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林
世界上的著名诗人成千上万,中外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也成千上万,但政治家中堪称诗人的就极少了,作者在世时其作品已成为举世公认的研究热点的,更可以说只有毛泽东一人。这种文化地位,当然是和毛泽东的国际伟人地位及个人魅力分不开的,但更主要的,是他的诗作确实存在着隽永的活力和精深的艺术造诣,属于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
毛泽东作为山沟里走出来的诗人,早在其革命生涯的初期,就引起了世界的兴趣和评价,成为有幸接触到他的各国记者、政治家的常谈。那么,不甚了解中国旧体诗词和革命这两个似乎不相干概念的外国人,如何看待毛泽东的诗词和他的诗人身份呢?毛泽东又是如何在诗词世界中看待国际风云呢?
毛泽东站在陕北黄土高原上,对美国女记者斯特朗说:“谁说我们这儿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提高了一倍:“这儿就有一个!”
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最早把毛泽东诗词介绍到全世界的,是美国人埃德加•斯诺,最早的研究者则是出生于英国的美国著名作家、诗人罗伯特•佩恩。
1936年7月至10月,美国记者斯诺访问了陕北根据地,在保安(今志丹)县与毛泽东进行了四次长时间的谈话。在10月的十几个晚上的谈话中,毛泽东向他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长征的主要情况。毛泽东谈话中信手拈来的中国古代诗词,引起了斯诺的注意。例如毛泽东谈到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为了应付非常讨厌的“静物写生”课,“记得有一次我画了一条直线,上面加了一个半圆”,将其称为李白的著名诗句“半壁见海日”。毛泽东回忆1918年底,他在北京初次看到冰雪说:“我看到北海的垂柳,枝头悬挂着晶莹的冰柱,因而想起唐朝诗人岑参写雪后披上冬装的树木的诗句:‘千树万树梨花开。”尤其珍贵的是,毛泽东为斯诺亲笔写下了《七律•长征》,斯诺在翻译的帮助下,当场用英文译出。
1937年3月,王福时等人根据斯诺提供的英文报道,翻译汇编成中文版《外国记者中国印象记》在北平出版,斯诺提供了毛泽东的照片和《七律•长征》手迹。这是毛泽东的诗词第一次公开发表。10月,英国伦敦的维克多•戈兰茨公司出版了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斯诺在书后写道:“我用毛泽东主席——一个善于领导征战又善于写诗的叛逆者——写的一首关于这次六千英里长征的旧体诗作为结尾。”由此,世界第一次知道了毛泽东的诗词,知道了他还是一位诗人。
1937年,访问陕北根据地的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见过毛泽东后,这样描写他的诗人形象:“有时他引述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或者背诵他自己的诗词。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个妻子的,她已经由于是他的妻子而被国民党杀害。”“他熟悉古代诗人,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个合格的诗人。他的诗具有古代大师作品的质量,但是流注其中的是清晰可辨的对于社会祸福和个人悲欢的深思。”
九年后,来到延安的另一位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访问毛泽东后,也得出了惊人的相似印象:“毛泽东是一位很有才华的诗人”,“是一个通晓各种哲理的学者”。大多数美国人认为,毛泽东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才是诗人。然而斯特朗见过毛泽东以后,认为他首先是诗人。在谈诗的过程中,毛泽东的一句话给她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毛泽东站在陕北黄土高原上,对斯特朗说:“谁说我们这儿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提高了一倍:“这儿就有一个!”
1946年,罗伯特•佩恩访问了延安,他听说有一种收录了70首毛泽东诗词的诗集——《风沙集》,便到处寻找,但最后连这个诗集的封面也没有见到过,只得到了《沁园春•雪》、《清平乐•六盘山》、《七律•长征》三首当时已经以不同方式发表过的诗词。有人说,“毛泽东在开会时经常随手写些诗,然后就扔在床上,人们竞相去捡,不过这些纸片是很难弄到手的”。佩恩见到毛泽东之后,毛泽东只是说:“那都是些马马虎虎的东西。”佩恩仍不死心,离开延安时尽了最后的努力,他向到机场送行的毛泽东索诗,但却被毛泽东用诙谐的话语给轻松地岔开了。
根据佩恩的记载,我们见到了毛泽东对外宾唯一一次肯定自己诗词的谈话——他与佩恩谈到《沁园春•雪》时说:“啊,那是一首好诗。在飞机里写的,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的事。我为从空中俯瞰我的国家的壮美而赞叹。——而且还有其他事。”佩恩问:“其他事是指什么?”毛泽东回答:“有很多呀!你想想看,这首诗是何时写的。那时社会很有希望,我们信任大元帅(指重庆谈判时的蒋介石)。”停顿了一会儿,毛泽东又像惯常那样说:“我的诗很粗糙,你可别上当哟!”
