看见马小海带女孩去那家叫红红的小旅馆了,而且是两个女孩一块。马平安惊骇了一下,拿烟的手也跟着抖起来。郑敏说你那个同事小费去探查了没有呀,孩子的事不算小事,咱可得多留心呀。
马平安起身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再关掉台灯叹着气说睡吧,什么事也得明天说啊。
暗夜里郑敏将头埋到了马平安的臂弯里,睁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转头看见马平安的眼睛也睁着,就有点后悔,不该把这消息告诉给丈夫,要知道马平安是有神经衰弱症的,他有时候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晚报记者小费年轻又精力充沛,在报社里有费帮办的美称。主要是帮助一些老百姓联系解决生活或工作上的困难,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赢得了声誉。现在自己的同事又兼老大哥求到他了,还涉及到孩子的事,怎么也不能使他无动于衷。
小费找到生活部的记者于亚丽说明情况,于亚丽爽快地答应下来。两人便选了一个快下班的时间特意打扮后挽着胳膊去了红红小旅馆。事前小费掏钱请于亚丽吃了麻辣烫,他一气喝了两瓶啤酒,把自己弄得红头涨脸的,既能麻痹小旅馆的老板娘,又能给自己壮胆。两人打出租车到旅馆后,径直进去问询开房间的事。那个马平安说的烫黄头发卷的女人正好在守店,见是一对喝过酒的青年男女要开房,丝毫没什么怀疑地说,是开钟点房还是包夜房。小费说钟点房怎么个价钱?烫黄头发卷的女人耐心细致地说钟点房两小时起价40元,每超时一小时加20元,包夜房100元。小费没犹豫地掏钱开了两小时的钟点房,两人拿钥匙上楼后进房间里,小费才说真是家黑店呀,住宿连身份证都不要,只管收钱,这是哪门子的管理办法呀。
于亚丽说现在的人光讲挣钱不讲道德,算是疯眼了。小费说那也不能坑害青少年呀,难道他们家就没有儿女吗,她们不也是做母亲的吗。于亚丽说你就别发感慨了,想想有啥办法能取到证据吧,人家马老师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你救孩子于水火呢。小费说办法他已经用过一个了,差不多能搜集到百分之五十的证据。现在呢咱俩的任务就是谈恋爱等时间,看究竟有多少个孩子能来这开房间。于亚丽狐疑地说你用过一个办法了,我怎么没看见呀,你用的是什么办法,快跟我说说。小费说哪能随便说呢,说了就不灵验了,等回去时一准告诉你。
小费从于亚丽的大背包里取出一架袖珍摄像机来调试好焦距和镜头的清晰度,从拉开的窗帘缝隙中把镜头摇出去,斜着对准了楼下小旅馆的门口。果然不到四十分钟时间便有三对男女大学生挽胳膊拉手地进了小旅馆正门。
后面的半个小时由于亚丽帮着录像,小费则出去查看了身边的几个房间,想趁机看个究竟却没打开一扇门。他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时还装着拿暖瓶出去打水,碰是碰见了孩子们进到所开的房间里去,却没人理会他。那些房间里也只是听到吵闹的电视机声音,搞不懂里面在干啥。
小费和于亚丽结账往外面走时,那个烫黄头卷的老板娘竟暧昧地朝他俩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低下头嗑她的葵花子了。小费趁机把他贴到收银台下面的绑胶带录音笔取了下来,揣到裤袋里。
两人回单位放录音听了一遍,效果不错,那几个孩子登记开房间时跟老板娘的对话都录上了,讲价问话,找钱付账的声音都有,录得清清楚楚。而且老板娘每次都是先问到一句话,那就是学生证带了没有?有学生证开房间打七折。
把录音整理好的那些声音存进又一个硬盘之后,小费才跑出去冲洗他隔窗照到的那些大学生进旅馆的照片,都整理好后交给了正焦急等待消息的马平安。马平安连夜写了一篇批评文章,属于亮丑揭短似的新闻特写,连同照片发在了自己编的晚报上,题目和照片都很醒目,第二天就引起了轰动,主要针对校园旅馆挣学生黑心钱和纵容学生非法同居的尖锐问题,向全社会的学生家长敲警钟擂边鼓,立马就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反应最快的是公安机关,联合消防等相关部门搞了一次突击检查,果真在十几家小旅馆里均发现了一些男女大学生以谈恋爱为由非法居住在一起,同时也抓到了几对利用这些价廉的旅馆进行色情交易的成年男女,其中就有那家红红旅馆。
