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磊 颜爱梅
摘 要:比喻这种积极修辞格被人们广泛运用,它不仅是作家经常于写作中运用的修辞手法,而且也是理论家阐释哲理的重要辅助手段;日常生活中,人们更是频繁地运用比喻手法表情达意。综观古今,修辞学著作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比喻列为汉语的首选辞格。可见,比喻在我国传统修辞方式中的重要地位。汉民族同西方民族相比,虽然同是运用比喻这种修辞方式,但深层观念上的根源却不相同。比喻这种表达方式,正是我国传统类推思维和意象思维的反映。
关键词:比喻 类推思维 意象思维
一、比喻的历史
比喻,作为传统的修辞手段和表达方式,可以用“源远流长,渐趋科学”八个字来概括。书面记载中最早的比喻现象,可见于殷代《盘庚》三篇。如上篇的“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等等。后来《诗经》中的比喻就更多、更成熟了。《诗经》特别注意从日常生活中选择人们熟悉的事物做喻体,贴切生动,并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感情色彩。用于歌颂和赞美时,大都选用美好的形象做喻体,例如用桃花比喻美人的脸面,用巍峨的高山比喻人格的崇高;表达诅咒和谴责时,大都选用丑恶的形象做喻体,例如用老鼠比喻剥削者,用蒺藜比喻闲话,这些比喻和作者的爱憎情感极相吻合。
先秦诸子的散文中,比喻运用得更为广泛。比如《荀子·非相》“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以比喻的方法说明他的理先于辞,但又不反对适度修饰文辞的主张。《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以此相喻,阐发了渐进积累和专一持恒的道理。《墨子·修身》“子墨子言曰:必立仪。言而毋仪,譬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辩,不可得而明知也。”比喻说话如没有准则,就好像在转动着的制作陶器的转轮上面却要确定东西的方向一样,是难以分辨是非利害的。《墨子·所染》中,“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这段话用染丝比喻环境的影响。《吕氏春秋·权勋》中用“假虞伐虢”的历史故事作形象比喻,说明“小利,大利之残也”的道理。《庄子》散文中比喻如环相套,连连不断,“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以“芥”“杯”喻“舟”,本体与喻体相似之处非常明确。
汉朝的赋体文章更是铺张扬厉,比喻格设想新奇,比如《高唐赋》写朝云,始而说“榯兮若松榯”,云形如茂盛的松树挺立,忽又说“晰兮若姣姬,扬袂障日而望所思”变得像个美妇人了,还以美人举袂遮目遥望的状态比拟霞光照亮云边的景象,既形象鲜明,又暗合朝云为神女所幻化的构想。
三国时魏国曹植曾写过《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用萁豆相煎来比喻骨肉相残,形象贴切,含义深刻感人。到后来的唐宋诗词、元散曲、明清小说等对比喻的运用更为灵活、广泛。李白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这些比喻通俗浅显,亲切自然,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二、比喻所蕴涵的思维方式
汉语运用比喻这种修辞手法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体现着汉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
(一)类推思维
具有源远流长文明历史的中华民族以自身的才智哺育和发展了自己绚丽多姿的传统文化,形成了类推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充分表现了民族思维的活性、弹性。主要表现在人们去感知外在事物的表象,然后综合地感知世界;通过具体表象之间的互渗、借喻、象征来相互比拟和借代,是直观、综合、形象、动态地感知世界,而非逻辑、分析、抽象、静态地思考客体。这便导致人们在言语交际中最习惯于运用类比思维方法,产生相似联想与对比联想,而这恰恰是产生比喻这种修辞手法的客观基础。于是,汉语中便出现了“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宜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莺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之类的比喻状况。喻体和本体是根本不同的类,但它们之间在善恶方面各有类似点,以善喻善,以恶喻恶;《诗经》三百零五篇中的众多比喻也是依相似联想而成,但构成比喻的联想两端喻体和本体,还处于单一对应、具体明确的水平上。也就是说,在关系上是比较简单、明了、直接的,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联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由于前后二者都有异性相吸求偶之意;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联想到用贤治国,是因为前后二者都有借物(人)治物(国)之意;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联想到政治暴虐,是因为喻体与本体都有冷酷之意。由类似联想构成的“引类譬喻”其特点是:第一,类推的两端必须类似,花与美人可比,因为她们都美丽;硕鼠与剥削者可比,是因为他们都贪婪、残忍。这种横向的逻辑关系是很清晰的。第二,类推的两端关系极为简单明确,说花,就联想美人;说关雎,就联想求偶,决不越雷池半步,将联想只限制在眼前可模拟描述的事物之间,这充分体现出中国比较偏重于以伦理为中心的“直观外推”与“内向反思”往复推衍的类推思维特点。
以下列比喻手法为例:
人有悲观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席。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席的厨房。
——鲁迅《灯下漫笔》