佩恩的记载应该说是真实的。尽管一般认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写成于1936年,但一些研究者认为,可能是在1945年毛泽东第一次坐飞机去重庆谈判时,“真正看到长城内外和更好地看到大河上下”而修改定稿的。说当时对蒋介石抱有希望也符合事实。1946年2月1日,重庆政协会议闭幕后的第一天,中共中央发出了经毛泽东修改审定的党内指示《关于目前形势与任务》,强调说:“中国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中国的主要斗争形式目前已由武装斗争转变为非武装的群众的议会斗争,国内问题改由政治方式来解决。党的全部工作,必须适应这一新形势”。这表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对和平的真诚渴望。
1949年,佩恩将他所得到的几首毛泽东诗词翻译成英文,第一次正式整体向世界介绍毛泽东的诗词。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诗词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上广泛传颂,有英、法、德、意、日、西、葡、俄、朝、越、世界语等40多种。世界都注意到,毛泽东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第一次走出国门,毛泽东回忆往昔:“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倒写了几首歪诗……现在条件好了,生活安定了,反倒一行也写不出来。”
由于毛泽东的特殊地位,能够向毛泽东直接提出对他诗词的评价而且听到他的回答的,较多的是外国人。
1949年12月,毛泽东第一次走出中国。在前往莫斯科途中的火车上,途经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荒原的几个日夜中,毛泽东曾对随行的翻译、苏联汉学家费德林谈到自己战争年代的写诗动机,不无感慨地说过:“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身心交瘁之时,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时候,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种严峻的现实。”他沉思地说:“恐怕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倒写了几首歪诗,尽管写得不好,但却是一片真诚的,现在条件好了,生活安定了,反倒一行也写不出来。”
毛泽东又自嘲地说:“现在改写‘文件体了,什么决议啦,宣言啦,声明啦……只有政治口号没有诗意咯。大概这也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一种表现吧。”“不能吃老本咯,要不断地推陈出新。没有过去那种艰苦,哪会有今天呢?”
显然,毛泽东所不满意的,不是自己真正写不出诗来,而是担心自己失去了写出好诗的环境——斗争的压力和乐趣。这是外国人不能理解的。
印度总理尼赫鲁很早就听说毛泽东是一位诗人。1951年,他多次通过中国驻印度大使袁仲贤,催要毛泽东的有关诗词。袁仲贤向外交部提出了报告,毛泽东却给尼赫鲁的这一热情泼了冷水。8月20日,他对外交部批示说:“不要送这种诗词。”
尽管如此,1954年10月,当印度总理尼赫鲁访问中国与毛泽东会见时,在谈话中仍然想把话题转移到讨论诗词上去。
尼赫鲁说:我想周恩来总理一定知道法国有这样的一句话:“离别的痛苦好像是使人死去一次一样。”毛泽东马上回答说:大约两千年以前中国的一个伟大诗人屈原,也曾有两句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听了翻译后,尼赫鲁表示赞同地说:主席刚才引用的那两句诗,不仅适用于个人之间,而且也适用于国家与国家之间。我们两个国家经过了很长的时期之后,又相遇了,因此第二句诗特别适用。毛泽东向尼赫鲁介绍了屈原的生平和作品,但仍然不愿谈自己的诗。
1956年11月11日,毛泽东会见了意大利作家马拉巴德。马拉巴德钦佩地说:意大利人不只读了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时也读了您写的诗。毛泽东仍然谦虚地说:我不是诗人,我读过一些诗。随即把话题一转,问意大利是否有专门培养诗人的学校。马拉巴德回答说:没有。
1964年1月,毛泽东会见在中国的外国老朋友斯特朗、爱德乐、柯弗兰等人。当时,爱德乐、柯弗兰正在协助叶君健把新近发表、未收入1959年外文出版社英译本的十几首毛泽东诗词翻译成英文,所以爱德乐向毛泽东的诗词新作表示祝贺。毛泽东说:在“反修”斗争中,我没有别的武器,就是写了几首诗。爱德乐笑着说:如果说主席在斗争中的武器是诗,那么赫鲁晓夫在斗争中的武器就是皮鞋。