因为公安的介入,小旅馆的生意在一段时期内走向了低谷,由火爆爆满转成了冷清。没想到的是那个烫黄头发卷的女老板竟是个极有神通的人,她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到她们家暗访并给予嚗光的记者叫小费,幕后还有个主谋叫马平安。她恨得牙根疼,想了许久后才打定主意要会会他们俩。
这个周末儿子马小海竟回家里吃饭了,他还带了个梳短头发的女孩,给马平安介绍说是他同学叫冯兰兰。郑敏留他们吃了晚饭,给做了几道好菜。饭后马小海朝马平安要钱,说好不容易回家里一趟,就一块拿两个月的生活费吧,省得月月去银行里排队取钱。马平安没答应,只按老规矩给了他一个月的钱。马小海拿了下月的生活费,又找了一包换季的衣服便返校了。马平安本想留儿子住一晚上,见他带着一女孩也没张口,只好送他到大门口的马路上,帮着给拦了辆出租车送走了。
儿子走后好半天,马平安跟郑敏也没话。
他们觉得两个孩子拿了钱会去找另外一家也许是大一点的旅馆,瞧他们形影不离的样子怎么能回学校呢,他们一定是舍不得分开的。
好半天郑敏才给马平安手中的杯子里添茶,然后说,儿大了不由娘呀,别惦记了,说不定孩娃们这一代真就有他们的活法,咱还是别瞎操心了。
马平安家住的小区挺僻静,房子坐北朝南,是三楼。两人的心平静下来之后便打开电视机看电视,刚翻到一个“发现”栏目时,客厅的窗玻璃被什么东西砸碎了,巨大的响声把夫妻俩吓了一跳。近前一看,砸碎窗玻璃的是半块飞进来的砖头。马平安要下楼去看个究竟,被郑敏拦住,说打电话报警吧,两人就拨了“110”,警察没到五分钟便来了,仔仔细细查看了现场,又到楼下寻找目击证人,没一点结果,问他们俩得罪什么人没有?马平安说没有过啊,警察说那可能是小孩子淘气,随便扔扔的,幸好你们家是三楼,这砖头扔进来没劲力了,否则会伤到人的。
警察走后,马平安找了旧报纸和浆糊把窗玻璃上的大洞堵了,拉灭灯去卧室里睡觉,一夜提心吊胆。
第二天上班走时马平安见郑敏还在厨房磨蹭就问她怎么还不走,上班岂不要迟到了?郑敏说你先走吧,我请了两小时假,等着我堂弟来把玻璃安上,否则夜里会往里灌凉气的。
马平安心想是个过日子的女人,自己没有看走了眼,下半辈子算是有依靠了。他乘公交车到报社后,小费过来跟他说昨晚上他家的窗玻璃被人无端给砸了,用的是半块砖头,吓了正坐客厅看电视的老母亲一跳。马平安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小费说我啥时跟你马老师开玩笑了,不但是真的,还是千真万确。
马平安想说竟跟自己家的遭遇是一样的,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坐下来点了根纸烟,边吸边想,难道是自己那瞎混的儿子干的?他有可能看到那张登载红红旅馆赚学生黑心钱的报纸了,可能觉得是他和小费叔叔断了他们开房和女朋友同居的后路了,才产生憎恨情绪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不太可能,即便是儿子知道了那篇文章是他老爸写的,也不至于由此生恨吧,再者说了他也不至于砸小费叔叔的家呀。
一根烟吸完后,他开始在那台老式办公电脑上写关于学生旅馆的后继跟踪报道,回答一些读者的问题。短短几天时间里,又有工商、税务和文化协管等相关部门去查处了几条街的家庭式小旅馆,另外几家新闻媒体也介入了相关报道。
十天后的晚上,马平安在家里喝了点酒,然后去小广场散步,走圈的时候被一个穿黑运动服的陌生男人从后面给砸了一砖头。马平安的脑袋瓜立刻就出血了,他有些眩晕地倒在了石板上。那个穿黑色运动服的男人从右面跨越栏杆跑掉了,扔下了沾有他指纹的半块砖头和从嘴里吐到地上的一小截烟头。马平安被送到医院去之后,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查看了现场,提取了两样物证,半块砖头和一小截烟头。
第二天上午八点,办案的警察来医院里问刚刚醒过来的马平安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马平安满眼疑惑地说,你们干吗总是要问这么一句呢?警察说你说什么,怎么能说我们总问这句话呢?我们是在办理案件,是为你查找罪犯才来找你做笔录的,你要好好配合才行呀。
马平安说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就是得罪人了,我说完之后你们能去替我抓他吗?
