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复的空旷(组诗)

2009-03-30 05:32
野草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兽阴天白纸

李 浩

无题,或者白纸之白

白纸的白应当落雪,开出一树暗自的桃花

而我,却在上面写黑色的字。

这些字,远比我父亲古老,宛若史前的蛋

将它们敲开,孵出的会是桃花

还是惊蛰中的毒蛇?

面对白纸的白,仿佛一切都未曾命名

无论是流水,石头,还是泪和血。这些黑色的字:

它是镜子,放置于侧面,放置于

世界和脸庞的沉默之中——

它有小小的魔法,像磁铁,而心脏充当了另一块磁石

面对白纸的白,我是一个木匠的学徒,小心翼翼。

或者。我是史前巨蛋中的飞鸟,被黑色一点点养大

因此上。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旧的,它们被传说占据

被秦时的月光占据——

只是,这些黑色的字,落在白纸上的灯盏

只是,在汇入到传说之前

只是,用木头敲钟,给桃花、流水和鼹鼠标记个人的时间

只是……我使用笨拙的魔法

念出点石成金的咒语,却把自己

变成了那只。一觉醒来后的甲虫。

模仿一条鱼写的诗

生活是流动的,有边界的:我常常用力跃出水面

当然,还会重新回到其中。

我属于水,在水下娶妻生子,迎接水下的死亡

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宿命。逆流的尾鳍制造了小小波动

它不会改变水的最终流向

谁在我的大脑里放置了石头?是我父母

还是所谓的思想?

在水草的右侧等待,好猎手都那样潜伏,像另一株水草

或者安静本身。而我却更愿意发呆

突然上升的气泡里面,尽是些胡思乱想。

我有鳃:它收集着流水中的物质,包括草屑和泥沙

包括被冲散的氧,冷和暖。如果游入一片暗蓝色的孤独

如果我的追逐,进入到淡褐的忧伤——

跻身于一群鱼中,我在哪里?

假如取走大脑里的石头,我在哪里?

假如藏匿,我在哪里?

……我在哪里?这个问题闪了一下,仿若石头之间的摩擦:

落后于队伍,那群鱼已经离我而去

我是一条鱼——笑话。真正的鱼会不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状态·某个上午

玻璃的外面继续着阴天,楼下是婴儿的哭,声嘶力竭

厚窗帘的后边,咸鱼一样的袜子在那里悬挂

它们制造了一排。更为幽深的灰暗

右侧,翻身之后它是左侧,塑料袋,毛巾,旧报纸和短裤

《哈德良回忆录》,《洛丽塔》,《为什么读经典》……

这张大床的温暖浑浊着霉味儿,我安于独自一人的懒惰

有时候,我也安于对自己的厌倦

猫的叫声已经消失了半年,是它欠下了房粗

还是开始了自我放逐,像一个诗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我的脚趾又被疼痛碰到,它昨天走过槐北路,槐中路,青园街

由剪刀造成的伤口开始发炎。

还有鼻涕,还有感冒。还有闹钟在走,继续着阴天

还有蓝格床单上的辗转,思索着,咸鱼一样的袜子

如何进入到我的小说?……还有一个空行囊,它张着巨大的嘴

即将九点的上午我不准备起床

和风扇、水壶放在一起的手机正在充电。它们同时静默

发出轻微的鼾。我想,是否尚未到来的戈多必须等待?