确实,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写的《七律•读报有感》、《满江红•和郭沫若》、《念奴娇•鸟儿问答》等,都是汇聚强烈国际风云气息的战斗武器。他的外交家形象,和在联合国大会上敲打皮鞋的赫鲁晓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前夕,精心阅读并挑选了一些毛泽东的诗句,试图从中找到共同话题,但却没有引起毛泽东谈诗的兴趣
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尼克松十分注意毛泽东的诗人特点,在来中国之前,白宫助手为他找来了英文版《毛泽东诗词》。尼克松精心阅读并从中挑选了一些诗句,试图以此找到共同话题,达到在没有解决台湾、越南问题的情况下促成中美合作的目的。
2月21日,在中南海与毛泽东见面后,尼克松的第一句话就是:“读了主席的诗词和讲话,我知道主席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哲学家。”然而,毛泽东却把目标指向基辛格:“他是博士”,“今天主讲要请他”。交谈片刻之后,尼克松又重提:“我看到主席写道,机会来到面前时,要‘只争朝夕。”毛泽东仍然指着基辛格笑着说:“只争朝夕就是他。”
在当晚的宴会讲话中,尼克松又说:“毛主席写过:‘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就是争朝夕的时候了,是我们两国人民攀登那种可以缔造一个新的、更美好的世界的伟大境界的高峰的时候了。”但是,尼克松最终没有引起毛泽东谈诗的兴趣,也没有达到使中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的目的。
1974年5月,毛泽东会见了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桑戈尔是著名的反殖民主义诗人,他说:我读过的主席诗词,都很优美。毛泽东回答:不够格。比如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话我就写不出来。桑戈尔说:主席的文学造诣很高,对伟大的古典诗人非常了解,因此总感到自己不如过去的诗人,但只有伟大的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毛泽东却把话题一转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现在的国际形势。周恩来补充道:毛主席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也说明了世界形势。
同月,毛泽东又会见了塞浦路斯总统马卡里奥斯大主教。马卡里奥斯说:我读过毛主席的许多诗词,十分爱读。这些诗词中含有人道的感情及深刻的哲学思想和关于生活的概念。毛泽东只回答:我不会写诗呢。马卡里奥斯坚持说:不管怎样,你是在写诗,书写历史并改造自己的国家。他还有趣地引用毛泽东的一句诗说:花一样的国度里到处都是太阳(“芙蓉国里尽朝晖”)。
虽然马卡里奥斯从宗教的认识角度提出毛泽东诗词的“人道的感情”,没有得到毛泽东的认可,但他看到了诗词书写、改造人类思想的作用,确实比尼克松的实用主义要深刻。
1975年1月12日,毛泽东会见了联邦德国基督教社会联盟主席施特劳斯。施特劳斯谈到同行的国务秘书施莱夫人特别喜爱毛泽东诗词,来华前推荐他也读了。毛泽东仍旧回答:我不会写诗。施特劳斯说:至少过去会。毛泽东却坚持说:过去也不会。我会打仗。施特劳斯说:会打仗,会写诗,会领导人民做不少事情。
毛泽东的态度,可以理解为他并不把自己的诗词当做单纯的文学,而是“打仗”,也就是斗争,这两者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
1975年12月31日午夜,毛泽东会见了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儿朱莉,也谈到自己的诗词。会见中,朱莉指着王海容说:她告诉我说你有两首新词元旦将要发表了。毛泽东笑着回答:老的。朱莉又问:是登在《人民日报》上,还是在一本特别的书中出版?毛泽东说: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一首是批评赫鲁晓夫的。毛泽东还坚决地表示:不斗争就不能进步,就不能和平。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1976年2月,已经下台的尼克松来华,再次向毛泽东提到他刚发表的诗句:“主席曾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们在1972年就要试图登攀,现在我们还在登攀,这不仅是为在中美之间建立良好关系,而且是为了中美合作起世界作用。”毛泽东虽然已经病重,连说话都困难,但仍然坚决地吐出两个字:“不行。”尼克松对诗词的实用主义态度,和毛泽东实在是差距太大了。一个当做寻求中美主宰世界的话题线索,一个表示了坚决斗争的意志,自然都不是真正谈诗。