警察说是哪一个呀,你赶紧说,如果你说得有道理,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马平安说砸家里玻璃的、还有拿板砖拍我脑袋的都是一个人,那就是我儿子马小海。
警察被他的话一下子就给说糊涂了,愣了半天才说你是不是被砸迷糊了,神志还没清醒吧?
站在旁边正给马平安削一只红富士苹果的郑敏接话说,他说得对,极有可能是他儿子干的。
警察说为什么,你儿子在哪儿工作,难道跟你们两口子闹了别扭吗?
郑敏说算是吧,他在读大学呢,整天不好好温习功课,三天两头地处女朋友,就回家里要钱,不给生气了呗。
警察问清了马小海的地址和名字后说,就算是一条线索吧,但有可能是开玩笑的话,我们会去查的。
警察说完就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儿子马小海带着那个叫冯兰兰的女孩来了医院,儿子手里拎了一网袋水果,女孩怀里抱了束粉白相间的鲜花。两个人来时马平安正昏睡着,郑敏想叫醒他,却被马小海拦了。两个孩子在父亲身边站了有五分钟的光景,就告辞了。郑敏送他们俩下楼时她看见马平安的儿子马小海的眼角是湿的,可他下楼的步子却很坚决,毫不迟疑且步履如飞。
两天后,那两个办案的警察再一次来到医院里,跟躺在病床上输液的马平安说,案子全破了,是特意来告诉你结果的。
马平安推了推眼镜框说,是我儿子干的吧,别瞒着尽管说就是。
警察说你儿子是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先砸了你和小费家的玻璃,动机是他看到了那张你写小旅馆的报纸上的文章,觉得你很多余,他们只不过是利用学习之余去放松一下疲惫的大脑。
马平安说他承认去跟女孩子同居了?
警察说没有,他们还只是谈恋爱阶段,底线还只停留在接吻和拥抱上。他们有时候会一块去十几个同学,开房间喝啤酒、玩一种纸牌的杀人游戏,相互间猜谁是好人和坏人,那种游戏的名字叫“天黑请闭眼”,并不是像你报道的那样。但是,警察说完后便打住了话茬。
马平安说但是什么,能不吞吞吐吐吗警察先生?
另一个岁数大点的警察插话道,但是也有你说的那种同居现象,不仅仅是学生,也包括社会上一些成年人搞的色情活动,当然我们都查办了。
警察接着告诉他,砸他脑袋的却不是儿子马小海,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叫郭德昌,是一家名为红红旅馆老板娘的弟弟。行凶的原因也是因为你写的那篇文章,断了他姐姐的财路,才生恨的。我们根据他丢在现场的砖头上的指纹和香烟头化验排查到了他,现在郭德昌已经对此供认不讳,被我们刑事拘留了。
警察接着说,同时被我们带到派出所的还有你儿子马小海,他从医院看望你之后,径直去了那家红红旅馆,拿砖头砸了人家两层楼的玻璃。因为他带去了十多个男同学,都说自己是主谋,审了一个多钟头还没审清楚呢。
马平安叹着气骂儿子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咋能去做违法的事情呢,你还是个学生呀。
警察最后弯下身子俯在马平安的耳朵边跟他说,不过你放心,我们队长说了,孩子们正处于念书的黄金时期,蹲了拘留就会在档案里留下灰色的记录,会想办法教育他们认错服软,敲打敲打就能放出来,但东西肯定得赔人家。
马平安脸上有了点笑容,一旁的郑敏赶紧接话说,得赔,不赔哪能行呢,钱我们肯定拿,只要孩子念书不受影响就行。
马平安说但是有法子保他们不被拘留吗?
警察说,十多个孩子都抢着说是领头的,这样也好,不是有句话吗,叫法不责众。
这回马平安听懂了,他忙吩咐郑敏出去买两条好烟,得好好谢谢人家警察同志。
那两个警察推辞说秉公办事是人民警察的职责所在,不能收你们东西的,你就安心养病吧。
警察刚出屋门,马平安的眼泪疙瘩就跟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责编: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