等待。只是一个词。

等待是网状的,在它核心,是一只饥饿的蜘蛛

据说包含巨毒

拖鞋。皮鞋。它们都不适合我赤裸的脚趾。

窗子外面继续着阴天,我没有说要有光,没有,绝不

过一上午的树懒生活,像它那样。只是。只是焦虑在我的大脑里形成了结石

“滔滔不绝的君特·格拉斯,三十一岁写下肥大的裙子”……

一只软壳蜗牛,攀登着所谓的理想。比较会让人吞入绝望

绝望。只是一个词。只是?闹钟还在走,它放得很高

因此显得渺小。在石家庄的槐底,它使用北京时间

我看不清秒针的速度。“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面对白纸之白

整个上午,我都在笨拙地发呆

用脚趾上的疼痛来缓解,体内更深的,心脏一侧的疾病

厕所的门开了,我的邻居去排泄,那些

被称作“意识形态”的东西。

他使用另外的空间,他也占有具体的焦虑,但和我的不是一个词。

面对白纸之白,我久久发呆,懒有了,却没有爬到树上——

窗子的外面继续着阴天,楼下的婴儿悄无声息,让人放心地睡熟

厚窗帘的后边,咸鱼一样的袜子静静悬挂

而一只鲁莽的麻雀,撞了一下隔开世界的玻璃

小声说话

雨还不结束,纷乱的响声还不结束,我的失眠还不结束

枕头上生长着刺猬的刺。只能依靠辗转一

依然无法将它们磨平。

在石门,我的居住已经整整一年,房间里布满了慵懒的灰尘,和我脚趾的气味。

这份租来的生活此刻被泡在雨里

而雨,则被泡在同样无边的,黑暗之中

被咬到的舌尖会疼,它短暂,而其它永恒

失眠在使我的心情变坏,像蘑菇上的霉点,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它们

旧窗帘外面是雨,还不结束,还在敲打

凉把自己传染到风上,吹动窗帘,我没有忽略那扇未关的窗户,只是不愿再动

蜷起身体,像死亡,像一片小的骨灰

我被自己的比喻吓到,可失眠并不能驱散它们

黑暗如此混浊,雨点没有擦亮内在的磷火

雨还不结束,纷乱的声响还不结束,我的失眠还不结束:

翻来覆去的辗转磨掉了我耳朵背后的皮。

它也许会留下伤疤的形状,我想,我想失眠应当是一种胶质的海绵

吸纳着雨水,黑暗,恐惧,孤独,胡思乱想。

从一,到十

我和自己小声说话

瞥见

树叶落在它的头上,只能叫它,小小年龄还不具备性别

这个孩子,它抬头,更多的树叶飘了下来

它将双臂大大地张开,用眼神,仰视,呼喊,表达自己的惊讶和兴奋

被称为“妈妈”的那个瘦女人,她拥挤于站台,伸出头

此刻,也许正被房子,工作,车上的座位和离异所纠缠

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路口上,几枚白纸的冥钱也在纷飞

它的颜色不会被落叶混淆

这一夜

这一夜,三只小兽不来打扰我的耳朵

我在厨房里扒掉它们的皮,在胃液中建立起坟墓。

只是它们的牙齿还在,一次次的丢弃并无结果:

它们凭着气味总能原路返回。

我相信,三只小兽会在这些牙齿上复活,就像埋下的种子

随后生出各自的芽。

这一夜,我有意将孤独叫做黄金,将自己当成

怀揣黄金和秘密的国王

我有意,挂起小兽的皮,将灯和手机全部熄灭

假想它是一个人的假期,那些日常的灰尘。牵挂的旧毛线,眼前和脚下的事物

全部封在箱子的里面——

这一夜的“外出”不携带箱子。简单,简洁

可小兽的牙还在,它们会将全部的箱子和其中的事物变出来,它们

有这样的魔法。

这一夜,安静像外面的玻璃,有着易碎的性质

这一夜,我的飞翔感建立于风筝之上,它正被一点点拉回。是的

这一夜,我被三只小兽重新按住

按倒在,这张充满责任,尘土,牵挂和忧心的床上

剩余

……把我的固执取走,把我的旧草帽取走

三十年来,我所学会的仅仅是妥协,一步步后退,俯就于平庸的生活

把我的热情取走,我对它冷笑,像对待一只顽皮的小兽

把我的童年取走,把我的少年取走

时下,我有了中年的肚腩,颈椎和其它反反复复的疾病:

把社会,自由,无权者的权利,英雄,个人,波普,主义……把这些词取走

我已经烫掉和它们相连的汗腺,怀疑着膨大的汽球……

把池塘边的榕树取走,把池塘和干净的水也取走

把鱼和那些抓鱼的光阴也一并取走

现在,我沉浸于更多的具体,日常足够琐细,耗神

费力地摆布它们,像一只困在网上的蜘蛛

把我的布鞋取走,我的脚趾习惯了皮鞋和脚气,像一个多数

把纸和墨水取走,它们的分量越来越轻

把我的羽毛取走。即使会拔出我的血液,即使会让我疼痛

我早就,不在想象中飞翔,像树一样生根,所谓现实

已经拴牢我的心脏。把我的忐忑,尴尬,偶然的害羞也全部取走

它们造成了丧失,在这个时代,属于陈旧的幼稚病……

把梦和爱情取走,同时,也将相关的苦和刺痛取走。是的,我渐渐

对它们失去了信任。

把我的空间取走,我会拥有更大的房子

把我的秘密取走,我会变得安逸,平静,或者是什么更为合适的词儿;

把我的手指取走,把我的眼睛取走,把我的

舌头也取走……假使真的要取消这些

我相信,我也不会比现在显得更为麻木。

把我的生活取走,还会有另一段同样的生活

把我取走,还会有我所剩余下的,影子,灰尘,可有可无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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