虽然来访的外国人因政治见解、文学造诣不同及对中国旧体诗词的难以理解,对毛泽东诗词存在着较大隔膜,同时毛泽东的回答也必然包括着谦虚成分,但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在他们面前评价自己诗词的一个共同态度也是明确的——不愿意把自己的诗词当做文学,而是当做一种武器,和自己的斗争结合在一起。
毛泽东在《念奴娇•昆仑》中描述出心中的大同世界:“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在已经公开发表的近70首毛泽东诗词里,第一次将世界形势作为背景的,应数1935年10月毛泽东长征中写下的《念奴娇•昆仑》:“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毛泽东后来的自注这样解释:“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在此之前,毛泽东的诗词中尽管出现过“世界”、“宇宙”等词语,但都是指作者的生活环境或是主观世界,并非国际形势。这首词写作于红军长征即将结束,面对日益尖锐的民族矛盾,毛泽东开始真正走向了世界,考虑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国际战略。从包括美国、欧洲、日本的范围看,他的思路不仅仅局限于反对日本侵略。毛泽东在词中设想了一把倚天巨剑,要将炎凉不平的世界,砍削为“环球同此凉热”的平等世界,即要消灭全世界的帝国主义制度,实现共产主义的人类大同。
从那时起,国际形势成为毛泽东诗词创作的一个新源泉——有悼念在缅甸抵御日军牺牲的戴安澜将军的七律,有歌颂在朝鲜妙香山抗击美国侵略军的《和柳亚子先生》,有讴歌亚非拉民族解放斗争大好形势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最引人注目的,是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中期以《七律•读报有感》为代表的“反修”诗词。1959年,中苏两党关系出现紧张,原因是9月15日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举行的戴维营会谈。赫鲁晓夫宣布:美国总统“也像我们一样在为保障和平而操心”,戴维营会谈“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没有战争的时代开始了”。
诚然,一个国家、一个党的领导人出访,发表什么言论,是他们自己的事,尽管这些语言颇觉肉麻。但是,赫鲁晓夫却大包大揽地承诺美国,要让中国放弃研制核武器,纳入美苏核保护伞之下,这就严重侵害了中国的主权。为了示好美国,1959年6月20日,苏共中央不顾中苏两国达成的协议,致信中共中央,正式拒绝提供原子弹资料。
9月30日,赫鲁晓夫从美国回国刚一天,就飞抵北京,在中国国庆招待会上影射中国炮击金门。他说:“用武力去试试资本主义制度的稳固性,这是不正确的。”
10月2日,在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人的会谈中,赫鲁晓夫又提出了显然是他向美国承诺了的几件事:一是要求中国释放扣押的五名美国特务和犯法者。毛泽东回答:放是可以的,但现在就是不放,要到一个适当的时候再放。赫鲁晓夫仍然坚持要现在就放。二是要求向世界宣布:中苏不会为台湾而打仗。他指责中国炮击金门给他造成了“困难”,提出应当像苏联内战时期同意成立“远东共和国”那样处理台湾问题。
毛泽东针锋相对地回答:台湾问题应该按我们的意见办,不能按照美国的意见办。我们跟美国的关系问题是美国侵略我国台湾的问题,是我们要求美国撤出台湾而美国应该撤兵的问题。至于我们跟台湾的关系,则是台湾怎样解放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能由中国人自己来解决,别人无权过问。你赫鲁晓夫同志,对前一个问题有发言权,可以劝艾森豪威尔从台湾撤出一切武装力量。对后一个问题,你是无能为力的,不宜说三道四。
气恼的赫鲁晓夫回国刚到远东,就在讲话中影射中国“向往着战争,像一只公鸡一样准备打架,这是不明智的”。毛泽东意味深长地把这个讲话推荐给刘少奇、周恩来等11人,他说:“值得一看,想一想。”
毛泽东将斯大林比作鲲鹏,将赫鲁晓夫比作鸡雀,在词中写道:“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赫鲁晓夫的所作所为,引出了毛泽东的一组“反修”诗。
同赫鲁晓夫会谈后不久,毛泽东写的一首《七言诗•赫鲁晓夫访美》:
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门。