上面所引苏轼的《水调歌头》是作者于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中秋时节怀念其胞弟苏辙之作。诗中用自然界之阴晴圆缺来比喻兄弟之间在人生道路上的悲欢离合,这是以自然之物的变化来比喻人生的不同境遇;鲁迅先生的《灯下漫笔》则以人肉筵席、人肉筵席的厨房来比喻旧中国人吃人的社会本质,这是以人事喻人事。修辞学大师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给比喻下的定义是:“思想的对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类似点,说话和写文章时就用那另外的事物来比拟思想的对象的,名叫譬喻,现在一般称为比喻。”这个界定尤其值得重视的是“思想的对象同另外事物有了类似点”,这就把表达同对事物的认识联系了起来,从而使人们对比喻的认识上升到思维方式的层面。按照陈先生的这个定义,构成比喻的条件是事物之间所属特征的类似。比喻所反映的思维方式,不是对事物的内部结构、固有规律作实证考察和逻辑分析,而是根据不同事物之间的类似点来推知事物的内在规律,我们称这种思维方式为类推思维。上面所引鲁迅先生对旧中国的认识就是根据已知的阔人们的筵席,再加以想象,用想象中的人肉筵席、人肉筵席的厨房,来比喻说明旧中国人吃人的残酷的社会本质。
(二)意象思维
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具有从整体综合把握的模糊化的意象特征。在中华民族的精神意识和文化传统中,从整体出发的综合观据有突出的主导地位,这种整体综合观在考察和理解事物时,通常不重视物质的具体分析和观念反思,而企图凭着一种直接透视来推究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最深邃的本质。比如“水”这一概念,除了流动性的形象特征外,在传统范畴里并没有任何其它约定俗成的内容上的规定性,人们可根据它时清时浊、时聚时分的流动状态产生不同联想,来比喻各种抽象或具体的事物。例如汉代董仲舒曾用水的形象特征作出各种各样的比喻:水则源泉,混混坛坛,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遗小问,既似察者;循溪谷不迷,或奏万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鄣防山而能清净,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因于大,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出,水的性态能供人们作多种比喻:从水有灭火这个作用上说,把水比作勇武的人;从人对水的依存关系上说,把水比作有德行的人;从水往低处流,无孔不入的特性来说,把水比作善于观察的人;水又像大力士,又像很公正的人,又像知路的人……“水”的涵义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差别,正因为传统范畴的“水”的意象,构成了“水”这一事物的“多边”性,即具有多方面的性状。因此,在构成比喻手法时,同一喻体可以因本体的不同需要而被任取“一边”或“数边”,于是便产生了“喻之多边”的现象。所谓“喻之多边”,钱钟书《管锥篇·周易正义·归妹》中这样说明“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子立应多,守常处变”。“喻之多边”的现象,使同一事物(喻体)可以出现在不同的本体构成的比喻中,如以“山”做喻体,在其“高耸、稳定”的形象特征之上,可以构成各种不同的比喻,充分发挥“山”的多边性。
新恨云山千叠。
——辛弃疾《念奴娇》
取喻体“高峻”之边来喻怨恨之深。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陆游《钗头凤》
取喻体“坚定不移”之边来比喻爱情誓言。
闪电瞥过长空,照见满夭的乌云现在不复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浓淡;有几处浓,巍然高耸,象一座山,愈近那根处愈黑。
——茅盾《子夜》
取喻体外部形态与色彩比喻乌云。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谚语
取山的“永久性”比喻人的寿命。
仅是“山”这样一个常见的喻体就可以构成这么多贴切生动的比喻。再如“柳”这一事物也是多边的,周振甫《诗词例话》中指出它在不同的语言环境里做比喻时可有四边即四种特性或情状被利用:以其叶的形状喻眉,以柳条的细柔喻腰肢,以柳树的绿色喻青春风采,以柳树的过早凋谢喻人的生命早衰等等。“柳”堪称神通广大。总之,多边的喻体,既可以与不同的本体相联系,也可以同发展变化中的同一本体相联系(如以柳喻人的青春、喻人的早衰),生发出千姿百态的比喻,极大地丰富了汉语的修辞宝库。
“山”这个本体我们简称为“象”,“怨恨、乌云、寿命”我们简称为“意”,比喻的基本要求便是“意”和“象”的有机结合,即抽象的“意”必须寄寓于具体的“象”中,并通过“象”表达出来,换言之,即以“象”达“意”。比喻所反映的思维方式,从“意”和“象”的关系方面论,便和传统的意象思维相联系,它不是凭借语言把握其抽象意义,而是间接地通过形象来表达意义,这就在“言”和“意”之间切入一个“象”,它不是因言见义,而是因象见义,故而称之为意象思维。一般来说,人们的言语表达,反映着人们对某一事物的思维过程,我们所要表达的意念,恰是我们思维的结果。古今汉语中,比喻这种表达方式的大量存在,正是我国传统类推思维和意象思维的反映。
以上分析了比喻的形成以及比喻与传统的类比思维和意象思维的密切关系。虽然社会在不断发展,科学技术日趋进步,但类比思维和意象思维却始终存在着,而且比喻在人们生活、文学创作等领域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重要。
参考文献: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2]王希杰.汉语修辞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王未.语言学新思潮[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4]陈洁.汉语修辞与汉民族修辞方式[J].修辞学习,2001,(2).
[5]彭焱清.比喻与传统思维[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5,(3).
[6]田荔枝.汉语比喻与传统思维方式[J].山东大学学报,1994,(4).
(王春磊 颜爱梅 江苏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