一辆汽车几间屋,三头黄犊半盘银。
举世劳民同主子,万年宇宙绝纷争。
列宁火焰成灰烬,人类从此入大同。
“一辆汽车几间屋,三头黄犊半盘银”,是指赫鲁晓夫访美时一个农场主送给他三头良种牛和一个资本家送给他一盘古银币,赫鲁晓夫十分高兴,在毛泽东面前大加称赞美国人有汽车、有房子的“幸福生活”;“举世劳民同主子,万年宇宙绝纷争”,是讥讽赫鲁晓夫吹嘘世界要成为“没有武器、没有军队、没有战争的世界”。
1959年12月初,毛泽东又写了一首《七律•读报有感》:
反苏忆昔闹群蛙,今日欣看大反华。
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
神州岂止千重恶,赤县原藏万种邪。
遍寻全球侵略者,唯余此处一孤家。
1959年12月26日,毛泽东在杭州过生日,将他写的两首诗分送给在座的读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小组成员,其中一首是《七律•读报》:
托洛茨基到远东,不战不和逞英雄。
列宁竟抛头颅后,叶督该拘大鹫峰。
敢向邻居试螳臂,只缘自己是狂蜂。
人人尽说西方好,独惜神州出蠢虫。
诗中多处借用赫鲁晓夫访华过程中指责中国的语言和口吻,自嘲说,世界就要实现大同,只有中国是“不识相”的“蠢虫”。“叶督”指清末两广总督叶名琛,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进攻广州,他采取“不战、不和、不走、不降”政策,最终被俘,拘禁印度而死。
1960年6月13日,毛泽东又写了一首《七律•读报有感》:
托洛茨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欲何如?
青云飘下能言鸟,黑海翻腾愤怒鱼。
爱丽舍宫唇发白,戴维营里面施朱。
新闻岁岁寻常出,独有今年出得殊。
与前几首针对赫鲁晓夫访美、访华背景不同,这一首针对新的国际风云,蕴涵史实最为丰富。
赫鲁晓夫访问美国之后,苏联、美国、英国、法国四国政府达成协议,商定1960年5月在法国巴黎举行会谈,讨论关于裁军及和平共处的协议。赫鲁晓夫对此寄予厚望。
然而,“青云飘下能言鸟”,给了赫鲁晓夫迎头一击。5月1日清晨,一架美国U-2高空侦察机侵入苏联领空进行侦察。当天上午,赫鲁晓夫在莫斯科红场上进行阅兵时,得到防空兵司令比留佐夫的秘密报告,U-2已被击落,飞行员被俘,正在审讯。美国中央情报局原以为飞行员必定死亡,可以抵赖,于是在第二天通过报道说一架飞机在土耳其境内失踪。然而,被俘的飞行员这只“能言鸟”一五一十交代了从事间谍工作的侦察任务。
赫鲁晓夫发表了抗议声明,但为了不破坏5月的巴黎会谈,只谴责了杜勒斯和中央情报局。赫鲁晓夫没料到,艾森豪威尔并不买账,傲慢地宣布自己事先知道并且批准了U-2的飞行计划。并说:美国有权为保证自身的安全而不顾及其他国家利益,今后仍将采取这类做法。
“黑海翻腾愤怒鱼”,感到丢脸的赫鲁晓夫决心报复。5月14日,他在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四国首脑会谈开始前,宣读了措词强烈的声明,要求艾森豪威尔就U-2飞机入侵一事进行道歉,否则苏联将收回对艾森豪威尔的访苏邀请。一阵沉默之后,艾森豪威尔拒不道歉,站起身来,率领美国代表团扬长而去,留下赫鲁晓夫“爱丽舍宫唇发白”。“U-2事件”打破了赫鲁晓夫“没有战争”的美梦。从一心幻想“和平新纪元”的单相思,到被美国打入冷宫,摇摆不定的赫鲁晓夫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当年秋季在联合国大会讲坛上发言时,赫鲁晓夫竟然愤怒地用皮鞋敲打着桌子。反复无常,正如毛泽东诗中所回敬的“托洛茨基返故居,不战不和欲何如”。
1965年夏秋之间,毛泽东写下了一首《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是毛泽东继《七律•吊罗荣桓同志》之后,又一首提到鸡雀与鲲鹏的诗作。毛泽东用这个典故,是因为经他修改于1963年9月发表的“九评”文章之一《关于斯大林问题》,曾用俄国克雷洛夫寓言和中国《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比喻赫鲁晓夫是鸡雀,斯大林是鲲鹏和鹰。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引出一段国际风云。1963年7月25日,美国、英国、苏联三国首脑在莫斯科签订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赫鲁晓夫一直认为,只要世界上几个核大国在一起开个会,订个条约,世界大战就可避免。早在1960年2月,他就宣布苏联的全面彻底裁军立场,代表了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立场。对于这种老子当家的做法,中国当然不买账,宣布:“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式参加”,一切国际协议都不对中国有约束力。赫鲁晓夫对此大为恼火,撕毁了对中国的经济援助协议。
赫鲁晓夫的另一个特色就是钟爱“土豆烧牛肉”。1964年4月,他在一次演讲中说:“福利共产主义”是“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在访问匈牙利时,他当着公众的面,责骂对外援助不力的乌克兰第一书记说:你吃了捷克、匈牙利的土豆烧牛肉,还搞这些坏事。连美国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这一嗜好,这样评价他:“即使他处于权力的顶峰时期,他也要站在泥地中间向那些持有异议的听众讲解应当如何正确地栽种土豆……”
1969年4月,毛泽东在会见日本客人时说起赫鲁晓夫:根据他的说法,好像他那里有很多土豆烧牛肉,苏联的工人、农民每人都有土豆烧牛肉。他说我们只要革命,不要吃饭。他好像是吃饭第一,革命第二。
限制核武器当然是必要的,但决不能形成核垄断,危害无核国家的主权。让人民都吃上土豆烧牛肉,也是好事,但作为对共产主义的描述,过于庸俗。这是诗人毛泽东直斥“不须放屁”的原因之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毛泽东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用诗词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和意志,成为他创作的需要和动力
综观国际风云中的毛泽东诗词,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点——几乎都产生于中苏论战时期。这是当时的国际环境和毛泽东的个人性格所决定的。从1959年底开始,中国在美国的军事、经济封锁之下,又面临着赫鲁晓夫组织的反华围攻。一时间,“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中国似乎陷入了空前的孤立困境。在国内,由于“大跃进”的失败和严重自然灾害,造成了三年经济困难局面。毛泽东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用诗词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和意志,成为他创作的需要和动力。
如果从已经看到的诗词为依据作个统计,从1959年到1965年,毛泽东共写出了22首,平均每年3首以上。可以说,这一时期是他一生中诗词创作的第二个高潮。第一个高潮是1930年至1935年之间,平均每年2首以上。当时也恰恰是在共产国际支持下各种错误路线先后统治中共中央,毛泽东几次遭到排挤,最后红军被迫进行艰苦的长征。
这两个时期,都是毛泽东受到来自内部阵营压力还不能公开反击的时候,也是他诗词杰作频出的时候,他被压抑的心情只能通过诗词的含蓄方式来宣泄。正如毛泽东提到司马迁对《诗经》评价“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赞同地说:“心里没有气,他写诗?”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的这些诗词,是他内心抗争的火花,还不是公开讨伐的檄文。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毛泽东诗词写的国际风云,多是“反修”,而不是“反帝”。
时光流逝,如今我们应该如何评价和鉴赏毛泽东国际风云中的“反修”诗?对当年的那场大论战,历史已经作出了基本结论。1989年,邓小平说:“经过20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当年“九评”中的一些观点确实存在着许多言过其实的问题。后来随着论战激化,又断定苏联已经是“修正主义”国家,将“反修”列为国内外中心任务,甚至导致中国进行了“反修”的“文革”。这个教训值得记取。
尽管毛泽东在“反修”问题上存在严重失误,但贯穿和洋溢于这些诗词的,是强烈的反对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无畏精神。毛泽东在诗词中对赫鲁晓夫的批评,也被历史证明是基本正确的。赫鲁晓夫的严重错误在于:一、对帝国主义抱有一厢情愿的幻想;二、采取老子党的霸权主义做法,粗暴地制止中国研制核武器和干涉台湾问题。正如邓小平所说:“这不是指意识形态的那些问题,这方面现在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当时说的都是对的。真正的实质问题是不平等,中国人感到受屈辱。”“要维护我们独立自主、不信邪、不怕鬼的形象。我们决不能示弱。”这种贯穿于毛泽东诗词的浩然正气,使我们今天回味这些诗词时,仍能感到黄钟大吕般的震撼。